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田被逮捕一个星期后,因为接到弘一即将出院的消息,我再一次来到结城家。

此时府邸内仍漂浮着一股阴郁的氛围。这也难怪,独生子弘一就算出院,也难逃终生瘸腿的命运。不管是少将或夫人,都忍不住向我倾诉他们的心痛。当中最难受的要属志摩子小姐,听完夫人告诉她的整个经过,她带着赎罪的心情,像个体贴的妻子般不时在行动不便的弘一身旁打理他的生活琐事。

弘一本人倒是比想象中更有精神。他一副忘记才刚经历过一场触目惊心的血腥事件般,精神奕奕地向我描述他目前构思的小说主题。到了傍晚,赤井先生也来拜访。我对于先前曾怀疑他的事感到些许内疚,态度不自觉地转变,尽兴地与他攀谈起来。弘一也对这位业余侦探的来访表现得十分开心。

晚餐过后,我们邀请志摩子小姐,四个人一起前往海滩散步。

“拐杖其实还挺方便的,意外吧!你们看,拄着这玩意儿我还能跑呢!”

弘一用有点儿怪异的姿势往前奔跑,身上轻便的和服下摆微微飘扬了起来。那根新拐杖磕到地面的瞬间,都会发出“叩叩叩”的声响,越发寂寥。

“危险,危险啊!”志摩子小姐紧追其后,慌张地大喊。

“各位,我们去由井滨看表演吧!”弘一兴奋地大喊。

“还有体力吗?”赤井担心地问。

“没问题,一里也走得了。何况距离表演场地还不到十町。”

新生的残障人士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充分享受步行的乐趣。我们边走边说笑,在凉爽海风的吹拂下走过月夜下的乡间小径。

路途中,适巧四人都没有话题,默默低头走路的时候,赤井先生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哧哧”笑了起来。或许想到什么非常有趣的事吧,只见他笑个不停。

“赤井先生,请问什么事这么好笑呀?”志摩子小姐终于按捺不住,询问道。

“没什么,只是想到一件无聊的小事罢了!”赤井先生依然笑着回答,“关于人类的脚,我刚刚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各位可能觉得,身材娇小的人脚自然也小吧?但有的人体格虽矮小,却有一双大脚。你们不觉得很可笑吗?全身上下只有脚特别大的人。”赤井先生说到这里,又兀自笑了起来。志摩子小姐虽是客套地微笑表示赞同,但看得出她并不明白其中有什么可笑的地方。赤井先生的言行总让人觉得突兀,真是个特立独行的男人。

夏夜里的由井滨仿佛庆典夜般明亮而热闹。海滨的舞台上表演起类似神乐的戏剧,到处人山人海。以草帘简单搭成的摊贩围着舞台,看着像一座小型市街,目光所及之处到处是咖啡厅、餐厅、杂货店和冰品店,及一百瓦的明亮大灯泡、留声机和精心打扮的少女。

我们选好一间明亮的咖啡厅坐下,点了冷饮享用。此时,赤井先生又开始他那不拘小节的举止。他说前几天打捞水池的时候被玻璃碎片割伤,伤口处包裹着绷带。可是绷带老脱落,本想手嘴并用重新绑紧,但就是绑得不够牢靠。志摩子小姐看了有些不忍,便说“让我来帮您吧”,随即伸手想要帮忙。赤井先生却失礼地拒绝她的好意,将手伸向弘一说:“结城,可以麻烦你吗?”最后,还是由弘一帮他绑好。我看这男人若不是彻底不知人情世故,就是个性格乖张的家伙。

不久,主人弘一与宾客赤井之间的推理讨论又展开了。两人在这件事中表现得比警方更杰出,着实立下大功劳,此时谈起彼此的推理观更是起劲。随着话题进入白热化,两人照例批评起日本与外国、现实与虚构中的名侦探,弘一平时最厌恶的《明智小五郎传》中的主角,自不待言,他当下成为箭靶。

“那个男人还没真正见识过手段高明的罪犯。他只擅长对付普通至极的歹徒,要称作名侦探还差得远呢!”弘一毫不客气地批评道。

离开咖啡厅,两人的推理讨论依旧停不下来,因此我们自然而然地分为两组人马,志摩子小姐与我稍微走快一些,慢慢超过热衷讨论的两个人,距离他们也越来越远了。

志摩子小姐在无人的岸边边走边唱歌,唱到熟悉的曲目时我也出声附和。月亮化做亿万银粉在波涛上起舞,凉爽的海风徐徐吹过,翻起我们的袖口与裙摆,将合唱的歌声带往远方的松树林里。

“我们去吓吓他们吧!”

志摩子猝然起身,淘气地提议。一转头,两位业余侦探就在一町远之处,依然兴致高昂地说个不停。

志摩子小姐指着一旁如小山包的沙丘,在她“来嘛、来嘛”的催促下,我捉弄人的兴致也被挑起。两人学起玩捉迷藏的孩子,躲在沙丘阴影之后。

“那两人到哪儿去了?”

不久,弘一与赤井的脚步声近了,沙丘后的我们听见了弘一的疑问。他们不知道我们已经躲起来了。

“总不至于迷路吧,那我们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好了。拄着拐杖在沙地上行走,想必是很累人的吧?”

是赤井先生的声音。两人似乎就地坐下,正好背对着沙丘。

“很好,我想这里应该不会有人听见吧!事实上,有件事我想跟你私底下聊聊。”赤井先生开口。我们原想跳出来吓唬两人,但听见赤井先生这句话又立刻缩了回去。虽然知道偷听是品行极差的做法,但错失恰当时机后,反而使不上力气继续这幼稚的游戏了。

“你真相信甲田是犯人吗?”赤井沉重而严肃的声音传来。事到如今,他怎么还在提这件事?但不知为何,我却被他语气里的严肃震慑,不由得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无所谓相不相信吧?”弘一说,“事发现场附近只有两人,一名是被害者,另一名除了犯人以外,还有别的可能吗?更何况,举凡手帕、眼镜盒等,如此齐备的证据都指向他,您认为仍有疑点?”

“事到如今,甲田总算举出不在场证明了。某个机缘下,我认识负责此案的预审法官,而且交情还不错,所以有幸获知一些一般人尚不知情的内幕,甲田曾说他听见枪响时正在走廊上,而在这之前,他在玄关附近乘凉,这些都是谎言。可是为何要说谎,那是因为当时甲田正做着比窃盗更羞于见人的事——即在偷看志摩子小姐的日记。这个不在场证明十分具有说服力,他听到枪响,才会直接将日记胡乱丢在桌上。这肯定是情急之下的草率行为,否则为了不受怀疑,心虚的他当然会将日记放回原处。由此判断,甲田听见枪响而受到惊吓是毋庸置疑的。同时,这也表示开枪的人不可能是他。”

“那他为何要偷看日记?”

“哦,你竟然想不通?他想知道爱人志摩子小姐的真正心意啊,偷看日记也许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可怜的甲田,可见他有多焦虑!”

“那么,预审法官相信了他的不在场证明吗?”

“不,当然不相信。你也说过,毕竟对甲田不利的证据太多。”

“我想也是。哼,如今举出如此微不足道的不在场证明也于事无补。”

“但是,我觉得对甲田不利的证据虽多,有利的证据却也不少。第一,如果杀你是他的目的,为何不先确认是生是死就立刻找人求救?再怎么慌张,比起之前伪造脚印时的周全,这般马虎的行动显得不太合理。第二,为了误导他人的判断,混淆起点和终点的信息,他谨慎迈步避免脚印重叠,却保留着天生的内八字走路习惯,这着实让人难以置信。”

赤井先生接着往下说:

“以最单纯的角度来看,杀人不过是发射子弹、把人杀死,这么一个简单明了的计划罢了。但若以复杂的观点来看,却是由几百上千个精密的细节集合而成的行动。特别是当其中掺杂着企图将罪行转嫁给他人、瞒天过海的行为时,杀人更是一种庞杂繁复的计划。在本案中,眼镜盒、工作鞋、假脚印、丢在桌上的日记、池底的金制品。光列举证物至少也有十来项之多,若这些证物均是通过犯人详加策划、严密准备的话,那么其背后一定存在着几百上千个别具意义的小动作。因此若侦探像检查影片胶卷般,一格格地过滤犯人的行为,再怎么头脑清晰、计划周全的犯人,终将难逃法网。遗憾的是,人类的大脑毕竟无法进行这样细密的推理,无论是多细小而无意义的部分,我们也只能尽其所能地多加留意,才有机会侥幸撞见犯罪影片中关键的某一格。因此,我一向特别注意人自幼儿起便已不知反复过几亿回的反射性动作,例如走路时是先出左脚还是先出右脚、拧毛巾时是向左拧还是向右拧、穿衣服时是先穿右手还是左手等极其微小的细节。因为这些乍看毫无意义的动作,难保不会成为犯罪搜查中起决定性的重要因素。

“再来,证明甲田清白的第三个证据,就是包着工作鞋与金烟灰缸手帕上的绑结。我从里面取出物品,并小心别让绑结松掉,再将留有绑结的手帕交给波多野警部保管。我认为这是非常重要的证物。那么,上面绑了什么样的结呢?在我老家,那种结被称为‘立结’,绑结的两端与下半部成直角,从正上方看来像一个十字,小孩子常会打错。一般而言,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成年人会使用这种打结法,而且即使刻意学也不见得打得好。于是我立刻拜访甲田家,请他母亲提供一些甲田曾打过的结以供参考。幸好找到甲田自己打的账本边绳以及书房吊灯与天花板连接处的结,还有其他三四个看得出打结习惯的物品。这些毫无例外的都是普通的绑结。甲田不可能在作案时,故意打上不同的结以求顺利隐藏证物,而忘了处理手帕上更容易让自己暴露身份的姓名缩写。这对甲田而言又是一个十分有利的证据。”

赤井的话到此告一段落,弘一一句话也没回,或许是对赤井的观察细微感到佩服吧!而在一旁偷听的我们不知不觉沉重了起来,尤其是志摩子小姐,忽然呼吸急促,身体不住微微战栗。敏感的少女可能已察觉,残酷的真相即将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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