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放晴了一天,晚上又开始下雨,戚时安杯中的酒从满到空,再由空至满,几个回合过去,他没抓住想要的醉意,反而被灌进来的冷风吹得愈发清醒。

“戚先生,还要一杯吗?”

戚时安口中萦绕着淡淡的酒味,他已经不该继续喝了,但意识先行,脱口而出道:“给我来一杯,黄油啤酒。”

等待的时间里他盯着桌面上的手机,犹豫要不要打开邮箱看一看,也许游哲嘴里的“沈多意”并不是他想的那个,很有可能是重名。

多少的多,心意的意。

沈多意……

这么好听的名字,去他妈的重名。

戚时安忘记了自己的职业,忘记了他作为操盘手有多果断。犹豫到黄油啤酒端上桌,他看着玻璃杯中不断聚集的气泡,感觉堵在心肺中的那份不平静也终于达到了最大值。

就像股价终于涨升到了压力线。

进入邮箱,最近两封邮件分别来自于游哲和秘书安妮,理智促使他先点开了第二封。邮件内容是今晚的开盘数据,他已经耽误了工作。

回完邮件只剩下一封未读,他才发觉刚刚不只是理智,还有些逃避的情绪在里面。指腹轻轻落下,邮件打开了,首先出现的便是姓名栏。

他又一次复习了那三个字。

戚时安用指甲一下一下地戳着屏幕,把对方的基本信息全收入脑中。名牌大学毕业,四年工作经验,还有一串证书编号,以及为公司创收多少利润。

时间太过神奇,和初次见面比起来,像换了个世界。

再次下拉,猝不及防出现一张照片,戚时安甚至没来及收回手指,以至于指尖触摸在对方的脸上。他的目光定在上面,盛着黄油啤酒的玻璃杯映出了他浑然未觉的笑容。

那笑容中潜藏着些许怜惜,也暗含着蠢蠢欲动的征服欲。

也许是证件照的通病,照片中的沈多意有些拘谨。薄唇抿出一点笑意,黑亮的瞳仁直视着镜头,估计是光线的原因,偏白的皮肤被照成了暖色,如果不是穿着毛衣,根本觉不出拍照时是冬天。

戚时安摁灭了手机,终于想起喝那杯啤酒,他望着吧台内侧琳琅满目的酒柜,脑海中滚动着沈多意的电话号码。

他骄矜地想,自己只是觉得缘分奇妙而已,并不是还对那个人有意思。

调酒师这时出声:“戚先生,本月你第一次待这么久。”

的确,自己干喝酒很无聊。戚时安觉得这家酒吧不仅调酒技术烂,还很会赶客,他放下空酒杯,转头望见个好看的侧脸。

鼻梁挺翘,有一点唇珠,额前的头发带着光泽,整个人柔和又安静,是那么的熟悉。对方似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转过脸来与他对视。

熟悉感顿时消退干净,戚时安觉得有些魔怔。

那人仍在看他,然后举起杯子投来一个微笑。这种地方,一眼就能勾搭上,一笑就能滚到床上,戚时安把酒喝干净,然后利索地走了。

他不爱搞替身那套,中意一个人,就算求而不得也另有一番滋味缱绻在心头。其他的,像一分也好,像九十九分也罢,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区别,反正都索然无味。

真真的中意他,那谁也替代不了。

他只盼着随时间冲淡这点心思,冲不淡的话,也只能认了。

可他早就认了,结果又让他遇见。

进入街尾最高的那栋大楼,戚时安把沈多意的履历表按了发送,很快有电话打来,他接通说道:“邀请他来面试,越快越好。”

这场小雨持久力惊人,沈多意半夜睡醒时还在下着。

他看了眼毫无动静的手机,心中大概知道了答案。睡意渐无,从床上转移到了飘窗,懒得开灯,便摸黑窝在上面乱想。

是不是薪资说高了?

还是哪句话不妥当?

又或者是有了更合适的人选?

探寻原因并没有多大意义,沈多意想这些只是失眠的消遣。忽然一阵风冲着窗子吹来,雨点啪啪砸在了玻璃上,他带着不好的预感爬去阳台,果然发现窗户没关,晾着的衣服又被打湿了。

半夜做一趟家务真的能治失眠,再回到床上时几乎是立刻进入了梦乡。

清晨,豆浆机的噪声如约而至,沈多意出溜进被子里抵抗,甚至忽略了枕头边响起的手机铃声。

沈老按了暂停,慢腾腾地走到卧室门口催促:“都十点了,今天是不是休息啊?起来陪我泡温泉去吧?”

十点?

沈多意掀了被子,跪坐在床上接通电话:“您好?”

电话那边的语气有些漫不经心,但声音挺好听:“你好,我是明安金融投资的章以明。”

沈多意记得,街尾最高的那栋大厦就叫“明安”。

沈老在门口等了五分钟,听着里面说话的动静,估计只能自己去泡温泉了。拿上帽子和拐杖,换鞋时卧室开了门。

“爷爷,等我一下。”沈多意说,“明天约了人,今天陪你泡温泉。”

明安外汇部只有几名行政在外面,操盘手们全都在会议室开会,戚时安领口松着,衬衫袖子挽到了手肘,两枚宝石袖扣被随意扔在烟灰缸的旁边。

章以明找了位子坐下,百无聊赖地浏览“模拟交易员和实盘交易员的注意事项”,来回看了三遍,会议室的玻璃门终于开了。

戚时安最先出来,随手朝章以明扔了根烟,章以明接住起身,走过去说:“戒不了吧?开会的时候不抽烟真的不尊重人道主义。”

“闻了闻,没点燃。”戚时安非常自律,“有事儿快说,我忙着呢。”

章以明不满道:“因为喝酒耽误了开通夜盘,今天大幅低走,你当然忙了,活该。”

戚时安把烟抢回来塞回烟盒,转身走到门口:“这是外汇部门,期货的事儿别跟这儿说。”他说完挡在门口,然后敲了敲门上的牌子。

“操盘重地,非请勿入。”

章以明淡淡一笑:“那叫沈多意的精算师,还请不请啊?”

戚时安已经忙忘了,此时带着疲倦感也淡淡一笑:“你这么问,看来已经请了。”

章以明点点头:“明天面试,你来还是我来?”

“你来。”戚时安想都未想,他怕沈多意还记得他,然后拒绝公司的工作邀请,更怕沈多意不记得他,礼貌又陌生地与他寒暄。

章以明前脚离开,安妮后脚发来了之后一周的行程表。戚时安这才想起,明天要飞德国开会。他念书的时候曾在德国生活过大半年,一直也想再去看看,可此时竟然毫无期待。

几场雨结束,气温不降反升,前一天温泉泡久了还有些上火。

沈多意早早出门,面试前先去洗了趟车,其实他很怀念以前住在秋叶胡同的日子,那边的街坊过得很悠闲、很自在,周末无事的时候,就拎着塑料桶自己洗车。磨磨蹭蹭的,洗完再看会儿下棋,然后拎着桶回家吃午饭。

明安大楼内常年保持在二十五摄氏度,边边角角处都纤尘不染,除了清洁人员每天要打扫外,每隔半个月都要另找外包公司做全面大扫除。

章以明进电梯时还没讲完电话,低着头问:“等会儿面试,人是你让我请的,先说好是不是必须留下?”

戚时安已经坐在了办公室里:“看他表现,不过我有信心他能通过。”

“那我公事公办了啊,你上午不是飞柏林吗?”章以明喝了口咖啡,仰头的瞬间看到了电梯中的沈多意,于是没等戚时安回答便挂掉了电话。

沈多意颔首:“章先生吗?”

章以明伸出右手:“你好,等下直接去我办公室谈吧。”

两手相握,沈多意直截了当地问:“是游先生向您介绍的我吗?”

“是,刚才电话里就是他。”章以明面不改色地撒谎,“我们是朋友,他因为一些情况无法聘用你,觉得很可惜,正好我们公司也需要人手,所以他向我推荐了你。”

沈多意笑道:“希望我们能合作成功。”

从电话突然挂断后,戚时安就一直坐在椅子上没动弹,偶尔看一眼手表,计算着面试时间到了,自我介绍应该做完了。

安妮敲门进来,提醒道:“戚先生,该去机场了。”

戚时安问:“司机吃早饭了吗?”

“啊?我问下。”安妮无措了两秒,联系完司机后回道,“他吃过了,您没吃吗?”

戚时安说:“给他十分钟,再吃一顿,我等他。”

三分钟过去,戚时安终于从座位上起身,他拎上包大步流星地离开办公室,步伐渐渐加快,在半路掉头转向了另一层会议室。

整条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无论行走还是奔跑都听不见声音,向阳的所有房间都是大大小小的会议室,哪个部门都随时可以来开会。

最大的那间里,章以明和沈多意隔着一米的距离站在落地窗前,不知道正在探讨什么。

戚时安走到玻璃墙外,光明正大的偷看。

视野中的沈多意好像比记忆中高了一些,衬衫的立领将修长的脖颈遮住一半,肩膀一边在阴影里,一边在阳光下。当他微微侧脸与章以明交谈时,能看见象征礼貌的嘴角弧度,以及带着笑意的眉眼。

十分钟到了,戚时安转身离开,皮鞋踩在地毯上没有动静,所以只能听见胸腔中的“扑通”声。他不知是喜是悲的发现,告别年少时期的沈多意似乎更加高段。

连惊鸿一瞥都没有了,却仍不留情面地搅乱了他心底的一池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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