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素衣慢慢恢复平静,命店小二送来两片削得极扁极薄的竹篾和一方锦盒,放置在一旁备用,待热气消散便道,“把石头取出来吧。”

一名侍卫刚要伸手,就见陛下已站起身,殷勤备至地道,“我来,夫人站远些,免得死灰复燃伤着你。”石板依然滚烫,他却像毫无所觉一般,轻而易举将之取出,末了摊开掌心查看,皮肤竟丁点红晕未泛,可见内力深厚,武功高强。

关素衣柔声道谢,然后用两片竹篾把烧得七零八落、残缺不全的纸片夹出,小心翼翼放入锦盒。李氏虽性情豪迈,手工活却十分精细,也帮着捡拾纸片。

秦凌云心知镇北侯夫人自幼便跟随外祖母学史,而史学家修书的功夫极为厉害,倘若不懂行的人随意插手,没准儿连这些碎纸残片都救不回来,于是只能观望。但他终究难忍郁愤,沉声道,“儒家主张仁爱行德,然徐广志焚书废法,手段未免太过狠辣。十日舌战,扬名中原,而后欲取帝师代之,凭他也配?”

法家善于因势利导,施术弄权,故而秦凌云一眼就看穿了徐广志掩盖在渊博学识下的野心。关老爷子主张中正平和,他偏要倍道兼进;陛下主张推明孔氏,抑黜百家,他偏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种种言行早已将他急于入仕攀爬的意图显露无遗。

关素衣何尝不知道徐广志是什么人?倘若没有自己搅局,他现在已位极人臣,父亲如今的官职,原该被他得了去,继而同样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主张,以最快的速度奠定儒学在魏国坚不可摧的地位。

反观祖父和父亲,推广儒学的手段确实太过温吞,及不上他万一。若他们未能达到陛下预期,想来徐广志还会上位,那么又有多少典籍要遭受这火焚成灰之灾?又有多少人文思想被彻底摧毁消灭?徐广志手里的罪孽,堪比焚书坑儒的始皇。

越想越觉烦乱,她冷道,“圣上既已下了明旨,欲扶持儒学为国学,想必很需要这等人才。徐广志虽然手段狠辣,心胸狭隘,却已闯出名头,怕是很快就会一飞冲天。有他在前面打头阵,又有备受煽动的儒生相呼应,儒学想必会迅速崛起。文坛之乱由他而始,百家之废由他而起,但这些与社稷稳固、驯化万民比起来,却是不值一提。罢,我一介闺阁女子,人微言轻,操心这个又有何用,倒不如多保全几本典籍来的实在。”话落继续捡拾残片,微蹙的眉心染上一抹轻愁。

圣元帝定定看她一眼,语气显得格外温柔,“夫人多虑了。陛下已有帝师与太常辅佐,三年后以儒学为主目开设科举,届时无需外力推动就会迅速成为国学,焉用再找推手?而徐广志此人戾气甚重,行事激进,野心昭彰,可用一时,不可用一世,陛下圣明,耳目通达,必不会被蛊惑。”

听了这话,关素衣果然舒朗很多,笑叹,“忽纳尔表面粗犷,却长了一张巧嘴,惯会说些安慰人的软话。也罢,陛下怎样,非我等升斗小民能够揣测,只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九黎族大汉耳尖泛红地道,“夫人乃陛下亲封的一品诰命,地位尊贵,岂能用升斗小民自比?夫人放心,您福缘深厚、福星高照,必是日日都有今朝酒,哪需堪破明日愁。您这一生都会无忧无虑,平平安安的。”

关素衣笑得更为欢畅,粉红指尖点了点九黎族大汉,叹道,“莽夫巧嘴,实为可爱。好,那我就借忽纳尔吉言了。”

被赞“可爱”的九黎族大汉两只耳朵红透,除了挠头傻笑,竟不知该作何反应。索性关素衣很快就收敛心神去捡拾残片,并未发觉他的手足无措,反倒是秦凌云和李氏,颇有些惊骇难言。

或许在关素衣听来,那些话只是这人心怀善念的祝福,但传入二人耳里却不啻于金口玉言,重若万钧。他乃高高在上的魏国之主,称霸中原的绝世枭雄,他想让谁过得无忧无虑、平平安安,不过一闪念、一开腔的功夫。所谓的福缘与福星,恐怕就是暗指他自己吧?

思及此,秦凌云不免幸灾乐祸地笑了。旁人不知内情,他堂堂镇西侯,与陛下相交莫逆,还能没收到一点儿风声?宫里那位名唤叶珍的叶婕妤,其实就是赵陆离的“亡妻”叶蓁,因种种误会被送至陛下身边。赵陆离从此对陛下心存怨恨,远了朝堂,却没料时隔多年娶的继室,竟又被陛下看上。这回可不是作假,而是正儿八经地看上,不过陛下素来对情啊爱啊的不大上心,怕是还处于蒙昧当中。

想当年叶蓁离开,赵陆离悲痛欲绝之下竟连夜宿醉,以至于延误军情,丢失两城,不但害死许多同袍,更害死无数百姓。陛下便是因为这个对他彻底失望,而秦凌云的两位结拜兄弟亦死于那次鏖战,对赵陆离焉能不恨?倘若换个人,他还会劝阻陛下几句,但倒霉的是赵陆离和叶蓁,他不火上浇油都算仁至义尽。

勾搭吧,只管勾搭,且让赵陆离再戴一顶绿帽才好呢!他心里极为乐呵,把那焚书的怒气都冲散不少。

圣元帝顾不上容色怪异的属下,微泛淡蓝色泽的眼眸盯着镇北侯夫人的一举一动,显得极其专注。她修书的手段果然高超,轻拿轻放间已把粘连在一起的焦黑纸张剥离,而后一一夹在某本厚重的书册中,以便带回去拼接,不知疲倦的夹了半个时辰,方把所有残片归置整齐,纳入锦盒。

她认真的姿态,严肃的表情,甚至隐含怒火的眼眸,都令她魅力倍增。圣元帝一看再看,不知怎的竟想起《诗经》中的某段篇章,本还荡着甜意的内心骤然酸苦。当他极力压下烦乱时,关素衣已清理完毕,拱手告辞。

“夫人这就走了?”本欲出言挽留,却又师出无名,九黎族大汉最终只能干巴巴地问一句。

“时辰不早,改日再聚。”关素衣捧着锦盒迤然离席,似想到什么,附在镇西侯耳边轻语,末了冲李氏冁然一笑,翩翩走远。

并未得她只言片语的圣元帝心绪更为烦乱,等人走出视线,憨厚的作态便被霸气昭彰取代,沉声命令道,“她方才所言何事,报上来与朕知晓。”

李氏亦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小叔子。

秦凌云额角留下一滴冷汗,斟酌片刻才道,“夫人言:文萃楼内的诸事诸语,皆不可为外人道,否则便叫我求而不得、永失所爱。”这威胁太毒辣了,他断然不敢违背。

李氏脸颊涨红,呵呵干笑。圣元帝却深以为然地点头,“她毕竟是关齐光的孙女儿,岂能非议儒学?那些话,你们最好都忘了。”至于几名侍卫和隐在暗处的死士,自不必他过多吩咐。

秦凌云和李氏点头应诺,末了目送圣驾回宫,这才有心思上街玩耍,而本该归返赵家的关素衣却敲响了帝师府大门。

“我就知道你要来,定是接到叶婕妤给叶繁做脸的消息了吧?不过一个贵妾,竟然增添如此豪奢的嫁妆,单那八尺高的红珊瑚,便是公主陪嫁也使得。叶家果然是商贾出身,行事猖狂,毫无章法。”仲氏领着女儿入内,边走边唾,十分恼怒。

关素衣面沉如水,心中想的却并非此事,见祖父和父亲匆匆走来,立即问道,“徐广志今日可曾上门?”

“你问这个作何?”关父微微一愣,继而安慰道,“叶婕妤插手侯府后宅之事我已知晓,不日便让叶家栽个跟头,你很不必挂怀,且安心回去做你的一品诰命。徐广志确实来过,他前脚刚走,你后脚就到了。”

“叶家的事自有爹爹和祖父做主,我不操心。我只问一句,徐广志是否想让你们帮着写几封荐信?”

“没错。”关老爷子颔首道,“他学识渊博,金口木舌,人才难得,我和你父亲已同意推举他入仕。”

“不可。”关素衣拿出锦盒,徐徐道,“听闻叶婕妤给叶繁做脸,我便出门来寻祖父和父亲拿主意,未料碰见他在文萃楼内舌战法家,大胜之后竟焚烧法家典籍,欲将诸子百家逼至绝境。儒家以仁爱著称,孔孟二圣毕生修德,曾子为保持仁德竟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至死方休。而徐广志焚书废文,手段偏颇,心胸狭隘,早已违背儒学之根本,焉能入仕?还请祖父和父亲三思。”

既已答应此事,再要推拒定会得罪徐广志。若女儿所言是真,徐广志非为君子,实属小人。俗话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举荐之事必不能行,却也需用些迂回手段。关父心中略一思量已有计较,却听父亲怒骂道,“焚书废法,乱我文坛,倒行逆施,徐广志竖子,不可为伍!举荐之事这便作罢。”

关父与关素衣对视一眼,齐齐苦笑:父亲(祖父)这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老毛病什么时候能改?若是哪天得罪陛下,麻烦就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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