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仍处于昏迷之中的艾琳,童平面露愧疚之色。因为还没有调查清楚艾琳未能返回的原因,所以她一直都没有离开实验室,依然佩戴着仪器,浸泡在水池中保持着和阿尔法世界的联通。

童平所供述的内容事关重大,除了负责阿尔法实验项目的郭良,警方还有更高级别的长官出席。

问讯室就设在了阿尔法实验室内,一间闲置的办公室,简单摆上桌子和几把椅子,清除闲杂人员,魏博士和汤淼都被要求回避。由郭良和他的上司章警官负责对童平的问讯工作。

鬓角花白的章警官坐在桌子后面,年过半百的他,推了推镜架,用厚厚镜片后的眼睛打量着童平。

坐在他眼前的这个男人,少了一只右手,鸟窝般的头发下,目光呆滞,有着偏执狂般的薄嘴唇,似乎在轻声自语着什么。

“童平,你在阿尔法世界里,和你的潜入者艾琳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郭良对童平的称呼由“先生”变成了直呼其名,可见错误的推断让童平的形象在他心中发生了变化。

童平叹息道:“我没有对她做什么,只是抢在她前面返回了这里。”

随后,童平将自己如何识破艾琳潜入者的身份,如何将她带至莫多的院子,诱骗她说出钥匙等所有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章警官对阿尔法实验并不熟悉,郭良向他讲解道:“阿尔法世界的潜入者都会有一个身份编号,潜入者都会将它记录下来,通常都会写在手臂上。当他们要返回现实的时候,只要在阿尔法的世界里喊出‘钥匙’的字眼就行了。这就好像刚才你进入实验室刷的门禁卡是相同的原理,你不但要具有进入的身份资格,还要有能够通行的密码卡。”

一知半解的章警官提问道:“那么童平等于冒用潜入者的身份,盗取了她的密码卡,从阿尔法世界的那扇门里走了回来?”

“可以这么说。”对章警官的措辞不太满意,但童平还是认同了他打的比方。

“潜入者失去了钥匙,也就无法从阿尔法的世界里返回了,意识困在了那里,所以陷入昏迷无法醒来。”章警官总算搞清了阿尔法实验的基本原理,于是举一反三道,“那如果再派人给他送一次钥匙去,不就能够让她返回了吗?”

“确实可以这么做。”郭良说,“但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第一、我们的受试者现在所困的世界属于童平的,除了童平本人,派遣其他受试者都无法找到艾琳。第二,以现在的科学技术还无法达到同时运作两个潜入者,一旦将带去的钥匙交给了艾琳,那么带去钥匙的那个人也就无法返回现实世界了。”

这些原理郭良全是从汤淼那儿了解过来的,童平应该全都清楚,让艾琳保持着实验中的状态,也是他提议的。这是艾琳唯一的生机,也是童平最后的退路。

当艾琳写下“红齿鬼”三个字的时候,童平就知道这不是返回的钥匙。他将一块边缘锐利的石头放在了艾琳的面前,告诉她等自己返回以后,就用这块石头磨开绑她的被单。童平佯装放松了警戒,把艾琳带进了莫多的房子里,关进一间屋子。

童平反锁了房门,艾琳听见他离开的脚步声,立刻从地上坐了起来,用牙齿死死咬住石头,用力磨着绑在手腕上的被单,几十下以后终于磨断了一半。她调整了一下呼吸,抹去脸颊上的汗滴,一鼓作气磨断了被单。她迅速取下堵在嘴巴里的布条,自己潜入者的身份已经暴露,她迫不及待地说出了钥匙——潜入者。

可这一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艾琳还坐在莫多的屋子里,没有返回现实世界。她又连说了两遍“潜入者”,毫无反应。

只听见门锁慢慢转动的声音,门外站着终于诓骗艾琳说出真正钥匙的童平。

“‘红齿鬼’果然不是真正的钥匙。”

童平手里拿着布条走近她,艾琳退缩到角落,她的双脚依然被绑着,只能举着手里的石块,虚张声势地挥舞着。

一不小心,童平的额头被石头划出了一道伤痕,血流如注。

摸到自己满脸的血,童平被激怒了,他怒不可遏地扑向艾琳,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石头,将她重新绑了起来,再次堵上了嘴。童平高高举着那块锋利石头,正对着艾琳的脸,一副要将她生吞活剥的可怕样子。最终童平还是垂下了手,熄灭了眼中的怒火。

他把石头往艾琳的脚边一丢:“给我老实待着,别再耍花样了!”

童平合上了沉甸甸的房门,将最后一丝光挤出了房间。当他第一次来莫多家的时候,就发现了这间屋子的与众不同之处。这间屋子是用山石建造而成,墙体和门板一样厚实,似乎是原来屋主特意建造的避难所,在发生自然灾害时用来庇护。所以屋子里储藏了食物和水,就算艾琳被关在里面也可以支撑一段时间。

更重要的是,由于这间屋子材质的特殊性,所以任何的信号都无法从这间屋子里发射出去,也就阻断了阿尔法接收艾琳“钥匙”的返回指令。之所以有这样的信心,是因为童平曾和莫多在这间屋子里搏斗时,念出钥匙后同样无法返回,他记得这间屋子的灰色房门。

正是利用了这个特殊的屋子,童平才拿到了艾琳的钥匙,返回了现实世界。

然而弄成现在的局面,童平进退两难,无论阿尔法的世界还是现实中,妻子麦晴都已经死了。依照郭良的态度来看,不会再给他机会来调查杀害妻子的凶手了。

“你知道这样做会对潜入者造成怎样的伤害吗?”章警官义正言辞地责问道。

“伤害?”童平反讥道,“你们有没有想过,这样的实验研究会对受试者产生什么伤害吗?迷失在阿尔法世界里的滋味你们知道吗?你们因为怀疑我杀了自己的妻子,就将我丢进了阿尔法的世界里,一次又一次想从我脑中套取尸体的踪影,你们有没有认真调查其他人的嫌疑呢?”

“我们也是出于调查取证才这么做的。何况,你还将一个潜入者变成了植物人。”章警官毫不让步。

“那我就应该被牺牲,应该成为植物人吗?”童平的喊叫震痛了自己的伤处。

“但你没有权利让别人替你躺在那里。”

“你也没有权利剥夺我的选择!”

章警官双手握拳,涨红了脸,和童平互不相让。

郭良安抚两人的情绪,倒了两杯茶水缓和一下剑拔弩张的气氛。

“来!今天不是提审罪犯,大家喝点茶再讨论吧。”

年纪稍大的章警官口干舌燥,端起茶杯,吹去漂浮上来的茶叶,享受地啜上了一口。

茶香立刻充溢了童平的鼻腔,香醇的茶叶引起了他的兴趣,他仔细观察着自己杯子里的茶叶,就像第一次喝泡茶叶的水。

“现在几点?”现在的屋子里童平没有看到钟。

郭良抬腕看了看表:“晚上十一点了。怎么了?”

“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一个小时?”郭良不明白童平的意思。

“现实世界与阿尔法世界的时间存在着差异,现实中的一个小时相当于阿尔法世界里的一年时间,虽然那间屋子里储备丰富,但已经四年过去了,如果艾琳饿死在阿尔法世界里,就失去了所有的希望。”

“希望?你有救她的办法?”

“没错。但我还想再做一次尝试。”

“这不可能!”章警官一口回绝。

“如果能够让我再做一次实验,我愿意回到阿尔法的世界,将钥匙带给艾琳,让她返回现实世界。”

“那你呢?”

郭良从刚才的对话中已经了解到,一次的阿尔法实验只有一个钥匙,钥匙就像动态密码,每次只能使用一次,也就只有一个人可以返回现实。

显然,童平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

“我自有办法。”童平比谁都清楚,自己是有去无回。

“你想做什么实验?”章警官在和郭良商议讨论之后,答应了童平的条件。

“我需要抓一只秃鹰来这里。”

“看来你还是不死心哪。”郭良摇摇头,立刻走出了门。

二十分钟左右,他提着一个麻袋回来了。麻袋就像心脏一样,一鼓一鼓,里面传来咕噜咕噜的鸟叫声。

“这是你要的秃鹰。”郭良把麻袋往角落一扔,自己撑着墙,大口喘着气。

“把袋口解开。”

郭良迟疑了两秒钟,眼神请示着章警官。章警官也想看看秃鹰,颔首应允。

袋口一开,秃鹰警觉地支起细长的脖子,不停转动脑袋环视四周,郭良戴着手套压住秃鹰。

“章警官能配合一下我的实验吗?”童平指指地上,“你躺在这里,什么都别动。”

章警官平躺在房间的地板上,发福隆起的小腹令他看起来圆润了不少。

童平拿出哨子,轻吹一声,秃鹰听话地飞到了他的身边。可是,几秒钟后,秃鹰注意到了地上的章警官,开始围绕着他走,最后在他手掌边上停住。

它尖锐的喙啄了一下。

立刻,章警官发出惨叫,他的手背被秃鹰锐利的喙啄出了一个血洞,鲜血直流。

见状,郭良立刻将秃鹰制服塞进了麻袋,用对讲机通知了救护人员。

章警官呲牙忍着痛,对童平展示着伤口,质问道:“你这算是什么实验?为什么指使秃鹰来啄我的手?”

童平摆着手,左手用力搀扶起章警官,铿锵有力地掷下五个字:“谜题解开了!”

章警官似乎忘记了疼痛,搞不明白看起来像是事故的一次实验,是如何解开凶杀案的真相。

没等他们提问,童平就举起了面前的茶杯说:“所有的答案就在这杯茶水里。”

郭良也拿起了自己的杯子,这里面放的是花提港特产的金针花茶。还冒着热气的金针花茶散发出淡淡的花香,深红色的茶色泽浓厚,这是郭良能看出它和其他茶叶唯一区别了。

“刚才在灯塔上的时候,已经证实了哨子是可以指引秃鹰来到指定地点的。秃鹰是以食腐为主的动物,但要用活人去喂食它们,显然还需要另一个指令。阿尔法世界里的莫多在企图诱杀我之前,也给我喝了这种金针花茶。刚才看见茶杯的时候,我就冒出了这种想法,茶香的气味会不会是秃鹰进食的信号。刚才的实验证实了我的这个想法,章警官你接触过茶杯的手上残留了茶香,所以才会遭到秃鹰的攻击。”

“你是说,秃鹰会攻击身上带有这种金针花茶茶香的人?”郭良说,“可花提港喝过这茶的人,应该不在少数吧。为什么秃鹰没有攻击其他人呢?”

“因为哨子的缘故,如果没有哨声的召集,秃鹰不会主动去攻击活人。”童平拍拍自己的右肩,“我妻子麦晴被害的时候,可能正在花园里喝茶,而我的右手沾染了茶香,才会被秃鹰啃食掉。之所以凶手要采用这样的杀人手法,是因为在花提港这样的弹丸之地,一个人如果失踪不见,很容易就排查出这个人的去向。凶手根本没有机会来处理尸体,抛尸更是一件难上加难的事情。所以凶手选择秃鹰毁尸灭迹,连最难处理的骨头也可以敲碎后消化在秃鹰的胃里,没有亲眼看见的话,是抓不住任何证据的。”

前来医治章警官的救护人员打断了童平,章警官的伤口经过简单包扎消毒处理,还必须送回医院进行一系列检查,野生的秃鹰可能携带危险的病菌。

临走前,章警官突然问童平:“在阿尔法实验室里居然有这样可怕的科研人员存在,我不得不担心这个实验研究的安全性,你觉得阿尔法实验有必要再继续下去吗?”

童平仰起头,想了想,竖起一根手指回答道:“至少还要再继续一次吧。”

章警官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跟着医护人员离开了实验室。

在经过了汤淼的评估之后,童平提出营救艾琳的方案具有可行性。基于艾琳在阿尔法世界里面临断水缺粮的生命危险,阿尔法实验室极具效率地准备好了下一次实验。

在唯有他们两个人的更衣室里,汤淼帮着童平套上黑色潜水服。

“真的决定了吗?”汤淼有点不舍。

“决定了。本来躺着的人就应该是我,现在麦晴不在了,我也没什么牵挂了。”

“一直没机会和你单独谈谈,麦晴的事真是遗憾。”

“如果真的觉得遗憾,就不应该帮魏博士。”

“帮?没有啊!”汤淼耸着肩膀摊开手掌说。

“刚才灯塔下的哨声是你吹的吧。”

“不是啊。”汤淼的声音已经有点发飘了。

“别再骗我了,花提港根本没有红齿鬼。”

“你怎么知道?”汤淼反问道。

“我就是红齿鬼。”童平一直没有揭穿汤淼的谎言,因为他知道汤淼那条伤腿的秘密,那个让他难以启齿的秘密。

汤淼在摔断腿的时候,昏迷中的他醒过来发现一只秃鹰在啃食他的伤处,他看着自己腿上的肉被一口一口从骨头上剔除。那种如同在地狱油锅里煎熬的疼痛,魔鬼般吞食他的秃鹰,以及它那双冷酷无情的眼睛,令他永生难忘。

然而在医院顺利完成了截肢手术,主治的医生却告诉汤淼,如果不是那只秃鹰替他吃掉了坏死的组织,伤口严重感染,不及时处理的话非但保不住这条腿,还可能令他送命。

大自然的神奇,让汤淼得以起死回生,对于救他一命的秃鹰,他怀有深深的敬畏之情。之后,他时常去秃鹰在悬崖的栖息地,心怀感激地亲近它们,偶尔会带一些食物分给它们的幼崽。久而久之,汤淼看见有人在海边的悬崖下,用哨子召唤秃鹰,便有样学样,买了哨子和秃鹰亲密互动。

现在想来,汤淼看见的那个人也许就是莫多的父亲——纪老师。莫多那位一夜之间离开花提港的母亲,也许就是被他的父亲用秃鹰的手法,杀害并且毁尸灭迹的。而当莫多领悟出父亲为什么用哨子控制那些秃鹰的时候,他也是在那时学会了这种方法,并且在之后犯罪时加以利用。

刚才看见那些秃鹰聚集在了灯塔里,不明真相的汤淼以为童平会伤害他们,才吹起哨子,将秃鹰从灯塔里引开。

“魏博士用哨子来召唤秃鹰,没准就是从你那儿偷学过来的。”童平推测道。

汤淼也曾怀疑过魏博士,只是不像童平这般肯定,他曾经看见过魏博士在把玩他的哨子。

拉起潜水服后背上的拉链,童平完成了最后的准备工作。

对于截肢,尽管年代久远,汤淼似乎也没有苛责他的意思,但童平应该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等我去了那边,你替我把房子什么的都卖了,留着那些钱,干点别的研究吧。”童平说。

“说什么呢!我等着你回来呢。”

童平苦笑道:“我还能回来吗?”

两人一阵沉默,无言地走向实验室,走廊里撞见了郭良,他似乎正找童平有事情。

“那我先回控制室了。”汤淼用大拇指朝身后指了指。

“去吧。”郭良抱着一堆数据急着告诉童平,对魏博士的控制已部署停当,一旦掌握有力的证据就可以批捕。

“你先等等……”童平打断了郭良,朝走廊的尽头喊道,“汤淼!”

“嗯?”汤淼转过来,一脸茫然。

“替我在这个世界里好好地醒着!”童平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

汤淼朝他竖了竖大拇指,随后转向自己,眼角泛起了泪花。

这便是童平在现实世界里,与汤淼最后的道别。

“你找到证据了吗?”童平询问郭良。

郭良怏怏地摇摇头:“现场都搜查过了,没有任何能证明他去过那里的证据。他和您太太之间的关系,也得不到任何人证和物证的支持。现在只能以故意伤害您为由,短暂扣押他一段时间,希望还有其他办法找出证据。”

“那就靠你了!留给艾琳的时间不多了,阿尔法实验必须马上开始!”

童平向郭良伸出唯一的一只手,郭良换了只手拿沉重的资料,和童平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他露出袖管的皮肤上,印着一串阿拉伯数字。

虽然只是转瞬即逝的一秒,却没有逃过童平敏锐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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