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人,他的血管里流的不是血液,而是钢铁。

烈火烧起来了,殷红的,像是滚烫的血,利箭脱离黄金的弩,正中太阳的心脏,天神的嚎叫声从苍穹传来,滴血成雨,大地断裂,山脉崩塌,海水翻滚,拔起巍峨的冰峰,天地就是一座巨大的熔炉,苍生血泪烹煮于其中。

无边的黑暗中,他的眼球在快速的转动,血红色的光罩住了他的心口,他看到了漆黑的战甲,看到了鲨青的战刀,看到了暗夜的圆月,看到了苍茫的雪原。厮杀的人群麦田般倒下,血肉堆积,铺天盖地,苍鹰毒鸩俯冲而下,脚爪上闪烁着腐肉的磷光。旷野上卷起了大风,周围是排山倒海的厮杀声,风吹在脸上,带着沙土的干燥,凌厉的如同刀子。

战鼓越来越急,敌军铺天盖地而来,大地在震动,马蹄在奔腾,乌云压在头顶,像是一条条凶狠的恶龙。

“杀……”

“杀杀……”

“杀杀杀……”

双眼突然睁开,所有的幻境一时间全部烟消云散,他独自一人躺在一张比普通人家的卧房还要大的龙床上,暗黑色的缎子上绣着黄金的龙,那么张扬的仰着狰狞的头角,金光灿灿的丝线,即便是这样黑的屋子里,也能闪烁出凌厉的光芒。

他没有动,没有说话,额角的鬓发微微有些潮湿,他却并未用手拭去缓缓流入脖颈的汗水。

夜里太安静,没有说话声,没有脚步声,没有蚕鸣声,甚至连风声也不曾听到。唯有他的喘息,那么缓慢,那么沉重,一声,一声,又一声。

夜再长,也终会过去。

他从来都是一个善于忍耐的人,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窗子上突然闪烁着淡淡的红光,他的视线被吸引过去,微微皱眉,殿外就传来了内侍急促的脚步声。

“外面什么事?”

他的嗓子微微有些干,声音却还是一贯的平静。

“回禀陛下,长乐宫那边失火了,水龙局已经进了宫,正在扑火。”

内侍的声音依旧尖细,在这样的夜里,阴柔的让人背脊发凉。

他静静的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树影,静坐了许久。突然,他下了床,站起身来,赤着脚就走了寝殿。十多名守夜的宫女们惊慌的跑上前来,为他披上明黄色的睡袍,为他穿上龙靴,他径直出了大殿,向着长乐宫的方向大步走去。内侍首领急忙叫来了大批护卫随侍在一旁,宫人们挑着灯笼跟在身后,蜿蜒迤逦,长长的一排,就这么浩浩荡荡的向着长乐宫而来。

“打!给我往死里打!”

还没靠近长乐宫,内侍的声音就远远的响起。他不动声色的走过去,隔着一条龙盘渠,只见在回廊的月亮门之下,几名宫人正围着几个年幼的孩子,那几名孩子被按在栏杆上,内侍们扬起板子,一下一下的用力拍下去。她们的裤子都已经被打烂,血肉模糊的黏在屁股上,开始的时候还能发出几声惨叫,可是后来,就连惨叫声都叫不出了。

“火是我放的!有种你们杀了我!”

一名瘦弱的孩子突然叫道,她已经被打的不成人形,一张小脸却仍旧倔强的仰着,冷声说道:“我只恨我烧不死你们这群燕北狗!”

这些都是前朝遗留下的孩子,燕北的大军冲入真煌之后,所有来不及逃跑的大夏贵族都遭到了血腥的屠戮。唯有这些年幼的孩子,在战士们的狼刀下侥幸活了下来。毕竟在当时,只是一群五六岁的娃娃,便是再凶狠冷辣的士兵杀了十个八个之后,都会觉得手软,然而又有谁能想到,这些当年连事都记不住的孩子,竟会在今天做出这样疯狂的举动?

长乐宫,是新晋的玉美人的宫殿,他今晚翻了玉美人的牌子,临时倦了,没有前去。

仇恨,果然是这世上最坚硬的东西,便是钢刀被烈火吞噬,冰山在烈日下融化,也不能将仇恨抹杀。

“陛下。”

内侍首领跪在地上,背脊在瑟瑟的发抖,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害怕,只是觉得寒气一丝丝的从脚底爬起,颤抖蔓延至全身,止都止不住。

“回宫。”

黑底金龙的锦缎扫过一旁的树枝,他兴师动众的赶来,只看了一眼,转身就离去了。

夜仍旧漆黑一片,像是蘸饱了墨的笔尖,他的身影消失在黑色的长廊里,隐隐若现,冷风吹过去,扬起地上细小的飞灰,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唯有孩子虚弱的惨叫和叫骂声回荡在天空里。

“我要为我娘报仇!”

“万恶的燕北狗!”

“你们不得好死!”

“我们的王会回来的!你们会后悔的!”

长夜漫漫,兵器库里的战甲染上了一层寒霜,月亮门洞之下鲜血成河,孩子的尸首被一路蜿蜒着拖出宫门,扔在乱葬岗上,被野狗吞噬。

这个世上,传奇太少,大多数心有不甘的人,都已死在仇恨的深渊里,能忍辱偷生爬上来的人,也未必见得真正快乐几分。

但是活着,总是好过于死。

他静静的坐在窗前,断指处带着一只白玉扳指。那只扳指已然碎裂,内部用金丝缝合,他带着有些小,有些地方几乎还有大大的空隙,破破烂烂的,就算是扔在街边,想必都没人会捡。

他用手指摩挲着那只破旧的扳指,指腹的茧子硬硬的,触碰在白玉的扳指上,发出很轻很轻的声音。他低下头,看着扳指上淡淡的花纹,依稀间,心底的长剑似乎再次出了鞘,血淋淋的狰狞闪烁,白亮的剑光内,映照出一张烂熟于心的脸。

“后悔吗?”

他无声的冷笑。

那些常人该有的情绪,比如脆弱,比如害怕,比如畏惧,或者,是那孩子所说的后悔,他都不允许自己拥有。

因为那些东西,除了令他感到恶心,再无别的任何作用。

大业已成,血仇得报,他求仁得仁。

后悔吗?

他闭上双眼,极远处的天边露出一缕光线来,透过窗子,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整座宫廷都以黑檀木和黑曜石为制材,在这样旭日初升的时候,有着令人窒息的压抑之美。

他的身上流着燕北大地的兵戈血脉,骨子里填充着多年隐忍的郁结之气,梦里都是长河泛滥,兵马冲破真煌山阙。这样的他,怎会后悔?

他抬起眼,只见天地辽阔,飞鸟盘旋,再不似儿时那巴掌大的一块,连月亮都不敢停留的窘迫。

后悔?

他嗤之以鼻。

三月十六,东野郡郡守传来急报,说是擒住了一路叛军,其中有一人看起来身份不俗。

刑部当即下令,将那人带上京来。

半月之后,那人终于被绑至眼前,但见修眉凤目,高鼻薄唇,便是在这等狼狈的状况下,仍旧掩盖不了他的俊秀和不凡。

燕洵坐在王位上,看着这位昔日的天之骄子,久久没有说话。反而是他,扬起带着血印的脸,笑容淡淡的望着他,好似老友相见一般的随意的打着招呼:

“燕世子,好久不见。”

燕……世子……

真是个久违的称呼,他很平静的点头回道:“景小王爷。”

“这么久没见,燕世子风采更胜往昔。”

“是吗?”燕洵淡淡道:“小王爷却有些不同。”

景邯笑道:“风水轮流转,花无百日红,世事多变,本也寻常。”

“小王爷倒是看得开,不愧是英雄豪杰。”

景邯突然哈哈一笑,摇头道:“英雄早就死了,活下来的人,不过是委曲求全和苟且偷生之辈,感谢世子,很快就要替我结束这令人尴尬的处境了。”

“看来小王爷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景邯一脸得遇知己的感慨,垂首行礼道:“还望世子成全。”

燕洵的目光突然变得有几分犀利,那是常年行走于军伍之间的锐气,像是杀气腾腾的箭,只一下,就足以射穿十八层的牛皮。然而,在这个人的眼里,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刀剑可以征服天下,却永远无法征服人心,在这片丑陋肮脏的土地上,到底还是生存着一些倔强的灵魂。

他随意挥手:“就不送了。”

景邯洒脱一笑,大袖翩翩,纵然一身伤痕累累,却仍旧不减天家贵族之气。

“世子贵人事多,留步吧。”

阳光透过窗楞,投下一束一束的光圈。

年少气盛时的瞧不顺眼,尚武堂里的明争暗斗,成大之后的利益搏杀。终究,最后的最后,还是他站在这里,看着那个出身高贵总是一脸骄傲的男人,一步一步的走上了断头的刑台。

他的下巴微微挑起,有细小的风从耳边吹过,很久很久,他都不想说话。有一种疲倦,在他一时不察的情况下刺入了他的心。隔得那么远,可是他却好像听到了九幽台上铡刀破风铡下的声音,鲜血喷出颈项,酴醾一片的鲜红,细小的血滴飞扬在半空中,有着温热的腥气。高傲的头颅跌入灰尘,身躯匍匐,再也无法笔挺的站立,倔强无畏的眼睛终究还是要永远的闭上。

尊严?骄傲?皇室?血脉?倔强?信念?

一切的一切,又有什么重要?

不曾跌入谷底的人,不曾从那种想要一死了之的境地中爬出来的人,如何能理解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以生存为前提,人若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他缓缓的睁开双眼,文武百官跪伏在眼前,死寂无声的大殿上一片冷冽,气压那么低,几乎要令人窒息。他可以清楚的看到有人在微微的颤抖,他们都怕他,也许还恨他,可是那又能怎么样?说到底,他终究是这片土地的王者,他们都需要臣服于他,这就够了,这就足够了。

天光璀璨,照在他坚韧的脸孔上,这是新一代的大陆王者,大燕的开国帝王。

他是燕洵,他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他是九死一生下残余一丝魂魄的冤魂,他不会后悔,永远不会。

“陛下,北罗斯帝国的蓝娅女皇又向我们发出求救信了,赵彻带兵攻打下了大漠以北的二十多个国家,如今已经快将整个西欧收归囊中了。”

“陛下,西北犬戎征兵三十万,囤积于美林关外,对我们虎视眈眈,欲图谋不轨!”

“陛下,大唐靖安王妃的人马近期十分活跃,刑部驻西北边境的密探缉拿了十多个靖安王妃的密探,我们怀疑她与西北犬戎有某种紧密的联系。”

“陛下,河东大水,江南大旱,今年赋税不足往年四层,我们需要做点防范措施。”

“陛下……”

有一种人,他生来就是为了忍受孤独和痛苦的,风雨打不垮他,刀剑杀不死他,烈火烧不灭他,危难难不倒他。

因为在他的血管里,流淌着的不是鲜血,而是钢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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