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时凶手更细心地把门关严的话,那个自称是叶山智佳子的女人,或许会已经死掉了——日后,每当山田三吉想到当时的情景,总忍不住会全身战栗。

因为是第一次作案,所以凶手当时肯定非常惊慌。当“女王酒店”的服务生山田三吉,无意中从那个房间门前走过时,看见门张开着一条细小的缝隙。当时,三吉是给同住在三楼的三号房间的客人,送完威士忌苏打和可口可乐,回来的时侯发现的。三号房的客人是男女同伴,他们不是住宿,而是开了两个小时的钟点房,“女王酒店”称这种客人为“商谈客人”。

“女王酒店”的名称虽然很有气魄,其实也不过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建筑,楼高三层,地下室是酒吧,一楼是餐厅,二楼、三楼是客房。酒店位于涉谷的道玄坂百轩店的附近。

既然是酒店,当然就会有来住宿的客人,因为酒店的位置靠近繁华的涉谷,所以,来这里商谈的客人也很多。酒店方面也会心照不宣地,把这类客人直接安排到三楼。

三楼共有七个房间,其中六个房间是三间对三间,还有一间,位于楼梯和电梯的左侧,这就是出事的八号房,房间共有七间而房号会有八号,是因为没有设置晦气的四号房。

虽然每个房间都是单间,盥洗台、化妆镜和厕所,倒也样样俱全,另外,还备有简陋的床和椅子,如此房间结构,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为男女情侣提供寻欢而布置的。

时间是夜里的十一点钟,走廊里的日光灯,把山田三吉的身影拖得很长。

“咦……?”

当山田三吉站在电梯前,正准备按电梯按钮时,不经意间朝八号房的方向扫了一眼,如果那时,不是因为八号房的房门开了一条细缝的话,山田三吉或许也听不到那流水的声音。虽然,这是一家很便宜的酒店,但是倘若房间里的窃窃私语声、床的摇晃声、流水声,这些,如果在房门外都可以听见的话,那么,恐怕这样的酒店就绝难有生意上门了。

即使是这样,从八号房传出来的,竟然是哗哗的响亮的流水声,刚才三吉从楼下乘电梯上来时,就已经听到了,但是,那时他并没有在意,猜想可能是来商谈结束后,情侣们在做回家的准备。但流水声一直到现在,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有停止,就显得有些不太正常了。

三吉把手停放在电梯按钮的位置上,回头扫望了八号房一眼后,心中暗暗叫奇,因为八号房不仅门留有缝隙,门钥匙竞然从外面插在门锁上。

三吉沿着走廊,从三号房向这边走来时,因为八号房门是从走廊上突出来的,在走廊上仅能够看到八号房的侧面,所以,当时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些情况。八号客房是面向楼梯和电梯的方向,所以,门前的走廊比较窄,只有中间走廊的三分之一的宽度,楼梯装有扶手。

当看到八号房的房门开着一条细缝,而且,钥匙插在门上时,作为服务生的三吉,感到非常地不可思议。

无论在哪家酒店,当客人退房时,一定会将客房钥匙交还给总服务台的。如果客人还没有退房,即使是把钥匙插在门上,也是应该从房内插的。难道是因为什么原因,客人在走廊上……

想到这里时,三吉再一次从走廊中走了一遍,但是,他没有发现任何人。

透过走廊尽头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附近楼上的霓虹灯,在变幻多端地闪烁着,随着霓虹灯颜色的变换,走廊里的光线也红色、绿色地变化着,在这个窗外,应该设有紧急避难用的太平梯。

正是在这个时候,三吉听到了痛苦的呻吟声,如果他对插在门上的钥匙、开着细缝的门和哗哗的水声,都没有感到奇怪的话,或许他会把这种呻吟,误认为是女人在性高潮时发出的声音。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整天地待在这种地方上班的话,会碰到很多情景,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当听到客人按铃叫服务生,跑到楼上敲门时,他听见里面有男人大声喝道:“进来!”

当顺手推开门的那一刹那,他不由得当场呆住了。

男人和女人在灯光明亮的房间里,赤条条地缠在床上,而那个男人保持着骑马的姿势,看着三吉,在嘿嘿地冷笑。

这样的场景忽然展现在眼前,使三吉也顾不上考虑是否失礼,眼光直直地盯在了床上那女性白皙的胴体上。

三吉呆呆地盯着那迷人的尤物时,感觉到了自己体内的冲动,下体已经勃起了!

那女人好像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三吉的存在,兀自发着那如同来自地狱的喘叫声……

三吉终于觉察到了自己的失礼,慌忙转身逃出了这个房间,而那女人好像什么都没有察觉,仍旧在快活地咆哮着。

当那个年纪在五十岁上下的客人退房时,偷偷地将一张五百日元钞票,塞在三吉的手中。三吉明白了,自己并没有走错房间,而正是因为自己碰上了这种场景,反而给客人带来了更多的喜悦吧。看着那正在整理衣着的男人,此时三吉觉得他是那么和蔼、那么通情达理,就像一个初老的绅士一样。

从此以后,三吉变得谨慎起来。他悄悄地顺着走廊,来到了八号房的门前,竖起了耳朵,房间的灯被关掉了,这时,他听见了夹杂在哗哗流水声中的第二次呻吟声,这声音和第一次既相似,又好像不一样,但是,应该和第一次呻吟一起传出来的床的摇晃声,在这时却没有听见。

突然,三吉从门前跳开了,因为有水从门下流了出来。三吉这时果断地敲起房门来。

“您好,请问有什么问题吗?您的房间好像漏水了!”

没有回音,只是那呻吟声比刚才又大了一些。

“对不起,请问有人吗?有人的话,请把水龙头关紧,从您房间流出的水,流得酒店到处都是……”

山田三吉记得今天八号房的住客。

客人是男女同伴,女人一看就知道是妓女,或是应召女郎,但当时只是注意到她的服装,面孔并没有太在意。她用一条围巾把头一直包到额头的位置,另外带着一副墨镜,装束给人的印象并不太好。

男人像黑豹一样,穿了一件有光泽的漆黑色大衣,不但大衣的领子高高竖起,而且,用了一条同样有光泽的黑围巾,把鼻子下巴都裹得严严实实。一顶深深盖到眼睛上的帽子,也如同黑豹的皮毛一样光亮,他竟然也戴了一副墨镜。他那没有脚步声的走路姿势,使人很容易联想到猫。但是在这种酒店里,并且又是商谈客人,倒也让人见怪不怪了。

三吉终于鼓足了勇气,把头探进了客房,借着从走廊上传来的光线,可以看到房内床上蠕动着的雪白的裸体,三吉慌忙后退了一步,当看到女人的下半身,是裹在毛毯中的时候,三吉才稍微放心地扫视了整个房间。他没有发现有男人。

“请问您怎么了?您的同伴呢?”

没有回答,但是听到了好像是想说些什么似的呻吟声,床板因为那雪白裸露的胴体的抖动,而发出了嘎吱的声音。

三吉拼命鼓足勇气,按开了墙上的开关,眼前的情景,吓得他的心脏都快从口中跳出来了。

女人的脖子被尼龙的连裤袜缠绕着,袜子一端绑在床头的铁栏杆上。女人每颤动一下,脖子上的尼龙袜就会扣紧一分,另一端的袜子像绑牲口的嚼头一样,绑着女人的嘴,女人的双手,被带扣的皮带交叉地绑在胸前。

回过神来的三吉,急忙冲进房间,先关上了水龙头,铺了塑胶地板的地面,已经全部浸泡在水中了。

三吉再一次向床上看了一眼,忽然间,他觉得这件事情应该是由经理来管的,于是他抽身想向门外走去,但是因为女人那哀求的目光,使他不由得向床边靠了过去。女人仰望着三吉,被皮带捆绑着的双手在摆动着,脖子左右痛苦地晃动着……不,不是晃动,而是想晃动,但又可能是因为尼龙袜勒得太紧的原因,她只发出了像是要断气的声音。

如果是死掉的人倒也算了,但是看着眼前的女人即将要断气的样子,三吉决定在喊来经理之前,应该先救这个女人。

三吉迅速从床头把袜子解开,这时,从女人那像绑着嚼头一样的嘴中,发出如同吹破哨子一样的声音来,雪白的胴体一下子就瘫倒在床上了。这个可怜的女人,竟然好像是被尼龙袜子吊在床的上空。

当三吉从女人的口中解开捆绑时,眼光透过女人交叉的双手,好像在下面发现了什么怪异的东西一样。

“咦,这是……”

女人痛苦地晃动着脑袋,双手试图来遮掩胸脯。三吉粗暴地把她的手推开,不由得瞪圆了双眼。

女人的胸脯丰满高耸,看上去非常有弹性,镶嵌在两个乳房顶尖上的乳头,颜色是润湿的桃红色。

但是,真正吸引三吉的,并不是这些,而是那在丰满的乳沟中的,一个奇妙的文身。

不!那并不是一个文身,在这迷人的地带上,是不可能有文身的,而且,空气中弥漫着万能墨水的强烈的气味。

好像是一只蜥蜴!在乳房和乳房之间的沟壑里,趴着一只用蓝色万能墨水画的蜥蜴,这青色的蜥蜴上半身,爬上女人的左边乳房,前爪趴在丰满的乳房上,像蛇一样扬起脖子,在吮吸着那红色的突起。蜥蜴的尾巴,紧紧地缠在右边的乳头上。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谁……是谁干的这种恶作剧?难道是一起来开房的那个男人干的?”

女人那仰望着三吉的眼睛里,闪烁着不安,正是这不安、颤抖的目光,反而更加对三吉起到了一种诱惑的作用。

这个女人,现在一定是担心被我乘人之危所玩弄,而在害怕。但是,话又说回来,这时对于我来讲,的确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把门反锁起来,然后扑在床上,任我怎样摆弄这个女人,她也无法反抗。而且,反正勾引男人来这种地方的都是荡妇,即使被我玩弄,她也不会声张的。

三吉的眼睛变得灼热起来,血液也在体内沸腾了起来。三吉伸手抓住了女人的乳房,这时听见女人的嘴中发出唏的一声呻吟。三吉从上往下注视着女人,女人的眼光由不安转为恐怖,由恐怖又转变成憎恶。

看了一眼、两眼……三吉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迅速把手从乳房上抽开,然后解开了绑在女人嘴上的袜子。

“谢谢你。”女人额头上的头发被汗水粘在了一起,“请不要声张,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我给你一千块,但你得帮我保密!”那女人一张嘴便恳求道。

“这可不行,我要向经理汇拫的。”

三吉解开绑着女人双手的皮带后,女人慌忙掀起毯子,将胸口的青色蜥蜴,和那煽情的乳房、乳头,一起遮掩起来。

三吉不禁又吞了一口口水,毯子的下面,一定是一丝不挂的裸体。

“求求你,不要告诉别人,只不过是一个恶作剧而已,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那个人搞的一个恶作剧而已。”

“那个人?是谁?”

“和我一起来的人,他经常这样做恶作剧来捉弄人。但是,这种事情如果让大家都知道的话,我也就见不得人了,而且,你也可能会被卷进来。”

听她这样讲,三吉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

“给你一千块,喏,给你一千块钱,你帮我保密,就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我只不过遇到了一点点麻烦而已。”

女人为了保密而提出的条件,更加剌激了三吉心中的欲望。虽然她不能算是一个美女,眉毛是画上的,睫毛是假的,嘴唇涂得那么猩红,虽然化了浓妆,但是年龄还是可以大概猜得出的,最少也有二十七、八岁,或者甚至已经超过了三十岁。但是在做这种皮肉生意的女人中间,皮肤保养得这么好的,倒也难见。

三吉再一次感到了身体的冲动,但联想到毯子下面、身体的那个部位,是不是已经因男人的体液而濡湿,不由得心里涌上了一种厌恶感。

“不要,我不需要你的钱,我不会对别人讲的,你放心好了,但是这地上的水怎么办?”

“等一下我会给你把地板拖干净的。”

“你来拖吗?”

“是呀,那边不是有一个行李箱吗,我会用箱子里装的内衣,来把地板拖干净的。”

“那好吧,但是,和你一起来的那个人,为什么要把水龙头一直都开着呢?”

“我也不知道,他有时就像一个疯子,让人讨厌。”

看到女人眼里闪过恐惧的神色,三吉不由得感到有些害怕。

“那好,劳驾你整理房间后,马上穿上衣服赶快离开这里。”

三吉从八号房跳出来后,故意避开电梯,顺着楼梯缓缓而去。

酒店前台在一楼餐厅的后方,负责前台接待工作的北川经理看着杂志,他是一个衣着得体的、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负责开电梯的高桥,正在电梯里面打盹。

这个酒店没

有大厅,和前台旁边相连的餐厅,可以替代大厅。可以从前台直接下楼到地下的酒吧,也有极少数男女客人,是在餐厅或酒吧谈完话后,直接上三楼的,绝大多数的客人,则是从面向光线黑暗巷子那边的侧门进酒店的。客人不愿被别人注意而从侧门进出,这也可以说是这种酒店的一个特点吧。

“三吉,你在三楼磨磨蹭蹭干什么呢?”

“没有,没干什么。”

三吉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拿起了那本没有看完的推理小说。

“你小子又从钥匙眼偷看客房了吧。”

“怎么会呢,没有的事。”三吉嘴上虽然没有承认,但是脸却红了起来。

“你看你,老实交代,你是偷窥了三号房还是八号房?”

“没有的事啦,经理,您别老是这样捉弄我,我都快受不了啦。”

三吉的语调有些撒娇的样子。客房服务生没有丑陋的男人,三吉也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正因为这样,所以,北川经理老是喜欢拿他开玩笑。

“说不准,你小子肯定以后什么时候会干的。”

三吉一边敷衍着北川经理,为了不打瞌睡而开的玩笑,一边埋头在读推理小说。其实他只是装模作样在读小说,而眼睛偷偷地注意着电梯那边的动静。

大约十五分钟过后,电梯的铃声响了,电梯的指针指向三楼。

电梯从三楼下来以后,走出来的正是那个女人,她依然是用围巾包着额头,戴着大大的墨镜,左手拎着一只大行李箱。

三吉起身欲去帮她提行李箱,但是女人制止了,她把客房钥匙放在柜台上以后,立刻就从酒店出去了。

“经理,和刚才的女人一起来的男人先走了吗?”

“怎么啦?”经理根本就没放在心上,来这里的男男女女,分开来进进出出,本来就没什么稀罕的。

“高桥先生,你看到和那个女人一起来的男人走了吗?”

“哦,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一个从上到下都是黑色闪亮装扮的人,简直就像一只黑豹一样。”

“那个家伙上楼时没有乘电梯,走的是楼梯,下楼时好像也是走的楼梯。”

“高桥先生看见那个家伙了吗?”

“我不知道,好像没注意哦。”

“经理,请让我看一下登记簿。”

“有什么不正常的吗?”

“没什么,只是向刚才那个女人介绍房间时,她讲了一句不好听的话。”

“不好听的话?”

“她说我们这里是宰客人的酒店。”

北川经理也皱上眉头,浏览起登记簿来。

这个酒店,对于开钟点房的客人,同样也要求登记姓名和住所,反正没有人会登记真实的姓名,这也不过是一种形式而已。

登记入住八号客房的客人,男的叫做泉茂树,女的叫做叶山智佳子,虽然住址也有登记,但那肯定是假的。

“经理,请给我八号客房的钥匙,我去整理一下房间。”

山田三吉到了三楼后,看到女人果然按照约定,打扫好了房间。地面虽然还是潮湿,但是因为有暖气,到了明天早上,应该可以干的。房间里面最显眼的床铺,也被整理得干干净净。

三吉从八号房出来后,走到了走廊的尽头,再一次查看了走廊尽头的那扇窗户。窗户是双扇的,里面的挂钩已被打开,窗外有一个小小的阳台,阳台外面连着“Z”字形的太平梯。再下面就是楼与楼之间的小巷了。

三吉沿着太平梯下到了二楼。因为周围的楼上都有霓虹灯,所以巷子里面并不是很暗。

三吉到了二楼以后,感觉到自己的预感还是正确的,因为他发现,在楼梯上有一点新的泥痕,虽然是一丁点泥痕,也足以说明最近有人从这里走过,他想那人一定是那个像黑豹一样的男人。

三吉对于这个发现,感到非常满意,他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或许是因为摸了女人的乳房一事,让这个还比较天真幼稚的三吉,感到有一些心虚。

昭和三十五年〈1960年)十一月十八日,星期五,外面是一个寒冷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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