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那般情景,以及围在会议桌周遭的众人表情,我这辈子大概也不会忘记!那天下午是个晴朗的6月天,在警务署长的容许下,阳光照耀在精美昂贵的室内物件上。虽然开着窗,但屋子里烟雾缭绕。而检察官正为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懊恼不悦,因为他正要外出打高尔夫球。

但此刻已来不及以无预约为由婉拒。老杰已经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大摇大摆是个最贴切的形容字眼。他穿着花俏鲜艳的西装,头戴了一顶灰色大礼帽,衣襟纽孔内还别了一朵花。他的白髭须繁茂浓密,一望便知他天生就是斯文扫地的蛮横气质;有个咯吱咯吱的声音一直响不停,这声音绝对和他脱不了干系。尾随他身后进来的是曼勒宁,温文有礼得像个电影明星。杰佛瑞·韦德悠哉地越过众人,伸手将文件推到桌上杂乱的一旁,然后一屁股便往桌沿坐下。

“天气不错嘛?”他亲切地说道。“如果你们不知道我是谁,那我来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杰佛瑞·韦德。就是你们口中所说的那位老杰·韦德。我想跟你们大家稍微谈一下。”

“哦,是吗?”警务署长的口气尽是讥讽之意。“谈什么呢?”

老韦德开朗地咯咯笑。然后他正襟危坐,目光越过桌面。

“你们自认为已经可以起诉曼勒宁小兄弟了,是不是呢?”他质问道。

“那又怎样?”

这个垂垂老矣的魔头倒是快活得很。他伸手探入大衣的胸前口袋,掏出一只皮夹子。接着从皮夹子里头拿出一样我从未见过、而且不相信它真的存在的东西。那是一张面额5000英镑的钞票。他把钞票摊在桌上。

“放一枚6便士银币到桌上来,”他说。

“伟大——万能的神啊,”检察官低声嘀咕着,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是想要——”

“不是的,各位先生,”曼勒宁以平和有礼的声音插嘴。“这可不是行贿,我的准岳父不会干出这种离谱的事情;不过我敢说,无须花这么多钱,就有可能收买你们任何一个人。放一枚6便士的银币到桌上来吧。”

没有人开口讲话,这是因为事情的发展让我们甚至忘了生气。老韦德将身体探过桌面,轻敲着那张5000英镑钞票。

“没有人想要赌一枚6便士吗?”他问道。“你们大家不会都这么吝啬吧?我想用这么一小张纸来跟你们的6便士银币打赌,赌你们起诉不了曼勒宁,而且就算你们试图让这个案子成立,恐怕你们连大陪审团那一关都过不了。怎么样?”

“老杰,”一阵沉寂之后,赫伯爵士说道,“这太过分了。在某种程度内,我一定挺你到底;但这实在是厚颜无耻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不像是你平常一贯的作风啊。你们出去,马上给我出去。”

“且慢,”警务署长说道。“你为什么这么笃定案子无法成立?——咦,外头出了什么事?”

帕普金插话进来,原来门外传来嘈杂的噪音。

“我相信门外的人,是和韦德先生一起来的,长官,”他殷勤地跟我们说。“他们在这里摆出一副来者不善的架势。”

“他们都是目击证人,”韦德气定神闲地宣布。“总共有13人。这些证人可以证明在6月14日周五晚上从9点钟至10点45分为止,曼勒宁和我一直坐在狄恩街的希腊-波斯餐馆里面(现在已命名为‘苏活谢涂’)。他们分别是谢涂和阿奎诺波波洛斯两位业主先生、4位服务生、一位盥洗室仆从、一名警卫,以及4位互不相识当时在那里用晚餐的证人,最后——”

“这些人加起来,”警务署长冷静地说道,“只有12个。”

“喔,第13个人在忙别的事,”老人咧嘴露出奇怪的笑容答道。“你们等着看吧。他们全都是规规矩矩的英国子民,英国陪审团会接受他们的。凭这13人的口供,就算说死马活过来了都不会遭到质疑咧。这就是你们所谓的不在场证明。你们有本事推翻它吗?要不要试试看呢?证人全都在这儿;去啊,去试试看吧。你们就拿那样的证词上法院吧,当法官在法庭上举棋不定的时候,我就会采取行动,然后让你们的起诉案无效驳回。不过啊,你们的案子不会有机会弄上法庭的,因为我可以跟你们打个小赌,大陪审团会否决你们的诉状。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警告你们:这件事最好就此打住,如果你们不罢手的话,只会替自己找来很多很多的麻烦。”

赫伯爵士说道:

“混蛋东西,你把那个餐馆买下来——”

“请拿出真凭实据,”老人对他露齿而笑。“你别管这件事,老赫。你一直在帮我忙,况且我不想跟你作对。”

“包括餐馆在内,你还买了别的东西吧?这件事我应该可以问问吧?”检察官纹丝不动地问道。

“你问问看啊,”韦德身体探前,摇头答道,“然后我就会以中伤毁谤的名义告得你七荤八素。呵呵,不过,还轮不到你的,对不对?这里有个人我想他是躲不掉的,”他用指头戳我。“这位某某总探长,我想你将会知道恐吓我是绝对占不到便宜的。”

“是吗?”我说道。“咱们来听听曼勒宁先生有何表示。曼勒宁先生,你声称在周五晚上9点至10点45分之间,一直待在那家餐馆里头,是吗?”

曼勒宁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是毕恭毕敬,沾沾自喜。他笑得很开心。

“是的。”

“但是,你告诉卡鲁瑟巡官——后来你也对我说过——10点40分的时候,你去过摄政亲王巷,不是吗?”

“很抱歉,”曼勒宁仍然保持庄重的语气,“我想,你对我这个人真的非常不了解。想当然耳,周五晚上我对卡鲁瑟巡官说那番话的时候,过度紧张的情绪——这你应该很容易体会——可以让我不必为当下那个场合所说的话负责。我不确定自已当时说了些什么;而巡官也不能证明我说过什么,因为我没有为任何口供签字背书。事实上,我差不多只记得我口述给他听的事情,和周一告诉你的说辞是一样的:也就是说,周五晚上我真的去过摄政亲王巷,只不过,什么时侯去的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你。我只宣称自己是走后面的通道,然后就非常正当地拒绝再提供你任何讯息。呃——你否认我的说法吗?”

“不,你的确是这样告诉我。”

曼勒宁的手势有那么一点宽宏大量的意味。

“不过,”这个耀武扬威、得理不饶人的家伙说道,“为了阻止你们又犯下一个愚蠢的错误,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周五晚上所发生的实情。到现在为止我什么都没说,是因为我不想让韦德先生难堪。

“事情是这样的,当韦德先生从滑铁卢车站走出来的时候,我刚好遇见他,当时是9点钟,和他在一起的是两位——呃——经营餐馆的朋友,因此我就接受他用餐的邀约。依照原本的计划,我们本来随后要去博物馆的;韦德先生告诉我他已经发一封电报给伊林渥斯博士,电报的内容是请博士在10点30分到博物馆跟我们碰面。很不幸的是,韦德先生和谢涂先生一谈到波斯,就热中得一发不可收拾,所以他决定——各位先生,这事咱们就不拐弯抹角了——他决定放伊林渥斯博士鸽子。但他又不想伤害这位杰出博士的感情。所以他问我是否可以跑一趟博物馆——伊林渥斯博士可能正在那里等候——然后找个说得过去的借口搪塞一下。我离开餐馆的时间,刚好是10点45分。其中一位餐馆业主阿奎诺波波洛斯先生,他都把车子停到帕尔摩街后面的马厩;当时他正要回家,所以愿意载我一程。不过在路上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情况不对。正如你们所知,我们本来是要去参加博物馆11点钟的聚会。韦德先生是发了一封改时间的电报给伊林渥斯博士,但他却忘了通知其他人晚上还是有聚会——他在早上的时候取消了晚上的聚会。其他人没收到电报,所以博物馆里头可能空无一人。我没办法进入馆内,而势必在门口阶梯等候的伊林渥斯博士也不可能进得去。然而,我想起何姆斯先生就住在帕尔摩街。我请阿奎诺波波洛斯先生开车走后面的路去马厩,一来他可以照旧在那边停车,二来我也可以找到何姆斯先生的住所。我下车之后,正经过摄政亲王巷后面时,就在后门(给了某人一些指示)遇上了公寓管理员乔治·丹尼森先生。”

就在此刻,赫伯·阿姆斯特朗爵士用力拍击桌子。

“满口伪证!”他咆哮道。“老杰,那栋大楼公寓和餐馆一样都是你的!普恩对卡鲁瑟说——”

“拿出证据来,”韦德冷静地说道。“我再提醒你一次,老赫,别插手管这件事。小伙子,继续说。”

曼勒宁彬彬有礼的漠然态度又回来了。

“是的,那当然。嗯,丹尼森先生——他就是韦德先生提到的第13位证人——让我进入大楼,陪我走后楼梯上何姆斯先生的公寓。不过,公寓里头一个人也没有,然后我看到某些迹象,这些迹象让我相信大伙儿一定都前往博物馆了。这时候的时间约莫11点钟。我再度下楼,和丹尼斯先生打声招呼,然后加紧脚步赶往博物馆。到了那边之后,博物馆看起来是一片漆黑,我觉得其他人一定都在里头,所以我不断按门铃。当我忙着按铃之时,一名警察打断了我的行动。他对我努力按铃之事有所误解,而我当然不能说明韦德先生——不好意思,先生——韦德先生对贵客伊林渥斯博士的不礼貌行为,所以在这件事上面,我得表示歉意。”

曼勒宁又笑了起来,但他的双眉皱在一块儿,而且用客气的眼神看人时,那笑容看起来颇有嘲弄之意。

“我想就这样了。对了,你们现在想要逮捕我吗?”

“若按照正规手续来办理,”警务署长狐疑地看着他,“我会比较满意。”

老人倾身向前,脸上的神情大为高兴。

“你打算要这么做?”他问道。“好极了!各位,有人想跟我赌一把啰?”

再一次地,那空洞的咯咯笑声像脏水似地泼在我们身上。随即他便开怀大笑。

3个星期后,大陪审团驳回我们的诉状。

话说到这儿,菲尔,我的叙述即将进入尾声。现在你应该可以了解一开始我所作的声明了。虽然我们当中有些人认为谋杀之所以会发生,其实背后是有严厉谴责死者行为的意味——他利用蜜丽安·韦德游戏人间的人格特质来占她便宜;但符合下列两个条件的疑犯:一来心境正为潘德洛的恶行或蹂躏迫害而痛苦烦闷、二来拥有熟练刀法可轻易杀死潘德洛,我们却一个也找不到。不过,他们的整段韵事就像一记直拳打在你面前,由不得你视而不见。如今我们的处境,你是明白的。

我们没法子让曼勒宁因谋杀罪受到审判,或者让韦德因作伪证而受到审判。我们相信曼勒宁待在餐馆的整个说辞,彻头彻尾完全是一个捏造的谎言。我们对自己的看法深信不疑——从你点头的动作来看,相信你也支持我们的判断。但我们费尽千辛万苦,却连一个证人的口供都无法推翻掉。(对了,当时老杰指控我们严刑逼供,而所谓的严刑,其中包括装了铅的橡胶水管。他根本是在造谣生事,不过当时我真的恨不得能拿根橡胶水管起来用,而这种冲动我这一生当中就只有这么一次。)靠着一个浩浩荡荡的律师团帮他撑腰补漏洞,老鬼还向新闻记者暗示说我们心怀不轨,只想把别人定罪判刑,借此来掩饰自己的无能,而且就是因为无能,所以我们才以为诉状可以成立。

我们能怎么办?抓不到曼勒宁的小辫子,我们也不能改弦易辙转头去证明女孩有罪,即使我们相信这就是真相;无论谁有罪,曼勒宁才是这整个案件的轴心人物。我们的处境是坐困愁城——老鬼他可是心知肚明。这个得意洋洋、一辈子不曾低声下气的骗子,不但完全识破我们的意图,而且还用计杀得我们溃不成军。在场的赫伯爵士虽然身为他的老友,却也被整得一肚子火。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花一整个晚上来商谈的原因。虽然再怎么说,好歹播德洛也是一条会动会呼吸的人命,不过老实说,我们根本不在乎能否将杀害播德洛的凶手绳之以法。但那个老魔头公开夸口说,法律已被他操纵于手掌心;这才是烦恼所在。所以我们最后的指望,全都寄托在你身上了;虽然很可能是白忙一场。想必你和我们一样相信曼勒宁是此案的凶手,而韦德则犯了伪证罪。但是,你可有任何法子逮住他们呢?

案子已过了3个多月,从结果来看,我们能补充的事情其实不多。我们一直在密切注意每一个人,所以后续的发展我们都很情楚。有件事你可能会感到兴趣。大陪审团未能做出正确判决的一个月后,当时万众瞩目的骚动已平息下来,而蜜丽安和曼勒宁也决裂分手,显然双方都同意这样的结局。曼勒宁已经前住中国,不过他变得更有钱了。透过私下而谨慎的查访后,我们得知在他动身之前,老鬼在他的银行户头里存入一张支票,面额是整整两万英镑。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吗?

关于其他人的清况,和原来都差不了多少。我们搞定了莱利太太,但如此一来反而帮了老鬼的忙,所以我们也没有高兴到哪边去。到韦德博物馆参观的人潮比杜莎夫人蜡像馆还多;普恩仍然当他的夜间管理员,何姆斯照旧坐他的助理馆长宝座。由于审讯会上公开案清的缘故,贝克特只好向公使馆递出退休申请;但他们这个小圈圈,却似乎比以前更加紧密相连。杰瑞、巴特勒以及哈莉特·克尔顿,他们的近况和我们最后碰面时相差无几。还有伊林渥斯——唉,他一度还变成风云人物咧。

至于蜜丽安,我只能告诉你一个月前我见过她,当时整个社会还有点排挤她。事实上,她似乎过得比以前更好。那一次我是去酒吧逮捕某个犯下伪造罪的家伙,结果却在那儿遇见她,那时候她穿着艳丽的华服,正坐在高脚凳上,容貌美丽更胜过往。我谨慎地问起曼勒宁,她回答说有一阵子没听到他的消息了。就在我起身正要离去之时,我又说:

“请你私下坦白跟我说,你对曼勒宁的观感究竟为何?”

她望着吧台后面的镜子,以梦幻般的神清笑了起来。

“我想,”她答道,“在萧伯纳的戏剧中有个角色这么说过:‘漂亮,精彩,不可思议!哦,何等精湛的逃脱演出口阿!’对了,你要是有见到那位相貌堂堂的年轻警官,请转告他,星期四晚上没问题。”

我们的故事由卡鲁瑟拉开序幕,也从卡鲁瑟身上划下句点。

第一时间更新《阿拉伯之夜谋杀案》最新章节。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