第五卷 青海卷 第二十六章 故人重逢
这个秋天,就在这样的甜蜜和欢喜中缓缓而去,秋叶虽然零落,金菊却一团团的盛放,将一座金碧锦绣的司马府装点的更加富丽堂皇。日子一忽便逝,如同三月的春湖,一丝丝的从指间流泻,却留下春日的香甜和希望在掌心,久久也不散去。
秋祭的那一天,楚乔随诸葛玥出了府,一起去了三十里外的香脂山游玩,并顺便去了山上的安源寺里参拜。
楚乔虽然曾在真煌城生活了七八年,但是这皇城周围的一些名胜古迹,她却几乎从未去过。一来当初身份不允,二来也没有这个心境。然而如今沧桑转易,一切已不如往昔,她也就放开怀抱。那日的天气极好,天朗朗的晴,虽说有一丝凉风,却更显清爽。楚乔穿着一件月白色百褶襦缎长裙,披着长绒缎面斗篷,带着一群听说要出去玩便撒了欢的跟班,一群人浩浩荡荡的上了路。
香脂山位于真煌的正南方,在一片平原中拔地矗起,山顶白雪皑皑,常年不化,如卧龙横倒,寂寞绝孤。山腰枫林遍布,如今一眼望去,嫣红如火,风光明秀。今日是秋祭,真煌城里的富户皆相携出游,游人林茨,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一路登上香脂山,置身于层林红枫之中,盛景触目,美不胜收。菁菁和平安带着墨儿在前面引路,大呼小叫你追我赶,贺萧多吉和一众月卫护在左右,月七也带了小非,趁着节庆,也让这个贤妻良母放了个假。
诸葛玥牵了楚乔的手,一路往上去,不时的和众人引经据典谈笑风生。这位大少爷少有如此开心随和,众人也乐得凑趣,将他们众星捧月的护在当中,偶尔有游人经过,无不侧目,也不知是哪家贵人出行。
诸葛玥一直很忙,他是大夏的兵部司马,又是青海的领属藩王,如今更隐隐成了诸葛一族的话事人,身兼数职,军政要务集一身,更要时刻防范着赵飏和燕北的内外夹攻。这些日子,他虽然每日都按时回府,陪着楚乔吃饭聊天,和她一起休息,可是每次楚乔深夜醒来都不见他的身旁,推开窗子,就可见书房彻夜燃着的灯火。
这种时候她总是故作不知,上床安然的睡,直到第二天一早,再笑着问他睡的好不好,看着他顶着发青的眼眶笑着回复她说睡的好极了。
他的身体并不如他表现出的那么好,当年受了那么重的伤,又在水中潜游多时,已然是九死一生,能活下来只能算是老天开眼。如今天气渐寒,他的病痛就越发明显的凸显出来。
秋雨一场凉似一场,每逢阴天下雨,他的面色就会很差。偶尔午夜醒来,便能听到他低沉压抑的呼吸,看到后颈处细密的冷汗,背脊上的寝衣尽湿,软软的贴在他的脊梁上。
这种时候,她总是什么也不能说,只是在黑暗中睁大双眼,看着闪烁着微光的明珠吊顶,双拳握起,嘴唇青白,一点一点的数着更漏里的细沙,静静的等候天明。然后在第二天拼命的往屋子里端火盆,她甚至指挥着工匠们用了十多天的时间造了暖气,把一间卧房搞得像是火房一样。
昨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菁菁和平安谈起秋祭的热闹,她不过是随口附和了两句,他就记下了。当时没有说什么,第二日却推掉了所有的事,打着上山拜佛的旗号,带着她出游。
这么多年来,他向来是个固执骄傲的人,从不信神佛,像是孩子般的叛逆自我,楚乔嘲笑他竟然转了性的要拜佛,他却冲着她一笑,神神秘秘的说别的佛可以不拜,有一尊佛却是一定要拜的。
楚乔等人进了安源寺偏殿佛堂的时候,她的脸颊不由得微微一红,菁菁等人哈哈大笑,唯有小非很是认真的叩拜磕头,并且回过头去瞪着一群不敬神明的小辈。
神香缭绕,大殿肃穆,送子观音像慈眉善目的端坐在佛堂上,正午的光线从殿外射来,穿透一层层细微的香灰,洒在空荡的大殿上。诸葛玥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醇厚的温暖和笑意,小声的说:“拜佛要诚心。”
楚乔回过头去,只见他双眼明亮,笑吟吟的瞅着她,带着一些认真,却又有几分孩子气的顽皮。
她笑着就转过身来,很坦然的跪下去,双手合十,心里默念着千万名妇人曾经许下的愿望,然后双手撑在蒲团上,诚心下拜。
一叩首,保佑他身体健康,遇事呈祥,逢凶化吉。
二叩首,保佑我们平安相守,再无离分。
三叩首,保佑我们得偿心愿,能够有一个健康的孩子。
她一下一下的拜下去,那般虔诚,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安宁。
菩萨,你保佑了那么多的人,如今,就请也保有我一次吧。
菁菁墨儿几个在后面切切嬉笑,小非正在苦口婆心的劝他们要尊重神明,月七和贺萧等人站在外面闲话家常,说起哪一营哪一军的少尉上花楼被老婆抓到,当街痛打的糗事,一众护卫们齐齐哈哈大笑。
深秋的天气有些凉,天空是明晃晃的高远,她跪在那里,仰着头看着上面的神明,只觉得生活平静安好,前尘记忆中的血雨腥风早已远离,她的心境,从未如今日这般安然恬静。
诸葛玥扶起她,双臂轻轻的揽住她的腰,冰凉的唇在她的眉心淡淡一吻,就那么的轻笑起来。
菁菁眼尖,一把拉住了小非,不停的叫:“七嫂七嫂,你快看,姐姐和姐夫才是亵渎神明!”
众人听了一起小声的窃笑起来,诸葛玥却混不在意,楚乔脸颊微红,轻轻的推离他的怀抱,只是一双手,却在下面紧紧的握住他的手臂,再不松开。
“要留在山上吃斋菜吗?”
诸葛玥问道,楚乔还没回话,就见平安在一旁对着她挤眉弄眼,当下会意,说道:“还是下山吧,我们这一群都是肉食动物,还是不要勉强自己附庸风雅了。”
墨儿傻乎乎的嘿嘿笑起来,平安则眉飞色舞的跑上前来对着诸葛玥说得月楼的某某菜品如何美味,菁菁也在一旁随声附和。诸葛玥一个爆栗弹在平安的头上,笑骂一句“臭小子”,就带着众人出了宝相庄严的佛堂。
大把香油钱洒下之后,寺院为他们准备了一个清净的院落,月七等人去准备车马,只剩下诸葛玥和楚乔几个坐在漫天枫叶之中,清茶品茗。
刚坐了没一会,小非就坐立不安了起来,楚乔还以为她是要小解不好意思说,就拉着她去了偏院。谁知她脸蛋红红的,想了半晌才说这送子观音庙里有一个算命先生,算卦极准,卖的药丸也是灵药,自己两次有子,都是因为吃了算命先生的灵药云云,可是月七和少爷都不相信,这次来了,只能偷偷去买。
楚乔自然是不会相信的,心道你怀孕产子,那是月七的功劳,和一个街头算命的有何关系?只是见她言辞切切,也不忍拒绝,就和诸葛玥打了个招呼,陪着她一起去了位于大殿外枫林道上的算命摊位。
那算命先生白发白须,清瘦孤高,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
见了楚乔立刻说她乃是大富大贵之人,只是平生多羁绊牵扯,只要诚心向佛,自有破灾之法。说的小非连连点头,一个劲的对楚乔眨眼睛,好似在说看看,这先生多么灵验。
楚乔却知道这乃是所有算卦的必说之词,谁的一生还没有几件烦心事,至于大富大贵,只要看看她们两人的一身穿戴,也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小非坐在摊位前,抽签占卜问吉凶,忙的不亦乐乎。楚乔百无聊赖的站在一旁,忽见远处一个极熟悉的身影一晃,顿时愣在原地。
过了一会,低头嘱咐小非一句,就悄悄跟了上去。
一眨眼,已经有六年不见了。
红枫锦绣之中,他穿着一身白衫,看起来朴实无华,再无当日的飞扬神彩。秋风吹来,一条衣袖轻飘飘的扬起,像是无枝可依的柳絮,柔柔飘荡。
“殿下,喝水吗?”
一名十八九岁的侍从走上前来,声音清冷,虽然做男装,但是也可听出是一名年轻少女,只是背对着楚乔,看不清她的脸孔。
赵嵩转过身来,曾经因为无忧无虑而略微婴儿肥的脸颊,如今已经消瘦如刀,身姿虽然仍旧挺拔,却已露出几丝疲惫和单薄,眼神再无昔日的神彩,平静无波如百年古井,才年仅二十出头,两鬓却已是一片斑白了。
他摇了摇头,很平静的说:“我想要一个人走走。”
那少女却纹丝不动,只是微微低着头,手里握着水囊,清风吹来,吹过她的侧脸,隐隐带着一丝莫名的熟悉。她突然抬起头来,望着赵嵩,定定说道:“殿下是在等什么人吗?”
赵嵩神色间微微有丝不快,皱眉道:“你说什么?”
“殿下多久没出府了?为何今日这么有兴致呢?”
赵嵩的眉眼间越发不快,深深的看了她两眼,转身就走。那少女一惊,急忙追上前去,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悲声说道:“殿下忘了十四殿下说的话了吗?”
赵嵩被她拉着袖子,缓缓的转过头来,眼神好似深潭,深深的凝视着那个男装少女,沉声说道:“无心,并不是这世上所有人都亏欠了你,你的恨,是不是太长了?”
说罢,转身就没入层层枫林之中。
那少女背对着楚乔愣愣的站在原地,背影婆娑,青丝如柳,身形单薄好似一阵风就能吹的飞走。挥不散的落寞孤寂,从她那被拂开的指尖缓缓流泻,一层一层的飘荡在林间,她就那么默默的站了很久,终于,还是用袖子一抹脸颊,似乎擦去了什么一样,抬脚就向赵嵩离去的方向追去。
林间鸟雀飞舞,啼鸣声声,依稀间,楚乔似乎又看到了多年之前,他穿着一身宝蓝色的小袍子,衣衫上绣着五彩的鸟雀,团团锦绣,色彩缤纷,手里甩着一只金灿灿的小马鞭,对着她得意洋洋的说:“这满府的丫鬟我看你最顺眼,我封你做我的守门大将军,怎么样?”
一阵风吹来,她突然觉得那么冷。
小非的声音渐渐近了,她回过神来,和生了两个孩子仍不知足的好妈妈携手回去。
众人逛了大半天都有些累了,下山的路就坐了车马。马车晃晃悠悠的走,诸葛玥见她兴致不高,就皱眉问她是不是累了。楚乔点头说是,靠在他的肩上,昏昏沉沉的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
诸葛玥握住她的手,冷冰冰的,有些担忧,就吩咐月七快点赶路。
“过些日子,赵彻就要大婚了。”
楚乔一愣,微微仰起头,诸葛玥笑道:“他这些年时运不济,都快成了老光棍了,新娘子你不认识,但是估计会喜欢。是东胡首领的小女儿,名叫完颜柔,名字虽然带个柔字,为人却一点也不温柔,是个嚣张跋扈的疯丫头,但是心地却纯朴善良。等她进京了,我带你去见见。”
楚乔点了点头,想起什么,却终究没有说。
秋祭之后,天就开始冷了,湖面都结了冰,一场大雪下来,天地间一片素白,屋子里整日暖意融融,人也跟着犯懒。
这些日子,司马府里人来人往,诸葛玥也好像特别忙,就连月七都已经好久不见了。听小非说,是被诸葛玥派出去当差,已然走了七八日。
当天晚上,楚乔无意间问了诸葛玥一句,他却故弄玄虚的没有回答,只是说要给她一个惊喜。
惊喜来的很快,三日之后,孙棣就派人从卞唐赶来,为她送来了私人的信函和宫制的公文。
原来是大夏兵部司马诸葛玥派了人亲自前往卞唐求亲,要迎娶卞唐的秀丽王,第一批的文聘和礼金已经都送至卞唐皇宫了。
楚乔接到消息的时候,诸葛玥正歪在床上还没起身,一身白缎寝衣莹白剔透,他单手支着头,斜睨着她,似笑非笑的,一副懒散的样子。
楚乔走到他面前,将信件一摊,问道:“怎么回事?”
诸葛玥坦然道:“什么怎么回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的很。”
楚乔皱眉:“可是我的身份毕竟尴尬,以你如今的地位,难道不怕朝廷非议?”
诸葛玥淡笑一声,很是不屑的道:“我诸葛玥成亲,旁人非议与我何干?”
好似一只热水袋被扎破了,温热的水一丝丝的流在心口,她的笑容溢不住的缓缓流泻而出,蹲下身子,将头靠在他的腿上,就那么一动不动。
诸葛玥坐起来拥住她,弯下腰用下颔蹭着她的头发,轻声说道:“我想了这么多年,哪能就这样让你悄无声息的进我的家门,我定要昭告天下,告诉所有人,你是我的了。”
随后的日子突然就忙碌了起来,楚乔不知道诸葛玥用了什么手段和方法,竟让整个真煌的上层社会好似在一夜之间通通失忆了一样,没有人记得她曾协助燕洵杀出真煌,没有人记得她曾两次粉碎了大夏的北伐之战,甚至没有人记得她曾经亲手杀了大夏的三皇子赵齐。
连日来,各门阀贵族的贵妇们相继上门,各色奇珍礼品流水般的送进了司马府,就连一些跟诸葛玥赵彻关系不近的皇族大臣,也纷纷送上礼物,以全脸面。
十二月初三,圣金宫突然传出消息来,说是皇上病危,急招诸葛玥入宫侍疾。
按理说皇帝病重,除了皇子亲王,是不应该招大臣入宫侍疾的。然而皇帝奄奄一息,朝夕不保,谁也不知道下一刻钟会发生什么事。景小王爷、岭南沐公爷、各地藩王世子纷纷上表入宫,这个时候让赵彻一人留在宫里实属不智,不得已下,诸葛玥不得不上表请从,皇帝于病中哪有什么意见,赵飏等人也不放心这个时候让诸葛玥在外逍遥,是以圣金宫里一时间热闹非凡,整个大夏的势力尽皆聚集。
然而就在各方头脑入宫的当天晚上,驻扎在城西的东胡军就同景小王爷带来的亲卫军动起了手。具体是什么原因已经没人知道了,只是当楚乔被吵醒的时候,整个西面天空一片通红,喊杀声震天,各地入宫报讯的讯兵却全被阻挡在宫门之外,显然是有人有意纵容。
半个时辰之后,斗殴规模扩大,岭南沐小公爷的亲兵也加入战圈,真煌本地的纠察队却隔岸观火,无论城西的百姓如何哭喊,他们却一句等待上面命令便全部挡下,站在外围按兵不动,静候里面两伙人的火拼。
这个时候,真煌城内的大小帮派和混混流氓却借此机会趁火打劫,小打小闹一阵之后发现无人理会,越发跋扈了起来。真煌城东南西北一片哀嚎,平民躲在家中瑟瑟发抖,唯恐惹火烧身。
楚乔吩咐府中兵勇严加防范,大门紧闭,绝不出门一步。
贺萧和诸葛玥的亲卫月六一起负责府内防御,不一会的功夫,府外突然灯火通明,似乎被大批人马团团包围。
月六等亲卫咬牙切齿,摩拳擦掌的拔出了狼刀,一副要跟人拼命的样子。楚乔却觉得奇怪,让贺萧出去探听消息。
贺萧很快就回来,笑着对楚乔说是官府的督察军,奉上面命令来保护司马府的。很快,四面八方的喧嚣声小了许多,想来是这个所谓的督察军起了作用。然而楚乔问起月六,年轻的侍卫却挠着头,很疑惑的说他从来没听说过什么督察军。
二更时分,大门处突然一阵喧哗,楚乔刚迈出房门,就见诸葛玥一身深紫大裘急匆匆的走了进来,见了她问道:“没吓着你吧?”
楚乔笑道:“你以为我是纸糊的?我在外面杀人放火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投胎做人呢。”
诸葛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勉强笑了笑就坐了下来。
楚乔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关于诸葛玥的事情,楚乔向来很少过问。一来她的身份立场实在不适宜知道过多,二来她如今也再没有这份多管闲事的精力。只是今晚的事,她却实在有些担心。
诸葛玥抬起头来,见她担忧的样子,微微有些愧疚,握住她冰凉的手,说道:“是景邯他们闹事,南门都被赵飏的人控制了,我是从北门出来的,所以才稍微晚了点。”
“闹事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万一闹大了,长老会将边军都赶回属地,那不是大家都占不得便宜?”
诸葛玥冷冷一笑,说道:“他们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楚乔眉心一蹙,转念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不由得长叹道:“好险,幸亏你出来的快。”
诸葛玥拍了拍她的脸颊,说道:“别怕,我还不至于被这种手段算计了。”
如今赵彻和赵飏的对抗,基本就是大夏西南军和东胡军的对抗,赵飏有景邯和沐小公爷为臂膀,赵彻也有诸葛玥的青海军。现在夏皇病危,各路边军几乎都跟着主子留守京都,边军守在帝都,本就不合规矩,一旦闹出事来,定会被遣返回属地。然而无论是赵彻还是诸葛玥景邯,他们的部下都是地方边军,唯有赵飏手里却还掌握着京畿骁骑营。这三万骁骑营在战场上可能微不足道,但是一旦边军全部被遣返,这三万军队就是帝都最强大的兵力,那个时候赵彻若是不随着东胡军返回北地,必定落入赵飏之手,而一旦他返回属地,那么这下一任夏皇的人选,基本也就确定下来了。
夏皇病危的这一年,几乎大夏日日都要上演着类似的角逐戏码,楚乔是带过兵的人,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她上前宽慰诸葛玥道:“你一切小心,不必挂念我,府中兵勇充足,就算来个一万人攻门,我们也能守上两个时辰,下次不用分兵来保护我。”
诸葛玥闻言一愣,问道:“我何时分兵回府了?”
楚乔愣道:“刚刚官府的督察军来过,守了我们两个多时辰。”
诸葛玥眉心紧紧皱起,想了很久,才摇头道:“那不是我的人。”
楚乔疑惑的看着他,一张脸上满是郑重之色。
诸葛玥一笑,握着她的手,说道:“没关系,他们应该没有恶意。”
“是魏舒烨的人吗?”
“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赵十三的人。”
好似一捧积雪洒在心口,霎时间一片冰凉,诸葛玥声音微微有些低沉:“皇帝病危,几乎真煌城里所有有势力的人全在宫中,这个时候不在宫内,并且还有能力调动官府的人,也只有他了。”
一丝凝重之色闪过诸葛玥的眼睛,他缓缓道:“这么久了,我还真是将他给忘了。”
大殿里焚香袅袅,热气腾腾,暖的让人只能穿着薄薄的轻纱。可是楚乔站在那里,还是觉得冷,觉得冷意从手指蔓延,一路爬上脊柱,钻进了脑海之中。
赵十三,赵嵩,被燕洵斩断一臂,兄长也死在自己的手上,母族更是被自己和燕洵一手搞垮,当年真煌城里风头最劲的皇子,如今已经被人遗忘到这种地步了吗?连入宫侍疾,都没有他的份?
诸葛玥衣衫上的清香刺入鼻息,他将她抱在怀里,见她面白唇青的样子微微有些心疼,轻声说道:“星儿,不如我先送你回青海吧?”
楚乔在发愣,似乎没有听清,直到他再说一遍,才连忙的摇头,紧张的抓住他的衣袖,连声叫道:“我不要!”
她仰着头,倔强的看着他,像是一只桀骜不驯的小狮子,诸葛玥无奈的叹了口气,伸臂抱住她,低声一叹:“就快了。”
是啊,就快了,每一次诸位大臣皇子们看到皇帝的样子,他们回到家中都会这样说。对着他们的部下,他们的亲人这样说,就快了,皇上时日不多了,提心吊胆的日子就要过去了。
然而一日复一日,皇帝的嘴歪了,皇帝神志不清了,皇帝不认得人了,皇帝吃不下饭了……
听起来,皇帝好像只有一口气还在那里吊着,好像下一刻,皇帝就会撒手人寰,魂飞天外。然而寒冬一点点的到来,大雪封门,漫天银装,春节将至,皇帝却还是一日一日的熬过来了,不但没有死,据说偶尔还能说出几句完整的话来,偶尔还能睁开眼睛,喝几口参汤。
没有人知道那具苍老破损的身体还在坚持什么,他似乎有什么心愿未了,似乎在等什么人,就那么一日日拖着,不肯死去,不肯闭眼。
京城的气氛,也因为他而一直紧绷着。因为没有人有万全的把握,于是也没有人敢当先弑君发起行动,真煌城紧张的好像是拉满了弦的弓箭,随便一个街边的乞丐高声一叫,都会惊起一片刀枪雪亮,就连初生的婴儿,都不敢在夜里高声啼哭了。这天早上,诸葛玥刚出门去上早朝,就有人来访。
少女披着一件纯白色的狐裘披风,站在银装素裹的大雪之中,眼珠漆黑,嘴唇殷红,清丽脱俗的好似画中人一样。
冬日的光蒙昧且高远,似乎是从另一个世界遥遥而来,照在身上都是冰冷的。楚乔迎着风站在门口,披着一件苏青色的披风,突然就呆住了,就那么看着她,久久没有动。
她微微一笑,笑容都是极为淡薄的,缓缓上前来,站在楚乔的面前,巧笑嫣然的说:“六姐,你不认的我了?我是小八啊。”
时间突然那么急促的去了,恍若是一江春水,蜿蜒东逝,再也看不见影子。
昔日那个小小的孩子,她跪在自己的身边,身子那么小,瘦的像是一只没吃过奶的小狼崽子,她在清冷的月光下磕头,对着那些死去了的哥哥姐姐们发誓,说让他们等着看,等着她为他们报仇。
一转眼,已经十四年了。
楚乔想起了那日行刑,她躲在人群之中,听着孩子大哭着喊,喊她的名字,喊她来救救她。然而她终究没有走出去,只是在月亮被云层遮住的晚上,从野狗的嘴里抢下了破碎的尸首,然后连一张草席都没有,就让她沉入了清冷的碧湖之中。
十四年了,十四年了,她以为她已经死了,她曾无数次的梦到她倔强流泪的样子,她自责懊恼了十四年,也因为这个,恨了诸葛玥那么久。
她眼中一热,几乎就要落下泪来,站在门边,遥遥的伸出手,嘴角却微微的笑起来,那般苦涩,却又带着劫后余生的欣喜,像是满满的水,一丝丝的溢了出来。
小八握住她的手,极清淡的一笑,说道:“我很厉害吧,还活着呢,没想到吧。”
她说话的声音很熟悉,轻飘飘的,总是带着几分淡淡的疏离。
她们一起进了房,小八在房间里极为熟稔的走了一圈,然后在一角软榻上坐下,深吸一口气,笑着说道:“诸葛四还是这样的习惯,喜欢在房里熏沉水香。”
她以一副熟悉的姿态左右望着,随口所说的,都是诸葛玥的生活习惯,然后自顾自的拿起一只石榴,在手里把玩着。
楚乔看着她,千言万语凝在嘴边,却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小八却对她一笑,说道:“六姐不必惊讶,当日死的人并不是我,临到行刑前最后一刻,你的夫君把我换下来了,并且养了我很多年。我和他有恩有怨,但是我今天来不是逼你履行当日的诺言为家人报仇的,因为就连我自己,也早就放弃报仇的念头了。”
屋子里突然有一丝风,吹的墙角的幕帘微微翻卷,透过阳光,隐约可见细小的灰尘在半空中飞舞。隔在楚乔和小八之间,阳光那么刺眼,让她不得不眯起眼睛,却仍旧看不清小八的脸。
楚乔看着她,一种陌生感顿时生起,她想了许久,还是温和的问道:“小八,你这些年可好?”
“马马虎虎吧,”小八漫不经心的说:“诸葛四对我还不错,我想我可能是沾了你的光,他后来去了卧龙先生那学艺,也带了我去,我跟着读书习字,只是他却限制我的自由,不让我走,我跑过几次,都被他抓回来了,就这样过了好多年,直到……”
说到这,小八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突然扑哧一笑,说道:“直到外面传他死在燕北,诸葛家族将他逐出门阀,我们这些青山院的人也被赶出了家门,我才得以自由。后来我就在外面游荡,我一个女孩子,也不会什么谋生的手艺,后来就沦入风尘,差不多在青楼里游荡了一年多吧,我遇到了十三殿下,还是要拖六姐你的福,因为我长得像你,一下子就被殿下看中了,现在我的身份是王府的家奴。呵呵,混了这么多年,还是个奴隶,只是待遇提高了一点。”
楚乔听着她漫不经心的语气,听她提起赵嵩,想起前些日子在香脂山上的所见,那个穿着男装的女子,不由得缓缓皱起眉来,她沉声问道:“你早就知道我来了真煌,为何不来找我?”
“我找你做什么?”小八的眼锋凌厉的扫来,冷冷的一笑,年轻的脸上隐隐带着丝不屑和寒意,缓缓说:“六姐如今身份高贵,既是燕北的秀丽将军,又是卞唐的秀丽王,如今马上又会是大夏的司马夫人,我一个小小的奴隶,贸然前来,不是给六姐丢脸吗?”
小八眼神冷冽,尤其说到“司马夫人”四个字的时候,双眼几乎能喷出火来。
香炉里的熏香一点点的燃起,有一条细细的烟线缓缓升腾,浅金的光像是稀疏的水,一层层的流泻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一片斑斑驳驳的支离破碎。屋子里一片寂静,楚乔默默的看着她,一颗滚烫的心就那么一寸寸的冷下去,到了嘴边的话,终究狠狠的吞下肚子,心里痴痴茫茫,恍若燕北的白雪,一片清冷。
她听到她用平淡无波的声音在问:“那你今日来,又有什么事?”
“殿下要走了,我想求你给我弄一张解除皇家奴籍的文书,让我可以跟着殿下一起走。”
楚乔略略有些诧异:“赵嵩要去哪?”
“还能去哪?去堰塞看守马场,堂堂一个大夏亲王,皇后所生的嫡出皇子,竟然被贬去看守马场。”
小八表情变得阴郁起来,她咬牙切齿的冷冷说道,声音带着巨大的怒意,几乎无可压制。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小八转过头来,冷冷的说道:“殿下自从被燕北狗砍断一只手臂之后,一直深居简出,从不理会什么朝野纷争,夺嫡之战,各家皇子忙着争权夺利,也无人注意他。然而前几天,他却为了你动用了官府的兵马,并且还明显对你们示好。你以为十四殿下那些人,还能放任他这样的身份留在京城吗?”
楚乔的手异常冰冷,脑中嗡嗡作响,只听得小八的声音尖锐的响在耳边,怒极说道:“我不求你想办法让殿下留在京城,只求你帮我弄一张文书,殿下不肯带我去,我就自己跟去,最起码可以早晚伺候汤水,不叫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上路。殿下对我有恩,我必不会如某些一样,恩将仇报,忘恩负义。”
过了许久,楚乔才抬起头来,定定的看着小八如画的脸,淡淡说:“小八,你一定要与我生分成这样吗?”
“六姐说的是什么话,您是什么身份,小八是什么身份,我怎敢高攀与你?更何况……”
“如果你再这样说话,马上就给我离开,什么也不必来求我,我就当我没有你这个妹妹!”
楚乔突然声音寒彻的怒声说道,小八顿时愣住了,呆呆的望着盛怒的楚乔,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在怨什么?在气什么?气我当初不能保护你,不能带你走吗?还是气我今日不能给汁湘临惜报仇,还要认贼为夫,委身于仇敌?”
楚乔含怒道:“这些年来,你过得辛苦,我未必就过得开心。我以为你死了,我愧疚自怨了十四年,今日你找上门来,冷嘲热讽,这就是你我的姐妹之情吗?”
午日的光线照射进来,在地上洒下一块一块白亮的光斑。楚乔站起身来,冷冷的看着她:“已经十四年了,这中间发生了多少事?你满脑袋想的都是自己的不幸和悲伤,然后将一切都怪罪在别人身上,我真的怀疑,你还是不是我当年认识的那个坚强勇敢的妹妹,你给自己取名为无心,难道真的就没有心了吗?”
小八站在原地,面色微微有些苍白,楚乔却突然觉得那么累,好像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肤都在叫嚣着疲劳。
她缓缓的转过身去,淡淡说道:“你走吧,赵嵩的事我会处理的。”
然后就回了房。
过了很久,小八才离去,楚乔透过窗纸看着她在梅香等人的护送下离开司马府,她的背影很瘦,衣衫雪白,好似要融入茫茫的大雪中一样。
楚乔看着她,想起她方才的话,被软禁,一人流浪,沦入风尘……
她咬紧嘴唇,心底愈见凄楚,一人独坐,直至暮色四合。
诸葛玥从后面搂住她,低沉的嗓音在背后响起,带着一丝斥责:“晚上为什么没吃饭?”
楚乔就那么靠在他的怀里,就像是鱼儿游进水里,那么放松。她握住他的手,那么大,几乎将她的小手完全包裹住,她闷闷的不想说话,就那么翻看他的手,细细的数着他手中的茧子。
“小八来了?”
“恩,”楚乔点头:“你早就知道,为何不告诉我?”
“我一直想说,却没找到机会。”
诸葛玥一笑,颇有些无奈的说:“不管你信不信,这件事一直压在我的心头,也算是一块心病。那些年我毕竟对她不是很好,有几次她逃跑,我还打过她,我当年性子古怪,救下她之后就一直拘着她,就是不想放。心情好的时候教她读书习字练练武艺,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觉得她长的像你,给她摆脸色看。那些年在山上,身边没有侍女,一直是她服侍在一旁,她现在性子古怪,想来也是我的原因。”
“她在赵嵩身边多久了?”
“有个两三年了吧。”诸葛玥回想到:“听说赵嵩对她十分宠爱,她曾经失手害死过赵嵩的一名宠姬,赵嵩也没有追究她。”
楚乔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道:“她也许是对赵嵩有意。”
诸葛玥一笑,说道:“管她对谁有意,只要你不跟我生气就好。”
“那赵嵩的事?”
“你放心,赵飏想要一手遮天,还要问我们答不答应。只是我却觉得赵嵩离京并没有什么不好,这真煌城早晚会有一场大乱,对他来说,离开总比留下要安全的多。”
楚乔其实也想到了这一层,她微微皱眉:“那怎么办呢?”
“我打算让他去羌胡,一来那里靠近北地,在赵彻的势力范围之内,二来那里是羌人的聚集地,生活富庶,沿海气候还温和。”
楚乔点了点头,说道:“就按你说的办吧。”
“那我明日就安排,你要不要送送他,见他一面。”
楚乔默想了许久,还是摇了摇头:“他也许并不想见我,还是不要多事了。”
诸葛玥道:“我却觉得,你应该去见他一面。”
楚乔仰起头来,皱眉望着他。诸葛玥洒然一笑,说:“你别这么看我,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不想你终日这样自怨自艾,当年的事,不能怪在你的身上。”
当年?
楚乔的视线渐渐变得空蒙,脑海中又闪现过那日香脂山上,男子长身而立,衣衫轻舞,墨发染霜,一条空荡荡的衣袖,像是无根的柳絮。
记忆早已被尘封,如今撕开,物是人非,只有红枫层染,一如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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