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乃圣元帝皇姐,虽不是一母同胞,却曾并肩作战,颇有几分情谊。当年敌军奇袭辽东韩城,率众守城的便是长公主殿下,然百里之外的驻边大将赵陆离却因痛失爱妻,每天喝得酩酊大醉,收到战报时连爬都爬不起来,更何论驰援。等他的部将冒着杀头的危险擅自调遣军队去救时,韩城已破,数十万民众与将士皆化为血水,其惨烈景象宛如人间炼狱。

长公主虽侥幸存活,却从此恨上了赵陆离和圣元帝,故常年镇守边关,不愿回京。若非前些日子圣元帝修书一封,言及重铸法典,改革税制与土地或会触犯大世族利益,从而引发朝堂上下剧烈震荡,命她回京镇压,她或许这辈子都不会踏入燕京城门一步。

然刚入京就看见一位姿容绝世的女子将赵陆离骂成狗,却又全篇没带一个脏字儿,立时便让长公主阴郁的心情舒爽无比,又加之皇弟隐在人群中,装成一副老实巴交的熊样,目中却盈满求而不得的苦痛,越发令她开怀。

这是撞了什么黄道吉日?改天定要好好结交结交这位镇北侯夫人。她翻身上马,勒紧缰绳,绕开人流密集的街道,转入暗巷,很快就跑得无影无踪。

赵陆离还站在登闻鼓前,脸上带着茫然无措的表情。几位曾经爱慕过他的女子窃窃私语道,“幸好当初我娘让我嫁给镇北侯时被他拒了,否则现在必陷于水深火热当中。刚成婚就纳妾,叶家还那般猖狂,抬出叶婕妤来压制正房夫人,竟大有以妾为妻的架势,若镇北侯夫人不是关氏,换成任何一位普通女子,现在都没法活了!”

“是啊!关家耿直,敢与叶婕妤和皇亲国戚对着干,最后还干赢了,别家可没有这等手段,也教不出那般气魄的女子。”

“方才大伙儿还替关氏操心呢,我看她完全能应付。她忠孝信义,归全反真,走得乃是阳关大道,可谓无欲则刚,似叶家那些魑魅魍魉,似侯府这等卑陋龌龊,压根伤不了她分毫。”

“这大约就是孟圣说的‘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吧,着实至大至刚,令人感佩!”

“正是!”众贵女连连附和,又唾弃了赵陆离一会儿才各自散了。从此以后,京城再无“琢玉公子”的传说,提起镇北侯,无论哪家女眷都得大摇其头,唾一声“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废物”。

“哎我说,你还敲不敲登闻鼓了?不敲就让开,我来!”一名跛脚乞丐踌躇良久,终是站了出来,身后跟着许多身体瘦弱的孤儿。

“我也要敲登闻鼓,让我先!”一名泪流满面的妇人越众而出,拿起鼓槌毫不犹豫地敲击,咚咚,咚咚,咚咚……沉闷如冬雷的鼓声由近及远地扩散,令本已慢慢走开的百姓重又汇聚。

赵陆离被挤出人群,回头一看才发现镇西侯和乔装打扮的圣元帝竟站在不远处盯着自己。他不知二人何时来的,却也没脸上前搭话,只略一拱手,意欲先行。

“你还记得当初入宫求旨时是怎样说的吗?”圣元帝上前一步,沉声道,“目下看来,夫人能担宗妇之责,你却不堪为宰侯。”而他更想表达的是——夫人何止担得起宗妇之责,便是册为国母亦得其所哉。

但他没有资格,于是只能按捺。

似乎察觉到了帝王隐藏在眼眸深处的嫉恨酸苦,赵陆离心脏狠狠一跳,随即便豁开一道口子,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正慢慢流失,永不复返。二人相持而立,尽皆无言,忽听远处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很快便有一列侍卫将击鼓鸣冤的妇人和乞丐围住,诘问道,“谁在击鼓?状告何人?所为何事?”

“启禀大人,民妇(草民)欲状告叶全勇草菅人命!”二人异口同声,跪地高喊。

路人大哗,万没料到这又是叶家做的孽,宁愿捱一百重棍亦要上告,其中一个还是身体孱弱的女子,可见真是恨毒了叶家。这还没完,二人话音刚落,又有一名八九岁的男童踉跄跑到登闻鼓前,踮起脚尖去够台架上的鼓槌,焦急喊道,“我也要状告叶家逼害人命!我原是柳树巷锦绣庄的少东家,我爹娘、兄姐、弟妹、祖父母、外祖父母,都是被叶家人杀死的!他还抢了我家的布庄,夺了我娘的双面绣技法!我被我娘塞进枯井里才侥幸逃脱,我有证据!”

侍卫于心不忍,奉劝道,“你年纪还小,定然捱不过一百重棍,有什么冤屈去找官府递诉状,或等长大以后再来。”

“不,等长大了再来,叶全勇说不定已经伏诛。我宁愿与他同归于尽也不愿苟活,我曾拜于帝师座下开蒙,我知道什么叫气节,什么叫忠孝!”

“说得好!有骨气!”一名彪形大汉走出来,拿起鼓槌咚咚敲两下,扬声道,“这登闻鼓我替这位小兄弟敲了,一百重棍我也替他捱,世间自有正气在,不叫奸佞乱乾坤!帝师敢舍生取义,镇北侯夫人敢守正不挠,小兄弟敢死殉家难,咱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是应当应分!”

“好哇!好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辈皆为义士,焉能让你专美于前?这一百重棍我来担,不止这位小兄弟的,这位娘子的我也包了!”又一位身强体壮的青年走出来。

“我也来!”

“我来!”

“还有我!”

受到诸位义士感染,不断有民众举手响应,把个宣德门炒得热火朝天,更有许多老弱妇孺掩面而泣,内心震撼。男童与妇人跪伏在地连连磕头,推拒道,“各位父老乡亲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很不必牵连旁人,我们的仇怨我们自己来报,我们的冤屈我们自己来诉。”

侍卫一面被百姓浩然正气所摄,心中大受触动,一面不敢擅专,只好派人去禀报上峰。

圣元帝眼眶潮红,喉头梗塞,总有一种莫名的澎湃情感在胸口翻涌。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又会给天下带来何种改变。若非夫人点醒,他或许会耗费五年,十年,甚至更漫长的时光才能了解民心向背之强大,才能体会民意汇聚之浩瀚。

“欲兴国,先安民。民心向善则荡尽世间不平之事,民心向恶则国破家亡、亲友雕残。朕广开言路,重铸法典却是做对了。你看看他们,可还有饱经战乱的戾气与绝望?可还有颠沛流离的麻木与颓丧?帝师以忠义导之,朕甘为楷模,以身作则,借夫人吉言,不出五年大魏必然中兴,十年之内当一统河山。夫人的话总是没错的。”

圣元帝指着积极向善、朝气蓬勃的民众,颇有些自豪之感。

秦凌云点头赞同,心里却感叹道:如今您一口一个“夫人说、夫人说”,当真成了川蜀那边的特产——耙耳朵,且还颇为自得其乐,当真是越陷越深了。

看着群情激荡的民众,赵陆离又是另一番感受,仿佛掉落滔滔江水,几欲灭顶。这就是叶家造下的罪孽吗?倘若事情越闹越大,结局该如何收场?叶家完了,蓁儿当如何?侯府是否能够免受牵连?

胡思乱想间,一名身穿官袍的中年男子从宣德门内匆匆走出,严词拒绝民众代为受刑的提议,只让侍卫照章办事,却又暗中吩咐他们使了巧劲儿,板子打得啪啪作响,却仅伤了外层一点皮肉,百棍之后莫说两个成年人,便是那男童亦能利利索索地爬起来谢恩。百姓起初还愤慨不平,看到后面方醒悟过来,口中称道不已。

“这人是谁?法度不乱,却又暗施仁义,上下周全滴水不漏,当真是个人才!”秦凌云眸子一亮,赞叹道。

“此人乃关老爷子的大弟子周乐康,新上任的丞相少史。”圣元帝深深看了那人一眼,摆手道,“回宫。”

行走间他思绪纷杂,万没料到竟连“双面绣”也是叶蓁用狠毒手段抢来的,那当年的救命之恩又是怎样一段内情?因这个女人,他失去了肝胆相照的兄弟,失去了本应该属于他的皇后,更或许错过了唯一能走进他内心深处的另一半灵魂。

他的损失,他的不平,他的愤怒,又该找谁来诉?圣元帝心中仿佛有一把火在烧,走到半路,忽然阴森开口,“去天牢,朕要亲自审问叶全勇。”

秦凌云默默转道,为叶全勇鞠了一把同情泪。

赵陆离不敢跟上,在街边站了一会儿方茫然离开,忽然感到鼻头微凉,抬眼去看才发现下雨了,雨丝又细又密,带着倒春寒的料峭与难耐,多淋片刻怕是会染病。他头脑清醒了片刻,连忙朝北边的宫门跑去,刘氏带着一双儿女还跪在那里请命呢。

这边厢,关素衣赶在下雨之前抵达家门,脱了斗篷,换了常服,这才去正堂请安。仲氏忧心忡忡地站在廊下等待,脸上透出欲言又止的表情。关老爷子和关父却神色如常,命下仆备好菜肴酒水,坐下吃一顿便饭。

“方才赵陆离找你闹了一场?”关父在老爷子地示意下开口。

“一个废物罢了,闹不出多大乱子。”关素衣替祖父斟酒,眉眼间全是平静淡然。

关父这才颔首轻笑,“好,我儿果然巾帼不让须眉。高门嫁女,低门娶妇,一为兴家业,二为振夫纲。我关家的家业就是一副铮铮傲骨,一颗赤胆忠心,不需旁的俗物点缀,我关家的女儿俯仰无愧,方正不阿,不需委曲求全,含垢忍辱。他镇北侯府婚前不是放话说咱们关家高攀吗?那爹爹便彻底压服他,看谁高攀了谁,此乃振妻纲。”

听见这话,关素衣“噗嗤”一声笑了,仲氏却连连哀叹,大摇其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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