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素衣一只手捂着胸口,一只手拉着裙摆,站在铜镜前犹豫不决,“这样穿真的可以吗?会不会太过伤风败俗?况且眼下刚开春,天气还有些寒凉,我却连薄纱都穿上了,走出去怕是会贻笑大方。”

金子欲言又止,明兰却不以为意地摆手,“小姐您想多了,别说开春,连隆冬腊月都有人这样穿,只在外面披一件狐皮大氅,入了内室将外套一脱,必定艳压群芳。这是大长公主带起来的风潮,燕京城里的贵女、贵妇们趋之若鹜,每有宴席必是一片衣香鬓影、冰肌雪肤,叫人看得眼花缭乱。您不这样穿,指不定还被人暗骂老土呢。”

“哦?此服竟已风靡燕京了?”关素衣大感意外。

赵家上不及世家,中不入新贵,下不与胥吏来往,在京中地位十分尴尬。及至赵陆离被夺爵,情况便越发恶劣,竟叫关素衣连个出门赴宴的机会都没有,广发名帖邀请别人上门做客更不会得到应诺,竟似被孤立起来一般。是以,这辈子嫁入赵府后,她只管闲时读书,忙时理家,未曾关注过外界的变化。

犹记得上辈子此时,徐二小姐已入宫封为昭仪,因才貌出众,朴实端方,颇得圣元帝喜爱,很快就掌管了六宫权柄。她以一篇《女戒》而扬名,随即飞上枝头变凤凰,引得京中贵女纷纷效仿,莫不以坚贞不渝、贤良淑德为荣;以倚姣作媚,奢靡无度为耻。

前朝的服饰风格本就偏于放逸,魏国建立初期也秉承了遗风,又有九黎族人豪阔烂漫的性格为主导,奢华之风盛行一时,却在徐二小姐的身体力行之下生生扭转,竟一日比一日保守。平民或许感受并不深刻,也不明白“徐氏理学”意为何物,对他们的生活有何影响,然而上层圈子却首当其冲,变得扭曲而又怪诞。

“上行下效”一词得到了淋漓尽致地诠释。“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放之魏国亦惊人相似。皇帝独尊儒术,所有学者都摒弃之前所学,改去钻研儒术;皇帝倡导理学,腐朽刻板、独断专横的父权思想便大行其道;皇帝喜欢从一而终的女子,和离与改嫁就成了耻辱与禁忌。一场变革悄然在上层圈子里发生,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这股风气必会渗入下层民众,彻底禁锢他们的思想。

被“徐氏理学”戕害的女子不只关素衣和李氏,还有很多很多。她闭上眼睛随便往记忆里一探,就能找出一帧又一帧血腥的画面。有和离归家的女子被活生生打死;有不敬夫君的女子被任意休弃,投了河;更有一名未满十四的小姑娘,只因走路踉跄被家丁扶了一把,就被谨守理学的父亲剁掉那只手,仅为保她清白。

隔绝记忆的藩篱一旦打开,涌上心头的全是怨恨与不甘。关素衣原以为幽居沧州不理世事就是自己对徐氏理学的抗争,就是坚持自我的反叛,直到现在才发觉,每日研读《女戒》并对其大加批驳的过程,她的思想早已经深受荼毒。

不过是一件华丽的衣袍,怎就扯上了“伤风败俗”?况且就算伤风败俗又怎样?她家世显赫,地位尊崇,只要不辱没家声,想怎么穿不行?

危险的心门一旦打开,连关素衣自己都锁不住。看着镜子里国色天香、雍容华贵的女子,她喜欢极了,捂着胸口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放下,葱白指尖捻了捻歪掉的一只发簪,缓缓笑开。

这一抹笑全不似往日的温柔浅淡,端庄清丽,反而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媚.态。不过换了一个表情而已,她毫无攻击性的特质竟消失无踪,变得尖锐锋利,像刀刃一般狠狠割开明兰和金子的眼球。她们感觉到小姐似乎变得与以前不一样了,却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她不再捂着胸口,缩着肩膀,而是抬头挺胸,微扬下颚,骄傲地看着铜镜。

“果然很美,越看越美。”她低声一笑,也不知夸的衣裳还是自己,充满柔情蜜意的嗓音叫金子和明兰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这支钗色泽不够艳,换那支玲珑翡翠凤头钗。”她用指尖抚了抚鬓角,动作慵懒地摘掉一支金钗。

明兰率先回神,红着脸在匣子里翻找。金子还在发怔,看惯了素面朝天的主子,头一回见她盛装打扮,着实有些难以自拔。也不知陛下见了会如何?晕晕乎乎中,她听见主子发问,“如今欢场里最流行的淫词艳曲你会唱吗?”

“啊?”她表情木呆呆的,随即反应过来,连忙摆手,“小姐,奴婢在暗部只接受过毒术与武术训练,未曾研习过媚.术。”

“废什么话?只说会不会吧。”关素衣按照自己的心意换掉头饰,斜眼乜去时眸光潋滟,勾魂摄魄。

金子浑身都僵硬了,讷讷道,“会。黑白两道盛行的玩意儿,奴婢基本都会。”

“那便好。”妆扮妥当,关素衣从床底下取出一个精致的小木匣,又将刚制成的一张□□塞过去,低笑道,“这里面是我外祖父酿造的一日醉,以五谷精华、百果芳香淬炼发酵而成,酒味不重,入喉却如饮琼浆玉露,只需三杯便可令人酩酊大醉。这张□□乃一容貌普通的男子,入了觉音寺你就戴上它,扮成小厮接近吕凤明,替他递送酒水,待他饮下三杯后不知今夕何夕,便悄悄在他耳边哼唱淫词艳曲。他酷爱流连欢场,定会原形毕露。”

金子听愣了,好一会儿才嗫嚅道,“小姐,您不是说不与一个将死之人计较吗?缘何又处心积虑坏他名声?”

关素衣走到门边转头回望,灿烂阳光背照过来,在她脸上打下一层阴影。“我忽然发现,”她嘴角缓缓上扬,语气透着一丝诡异,“这辈子我应该换一个活法。假道学也罢,伪君子也成,总不能让自己活得憋屈。”

“说的是呢!谁不愿痛痛快快地活着。”明兰哈哈一笑,冲淡了这股令人窒息的气场。

金子紧紧抱着怀里的东西,不敢有丝毫懈怠,总觉得从今天开始,陛下怕是会更闹心。刚思及此,就见小姐转回来,拉开抽屉取出三张□□,叠成薄薄的小方块后放入腰间的荷包,轻笑道,“出门在外,这三张脸皮可少不了,一张我的,一张寻常男子的,一张空白待塑的。倘若日后发现我忽然消失,你们别慌张,只管在府门外的茶楼里坐等,我玩够了就回来。”

“小姐您还没玩够?”金子额角流下一滴冷汗,感觉差事越来越难当了。

“有一句俗话叫做‘活到老学到老’,我看还得再加一句‘活到老玩到老’,这才是人生真谛。”边说边踩着莲步逶迤而去,徒留金子和明兰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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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女儿换了几样首饰,却更显华贵明艳,仲氏自然十分满意,立刻便带着她往山上赶。因文会盛大,人潮如织,不但觉音寺内布有会场,寺外的亭台亦人满为患。

男子皆褒衣博带、风度翩翩,女子皆锦衣华服、浓妆艳抹,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笑,场面十分热闹。若在上辈子,除了负隅顽抗的九黎族贵女,汉人女子哪里敢这样放纵?

看见与上一世完全不同的景致,关素衣长出一口气,终于缓缓笑开了。她跟随仲氏拜见了几位相熟的长辈,略聊几句,便被推到菩提苑去与年轻男女交往,还未跨入院门就听里面语笑喧阗,读书吟诗,雅趣得很。

瞥见倚门而立,华光逼人的女子,院内寂静一瞬,随即便有男子窃窃私语,“这是哪位贵女?”

“应是关家嫡女,刚和离那位。”某位宗室贵女低声介绍,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后面又添了一句。她与关素衣同在正殿为先太后念过经,自然识得。

“原来是她!”有人摇头嗤笑,满脸不屑;有人恍然大悟,表情痴迷,还有人不动声色,冷眼旁观。即便魏国民风再开放,对于勋贵子弟而言,和离过的女子终究不是良配,不值得他们垂青。

本还对关素衣嫉恨非常的贵女们开始发出窃笑声,像打了胜仗一般得意。残花败柳怎能与娇嫩的花骨朵相比?瞬间的惊艳已然消退,众人继续捧着书卷拜读,若是文思如潮,诗兴大发,便提起笔在雪白的墙壁上提词。

在这么多年轻男女之中,唯有一人群星拱卫,备受瞩目。她穿着一件再保守不过的长袖襦裙,嫩绿色泽将她衬得唇红齿白,面如桃李,被周围衣饰奢华的贵女们环绕着,越发清新脱俗,与众不同。

她手里捧着一卷书册,逐字逐句诵读,引得一群学子倾耳细听、如痴如醉。

被众人孤立的关素衣丝毫没觉得不自在,慢慢踱步过去,待女子举起茶杯润喉的片刻,拱手问道,“徐二小姐,这是何人大作?似乎乃一篇讲义释文?”

徐雅言微笑回话,“此乃家父拙作,名为《子集注释》,为天下学子略解疑惑,指点文道。”

为天下学子略解疑惑?徐广志这是要摘“天下师”之名啊!关素衣眸光连闪,露齿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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