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者 四、病榻上的业余侦探
那天之后,没再发生任何特别的事情。又过了一个星期,我第三次前往镰仓,弘一此时仍住在医院,但他寄来一封信说精神已恢复许多,希望我过去找他聊聊。老实说我十分好奇在这一个星期内,警方的搜查是否有进展。结城家没有人与我联络,而报纸上也一直未见相关报道,因此对案件目前的进展我一无所知。我想应该还没找到凶手吧!
来到病房,眼前的弘一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精神明显好多了。各界赠送的慰问花束簇拥在他四周,母亲与护士也待在他身旁细心照料。
“啊,松村,你来得正好!”
他一见到我,立刻开心地伸出手。我紧握着他的手,首先恭喜他顺利康复。
“但我的脚这辈子恐怕都好不了了,一生都只能是个可悲的瘸子。”
弘一黯然地说,我不知该如何回应。结城夫人无言地侧头转向一旁,双眼眨个不停,似在极力压抑情绪。
闲聊了一会儿后,夫人说必须出去买些生活用品回来,拜托我暂为照顾后便离开病房。于是,弘一请护士暂时离开,在没有第三者的打扰下,我们将话题转向这个案件。
据弘一所言,警方后来打捞过古井,也调查过出售同款式工作鞋的商店。遗憾的是,井底什么也没有,而工作鞋更是极为普通的款式,不论哪家鞋店每天都能卖出去好几双。也就是说,搜查一无所获。
由于被害者的父亲是陆军省的高级干部,在这一带举足轻重,为表示敬意,波多野警部经常到病房探望弘一。听说弘一对犯罪搜查兴趣浓厚后,更进一步将调查进展详细告诉弘一。
“换句话说,警方目前所知的一切我都很清楚。这件事真的很离奇难解!小偷的脚印消失在空地正中央,简直是推理小说里才有的情节,而他的盗窃目标仅限于金制品也很另类。你还听到过其他信息吗?”
弘一身为被害者,加上向来对推理兴趣浓厚,因此对于案件似乎十分好奇。
于是我补充一些他还没听过的事情,也就是赤井先生的种种反常举止、野狗掌印,以及事件发生当晚阿常爷坐在窗户旁的可疑行为等,我将观察到的一切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弘一边听我说,边不时点头,神情显得十分专注。等我说完,他紧闭双眼,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差点儿以为他身体不适。接着,他张开双眼,以异于平常的严肃口吻说:
“如果从最坏的情况去考虑,这件事恐怕是起有计划的阴谋犯罪啊……”
“阴谋犯罪?难道不是单纯的窃盗吗?”受弘一严肃的表情影响,我不由得认真起来。
“嗯!通过分析种种迹象,我认为这是一起超乎寻常的案件。绝非窃盗之类这等可大可小的普通犯罪,而是一次令人胆寒的阴谋。不只骇人,还是龌龊至极的恶魔行为。”
弘一瘦削苍白的脸靠在纯白床单上,凝视着天花板,以低沉嗓音说出犹如谜语般的话语。时值盛夏正午,听不见一声蝉鸣,周围的一切悄然无声,仿若梦中的沙漠。
“你的想法是?”我不禁用有点儿忐忑的声音询问。
“不,关于这个我还不能说。”弘一依旧凝视着天花板回答,“因为目前仍只是我的推测,加上实情太过残酷,我想好好思考过后再说。不过,可供判断的材料已经备齐了。在这个案件中,充满太多诡异的事实细节。但也许只是表面上的诡异,潜藏其中的真理或许单纯得出乎意料啊!”弘一自言自语,再次闭上眼睛静默不语。
在他的脑中或许有某种骇人的真相正逐渐成形吧,可是我全然想象不到那究竟是什么。
“首先,最不可思议的,是从古井出发,又消失在古井边的脚印吧!”弘一闭着眼睛说,“古井本身不知意味着什么……不,这么揣测是很危险的,一定有其他解释方式,松村,你还记得吗?前几天波多野先生让我看过现场平面图,重点我应该都还记得。地面上的脚印,无论怎么看都有一些自相矛盾之处。小偷走路的方式像个女人般呈内八字也是很重要的特征。不过,我发现了一个更无法理解的细节。我曾提醒波多野先生,但他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我想,你应该也没注意到吧?就是去程与回程两列脚印的间隔似乎远得有点不自然。在那种情况下,任何人都会选择最近、最熟悉的路径逃离现场,这是人之常情。换句话说,一般人应是选择两点间最短的距离逃跑才对。然而,看那张平面图,去程与回程的脚印却是以古井及别馆窗户为两个基点,连上后形成两道弧形,两道弧形的中间仿佛有广阔的树林阻隔一般。我觉得这是很值得深思的。”
这就是弘一的表达方式。他非常热爱推理小说,是个热衷于逻辑游戏的男子。
“可是,事情发生在夜里。小偷开枪之后想必也很慌张,怎么会有余力在意这些事?回程路径不同我觉得没什么不自然的。”对于他仅纠缠在这些小事上,我完全无法苟同。
“不,正因为是在黑夜,才会出现这样的脚印。你似乎有些误解,我想表达的不只来回路径不同,而是这两道脚印是刻意(确确实实是刻意地)岔开的。我在想,小偷或许是故意避开来时的路吧。由于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更必须小心谨慎才不至于踩到来时的脚印,我觉得这很有意思。为慎重起见,我也问过波多野先生,两道脚印是否有重叠之处,答案是否定的。在一片漆黑中,往返于两点之间的脚印却没有一处重叠,若说是偶然也太牵强了,不是吗?”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倒是有点儿奇怪。但我想不通,小偷为何要特意避开来时的脚印呢?这不是很没有意义的行为吗?”
“不,当然有意义。接着思考下一件事吧!”
弘一模仿起歇洛克·福尔摩斯,故意隐瞒结论,他向来如此。
眼前的他,不仅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有时甚至皱起眉头,伤口包裹着一层厚厚的绷带,看来依然令他疼痛不已,只是一聊到推理,弘一总是热情十足的,他是这次事件的被害者,而且似乎感受到背后潜藏着某种骇人的阴谋,也难怪他会如此审慎地对待。
“第二个不可思议的是,被偷的全是金制品,小偷为什么对近在咫尺的巨款完全没有兴趣?这两个疑点,乍一听,让我立刻想起某人。这是极少数人才知道的秘密,连波多野先生都没注意到他。”
“是我不认识的人吗?”
“嗯,肯定不认识。我的朋友中也只有甲田知道,因为我跟他提起过。”
“到底是谁?你是说,他就是犯人吗?”
“不,我认为不是。因此我并未向波多野先生提起这号人物。你对他一无所知,所以就算我说了也没用。我只是怀疑他,所幸这纯粹是我的误解。其他证据并不吻合他是犯人的结论。”
说完,弘一又闭上双眼。我心想,这男人真爱吊人胃口。但在推理上他的确高明得多,眼下我也拿他没辙。
我索性当做陪病人谈心,耐着性子等候。不久,他张开双眼,眼里绽放出欣喜的光芒。
“嘿,你觉得,被偷走的金制品中,体积最大的是什么?应该是那座时钟吧。我记得它的高度约三寸、长与宽都是两寸,而重量则差不多是三百匁。”
“我对那座时钟没什么印象,不过根据令尊的形容,似乎差不多是这样的大小。但是,这座时钟的大小、重量跟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你怎么会突然对时钟那么好奇?”
我以为弘一因为发烧而精神恍惚,才说出这样的话,差点儿伸手摸摸他的额头。但从他的脸色看来,应该只是兴奋,完全看不出发高烧的病态。
“不,这很重要。我刚刚才发觉,失窃物的大小与重量,具有非比寻常的意义。”
“跟小偷能否搬得动有关吗?”
事后回想起来,我的问题多么愚蠢啊!弘一当时没回答我,反而说出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话。
“喂,麻烦你把那花瓶的花拿出来,然后把花瓶从窗口尽力扔到围墙上去。”
这简直是疯子的行为。弘一要我把用来装饰病房的花瓶扔到窗外的围墙上。花瓶高约五寸,只是一般的濑户瓷器。
“你在说什么?把花瓶扔到围墙上不就碎掉了吗?这无异于疯子的行为啊!”
“碎了也没关系,反正那也是从我家带来的。快,去看看。”
但我还是很犹豫。弘一不耐烦得差点儿从病床上跳起来。要是他真的下床就糟了,医生可是明言禁止他做任何太过剧烈运动的。
虽然觉得很疯狂,不过在病人的任性驱使下,我也只能无奈地接受他这不合情理的请托,拼尽全力把花瓶从窗户朝三间远的水泥围墙丢过去。花瓶刚好撞到墙壁上,砸了个粉碎。
弘一抬起头,看到花瓶最后的结局,才一副安心的样子,全身无力地倒到床上去了。
“好、好,这样就够了,谢谢!”他的感谢简直更让我不明所以。听到刚才的花瓶破碎的声音,我提心吊胆,担心有人过来责怪我们。
“接着,来谈谈阿常爷那出人意料的举动吧!”
弘一忽然把话题转到其他事情上。他现在的思考是跳跃性的,前后逻辑似乎也不太一致,我渐渐担忧起来。
“我想,这应该是这次犯罪最有力的线索。”无视我一脸担忧的表情,弘一径自自言自语地做起他的推理来。“当大家在书房里都乱成一团时,只有阿常爷一个人坐在窗户旁,这景象真是有趣,你明白吗?这当中必定有道理。阿常爷又没发疯,绝不可能莫名其妙地做出这般与别人格格不入的举动。”
“一定是有原因的吧!只是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才会觉得那景象实在反常。”弘一的话有点儿激怒我,因此我的口吻也不客气起来了。
“我倒是能理解呢!”弘一笑着说,“你回忆一下,隔天早上阿常爷在做什么?”
“隔天早上阿常爷在做什么?”我全然猜不透他的用意。
“怎么,你不是亲眼看见了吗?当时你全副心思都在赤井先生身上,因而忽略了阿常爷。你刚刚不也说当时赤井先生正在偷窥别馆对面的什么地方?”
“嗯,我觉得他的举止很奇怪。”
“不,你不应该把二者分成两件事情思考。赤并先生当时观察的不是别人,正是阿常爷啊。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
“啊,原来如此!”我竟然没意识到这一点,我还真是搞不清楚状况啊!
“阿常爷当时正在整理花坛。但花坛里根本没有花,此时也不是播种的季节,若说他在整理花坛不是很奇怪吗?所以,更合理的猜测,他其实是在做其他事情!”
“所谓的其他事情是什么?”
“你回想一下,那天晚上阿常爷坐在书房里那极其突兀的位置,隔天一早又忙着整理花坛。将两件事联系起来,得到的结论只有一种可能,对吧?这表示阿常爷必定藏了什么东西啊!
“他究竟藏了什么,为什么要藏,我还完全没有头绪,但这至少表示阿常爷手里一定有什么不得不尽快藏起来的东西。如果阿常爷真要藏什么东西,距离厨房最近的地点当然就是花坛,而他亦能顺势伪装成正在整理花坛的样子,可谓一举两得。因此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请立刻把我家的花坛翻挖一遍,将藏在那边的东西拿来给我,好吗?至于埋藏地点,只要观察土壤的颜色应该马上就知道了。”
对于弘一的明察秋毫,我着实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虽然亲眼目睹阿常爷的举止,却全然无法理解其深意,而他竟只需一会儿工夫就把谜语解开了。
“要我跑这一趟当然没问题。但你方才提到这不是小偷的行为,而是恶魔所为,这话有什么根据吗?另一件我不明白的,是刚才花瓶的事。在我离开前,希望你简单说明一下。”
“不,这一切都还只是停留在我的想象阶段,况且这些也不是能信口胡诌的事,请暂且不要刨根问底,只不过,若我的推理没错,这起事件绝对是比我们所看到的更为残酷的犯罪,这点希望你牢记在心。如果不是证据不足,我这个病人也没必要如此激动。”
拜托护士照顾病人后,我先行离开。离开病房前,我听见弘一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哼着一首德语歌曲:“寻找女人,寻找女人……”
来到结城家时已是黄昏时分。少将正好外出,于是,我跟书生打声招呼后,赶紧来到庭院。我把花坛挖开一看,当然如弘一所说的,花坛里埋着一件颇令人费解的东西,那是一个很旧的铝制眼镜盒,看起来像刚被埋进去不久。我不时留意四周,以免阿常爷发现,并私底下找来一名女佣询问是否知道眼镜盒的主人是谁,没想到,这竟是阿常爷自己的老花眼镜盒。女佣强调盒上有记号,错不了。
阿常爷藏的是自己的东西?这实在太荒谬了。纵使那是掉落在犯罪现场的物品,若是阿常爷自己的所有物,只要默不吭声地继续使用不就好了?日常用的眼镜盒突然不见了,不是更叫人起疑吗?
不管我怎么苦苦思索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索性决定不做无谓的揣测,直接将眼镜盒带到医院,也请女佣务必对这件事情守口如瓶。但是,正当我要返回主屋时,又撞见一件莫名其妙的事。
那时夕阳已经快要沉入地平线,天色逐渐昏暗。主屋屋檐下的遮雨板紧紧关着,主人好像不在家,别馆的窗户也没有光线,在昏暗的庭院里,有一道人影慢慢逼近。
凑近一看,原来是只穿了一件衬衫的赤井先生。主人不在家,眼前这个人竟大剌剌地在别人家的庭院里晃荡,而且还是这个时间,他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当他看见我时,十分惊讶,顿时停下脚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见他只穿一件衬衫、光着脚,腰部以下全部都湿透了,而且还沾满泥泞。
“您怎么了?”
听到我的提问,他用一副羞于启齿似的表情回答:
“我在钓鲤鱼,不小心脚滑了一下……池子里的泥巴好厚啊!”
他的说词在我听来,怎么都像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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