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正当家 第三天
我和纯子姐准备进行晨间散步时,听见远方响起警笛声,是从水上公园的方向传来的。
“一大早是怎么了?”纯子姐绷着脸问。
我们出了大马路,来到十字路口时,又有一辆警车开了过去。果然是前往水上公园的方向。
“我们去看看吧?”
纯子姐牵着我跑了出去。就算她不说,我也打算把她诱导到那里去。纯子姐好像没注意到(不过她又不是小加代,这也难怪),警车后面紧跟着警视厅机动搜查队的车。搜查队会出动,意味着发生了比口角或暴力事件更严重的案件。这令我很在意。
来到看得见水上公园茂密树林的地方时,附近居民也三三两两聚集—大家不是望着公园方向,就是表情阴沉地议论纷纷。纯子姐放慢脚步,朝一个用手遮阳、望着公园的大婶出声:“发生了什么事吗?”
像是阳光刺眼,大婶眯着眼回答:“听说有人被杀,在公园里发现尸体。”
恰好这时候,一个骑着脚踏车的男孩从公园方向飞快骑来,在大婶家隔壁前紧急煞车。大婶叫住他:“阿胜,怎么样了?”
阿胜气喘如牛,难掩兴奋地说:“不太清楚。周围已经围起绳子了,到处都是警察。”
看样子,阿胜是骑着脚踏车到水上公园看热闹兼探听去了。
“会不会是又有人被勒索啊?那些人有刀子,很危险呢。”阿胜语带唾弃地说。
“公园里也立了警告看板呢。”纯子姐低声说道。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晓得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来。”大婶气愤地说。
我们也想靠近点看,但是水上公园的出入口全被绳索封锁,无法进入。众集看热闹的民众中有个带狗来的中年男子,我出声叫住那只狗,问它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是只神情勇猛,年轻气盛的秋田犬。它说:“听说是跟我们一样出来散步的狗,和主人一起发现了人类的尸体。”
“你知道是哪一家的狗吗?”
“唔,这我就不晓得了。我也是到这里之后才听到我家主人跟别人说起的。”
纯子姐拉拉我:“阿正,不可以乱吼人家唷。真对不起呀。”
那声对不起是对秋田犬的饲主说的。可是我又不是在乱吼。
“叔叔也常来水上公园散步吗?”秋田犬问。
“在这里发生危险的事之前都是。我的饲主是个年轻小姐,我不想让她遇到危险,这阵子都没来。”
秋田犬仰望纯子姐,打从心底觉得不可思议地说:“她算年轻小姐吗?”
“喂,太郎,你也别乱叫。”秋田犬也被饲主斥责了。我们只好苦笑着道别。
结果——这正是媒体极度发达的人类社会不可思议的地方——明明是发生在自家附近的事,详细情报却得透过电视得知。现场采访赶不上当天上午的新闻和八卦节目,第一则“公园内发现无名尸体”报导,在正午的NHK新闻中播报出来。
水上公园东口附近有一座小凉亭,有着别致的四角屋顶和坚实的长椅,有时小加代散步累了会在那里休息,所以我对那里也很熟悉。据说今早五点左右,一个来散步的老人发现一名中年男子倒卧在此,因为情况有异,老人靠近查看,发现中年男子的左胸有利刃刺伤的伤痕,已经毙命。凉亭的地板和长椅上血迹四溅。
这名中年男子身着黑色POLO衫及深蓝色长裤,脚上穿着黑色运动鞋;戴眼镜,左腕戴着手表。不过身上没有钱包或驾照之类证件,因此身分未明。目前还无法判定是否为杀人事件,主播从头到尾都谨惯地使用“横死”这个字眼;但也不忘提到水上公园近来发生多起少年集团犯下的强盗事件,并附带说明城东警局正着手搜查两者间的关联。
——藤堂。
我想起昨天让我嗅觉麻痹的强烈血腥味,以及骑着脚踏车飞快离开的少年侧脸。原来那时的血腥味是因为这件事吗?也就是说,这次不是兔子,而是人类遇害了吗?
我并没有特别感到惊讶,因为会杀害小动物的人,随着时间经过很容易变本加厉,有极高的可能性会杀害或伤害同胞。只不过现阶段情报还太少。我也自我节制,没有胡乱揣测。
一整个下午,我让电视开着。只要看看雨点钟的八卦节目,或许就能知道进一步细节。如果小加代在家,应该可以更快更确实得知详情,真教人焦急。不能在白天访查的我,开始感到不耐。
两点过后的八卦节目,一开始的话题是艺人的离婚问题,我用鼻尖切换摇控器,焦急地想怎么都没有电视台讨论水上公园的案子。
我的注意力集中在电视上头,完全没发现纯子姐已经打开大门进来了。
“咦,电视怎么开着?”
听到纯子姐的惊呼时,我吓得差点没跳起来。
纯子姐手里拿着园艺剪,她是来修剪跟小加代提过的黄金葛吧。她空着的那只手从地板上捡起我鼻子前方的摇控器,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说:“是你在看电视吗?”
我装做天真无邪的样子摇起尾巴。电视是什么?会电人的东西吗?人家什么都不知道唷,人家是狗嘛。
“是设定了定时开机……电视才自己打开吗?”
纯子姐纳闷着,把摇控器随手摆到桌上。正当我死了心,以为电视要被关掉时,八卦节目正好开始报导水上公园的事件。纯子姐当然也感兴趣,她望向画面。
熟悉的水上公园大门前站着一名女记者,她一脸严肃,正对着摄影机,横向朝公园走去。正经八百的画面一角,拍到频频摆出胜利手势或挥手的当地孩童,令人莞尔。
我差点笑了出来,但是女记者的一句话,让我的笑意在鼻头上蒸发。
“——死者身分已经查明。藤堂孝夫,五十二岁,任职于都内某家不动产公司,住在案发现场的公园附近。”
藤堂孝夫。
——藤堂?
画面上出现“藤堂孝夫”的全名及照片,是个戴眼镜、脸形瘦长的男子:或许是照片拍得不好,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感觉有些潦倒。不太像房仲业的人。
——藤堂。
这姓氏并不常见。杀害兔子的头号嫌犯少年姓藤堂,今早在水上公园发现的尸体叫藤堂孝夫,五十二岁。那名少年应该是念国中——二年级或三年级吧。不管是几年级,两人的年纪就算说是父子也不奇怪。不,恐怕他们就是父子。这种巧合,可不是随处可见。
那么一来,现在是什么情况?逆子弑父吗?昨晚藤堂少年浑身上下散发的血腥味,会是他父亲的血吗?
“藤堂——”纯子姐喃喃自语。“由香里看到的那个骑脚踏车男生,我记得是姓藤堂吧?阿正。哎呀,阿正你怎么了?怎么全身的毛都竖起来了?”
纯子姐一手抚摸着我。
记者继续报导。“——藤堂先生胸口上的伤,警方推断是遭尖锐的剪刀所刺,目前凶器尚未寻获。此外,死亡时间推定是昨晚深夜十一点到凌晨两点之间。根据妻子的说法,藤堂先生昨晚八点过后从公司回家,但是入夜之后,妻子也不清楚他是为了散步或是其他目的,又出门去了。”
“这起命案,可能是杀人案件吗?”摄影棚的主播问。
“关于这一点,因为在藤堂先生遗体周遭未寻获钱包等物,自宅也没有找到藤堂先生平日的随身物品,很可能是被偷走。这么推断,强盗杀人的可能性很高。”
“案发现场是在水上公园吗?遗体有可能是从别处搬运过来的吗?”
“关于这一点,凉亭里留有激烈争执的痕迹,因此可以断定发现遗体的凉亭就是案发现场。”
“这样的话,有可能是流连在水上公园的不良少年集团引发的强盗伤害事件,也就是所谓的‘狩猎中年人’犯罪了?”
“城东警察局的搜查本部似乎也如此怀疑。”
“如果有最新消息,请继续为我们追踪报导。”
画面切换到摄影棚。我无力地瘫在地上。“这个社会怎么变得这么恐怖?”纯子姐喃喃说道,园艺剪吱吱作响。纯子姐和我不同,她没有嗅到藤堂少年身上的血腥味,所以还没将这两件事联想在一起。
节目进广告了,纯子姐拿起摇控器切换频道。画面突然出现一名五十岁左右男性的特写。
“——我想想,正好是两年前的事了。小屋里的动物全被杀掉了。”画面里的男子说道。他的头顶毛发单薄,仅剩的头发几近半白,给人一种仪表堂堂、知性的感觉。他是什么人呢?
“对方应该是趁夜摸黑进来的吧。小屋的铁丝网被人用老虎钳之类的工具剪断。是啊,当时对孩子们的打击很大。”
我赫然一惊。男子背后的是城东第三小学空荡荡的饲育小屋。这么说,这个男人是学校方面的人吗?
“当时,我才刚当上校长——”男子继续说。“我自己也震惊到说不出话来,一想到孩子们的心灵受到多么大的伤害,我就……。所以,我和老师们商议,决定暂时先不要饲养小动物。这次是受到邻近学校的请托,才收养小兔子的,没想到才收养就发生这件事,真的很令人气愤。”
这个节目除了水上公园的命案,也报导了城东第三小学的兔子失踪事件。受访者正是校长。
纯子姐停下手来,直盯着电视。由香里也在看这个节目吗?她会不会惊慌失措?会不会害怕?又不能告诉校长这次的事件跟两年前兔子遭到虐杀的事件完全不同,实在教人心急。
校长的访问画面结束,画面带出主持人和播报员的脸。
“以上是采访记者的报导。另外,还有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据中崎校长表示,从去年年底起,水上公园就经常发生少年集团犯下的强盗及勒索事件。”
“哦?在同一个公园吗?”
“是的。城东第三小学所在的位置,并不是郊外的新兴住宅区,而是位在老街,附近居民大多长年定居在此。因此可以推断,杀害小学兔子的犯人,以及在水上公园抢劫的少年,极有可能是当地学校——例如这所第三小学的毕业生。所以搜查反倒不易进行,很难揪出犯人。听说这点中崎校长也非常为难。”
“原来如此……”
“这一次,水上公园发生了这起命案,虽然目前还不清楚这起事件是否是少年集团所为,这一次的兔子失踪事件目前也筒无线索,然而无论如何,这个城镇的孩子们确实出了问题。原本应当是地缘关系深厚,彼此关照的老街,竟也出现愈来愈多自甘堕落的孩子,这一点是错不了的。”
原来如此,总结得真巧妙。发生在这个城镇的兔子虐杀事件和强盗恐吓事件变本加厉,恶化为杀人案件。这三件事加起来,得出的结论就是“自甘堕落的孩子们”。但就算是记者,一定也想不到杀害藤堂孝夫的凶手其实是他的亲生儿子,而且同时又是杀害第三小学兔子的犯人吧。
我趴在地上,闭眼思考。如果这次事件的关系人是藤堂父子,那可算是家庭纠纷,然而家庭纠纷除非是极度异常的案例,大部分犯人或知道内情的家中成员通常会向警方自首,或向刑警坦白内情,使案件获得突破性进展。家庭纠纷有种独特的气味,敏锐一点的刑警很快就能察觉,迂回地替家人提供后路,让无法承受隐瞒重担的家中成员吐露实情。
但是,我在意的是,这次案发现场并不在藤堂家,而是在水上公园。不是杀害——或死去——之后,再将尸体搬到凉亭,受害人是在凉亭遭到杀害的。由于家庭纠纷引发的命案,杀害现场位于住家以外场所的例子极为罕见。至少我在警犬时代时从未遭遇过这种状况,来到莲见事务所之后也没听说过。
但是,藤堂少年在藤堂孝夫推断的遇害时间内,浑身散发着血腥味这件事是错不了的。从我昨晚抵达“梦园高町”的时间推算,藤堂少年是杀害了父亲之后,才到“梦园高町”去的。
无庸置疑的,他与父亲的命案有关,但他父亲的钱包不见了,又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藤堂少年是当地不良少年集团的一员——我认为这个可能性相当大——过去也曾在水上公园干过强盗恐吓等勾当,难不成昨晚他和同伴联手袭击路人,受害者恰好是散步中的父亲?
不对,如果他不知道是父亲,只把对方当成现成的肥羊袭击的话,案发现场在凉亭就很奇怪了。少年集团不可能特地把受害人带到凉亭,还请他坐下。况且,藤堂孝夫没事跑到竖起了警告看板的水上公园散步这件事本身也很反常。
那这样想怎么样?藤堂孝夫知道儿子的偏差行为——和狐群狗党在水上公园晃荡,作奸犯科;或者,他得知了儿子虐杀兔子的事,昨晚追上外出的儿子,劝谏他痛改前非,但是两人发生争执,儿子愤而刺死父亲——
如果是这种状况,争执发生在凉亭就可以理解了。父亲在水
上公园找到儿子,“回家吧!”“谁要回去!”“总之先听爸的话,坐下来谈谈吧!”——然而两人话不投机,少年刺杀了父亲。情急之下,少年偷走了父亲的钱包,心想这么一来就可以嫁祸给水上公园的不良少年集团。无论藤堂少年和那些不良少年有没有往来,还是有混淆警方视听的效果。
不过藤堂少年不敢就这样直接回家,他照常去平日和同伴厮混的“梦园高町”,试图冷静下来直到深夜。而我就在那时遇见了他——
不过,凶器是什么?记者说是类似剪刀的利器,这说法真是暧昧不明。如果说是被刀子刺死,那还可以理解。最近,因为赶流行或拿来当护身符,就算不是不良少年,也总会随身携带一把锋利得教人心惊瞻跳的刀子。藤堂少年就算口袋里揣着一把刀子,也不足为奇。
可是,如果说是类似剪刀的利器的话——
刚才电视画面上城东第三小学中崎校长的睑,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小屋的铁丝网被人用老虎钳之类的工具剪断了。)
老虎钳。类似剪刀的工具。有些老虎钳的前端是尖锐的。
原来如此。我站了起来。
第三小学的兔子们被由香里带走,引起骚动,但是藤堂少年昨晚还不知道兔子已经不在那里,他又想用老虎钳剪断铁丝网入侵,才鬼鬼祟祟出门。父亲——可能老早就隐约察觉儿子与杀害兔子的事件有关,或者是昨天才开始觉得儿子行迹可疑——便跟了出去,在水上公园追上儿子。两人交谈、争吵、扭打,少年用手中的老虎钳刺杀了父亲。
“阿正,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变得无精打采的?”纯子姐一脸讶异地问。
纯子姐完全投入移植和修剪观叶植物的工作,这里摸摸那里弄弄,一直在莲见事务所待到六点左右。剪下来的枝叶散发出植物的清香,和着泥土、肥料的气味充塞我的鼻腔。
修剪完最后一盆垂叶榕之后,纯子姐把盆栽栘至窗边。她拉扯绳索,想要拉下作业中打开的百叶窗时,瞥见窗外,“啊”一声发出惊呼。
她急忙跑到屋外。我诧异着发生了什么事,伸长脖子一看,在敞开的大门另一头见到了由香里,一个三十多岁的小个子男人牵着她的手。男子低着头说:
“你好,由香里承蒙你照顾了……。你是小早川小姐对吧?”
“这是我爸爸。”由香里也低头鞠躬。
纯子姐犹豫了一下,将两人请进莲见事务所。纯子姐似乎对于擅自使用事务所一事感到歉疚,但我想总比把人请到她个人的住处要来得恰当,小加代他们也一定这么想。
由香里的爸爸高町先生说,他今天才从由香里那里听说兔子的事。他诚惶诚恐地频频向纯子姐低头鞠躬。看来高町先生并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就责骂由香里,由香里一脸平静地挨在爸爸身边。我放心不少。
“或许做法荒唐了些,不过我能体会她因为担心,忍不住把兔子带出来的心情。”纯子姐笑着回答。“所以,由香里的爸爸,请不必那样道歉。”
高町先生一手搭在后颈,“欸……”一声由香里双手搁在膝上端坐着,看起来有点紧张。
“听你这么说,我这个做父亲的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只不过——”
高町先生露出在意周遭的表情。没有其他人在,请放心吧。
“我前来拜访,其实并不只为了这件事。”
“咦?”
“小早川小姐知道今早水上公园发生命案吗?”
“是的,电视节目也在报导这件事。”
高町先生东张西望了一下,压低声音。
“我想这件事还没有报导出来,其实,听说犯人已经被逮捕了。”
“咦,已经抓到了吗?”
纯子姐极为惊讶。我也坐挺身子。
“听说凶手好像是受害者藤堂的儿子。下午,母亲带他到警署自首。”
果然是这样啊。
“听说藤堂家有四个成员,先生、太太跟两个儿子。自首的是念国中三年级的小儿子。哥哥是高中二年级。”
“这样啊……”
“国三生升学压力很大呢。听说因为升学的事,这阵子他跟父亲争执不断。而且,哥哥听说很优秀,弟弟却恶名昭彰,连学校都放弃管教,好像还跟那些在水上公园抢劫勒索的不良少年鬼混。所以,警方早就在怀疑弟弟。说起来,自己老公夜里出门却一去不回,藤堂太太却没有报警,真不晓得在想什么,八成已经察觉是儿子干了什么事吧。”
“唔,说的也是呢。”
“能查出死者身分,也是警方拿着遗体脸部照片,在水上公园附近四处打听,恰巧碰上认识藤堂先生的人。在那之前,藤堂家一点动静都没有。”
纯子姐点点头。
“这样啊。不过高町先生,你知道得真详细呢。”
高町先生搔了搔头。
“有一半是从警方那里听来的,另一半是从邻居那里听说的。我在这里土生土长,商店街的人从父执辈以来都是当地人,对彼此家里情况都很清楚。”
“哦……”纯子姐噘起嘴。她虽然不讨厌跟左邻右舍打交道,却不是很喜欢这种同乡情谊。
“我的店面是租来的,房东是藤堂先生的小学同学,他们就念城东第三小学。现任的中崎校长跟他们也是同学,听说都毕业十几年了,前年春天还办了同学会呢。”
“哦……那聚会开心吗?”
高町先生无视于纯子姐的应和,继续说:“藤堂先生的小儿子品性不好,在商店街里本来就出名,再加上又是偷窃惯犯。听说他读城东第三小学二年级时,中崎校长会经担任他的级任导师。八成是同学会时聊到了这件事,中崎校长和藤堂先生吵了起来。‘我儿子都是因为念小学时你没教好,才会误入歧途!’‘哪有这回事!’——听说两人吵得可凶了。那时候,因为其他人也清楚藤堂家儿子是不良少年,没人愿意帮藤堂先生说话。”
“听了真不舒服呢。”纯子姐冷淡地说。我也在想,说这种话的高町先生自己不也是和由香里的老师闹得不愉快,让由香里左右为难吗?这事姑且不提。由香里这时正一脸尴尬地坐在爸爸身边呢。
高町先生特地表明自己并不特别爱说长道短,或喜欢听一些流言蜚语后,似乎总算满足了,才回到正题。
“然后,藤堂的儿子自首之后,刑警就到我家来查问了,说是要调查犯人的——那个叫什么?不在场证明?因为那家伙昨晚来过我们店里。”
没错。这件事我也知道。
“不好意思,我可以问一件事吗?”纯子姐插话。“藤堂先生的小儿子叫什么名字呢?”
“咦?呃,我不知道耶,刑警也没有说。可能是不能说出去吧,少年法有规定。”
“街坊闲聊时也没提过名字吗?”
“我没注意耶。他的长相我是记得,名字就……”
纯子姐可能是不想听到藤堂家的小儿子一直被唤做“那家伙”吧。
“然后呢?刑警说了些什么?”纯子姐催促着高町先生,对由香里露出一抹微笑,那笑容在说“原谅阿姨对你爸爸说话不客气哟!”
“藤堂的儿子招供说,昨天晚上十二点左右他在公园里闲晃,被前来找他的父亲责骂,两人吵了起来。他身上带了用来开锁偷脚踏车的老虎钳,就用那个刺杀了父亲。他说全是他一个人干的。可是啊……”高町先生很伤脑筋地搔着头。“昨晚十二点左右,他人就在我们店里啊。他是常客,又常在深夜来店里报到,我不可能认错他的脸。那家伙啊,每次我提醒他时间很晚了,都用一种吓死人的眼神瞪着我。我实在拿他没辄,只好不管,心里总想着‘真想看看他父母的嘴脸’。昨晚也是这样。警方说他十二点左右在水上公园杀了父亲,可是那个时间,那家伙人在我们店里啊。他大约十点半左右过来,一直待到快打烊的时候。”
好一会儿,纯子姐只是盯着高町先生看。由香里则交互看着爸爸和纯子姐。
“那他不是有不在场证明吗?”纯子姐问。
“就是啊。”高町先生点头。他的表情像是按到了坏掉的计算机,得出一加一等于三的答案。
我也大吃一惊。昨晚,我在藤堂少年身上闻到了血腥味。那时是几点钟?不是十二点之前,确实已经超过了十二点;我在十一点半左右离家,先到城东第三小学,回程时才绕去“梦园高町”。
高町先生说藤堂少年是店快要打烊时才离去。他不可能是在那之后到水上公园杀害父亲,因为那样的话,他身上就不可能有血腥味了。
因为他身上有血腥味,我才认定是少年杀害了父亲。也因为闻到了血腥味,我没有对少年“几点来到梦园高町”这件事多加留意。
“刑警也说是我记错了,说我会不会跟别的日子搞混。”高町先生说。看到他这时的表情,我总算明白他为什么要来这里了。
“跟警察作对,实在不妥当。”
他在恐惧。他在害怕。
“我没有包庇藤堂儿子的理由,也想尽市民的义务。”高町先生烦躁地说。“可是,眼前的状况我不是在和警方唱反调吗?我的立场很危险,真是困扰。由香里告诉我这里是侦探事务所,你们应该经常跟警察打交道,如果需要律师协助,或许可以请你们介绍。我才过来的。”
纯子姐叹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啊——”
“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很抱歉,我只是个看家的,不是这家侦探事务所的人。可惜无法帮上忙。”然后,纯子姐转向高町先生,问道:“可是高町先生,你没说谎吧?藤堂先生的公子,昨晚的确待在高町先生的店里吧?”
“是这样没错……”
“那样的话,你也只能照实说出,我不认为这是跟警方作对。”
“可是——”
“我们看了照片。”由香里下定决心似地开了口。“我跟爸爸一起看的。我说我也常待在店里,警察先生就拿给我看。警察先生拿了很多照片,看看我是不是能找出那个——说是嫌犯的男生。”
为了不让目击者有先入为主的观念,警方有时会采取这种方法。一开始并不会直接拿出嫌犯的照片,而是把嫌犯和第三者的照片混在一起,让目击者指认。
“照片上的人八成全是少年队的常客,总共有六张。包括藤堂的儿子在内,里面有四个是我店里的常客。当然,我不可能认错那个儿子的长相。不过,刑警们离开之后,由香里她——”高町先生把手放在由香里头上。“铁青着一张脸,我担心地追问她怎么了,她却哭了出来,向我坦白兔子的事。”
“原来是这样……”
纯子姐望着由香里的眼里透着抚慰。我也看着由香里,不过不是为了安慰她,而是想问她为什么看到刑警拿出来的照片会吓得脸色发白?
“你认出照片了吗?”纯子姐问。由香里点点头。
“照片里有那个……说要杀兔子的男生。他穿着制服,像是国中生。”
“就是那个藤堂家的小儿子。”高町先生插嘴说道。“那家伙简直像在挑衅,有时候会故意穿着制服游荡到深夜。真不晓得脑袋里想些什么。”
纯子姐催促由香里,问:“然后呢?怎么了?”
由香里咽了一口口水。
“那个……照片里我还认出另一个人,就是那天——在穿制服的男生之后来到店里、一起讨论要杀兔子的便服男生。”
“年纪比较大的男生对吧?”
“对。”
“那个高中生也在照片里?”
“对。”由香里点头,紧紧地挨近父亲。
“我对警察先生说,这个人也常来店里。其实他只来过一次,就是说要杀兔子的那一次,但是我想知道他是谁,就撒了谎。”
“嗯、嗯。”
“结果,警察先生告诉我。”由香里看着纯子姐。“警察说,那张照片上的男生是高中生,是那个少年的哥哥。”
夜里,我独自躺在小加代的椅子边,闭眼思考。
说要杀兔子的人,是藤堂兄弟。
他们的父亲被人杀了,弟弟自首说是他干的。哥哥乖巧优秀,弟弟却是当地有名的不良少年;事实上,我的确在案发当夜在他身上嗅到了血腥味,然而,弟弟却有不在场证明——
藤堂孝夫的死,是家庭纠纷导致的。这嫌疑太明显了。偷走钱包,只是一种障眼法。警方不会被这种小手段蒙骗,我也不会上当。这件命案的关键不在于钱包丢失,而是回到家的藤堂孝夫为何在深夜独自去了水上公园?
为了什么事,他需要急着赶去?我这么解释:他是去阻止小儿子杀害兔子。但是弟弟有不在场证明,而提到要杀兔子的,并
不只有弟弟。这么说——
杀害兔子的是哥哥?
第一个“发明”杀害毫无抵抗能力的小动物来发泄心中愤懑的人是谁?是什么性格的人?是街坊公认的不良少年?还是任谁看来都“优秀乖巧”的哥哥?
如果杀害兔子的行为是一种隐密的恶意表明,是平日内心压抑的残虐显露,那么会做出这种事的,并不一定都是“不良少年”,“乖孩子”或许也有可能。
我爬了起来。白天的八卦节目曾拍到藤堂家,我大概知道位置。走一趟,到藤堂家附近查访吧。这么一来,事情一定可以水落石出,一定能查出那个杀害兔子的扭曲心灵,究竟是哥哥还是弟弟?
若问为什么,因为这种没有特定动机,只为了抒发郁闷、潜入小学虐杀小动物的人,平常一定也会虐待或伤害附近的猫狗。就算人类没有发现,当地的动物也一定知道——知道谁是危险分子、谁是杀戮者。
幸好,很快就找到藤堂家了。那是一栋砖墙围绕、美仑美奂,落成还不到十年的透天厝。庭院里稀疏地种着一些草木,但已经枯萎得即使纯子姐出面也会回天乏术。
建筑物旁有个车棚,里面停放一辆白色轿车和两辆脚踏车。我找出其中一部是被我撒了尿、做了记号的藤堂弟的脚踏车。
一楼连门灯也没开,一片漆黑,只有二楼正面的窗子亮着灯。二楼屋后的阳台上有东西在闪闪发光,仔细一看,原来那里吊着一个玻璃风铃,正随着一丝夜风摇摆,反射出前面房里的光线。
只能在夜里外出的我,没办法向晚上回到自家的室内犬或笼中鸟打听情报,但就在我四处徘徊时,遇到了一只野猫和一只住在藤堂家后面的老杂种狗。多亏那只杂种狗帮忙,我有机会和住在藤堂家对面的家猫一谈。
野猫说,它从没在这附近听到或看到有人为了取乐而毫无理由地伤害猫狗及小鸟。
“藤堂太太有时候会给我一些剩菜剩饭,有时候小孩也会给。他们人很好。这么说来,我倒是没见过这家的先生。”
后面的杂种狗还说,藤堂家不时会传出争吵声。
“我家主人也很担心,还想过要打一一〇报警。我家太太说,这次会发生这种事,也真是无可奈何。”
他们都在吵些什么呢?
“几乎都是藤堂太太和小孩在跟先生争吵,太太好像常挨揍。”
附近的居民有留意到吗?
“人类啊,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嗳,这也算是一种定数吧。做爸爸的会被儿子杀掉,或许是自作自受。那一家子的事,对面的猫清楚得很。我来吠个几声,帮你叫它出来吧。”
我因此得以见到对门养的猫,那是一只体型庞大的虎斑猫。那只公猫样貌称不上俊帅,额头上有道伤疤;它自豪地说,在被阉割之前,老是跟附近的野猫打架。
“人类啊,把金钱视为一切。”虎斑猫用一种顿悟的口气说道。“藤堂先生变得不对劲,也是景气变差以后的事。”
“听说他在不动产公司上班?”
“就是买卖房子跟土地吧?我家主人是开计程车的,他就常这样说:‘十年前转卖房子跟土地海捞一笔的家伙啊,现在都捉襟见肘,改行当司机去了。’还说藤堂先生因为公司经营每况愈下,八成也是过得苦哈哈。有一段时期他赚得可多了,家里有两辆进口车唷,车库只停得下一辆,所以还在外面租了停车位。可是后来好像卖掉了。那个家也是在买进口车之前改建的。”
搞不好还有大笔贷款还未付清。
“是因为资金周转困难,家里气氛也变糟了吗?”
“至少藤堂先生开始打老婆,是景气变坏之后的事,儿子们还常常插手阻止。做哥哥的是插手一起被揍,做弟弟的则是还手打回去。这两兄弟个性不一样啊。”
“你知道得真清楚。”
“我家有个小朋友。”虎斑猫说。“是主人的孙女,才三岁的小妹妹。”
“一定很可爱吧。”
“老是骑在我身上玩。我都小心翼翼不让爪子伸出来。”
“我懂。”
“藤堂家每次一吵架,我家小妹妹就会吓得哭出来,所以我会去看看情况。要是他们吵得很凶,没完没了的话,就会陪小妹妹一起睡。”虎班猫怜爱地说完,忽然加了一句:“这么说来,我忘了是去年还是前年,大概就是这个季节,藤堂家先生半夜回家,说是弄丢了钥匙,在门前大吵大闹。他大声敲门,鬼吼鬼叫的,搞得我家主人动了肝火扬言报警,才安静下来。那天藤堂先生好像醉得很厉害。”
“藤堂先生常喝酒吗?”
“喝酒就像用灌的一样。他家垃圾里老是有一堆空酒瓶。昨晚他应该也喝了酒吧?大概九点左右,又突然抓狂,揍他太太。”
“昨晚九点左右——”
“是啊。两个儿子联手阻止。过了一会儿,那个弟弟骑着脚踏车冲也似地出门,骑起车来完全不在乎交通号志,一副干脆撞死一了百了的狠劲。”
我也亲眼见识过那个景象。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藤堂先生出门了,他穿着一身黑。哥哥紧跟着出来了——后来有没有回来我不晓得。只不过,藤堂家的先生就这样一去不回了,至少不是用自己的脚走回来的。”
“你曾在附近看过藤堂家的人虐待猫狗或小鸟吗?”
“完全没有,他们光是彼此虐待就忙不完了。我家主人说,也难怪藤堂家的小儿子会自甘堕落,我深有同感。”
“藤堂家的孩子要是有只愿意陪他们一起睡的猫,情况或许就不一样了。”
虎斑猫露出老成的笑容,说:“那对兄弟,至少在精神上是彼此扶持的,两兄弟很要好。哥哥对弟弟误入歧途感到很无奈,很担心他。”
我有件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的事,便继续访查下去。这次我以城东第三小学为中心,绕着圈子走。
到了夜空略微泛白的时候,总算遇到了一只西伯利亚哈士奇犬,它的主人毕业于城东第三小学,很清楚藤堂孝夫及中崎校长的事。
常有人说,哈士奇虽然马力十足,脑容量却有点不足。确实,它们并不精明,但它们在犬族当中,毫无疑问是对主人最忠贞不二的犬种,比二流的特务保镖更值得信赖。因此这头哈士奇犬,对于自己的主人在前年春天举行的城东第三小学同学会中,为了劝阻中崎校长(听说当时还是副校长)和藤堂孝夫之间的争吵遭到波及受伤这件事,至今愤慨不已。
“我爸爸说,打小的哥儿们也不全都是好的。”
哈士奇可能是模仿自家小主人,称呼饲主为“爸爸”。
“爸爸说,那个叫藤堂的,很不爽那个叫中崎的在学校地位变高。自己因为景气不好苦哈哈的,以前的玩伴却被周围的人‘老师、老师’地奉承着,眼红得不得了,才会找人家的碴。”
“那,他们两人失和,也不只限当时的事罗?”
“应该是吧?同学会过后,那个中崎会来跟我爸爸赔不是,那时候他们两人把藤堂批得一文不值。那个叫藤堂的,一直都没上门道歉。”
“这样啊,谢谢你。”
我摇着尾巴前往城东第三小学。太阳从东方天际探出头来,照亮我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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