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 25
萨宁几乎跑着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他感觉到,他意识到,只有在那里,只有独自一人的时候,他才能最后弄清楚,他怎么了,到底是怎么回事?的确,他刚走进自己的房间,在写字台前坐下,便双肘支在桌上,两手蒙住脸,痛苦地、低声地喊道:“我爱她,疯狂地爱她!”他整个的心如同一块木炭突然吹去了面上的一层死灰,一下子闪起了红光。转瞬之间……他已经不能理解,他怎么会和她并肩坐在一起……和她!同她谈话,却竟没有感觉到自己已拜倒在她裙下,如年轻人说的,甘愿“死在她的脚旁”。花园里的最后一次会面决定了一切。现在,当他思念她的时候,他想象中的她已经不是星光下卷发被风吹散的样子——他看见她坐在一条长凳上,看见她怎么一下子把草帽甩到背后,那么信任地望着他……爱情的战栗和渴望在他每一条血管中涌流……他想起了在自己口袋里装了两天多的那朵玫瑰:他迅速把花取出来,狂热地用劲贴在自己嘴唇上,痛得不由皱起了眉头。现在,他已经什么也不推论,不考虑,不计算,不预测;他已经脱离了过去的一切,他向前跃进了一步:从自己孤独的单身汉生活的凄凉的岸上扑通跳进了欢乐的奔腾的巨流中——他不在乎,也不想知道这巨流将把他冲到何处,是否会在岩石上把他摔得粉身碎骨!这已经不是前不久还令他陶醉的乌兰德浪漫曲的涓涓细流……这是汹涌澎湃、无法阻挡的波涛!这波涛滚滚奔腾向前,他也和它们一起奔腾!
他拿了一张纸,毫不涂改地、几乎一挥而就地写了下面的一封信:
亲爱的杰玛:
您知道,我曾受托给您什么劝告,您知道,您母亲希望什么和请求我做什么,但您不知道,而现在我必须告诉您的,这就是我爱您,用一颗初恋的心的全部激情爱您!这团火突然在我心里燃烧起来,但却那么猛烈,我找不到语言形容!当您母亲来请求我的时候,它还只是在我心里隐隐地燃烧,否则,作为一个诚实的人,我一定会拒绝执行她的委托……
我现在向您所作的表白,是一个诚实的人的表白。您应当知道,您是在同什么人打交道——我们之间不应当有误解。您看得见,我不能向您提出任何劝告……我爱您,爱您,爱您,除此之外,我的头脑里,我的心里什么都没有!
德·萨宁
萨宁把信折起来和封好之后,想按铃叫茶房,派他送去……“不行!这样做不方便……通过艾米尔?但是,到商店里去,在其他店员中间找他,也不方便。而且,外面天已经黑了,他大概已经离开商店走了。”萨宁这样思索着,但却戴上礼帽,走到街上;他拐了一个弯,又拐了一个弯,看见艾米尔就在眼前,真使他感到无法形容的高兴。这个年轻的热心人腋下夹着个皮包,手里拿着一卷纸,正急急忙忙回家去。
“难怪常言说,每一个恋人都有一颗福星。”萨宁心里想,一边招呼艾米尔。
艾米尔转过身,立即飞快地朝他跑来。
萨宁没让他表示高兴,便把信交给了他,告诉他把信交给谁和怎样转交……艾米尔用心听着。
“不让任何人看见?”他问道,脸上做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神秘的表情,意思是说:“我们懂得问题的关键所在!”
“是的,我的小朋友,”萨宁说,表现出有点难为情的样子,但摸了摸艾米尔的脸蛋儿……“要是有回信……您会给我送来,对吧?我将待在家里。”
“这您就不用操心了!”艾米尔愉快地小声说,然后就跑着走了,一边跑着又朝他点了一下头。
萨宁回到住处,没点蜡烛就倒在沙发上,两手抱在脑后,便陶醉在刚刚意识到的爱情的感受之中,这种感受无须描绘:凡是体验过的人,都了解它的苦恼和甜蜜;没有体验过的人,你给他们讲不清楚。
门打开了,艾米尔的头探了进来。
“我带来了,”艾米尔小声说,“瞧,这就是回信!”
他把一张叠好的纸条举在头顶上让他看。
萨宁从沙发上蹿起来,从艾米尔手里把信抢过来。强烈的感情在他心里熊熊燃烧:现在他已经顾不上保守秘密,顾不上遵守礼貌——甚至在这个孩子,在她弟弟面前。他是会觉得不好意思,是会强迫自己这样做的——要是他能做得到!
他走到窗前,借着房前路灯的光线读了下面几行字:
我请求您,恳求您明天一整天不要到我们家来,不要露面。我们需要这样,绝对需求。我知道,您不会拒绝我,因为……
杰玛
萨宁把这封短信读了两遍,啊,他觉得她的笔迹是多么可爱动人和漂亮!萨宁想了一会儿,朝艾米尔转过身来——艾米尔希望表示自己是个多么谦逊的年轻人,面对墙壁站着,用指甲抠墙皮——大声喊他的名字。
艾米尔立刻跑到他跟前。
“您有什么吩咐?”
“您听我说,小朋友……”
“德米特里先生,”艾米尔用抱怨的声音打断了他,“您为什么不对我说‘你’?”
萨宁笑了起来。
“那好吧。你听我说,小朋友(艾米尔高兴得轻轻跳了一下),你听着:在那儿,你要明白,在那儿你说,一切都会完全照办(艾米尔紧闭双唇,庄重地点了点头),你自己……你明天干什么?”
“我?我干什么?您希望我干什么?”
“如果可能,你明天早晨到我这里来一趟,要早一点,我们到法兰克福郊外游玩,直到傍晚……你愿意去吗?”
艾米尔又跳了一跳。
“得了吧,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好的事?跟您一起游玩,这简直太好了!我一定来。”
“要是家里人不放你去呢?”
“会放的!”
“你听着……在那儿别说我叫你出来一整天。”
“干吗要说?我说走就走!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艾米尔结结实实地吻了一下萨宁就跑着走了。
萨宁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走了很长时间,很晚才躺下睡觉。他依然沉浸在那些可怕而又甜蜜的感受和面对新生活那种愉快的慌乱心情之中。萨宁很满意自己想出了邀请艾米尔明天去游玩的主意;艾米尔的脸长得像他姐姐。“他会使我想起她。”萨宁心里想。
但他感到最奇怪的是,他昨天怎么会跟今天不同?他觉得,他“一辈子”都在爱杰玛,正如今天爱她那样地爱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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