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卡杜纳的路上有很多车辆在燃烧。石油引起的暴乱已经蔓延开来。暴徒们对路边店面的橱窗狂轰乱砸,最后又在棍棒的抵抗下败下阵去。散落在人行道上的碎玻璃造型看起来像冰晶。城市的上空悬浮着一团团烟雾和热带风暴扬起的沙尘。仅有的几家营业的加油站的门前积压了大量等候加油的汽车。司机们不停地按喇叭,发泄着心中的愤怒和怨气。又一场暴乱似乎逼近了。

“希望他们不会来抢我们车里的油。”乔说。此时他们正行驶在撒满了碎屑的大道上。他想放声大笑,结果却紧张得咯了一声。

“他们也许认为我们的车是空的。”纳姆迪说。

“希望如此。”

即使在发生危机的情况下,也会有机会存在。兜售袋装水和可乐果的小伙子们在愤怒的人群里挤来挤去。黑市摊子上摆着装在塑料罐和2升容量瓶子里的劣质汽油。“仅够用到下一个摊子,”乔开玩笑地说,“但是我们的油不在黑市上卖。我们是直接卖给政府。”

乔把油罐车开上一条宽阔的旁道,向一个周围圈着铁丝网和链条围栏的油库开去。“非法的燃料送到合法的油库。”这是土耳其人计划的精妙之处,而且竟然行得通。

递上证明材料后,他们就加入到排队等候的油罐车的长龙中。油罐车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动,最后终于轮到他们了。工人们爬上车,打开罐盖,把一根金属杆深深地插进油中。这样做的目的是提取样品进行检验,以便确保车里装的不是漂着一层油花的井水。他们的油经检验符合标准后,从头到脚都裹在工作服里的工人们把一根排油管塞进油罐里,开始抽油。当车里的油全部被输送到地下油库后,卡车车身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溢出的气体形成了一种飘摇不定的幻象,悬浮在油罐车的上空。

“我们发财了。”乔低声对纳姆迪说。

他们把拿到的钱数了两遍,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这时天已经黑了。“我们不能这样拿着钱上路。”乔说。他抽出一些钱作为一路上的花销,把其余的钱装进一只塑料袋,又塞在一张垫子下面。那个位置本来是紧急刹车闸所在的位置。“我在提车时把它取下来了,”乔说,“它占用了太多空间。”他把垫子放好,“非常完美。”

他们把油罐车开进萨博加里停车场后,乔就去找乐子了,留下纳姆迪看月亮。乔回来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到了半空中。

当纳姆迪看到喝得酩酊大醉的乔大声唱着歌儿,脚步趔趄地走过来时,他正坐在引擎盖上,斜靠着挡风玻璃。乔手里高高地举着一瓶杜松子酒,就像举着一个敌人的头颅。他的衬衫和皮带都没有扣好,两条腿不停地打晃。看那架势,接下来会仰面躺在驾驶室里,如果可能的话。好在他最终仰面躺在了卧铺间。

纳姆迪不由得大笑起来。他实在忍不住发笑。乔是在公然挑战所有的清规戒律。别的司机也在附近庆祝,但是他们所表现出的放纵程度都不如乔。他原先对于在北方停留所流露出的紧张和不安荡然无存。别的司机肩靠肩围坐在一堆篝火前,啃着羊肉,喝着黍子酒庆祝他们的好运。纳姆迪在他们的闲聊中听到了零零星星的约鲁巴语。他看着篝火越来越弱,人群渐渐散去。他想让月亮给自己讲一个故事。“讲故事吧!”他轻轻地用伊乔语对着夜空说,任由它飘走直至消失。

前一天晚上,乔睡觉时纳姆迪已经投掷了石子。他读到的是一条既清楚又令人困惑的信息:要发生一件事情。但是到现在为止什么也没有发生。

当纳姆迪终于爬下引擎盖,绕过车头来到车子一侧时,周围的世界都睡着了。

但也不完全是这样,有个东西在暗影中移动。

纳姆迪从两辆卡车之间走出来。

“这是什么?”他笑着问。

是一个女孩。看到他时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慌张,显然是受到了惊吓。她本来就要靠近火堆了,没想到他会出现。女孩往后退着,想夺路而逃。

在月光下,纳姆迪看到了她脸上的疤痕,非常雅致,把她的脸衬托得更加美丽。

“富拉尼人?”他问。她摇摇头。

“豪萨人?”他又问。

不。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才明白。她既是豪萨人,又不是豪萨人。她来自一个游牧部落。这个部落从前曾经带着金子和香料、盐和奴隶、熏香和没药穿越了沙漠。她不知道如何向他解释有人曾经筑起高墙把他们挡在城墙外面。

“Ina so in ci.(我想吃。)”她低声说,当他走近她时,她又向后退了退,“Ruwa. Shinkafa,Ina so in ci...(水。米。我想吃……)”

“对不起,我不说……你能听懂伊博语吗?”如果豪萨语是北方的语言,伊博语仍然是一种社交语言。纳姆迪把知道的词拼凑成一个问句:“Kedu afa gi? Aham bu Nnamdi.(你怎么了?我叫纳姆迪。)”她又摇摇头,“Ban fahimta ba.(听不懂。)”然后问,“Hausa?(你懂豪萨语吗?)”

“不,不,对不起。”

“Francais?(法语呢?)”她问,“Moi, un petit peu.(我,懂一点儿。)”

他摇摇头,“英语?”在石油公司的一段时间让他的口音变轻了,“英语?”他问,“你说英语吗?”

她点点头,声音仍然很弱,“懂一点儿。”

纳姆迪高兴地笑起来,“那么说,你会说国王的语言!你饿了吗,小姐?”她看起来比他年轻,但是喊她“妹妹”似乎太亲热,喊她“女士”又显得太正式。“你饿了吗?”他又问,做了一个吃面团的手势,“食物,懂吗?”

她一言不发,但是纳姆迪能看出来她饿坏了。他爬进驾驶室,拽下自己的背包,在里面翻找着,“我想我有一些……你知道皮蒂吗?它来自三角洲,我妈妈擅长做这种食物,但是——来,拿着,拿着。我一直舍不得吃,现在知道为什么了。”

纳姆迪把这种由捣碎的玉米和香蕉做成,裹在树叶中的食物递给她,“存放的时间有些长了,还是我在离开下区之前买的。不过仍然能吃。请坐,坐。”他招招手让她和自己一起坐在踏板上。

食物又甜又黏,但是她吃得很快,两只手都用上了,顾不上斯文。

“皮蒂,”他笑着说,“你喜欢吗?”

“Na’gode.”她轻轻地用豪萨语表示感谢。

他打开一瓶芬达,她慢慢啜饮着,以防胃痉挛。

“Na’gode.”她又说了一遍。

“在我的家乡伊乔地区,我们说Noao,既表示问候,又表示感谢,”纳姆迪说,“这样节省时间。你知道伊乔三角洲吗?”

她摇摇头。

“你知道管线?知道石油吗?”

她点点头。她一路上就是沿着管线走到卡杜纳的。它像一根铺在原野上的长长的淡绿色绳子。

“那么,你要是顺着这条管线一直往南走,就能找到我们村,”纳姆迪说,“我住在管线的另一端。”

“AKwai nisa?(很远吗?)”她应该知道这一点。他脸上闪烁着一层黑色的油光,仿佛油已经浸入了肌肤,就像她的皮肤上有黏土、灰尘、黄沙及热带草原的颜色一样。

“我想你还饿吧?”纳姆迪说,“我还有一些阿卡拉。你知道阿卡拉吗?是一种甜豆糕。我们在三角洲吃这种食物。等等,我给你找一些。”

她吃完甜豆糕,喝完最后一滴芬达后,把瓶子还给他,并给他鞠了一躬,识礼地回避着他的眼睛。但是当她站起来想离开时,僵硬的后背和缓慢的步态把她的身体状况暴露了出来。直到这时纳姆迪才注意到她那大得非同寻常的肚子,和她身体的其余部位形成了鲜明对比。

伊博人相信人们出生时拥有两个灵魂。纳姆迪从父亲那里懂得了这一点。这和伊乔人的信仰相似。我们死后一个灵魂会离开我们,另一个灵魂继续向前走。这个灵魂会附着在别人身上,保护着他们同时也受到他们的保护。纳姆迪低头看了看女孩的双脚,粗糙干裂,沾着灰尘。

“你有家吗?”纳姆迪问道,“有丈夫或父亲吗?”

她摇摇头,因为她只有叔叔。

“你要去哪里?”

“Ina so in je……”她说,然后用英语重新说了一遍,“我需要——需要去很远的地方。”

“我可以带你去那里,”纳姆迪说,“去很远的地方。孩子,你太累了。为什么不休息一下?过来吧。”

看到她在犹豫,纳姆迪笑了,“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发誓。”

这个男孩的微笑很迷人。纵使他皮肤上闪烁着石油的光泽,他的微笑也是值得一个人去信任的。

纳姆迪打开车门钻了进去,女孩还在犹豫着。

“你叫什么名字?”纳姆迪问。

“阿米娜。”她说。这个名字借用自扎里亚女王及其建造的城墙。

“我的名字叫纳姆迪。你看,我们俩不再是陌生人了,因此你可以进来了。你可以坐在我的位子上,弹簧有点儿松,但是仍然很舒服。”纳姆迪推开空饮料瓶和食物包装纸,为驾驶室里的凌乱感到尴尬,“我必须向你道歉,我们没有太多客人,你看,我们俩都是单身汉,天性不整洁。”纳姆迪把自己用的那张破毯子铺好,“坐这里吧,孩子,过来休息吧。”又把脑袋伸进帘子里喊道,“约瑟夫,向里面挪一挪。”

这句话让她愣住了,她没有意识到车里还有别人。

纳姆迪回过头,看到她脸上担忧的表情,急忙安慰道:“别担心,他喝得烂醉如泥。”他做了一个喝酒的姿势,拇指模拟出一个酒瓶的形状,一仰脖子假装咕咚咕咚喝下去,然后打了个嗝,“喝酒,你明白吗?”

他试图让她发笑,但是她仍然是一副担心的表情,身子缩在车门边,随时准备逃跑。“别担心,他是一个好人。”纳姆迪说,又对乔喊道,“向里面挪一挪,约瑟夫。”

除了一声含糊不清的抱怨外,再没有别的动静。

“伊博人乔,挪一下,行吗?”

“你真他妈的烦人。”乔翻了一下身。

“注意你的语言,这里有一位女士。”

“一位女士?”

“是的,乔,一位女士。”

“我太累了,你和她玩吧。另外,我的名字叫约书亚,不是约瑟夫,是伊布人,不是伊博人。”

纳姆迪终于把乔推开,腾出一处空地让自己躺下来。他轻声对女孩道了声“晚安”,拉上了帘子。

“Noao.”她轻声回应,不过纳姆迪没有听到。

她本来打算休息片刻后就溜掉,也许会顺手牵羊把毯子拿走,当然也要再拿几瓶芬达。但是困倦感把她整个儿吞没了,她的双腿重得像灌了铅,肚子还在悄悄地变大,里面的胎儿也在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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