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后记

漫长的道别

2003年深秋,我上高中一年级,第一次听说××的名字。

就叫他××吧,起名字是很累的。暗恋故事中的男主角本来就不应该有名字。

无法大声讲出来的名字,叫××就够了。

高一第一次期中考试前,我后桌的女孩忽然看上了一个体育特长生,忍不住拉着我们几个去体育场看他跑圈。体育特长生发现居然有女生观摩,立刻像打了鸡血一样,百米冲刺跑出了吃奶的劲儿。

后桌忽然冷了脸,大失所望的样子。

回班后,她就宣布自己不喜欢这个体育特长生了。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你没看到吗?他冲刺的时候,迎风跑,脸抖得丑死了!他!脸!抖!”

对后桌来说,“喜欢”不过就是一种寄托,青春期的少女幻想长着翅膀在空中盘旋,时刻寻找着真实的躯体作为落脚之处。只可惜体育特长生这个宿主不够完美,对不起她的期望。

放学后坐在公交车靠窗的座位上,从远在郊区的学校一路颠簸回到市中心。我看着外面灰头土脸的街景,脑海中还在无限循环“他脸抖他脸抖他脸抖……”一边笑着,一边也有些跃跃欲试。

好想找个人用来喜欢。

但也只是想想。这个念头瞬间就被肩膀上的重量压了下去。书包里沉甸甸的满是练习册,新同学中那么多竞赛生,每个看起来都好厉害的样子,我自己初中时成绩也不赖,如果在新班级第一次考试就排名倒数,岂不是丢死人了……

少女的心思化成一声叹息,和街景一样灰头土脸。

期中考试结束后,我在班主任办公室帮忙整理学年分数段统计表,这张表格将在放学后的家长会上发给所有的人。我正准备拿着打印好的一张原始稿去复印,忽然被班主任叫住了。她指着题头的那片空白,说:“你在这儿写上,×班,××,数学150,物理98,化学……”

我一笔一画,因为是听写,所以把××的名字写错了。班主任本能地感到不对劲,拿着那张纸朝另一个老师挥舞,问××的名字到底该怎么写。

那位老师坚决不同意我们班主任用××来做典型范例。那位老师教语文,而××的语文成绩……呵呵。门门成绩都漂亮,只有语文丢脸,如果我是他们的语文老师,也不会乐意树这种典型。

看完了热闹之后,我重新打印了一份表格,复印了许多份,而那张写着××名字的,本来想团了扔掉,不知怎么就折好留起来了。

这次的第一名其实是另一个女生,但备受瞩目的是隔壁班的××。在我们这所以理科见长的高中,更受关注的永远是数理化,而这位××,在这三门科目上几乎没扣分。

我刚回到班级,就听见后桌女生在念叨着××的名字,听说××初中的时候就如何如何,他平时更是如何如何,他……

那天起,××彻底取代了体育特长生,成了一众少女幻想的宿主。

我当时转过头问后桌,万一这个××长得像大猩猩该怎么办?

后桌不屑地“哼”了一声:“才不,我去他们班门口围观过了。”

我那时可是个浑然天成的装逼少女,淡淡地一笑,就转回头去做题了。

女生们对这个××的好奇与崇拜,更加衬托出我遗世独立的卓然风姿、冷静自持……总之就是,我真是太他妈的特别了。

我有过好几次机会见到××的庐山真面目。

比如,后桌女生站起来说:“××他们班在外面打球,我们去看吧。”

比如,我的学霸同桌捏着一本字迹极为丑陋的笔记说:“这是××的竞赛笔记,我请假回家,你能帮我把它送到隔壁班吗?”

我的答案都是:“不去。”

说来也怪,其他风云人物我都会心态平和地去跟着围观,但到了××这里,竟然别扭上了。

可能是有点儿忌妒吧。我忌妒聪明的人,从小奥数就是我的噩梦,直到考上重点高中,我也不曾对自己的智商放心,总觉得只是因为勤奋刻苦才有机会和好头脑们平起平坐,稍一放松就会跌落谷底,上天为何如此不公平。

内心的自卑感在××这里蔓延起来。

好希望他长得像大猩猩。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我在××班级旁边的教室坐了一整年,他们班的同学几乎都混了个脸熟,但我没有见过他。

还因为他差点儿和后桌女生闹翻。

初夏的下午,我和后桌一起去小卖部买冰激凌吃。穿过操场时,对面走过来一排男生,七八个人,不是三两搓堆儿,而是真的排了整齐的一横排,气势惊人地迎面走过来。

我从不盯着别人看,和后桌说笑着,与他们擦肩而过。

后桌却心不在焉,等到这排男生走过很久了才说:“那个穿白衣服的是××。”

我本来是不想回头的,但也懂得装逼要适度的道理,就很自然地转身瞟了一眼。男生们已经走远了,变成一排“养乐多”。里面至少有四个男生穿着白色的衣服,其他人穿的是白色的衍生色。

“请问,你是在玩我吗?”我好笑地看了一眼后桌。

后桌忽然变得出奇地沉默,我赶着在上课前吃掉冰激凌,所以没注意到她的异样。走进教室时,她忽然轻声问:“你觉得××怎么样?”

我一愣。

想想那一排男生的背影,看起来资质都好愁人的样子。

“矮了点儿吧?”我笑着说。

后桌忽然发飙了:“你有病啊!他不比你高啊?故意挑毛病,有意思吗?!”

好多同学都在看着我们。我脾气也上来了,冷笑着说:“比我高也算优点?”

我们各回各位,赌了一堂课的气。

本来也不是朋友,只是表面亲热,所以一旦撕破脸,说软话都找不到落脚点。

我那时的性格还不像现在这么自我,推崇以和为贵,于是拉下脸写了张字条传给她。大意就是我开玩笑的,本来以为你天天念叨××也只是闹着玩的,没想到你会这么在乎,对不起。

后桌姑娘回复道:“我不该那么冲动。可你不要这样说他了,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我忽然好奇了。

“哪儿好?”一下课,我就转身趴在她的课桌上问道。

后桌矜持了一下,才轻声开口讲道:“我跑去跟他上了同一个英语补习班,坐在他旁边。每次他的橡皮掉在地上了,我帮他捡起来,他都会说‘谢谢’。”

我:“……”

看到后桌眉毛又要竖起来了,我连忙狗腿子地补上:“成绩这么好,又这么有礼貌,真好。”

夸××就等于夸她,看着后桌眉飞色舞的样子,我把那句贱贱的“他做数学题时会不会激动得脸抖”咽了回去。

××话很少,××很讨厌语文课,××最喜欢睡觉,××其实是个很有冷幽默感的人……

总结一下,如果流川枫的爱好不是篮球而是数理化,那么他就变成了好看版的××。

我始终记得那天下午,天气很好,我倚着窗台,歪着脑袋看着外面湛蓝的天,一朵云飘过去了,又一朵云飘过去了……她絮絮地讲着一个我从没见过的人,全是边角料,全是废话,全是臆测,全是一厢情愿。

全是最好的年华。

××依旧保持着骄人的战绩。理科班卧虎藏龙,但他总能出现在前三中,考第一的时候居多。

高二时,我去学文了。

终于体会到了做老大的感觉,果然还是考第一比较爽。

也因此减轻了对××的忌妒。

我妈跟我讲过我三四岁的时候在公园里和他们玩游戏的故事。广场的地砖按照颜色从里到外排成一圈一圈的,我们一家三口沿着最外圈玩追逐游戏,她和我爸在后面追我,眼看就要被追上了,我忽然一步跳到里圈,理直气壮地跟他俩说:“我过关升级了。”

后来还有一次是在大家打雪仗的时候,我忽然搬起石头打人,并声称“我吃了一颗星星,所以换机关炮了”。

再后来,我妈就禁止我玩红白机了。

总之,我耍无赖的这个习惯是从小养成的,理科班生活艰辛,就往里圈一跳,学文去,自立山头称霸王。

可惜,理科崇拜在文科班依旧存在,所以我也依旧没有停止听到××的名字,只是这次××的狂热粉丝换成了我的前桌。

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为什么文科班的第一是我,可大家还是觉得××最牛?谁能给我解释一下?

时间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去了。每个人的高中生活概括起来都很像:上学放学,考试排名,合唱表演,篮球联赛,有朋友有对头,有快乐有忧愁。但是铺展开来,各有各的动人。

我们学校在郊区,属于封闭式住宿管理。我常常偷看邻床女生的言情小说,看得眼泪倾盆再偷偷放回去,聊天时继续冷淡地表示对这类无逻辑发春故事的不屑。

然而,高一时被沉重的理科班气氛压迫下去的少女心思,被这些故事撩拨得松动起来,抖抖翅膀上的尘土,就飞上了天。

有一次为一个同学庆祝生日,大家在食堂把桌子拼成长长的一列,正在点蜡烛时,旁边走过一群男生,前桌女生忽然兴奋地小声说:“哇,××。”

我条件反射地侧脸看他们,一个男生也转过脸来看我们。

……大猩猩。

××果然长得像大猩猩!苍天有眼!

我微笑着和大家一起唱生日歌,嘻嘻哈哈地打闹,忽然有点儿失落。

好吧,不是有点儿,是很失落。

可这是为什么呢?

她们的少女幻想都落在一个具体的人身上,只有我的,落在了一个名字和一堆传说上。

即使万般不愿意承认,我也的确很难过。

对于我毫无理由的忧郁,我爸妈的评价是:“啧啧,孩子长大了。”

别以为他俩多开明。他们只是喜欢看少女怀春,更喜欢看少女怀春而不得。我要是成功了,他们能打折我的腿。

再听到别人念叨××时,我心中不再有忌妒和好奇夹杂的奇异感觉,只觉得可惜,更为自己之前愚蠢的小心思而羞愧。

真可惜。

我并不是真的希望你像只大猩猩的。

每个周五大家都会带着一周的换洗衣物回家,我拎着一个大行李包在站台等车,身边站着我的铁哥们儿L。

他的戏份不重要,随便用字母代替就好。

L正在和我闲扯淡,不知怎么往我背后望了一眼,立刻换上了一副狗腿子的嘴脸:“啊呀,今天真荣幸啊,能跟文理科第一一起坐车呢!”

我一开始只是条件反射地绽放一脸“哪里哪里,大家那么熟就别见外了,你看你这小子总是这么客气”的谦虚笑容,忽然觉得哪里不对。文科第一和理科第一?

我怔怔地回过头去。

这是××?长得还不赖嘛,那么大猩猩去哪儿了?

我这才意识到,之前是我认错人了。

××的衣着打扮很清爽,个头的确不高,但是也不算矮,神情很冷漠。

我写小说写过这么多角色,至今无法描述清楚××的样子。

大概就是那样吧,你们也不用知道得太清楚,反正你们又不需要喜欢他。

或者你也可以这样想,我喜欢的人和你喜欢的人,都长着一张同样的面孔,一张只有我们觉得特别好却永远都羞于仔细描摹出来获取他人认同的面孔。

××拖着行李箱走过来,就站在离我们五米左右的地方,抬头去看站牌。

我大方地侧过头去打量了一下他的背影。

那应该是高中阶段我最后一次大大方方地看这个人。

后来我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上,一边和L继续谈天说地,一边看着外面暖洋洋的夕阳,阳光特别好。L问我今天吃错药了吗?笑得这么开心,我没回答。

我记得那天从车站走回家的一路,连地砖和垃圾站都变得比平时好看。车站在坡上,而我家在坡下,我需要穿过一条僻静的小路,下一段长长的台阶。

站在台阶上方,俯视着下面错落有致的一栋栋房子,还有远处没入都市丛林的夕阳,忽然胸口被一股奇怪的情绪充满了。

不仅仅是高兴。

像是发现了人生的奥秘、生活的乐趣,整个世界都在我脚下铺展开。

我扔下旅行包,张开手臂,踢踢踏踏地跑下台阶,飞快地冲下一个缓坡。风在耳畔,心跳在胸膛,书包一颠一颠地拍打着屁股,不知道是在劝阻还是怂恿。

我和我的少女心,一起飞了起来。

然后像个弱智一样再次爬上坡去拿扔在地上的旅行包。

发现了吗?我们DramaQueen(假面女王)活得都很辛苦。

我从不觉得暗恋是苦涩的。

对一个人的喜欢藏在眼睛里,透过它,世界都变得更好看了。

我会在每次考试之后拿数语外这三门文理科同卷的成绩去和××比较;会特意爬上××班级所在的楼层去上厕所;会在偶然相遇时整整衣领,挺直后背,每一步都走得神采奕奕;会竖着耳朵听关于他的所有八卦,哪怕别人只是提到了××的名字,我都高兴。

当然,作为一个资深的装逼少女,我不能表现出来一丝一毫对××的兴趣,只能绞尽脑汁、笑容浅淡地将谈话先引向理科,再引向他们班,最后在大家终于聊起××时假装回短信或看杂志,表示不感兴趣。

连这种装模作样都是快乐的。

夏天来临时,天黑得晚,晚自习前的休息时间很多男生拥上操场去打球。我不再抓紧时间读书,而是独自一人去篮球场散步。十六个篮球架,我慢慢地绕着走,每走过一个都看看是不是他们班在打球。一旦发现真正目标,我又绝不敢站在旁边观战。

好像只要一眼,全世界就都会发现我的秘密。

我说了,车站相遇之后,我再也没能光明正大地打量过他。

一脸平静地装作在看别处,目光定焦在远处的大荒地上,近处的篮球架就虚焦了,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一群人。

这群人里有他。

只有一次见到过他投三分,空心进篮,“唰”的一声。大家欢呼的时候,我把脸扭到一边,也笑了。

想起高一后桌女生说,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高二的暑假去国外玩,趴在酒店前台写明信片,给他写。写一句画一句,写一张撕一张,最后我拿着厚厚一沓撕碎的明信片去大堂的垃圾桶丢掉。我们导游看到了,笑着调侃我:“小姐,炫富吗?”

那是我第一次想要实际地做点儿什么去接近他。

之前我喜欢他。现在我希望,他也能喜欢我。

一旦这种念头浮上来,我就变得不快乐了。

最后还是写好了一张,被我原封不动地带了回来。我自然不敢真的寄一张明信片给他——没头没脑的,盖着国外的邮戳,大家一打听就知道是谁,恐怕他还没看懂,别人就全懂了。

但是我还能做些什么吗?高三的晚自习常常被我一整节逃掉,去升旗广场乱逛,坐在黑漆漆的行政区走廊窗台上,想着一万种可能被他认识的方式。

我们两个班是同一个语文老师,所以我作文写得特别认真,每次考试之后,优秀作文都会被教研组复印传阅。我至少能先混个脸熟,让××知道知道我是多么多么的,嗯,才华横溢。

转念一想,他这么厌恶语文课,不会顺便也觉得我是个矫情的酸文人吧?

少女型拧巴成麻花,做人好难。

直到有一天,我妈从书桌旁的地上捡起一张明信片,问我,××是谁?

如我所料,我妈依旧对少女怀春而苦求不得的故事喜闻乐见。

她当然问了我一个经典问题:“你喜欢他什么呢?”

高三上学期,各个高校的保送生和自主招生选拔开始了。他是竞赛生,参加保送选拔;我是普通少女,希望能努力争个自主招生加分。

广播让大家去教导主任办公室填写资料,我去得晚,意外地看到了他……和他的妈妈。××坐在沙发上,一脸漠然。他妈妈拿着表格去问东问西,我心不在焉地坐到茶几的另一端,拿着表格低头填,写几笔就紧张地往他那边瞟一眼——我期待着无意中眼神交会,我会笑着向他点点头,说:“你是××吧?你好,我叫……”

我并不是个怯场的人。

可他自始至终就是没有看过来,只是一句句地听着他妈妈的指导,按部就班地埋头填表。

我们都通过了第一轮材料初审,一同参加在省招生办举行的笔试。我考得并不好,走出考场时人还蒙蒙的,等远远地望见人群中的我妈妈时,整个人一激灵。

我妈,和××的妈妈并肩站着,乍一看上去,相谈甚欢。

我的家长会都是我爸爸去开的,我妈从不与其他家长有过多交流,甚至连我班主任的名字都记不住,现在却笑容满面地在和××的妈妈聊天!

这位女同志,您是怎么回事?您想玩死您亲生女儿吗?您听说过“虎毒不食子”吗?!

我全身僵硬地走过去,我妈一脸无辜地拉过我介绍道:“这是××的妈妈。”

废话,我当然知道!

××的妈妈是个利落又热情的人,寒暄了几句,我就看到××面无表情地走近,无视在场的另外两个人,拉了拉他妈妈的胳膊,说了两个字:

“走吧。”

……走吧。

他妈妈朝我们笑着点点头,接过××的书包,母子俩亲亲热热地走开了。

我妈意味深长地朝我微笑,说了一句让我至今难忘的话。

“你未来的婆媳关系会很难处啊。”

“你到底想干吗?”我的脸已经抽筋了。

“在外面站着无聊,听到她提起‘我们家××’,我就走过去跟她随便聊了两句,”我妈笑得如沐春风,“你喜欢的就是那个××?怎么像个机器人?”

我依稀听到我们的母女关系发出了“咔嚓”的断裂声。

其实我知道我老妈的意图。她觉得××并不值得喜欢。然而她不能回答我的是,“喜欢”究竟是什么?情感的发生是一定能找得出缘由的吗?喜欢就是一个坏掉的水龙头,理智告诉你不值得,可怎么拧紧都是徒劳的,感情覆水难收。

那天晚上,我挽着妈妈的胳膊,慢慢地走回家。头顶上是灰沉沉的天空,孕育着一场初雪。

妈妈感觉到了我低落的情绪,忽然捏捏我的手,说:“他妈妈早就认识你,知道你学文、以前是哪个班的,还知道你作文写得很好。”

“真的?”

“嗯。”妈妈笑道,“真的。而且,她说是××和她说的。”

即使知道这些基本信息很可能都来自××妈妈密布的情报网,与××毫无关系,我还是瞬间开心起来了:“还有吗,除了作文呢?”

“没有了。”

“啊……”我很失落。

“哎,对了,他妈妈说你很好看。”

“真的?!”

“……我编的。”

母女关系第二次发出“咔嚓”的断裂声。

我妈妈从未停止拿××的事情取笑我。甚至连一起去超市买书包,我们意见不同,她也一定会指着自己看中的那一款说:“这款看上去像是××会背的风格。”好像这么一说我就会听她的似的。

是的,我的确听她的了。

我一直很想知道她敢这么肆无忌惮,是不是因为确信××不可能搭理我。

××越好,我就越乐于单纯地欣赏他;××的形象越普通,我反而越想要接近他,像是要亲手通过实际例证来残忍地使自己的幻想破灭似的。

所以这年冬天,当我妈妈陪着我去北京参加自主招生的面试时,我第一次鼓足勇气和××打了个招呼。

在理科教学楼的大厅里,我手里抱着一堆表格,站在柱子旁边等我妈妈,忽然看到××独自一人面无表情地从旁边的教室里走了出来。

他经过我身边时,我突然鼓足勇气,打起精神微笑着说:“嘿,××。”

然后他走远了,没看我,没停步。

我呆站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右手,拉了拉自己的左手臂,说:“走吧。”

对于这个故事,我妈妈的评价是:“哈哈哈哈哈哈哈。”

但我现在还记得,在理科楼大门口,我看到他爸爸妈妈陪着他一起走远。门口来来往往的都是参加面试的考生和家长们,每个人都一脸焦灼与兴奋,支棱着耳朵探听其他人的来头和捕风捉影的消息。我抬起眼,望见一只通体幽蓝的长尾巴喜鹊落在枝头,正歪着脑袋打量着我们。

这只喜鹊是怎么看待我们的?我一直想知道。

××拿到了保送生资格。我无比感谢他们班那位严厉古板的班主任,由于他硬性规定这群竞赛保送生也必须照旧每天来上课,我得以在高三的最后一学期时常见到××。

我知道他喜欢穿哪件T恤,也发现了他搭配衣服的规律,小动作,走路的姿态,后脑勺儿的形状……估计比朱自清对他爸的背影都熟悉。

那段时间,我最喜欢玩的游戏就是掷硬币。我在文科班的好朋友是个非常活泼又非常害羞的女生,可以大声讲荤笑话,也可以在见到自己喜欢的男生时吓得连个屁都不敢放。食堂的饭那么难吃,我们照去不误,就为了在进入门口的时候可以玩这个掷硬币的游戏。

她喜欢的人常在一楼出没,我喜欢的人常在二楼出没。我们需要用硬币正反面来决定今天去几楼吃饭。

好友说:“这不是游戏,这是一场占卜。”我们听从上天的安排,好运气要省着点儿用,不能太任性,这样才能在关键的事情上心想事成。

我们体贴地没有询问过彼此的“那个人”姓甚名谁,一直恬不知耻地用“你的honey(亲爱的)”和“我的honey”来称呼。我至今都很感谢这个游戏,让我心里那个不能说的××在安全的领域粉墨登场,被我尽情谈论,仿佛只要我乐意,他就真成了我的谁。

高中生活就这样结束了。

高考之后的夏天,我意外地接到了一个陌生来电,对方自称是××妈妈的同事,女儿读文科,很不听话,希望我可以去和她女儿聊聊天,以身作则地“震撼”一下她。

如果这事是我妈给我揽的,我肯定早就发飙了,但对方一说是××的妈妈热情推荐,高度赞赏,我就心花怒放了,立刻在电话这边狂点头,带得电话线也一晃一晃的。

我记得自己和那个让她妈妈操碎了心的小姑娘一起坐在花坛边,她忽然问我:“你们学习好的人,也会偷偷谈恋爱吗?”

我哭笑不得,点头说:“当然会,我周围许多人都谈过恋爱。”

她继续问:“那你呢?”我摇头。

小姑娘想了想,忽然兴奋起来:“至少有喜欢的人吧?”

我点点头。

“那他知道吗?”

于是,当嫡系学姐把组织大学里第一场同乡迎新聚会的任务交给了我时,我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做点儿什么了。对别的班级,我都只是通知一位领头人,再由他来向自己班的同学传达;但是到了××的班级,我居心叵测地从领头人手中将他们班那十几个新生的联络方式全部要了过来,一一通知,就是为了光明正大地要到××的手机号,亲自发上一条冠冕堂皇、无可指摘的短信,也把自己的姓名电话强行塞给他。

当爱情和自尊心相遇的时候,我们总是居心叵测,妄图两全。

几乎所有接到短信的同学都会回复我说:“谢谢你,需要我帮忙通知其他人吗?”

只有他,回复的是:哦。

哦。

得到这个字的时候,我站在学校西门外,头顶上是炽烈的暮夏日光,烤得人心里发虚,一瞬间好像又听见我妈妈促狭的声音:“你喜欢他什么呢?”

吃饭的那天,我略微打扮了一下。我这种面目平凡的姑娘打扮起来总是很尴尬,有一颗变美的心,却资质普通,又担心做得太过火,被所有人嘲笑不自量力。所以每每用心修饰过后,在别人眼里还是同一个样子。

我没敢和他坐在同一张圆桌上,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我们高中这两届考上同所大学的人加在一起足足有60个,自我介绍一轮下来差不多就要散伙了。我一直远远地看着××,看平日冷若冰霜的他兴高采烈地和一个同系的师兄谈论,交换电话,请教选课秘诀……

这一切都发生在我站起来造作地自我介绍的当口儿。

很久以后,我和他聊天说起自己刚入学时的窘境,明明左胳膊打着石膏却选了篮球课,简直是作死。他眉毛一扬——“你骨折过?”

我点头,没有过多地解释。

我那么显眼,毕业表彰时打着石膏,迎新晚餐时也打着石膏,所有人都围着我问:“你怎么了?”“要不要紧?”“哎呀,小心点儿”……我们距离最近的时候,两只肩膀之间只有十厘米,但是他从未看见过我。

后来我们还是认识了,以一种非常平淡的方式。

第一条短信是他发过来的,问我开学时的英语分级考试考了多少。我回答:“三级,你呢?”

他说:“我也是。”顿了顿又发过来一条:“你也考了三级我就放心了,那咱们高中应该没有人考到四级。”

我知道这只是一条没头没脑的、学霸跑来寻求安全感的短信,夸别人也夸了他自己。可能他已经打探过很多人,可能他只是客套。

但我在课堂上几乎把手机屏幕都看裂了——这么说,他知道我还挺厉害的,怎么知道的?很早就知道吗?他是怎么看我的呢?他不是从不注意学习以外的事情吗?

我小心翼翼地回复着他的信息,要热情,又不能发狂;要回应他的话,同时留出足够的尾巴让他继续回复我,防止谈话无疾而终……

左手刚拆了石膏,还软软的,用不上力,可我还是右手记着笔记,用左手攥住手机,和他不咸不淡地聊了一条又一条,独自维持着一场艰难的对话。

我并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女生,却可以在他选课有冲突发短信来求助的时候,顶着烈日跑去遥远的英语系教学楼帮他询问修改流程;可以在他挂掉我的电话、发来短信说“不喜欢打电话”的时候,费劲巴拉地编辑长长的短信撰写“改课攻略”;可以在他说自己感冒的时候,买一堆药送到男生宿舍楼收发室;可以在百度、谷歌还不甚发达的年代里,站在路边的信息岗亭里帮他查询从学校到北京站的换乘步骤——哦,当然还是用短信发送的。

谢谢他,我的左手恢复得特别快。

然而我们没有见面,我和他之间唯一的联结只有手机桌面上的信封图标。我没有主动约过他,不曾在夜里发信息没话找话,更没要求过他谢谢我。

于是他也就真的没有谢过我,连一句客套的“请你吃饭吧”都没说过。

不久后,徐静蕾的电影《当梦想照进现实》在我们学校的讲堂公映。我盯着海报上的这七个字,哭笑不得。

我终于鼓起勇气,发了条短信给他:“你看电影吗?我请你。”

他回复我:“。。。。。。”

我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找回破碎的自尊心:“算啦,不想看就直说,我就是看到海报了,随便问问。”

他又回复:“又没说不看。。。。。。”

直到现在,我都很讨厌用一串句号代替省略号的人,包括偶尔为之的我自己。

电影六点半开场,六点钟我从自习室走出来,发现外面下起了雨,立刻发短信问他:“你在宿舍?下雨了,记得带伞。”

“那你呢?你有伞吗?”

浇了半条江的水进去,仙人掌终于开花了。我止不住地傻笑,回复他:“没事,我跑过去就算了。”

快说来接我!

他说:“哦。”

黑漆漆的环境里,这部电影不只难懂,更是让请客的我难堪。映后主创上台和大学生交流,我看着××说:“不听了,走吧。”

他如蒙大赦。

回宿舍的路上,我忽然问道:“你没有朋友吧?”

××很诚实地摇头,白皙乖巧的样子,让我对他的好感又回来了不少。

过了几秒钟,他突然转头看着我:“现在你是我的朋友了……你是吧?”

“为什么?”

“否则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有点儿不好意思,“没人对我这么好过。”

幸亏夜晚的树影遮住了我的表情,否则他一定会以为我扭曲的脸是中邪了。

我为什么对你好,您缺心眼儿吗?

终于走到了开阔处。月光下我看着他,悲壮地微笑道:“我这个人,天生热情。”

半个月后,我在屈臣氏里买洗发水,接到他抱怨的短信:我给你申请的QQ号,你为什么从来不用?

我少年时代没赶上QQ的热潮,作为资深装逼少女,凡是我们没赶上趟儿的事情,对外都要说成不屑于。但××还是强硬地给我申请了QQ,并勒令我用,不得不说心里有点儿甜蜜。

我想逗逗他,便问道:“为什么一定要我用QQ,你想和我聊天?”

五分钟后,我收到回答。

“我要和你对英语答案。”

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气得发抖,理智却告诉自己,××没有错。所有倾囊而出的热情与善意,都是我自发自愿的,为何要怪罪别人?

但我没必要再委屈自己一直配合他的习惯。我直接拨打他的电话,不出所料被他拒接,再打,再次被拒接。两个电话后我没有再联络他。一天后,他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又问起我买火车票的事情,我没有回复。

夜里,他没头没脑地发来一条短信:“我就是一个可怕又自私的人,现在你知道了吧,离我远一点儿。”

原来××并不傻。

没有联络的两个月里,我加入了新社团,学着赶潮流烫头发买衣服,认识了形形色色的新同学。大学生活热闹地展开,渐渐地不再每天都想起××,也终于能够客观冷静地评价他了。

传闻不虚,他的确情商很低,的确不惹人喜欢。

那么,我又喜欢他什么?难道是“当初惊艳,完完全全,只为世面见得少”?然而还是会在夜里一条条地翻阅曾经的短信。他每一条没滋没味的回话,包括我深恶痛绝的联排句号,都挤在诺基亚小小的收件箱里,满了也舍不得删。

临近期末的初冬清晨,我忽然在一条小路的尽头看见他的背影。

高中时无数个清晨,我算准时间从食堂出来,总能看到他拎着书包往教学楼走的背影。内心有一个更嚣张的自我,好像下一秒就要冲出来,对着前面的男生大喊:“××!你好!认识一下啊!”

还好,她没冲出来。可惜,她没有冲出来。

这样回忆着,无意中他的名字已经脱口而出,声音脆亮,轻松得仿佛我们已认识多年,而这只是一个平常的早上,偶遇熟人。

他转过身来,有点儿羞涩地笑了,说:“我以为你再也不会理我了。”

我说:“怎么会?”

曾经的龃龉闭口不提,我们聊各自的期末考试,聊选修课的论文怎么写,聊哪个食堂的煎饼果子好吃……终于不再是我自己一个人滔滔不绝。或许是因为我放下了表现自我、拉近关系的渴求,所以一切就都变得简单了。

我们一起在图书馆上自习,偶尔我还是会拿自己会做的题故意问他;自习后陪他练习骑自行车,他也试图用后座带我,差点儿没摔死我;跳下车后他说不好意思,我说是我太重了;骑车累了就坐在湖边,月光温柔,我不怀好意地打听高中的事情,一点点地印证传闻的真假,一点点地拼凑当年的他心里的我的模样。

高一的后桌和他在补课班聊过天,他却早已不记得这个人了。

原来他从没进过三分球,如果有,恐怕就是我看到的那一次。

“的确很讨厌语文啊,但你的作文我是看过的,有一次交换评改作文,你的那篇还是我评的呢。”

我一下子就想起卷面上写了“没看懂”三个大字评语的作文,哭笑不得。

我终于认识了一个真实的××,不是我心里想象的任何一个样子。他是个普通的男孩,喜欢打球却打得不好;毕业后想要去美国,和所有学理科的男生一样;很依赖妈妈,却又觉得她烦人;性格闷骚,朋友很少,喜欢看动画片,不知道如何与人相处,稍微绕弯子一点儿的话,通通听不懂。

我也不再抱着手机辗转反侧,斟酌每一条回复;懒得发短信的时候我就会直接打电话,他也终于肯接,虽然仍然有点儿紧张结巴;看到好玩的东西依然会推荐给他,但是他说“看不懂”的时候,我不再惶恐尴尬,笑笑就过去了,有时候还会直接骂他蠢。

我本不是天生热情的人,但我终于成了他的朋友。

一个平淡无奇的晚上,下了晚自习后,我们骑车到湖边坐了一会儿。我忽然说:“唱首歌吧。”

他说:“我从来不唱歌,小学音乐课老师逼我,给我不及格,我也不唱。”

我说:“好吧。”

但静默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唱了起来。声音清亮,没跑调儿,但也不是多么好听。

是周杰伦的《七里香》。他牵着我的手唱的。

我们好像都在等着对方说什么,最后却一起沉默了。

我记得一年前刚入学的时候,他唯一答应我的事情就是和我一同加入了手语社。我怂恿他的原因是,我听说,第一堂课老师会教大家用手语打“我爱你”。

两百人的教室挤得水泄不通,他坚持不住,皱皱眉说:“好无聊,我走了。”

我都来不及阻拦,他也没和我打招呼。他刚消失在门口,站在前面的社长就笑嘻嘻地说:“我知道大家最期待这个,来,我们来学最重要的一句。”

我爱你。

后来,他发短信问我:“后来又学什么了,好玩吗,我有没有错过什么内容?”

我说:“没有。”

我百分之百的热情一股脑儿地燃烧在了过去,真是悔不当初啊,悔不当初。

那一瞬间,我终于看懂了自己的心意。我和当初那个在篮球架旁假装散步的高中女生依旧血脉相连,分享着同一片记忆,我也为她的懵懂爱恋而拼命努力过。只可惜,渴望与获得之间有着如此漫长的时间差,它不知不觉地改变了我,我不愿再为她的幻想埋单。

这也许是她想要的吧,可我没办法穿过似水流年把她带到此刻的月光下,说,一切都给你。

终究还是晚了一点点,晚到我已经不是她。

我还是轻轻地抽出了我的手。

十八九岁的年纪,人生多热闹。我还是轻轻地抽出了手。

而我们,渐渐地就淡了。

大三一整年我要出国交流,于是临行前的暑假,他约我出来吃饭,说要为我饯行。

我的第一反应是他的手机被盗了。开什么玩笑,××怎么会做这么有人情味儿的事情。

但我依然兴高采烈,依然用心打扮。八月的天气热得吓人,我们去看周杰伦的《大灌篮》,电影开场前半小时一起坐在外面的树荫下闲聊,说他GRE考得不错,说我一人在外要注意安全……我忽然问他:“你记得上次一起看电影吗?”

我们一起看过三次电影,中间的那一次,也是夏天,是周杰伦《不能说的秘密》。他不知道为什么买了电影票请我看,都没问问我是否有时间。而我,从西藏回程的火车上下来,用了一小时就从北京火车站奔回了海淀剧场电影院,中途还回了一趟学校换衣服。

××惊诧:“你来不及,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我笑着说:“谁让我天生热情呢。”

电影后一起吃了午饭,他自己“唰唰唰”地点了四百多块钱的菜。我说:“你让我看一眼菜单能死吗?”他才惊觉自己失礼了,尴尬地说:“我和我爸妈过来就吃的这些,我就直接照着那天的菜点了。”

我心里满是酸涩的温柔。

饭后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家,我再次哭笑不得地把他送上了车,看他坐在后排一个劲儿地朝我招手。蓝天白云下,背影汇入车水马龙中,我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这到底是谁给谁饯行啊,我笑着想,眼泪却流了出来。

“再见了呀。”我心里默默地说。

这个故事,过程平淡无聊,好歹有一个善良的结尾。

然而,毫无联系的半年之后,我突然在校内网上收到了他的一封站内信,内容只有短短的一行字:我有女朋友了。

内心骄傲的那个部分在疯狂吐槽——特意告诉我干吗?难道老娘会很在乎吗?

但也只是一闪念。这个消息竟然没有让我怅然,一丁点儿都没有。我很快回复他:“恭喜呀,祝你幸福。”

又过了几分钟,一个陌生的女孩也给我发了一封站内信:“他是我的了,我会替你好好照顾他的,别担心。”

别扭的恶意扑面而来,我愣住了。

几乎是同时,××回复了一封信:“刚才说有女朋友那条是她用我的账号发的,她非要这样做,我也拦不住。”

我呆看着屏幕,内心满是荒诞和怒意。我迅速关掉了页面,端起碗回到饭桌前继续吃东西,夸张地称赞和我同住的美国姑娘Bo土豆炸得好——Bo忽然问:“你哭什么?”

我哭了吗?

最好笑的是,我第一次完完整整地和别人讲起与××的故事,居然是用英语讲的。

我不断地对Bo说:“你一定会误解,但我不是因为他有女朋友了而难过,我不是忌妒,真的不是这个原因。”

Bo抱着我,温柔地拍着我说:“Iknow,Iknow.Itshouldn’tbelikethis.”

Itshouldn’tbelikethis.

不该是这样。我曾对他很好,他也曾示我真心。对于这段可以写进“百大失败案例”的暧昧情愫,我们曾经好好地道过别了,再无联络。

我是那么在乎结局。最终的道别理应从容,不应该是在汗味儿弥漫的火车站门口,“再见”还没说出口就被抡大包的旅客甩得鼻青脸肿,再抬头时,人已不见。

形式感是如此重要,它让我们在猥琐失落的人生中,努力活出一丝庄重。我需要这点儿庄重感,不是为了××。

而是为了她。

为了当年那个把行李包扔在地上,双手张开,像鸟一样从台阶上飞奔而下的女生。

幸而老天待我不薄,我想要的收尾,终于收获在一年后。

大四那年冬天,刚面试结束的我穿着好看却不保暖的风衣哆哆嗦嗦地走回学校,站在店门口买了一杯烧仙草,捧在手里取暖。这时,听到自行车倒地的声音,回头就看到了××,和他的女友一起摔到了地上。

那是个陡坡,自行车上坡起步很难,何况还是大冬天,还带着一个人。

我想起曾经他也用单车带过我,摔了一跤后,我们彼此客套,就差鞠躬了。

这时我听见他冲女友吼:“说不让你这时候跳上来,你偏要这样,摔死我了!”

我不由得联想,如果这样的场景发生在我身上,我会是什么反应?恐怕只是冷着脸,向他道个歉,然后拎起包转身就走吧?——你居然敢冲着我吼?

然而女友一歪头,笑得很甜地说:“我想让你带我上坡嘛。”

他依旧没好气儿,却不再坚持,板着脸别扭地说:“哦,上来吧。”

我在不远处笑出了声,真心实意地觉得一切都很好。

这才是恋人。不虚伪、不假装,没有无聊的自尊心挡道,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可爱。

当年的事也没什么过不去的。他遇到了真正的爱人,想要坦承自己的一切,包括当年莫名其妙暧昧过的阿猫阿狗姓甚名谁,之后又无奈地看着心爱的女孩向这些阿猫阿狗龇牙示威……这是多么正当而甜蜜的一件事。

故事有一万种讲法,我选择接受他们的那一种作为结局。

我站在原地,笑出了一整套长镜头。

这不过是一段狗屁倒灶的暗恋,乏善可陈,我却万分郑重地写下每一个字,想要让它听起来很特别。

因为我感觉得到,十六岁的自己正坐在桌边,托腮看着新鲜出炉的每一个字,时不时伸出食指戳着屏幕说:这里写得不好,重写;这里你撒谎了,重写;这里……这里就不要写了吧,咱们自己知道就好。

我试图不去听她的。人很难不给记忆上滤镜,有些事情何必那样真实,搞不好别人还会误认为我至今,仍对××念念不忘,这谁受得了?

然而十六岁的我说:“你必须要诚实呀。”

你要对我诚实。

于是我丢弃了成年人的面具,努力地和自己的虚荣心做斗争,去讲述她的少女心是如何坠毁的故事。

我听到她说谢谢我。

谢谢孤军奋战这么多年,终于迎来了一个二十六岁的我。

一个迟到十年的战友。

我们牵着手,一起对这场青春期,做最漫长的道别。

自此以后,好的都留给她,剩下的人生,我已足够成熟去消化。

八月长安

2014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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