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豆 - 第十二章 (1)

进到屋子里,没过多大一会,胡铁又出来了。不是空着手出来的,胡铁从屋子里拿了一样东西。这东西,不是个东西,却比任何东西都宝贵。至少,这时的胡铁,会这么想。

东西在胡铁手中,是另一只手。拉着这只手,胡铁向前跑。手不会跑,可长了手的人会跑。

白豆当然会跑。也在跑。胡铁拉着她的手,不是怕她不跑,怕她不跟着他跑,怕她跑着跑着,跑的不见了。胡铁不是怕这些,胡铁拉着她的手,只是想着,能让她跑快点,还能省点气力,不要那么累。

往营地外面跑,往野外跑,往没有房子的地方跑,往没有人的地方跑。

夜很黑。黑得看不到路。可他们的双脚一直在一条路上跑,从没有停下来过去找路。好象一条路就在他们的心上,他们根本不用去找路看路,他们闭着眼睛往前跑,也不会跑到错路上去,也会跑到他们想去的地方。

一条通向原始胡杨林的路。曾经走过多趟,后来,不能走了。那也只是腿不能在上面走了。而心却一直在这条路上走来走去,用心走过的路,怎么走,也不会走错。能闻到胡杨林的气味了,听到从背向的那个营地里,传来狗的大声喊叫。好象还有人和狗一起在喊。看来,下野地的这夜里,会有一些人睡不好觉了。

跑得更快,跑进胡杨林。胡杨林象是海,树浪哗哗地响。二个人进到了胡杨林里,就象两条鱼游进了海里。没有人能看到他们,也没有人能找到他们。

到处是树,树一棵挨着一棵,站成了厚厚的墙,树枝和树叶在空中铺开,把天遮住。树林里到处都是房子,随便走到一个地方,也会象走进了一间房子。一间能遮风挡雨的房子。早在还是猴子时,人就把树林当成了房子,到如今,那些没有变成人的猴子,还是离不开树。再有,好多的鸟,好多的走兽,也一直把树林当成自己的房子。

从营地的那间小房子跑进胡杨林,只不过是从一间小房子跑到了一间更大的房子。小房子里能做的事,在这个大房子里全能做,小房子里能说的话,大房子里全能说。因为不用担心有人看到,有人听见。一些在小房子里不敢做的事,不敢说的话,在这间大房子里全能做,全能说。

靠着一棵树的树干,坐在一片多年落叶铺成的厚厚的软垫上。胡铁的手还拉着白豆的手,不过,这回不是拉着白豆,而是拉着白豆不让白豆跑了。知道白豆不会跑开,知道白豆愿意跟他来到胡杨林。可还是不愿意松开白豆的手。好象一松手,白豆就会变成树上的一只鸟,一下子飞得不见了。

白豆好象看见了胡铁心里想的是什么,不但也用手去把胡铁的手抓得更紧,还把身子歪了过去,把头靠在了胡铁的肩膀上。她的长头发柔柔地拂过胡铁的脸颊。

胡铁笑了,先是小声,不连贯的,象是石头从坡上滚下来,砸在地面上,一下一下地。一会儿,笑声大起来,象是泥石流,靠着的树,被他的笑声撞得晃动了。

听到胡铁笑,白豆也跟着笑了。只是白豆的笑,没有一点声音,象是林中的那片清清的泉水。

胡铁说,他们不让你来看我,我就来看你。白豆说,他们会来抓你的。胡铁说,不用他们抓,看了你,我自己会回去。白豆说,你已经看过我了。胡铁说,黑夜里看不算,黑夜看不清。白豆说,马上就要天亮了。

胡铁说,我要在太阳下面好好看看你。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阳光从树的枝叶间射下来,照得林子一片通明。真亮啊,没有一间房子,会比这间房子更亮。

胡铁说,让我好好看看你。白豆说,你看吧。胡铁说,你比我第一次见到时还好看。白豆说,真的?胡铁说,真的是这样。白豆说,这话我爱听。

看着白豆,一动不动地看。好象白豆的脸上,写着很多美丽的文字,怎么读也读不完。

白豆说,别看了,别一次看够了,下次就不想看了。胡铁说,下一次不知道会在哪里,我要一次看个够。白豆说,我要每次都让你看不够。说着,故意转过脸,不让胡铁看。胡铁站起来,说,你不让我看,我就走了。说着,真的迈动了两只脚。听到脚步响,白豆转过身,看到胡铁真的要走,马上站起来,冲着胡铁喊,你要去哪里?胡铁说,回监狱去。

白豆追上去,从后面抱住胡铁的腰,脸贴着胡铁后背说,不,我不让你走。

胡铁站住了。

白豆说,我们再呆一会吧。

胡铁一下子转过身,抱住白豆,胡铁说,傻女人,你以为我真会舍得这么离开你。

白豆把双臂向上围住了胡铁的脖子。胡铁的身子向后一仰,白豆双脚离开地面,胡铁揽住白豆的腰,把白豆向外扔出去,看着好象要把白豆甩开,其实是让白豆象一把扇子,绕着他旋转起来,带起的一阵风把四周的青草吹得动荡起来。

白豆快乐地尖叫起来。

在白豆的快乐的叫声中,胡铁让白豆从空中落下来,却不让白豆真的落在地面上,在白豆快要落地的那个时间,他先倒在了地上,把落下的白豆托住,放到了宽厚的躯体上。

问白豆头晕了没有摔疼了没有,白豆不说话,也不让胡铁说话。白豆用她的嘴把胡铁的嘴堵上了。牙齿退到了一边,把地方让给了柔软的舌头。舌头和舌头的肉博,比所有的格斗都要激烈。其实人的嘴,在不说话时,做出来的事,比任何一种语言都动听,都美妙。

白豆 - 第十二章 (2)

白豆的嘴在忙着。光嘴忙还不行,白豆也不想让手闲着,手在胡铁的胸脯上滑动,梦游一样。却比梦更实在。那只小手,看起来只是贴在了皮肤上。其实已经深入到了皮肤下的血管里,变成了一把火,把血管里的血点着了。火很大,象是带着风箱的铁匠铺的炉火,把一块生铁化成了水。

胡铁把白豆压在了身子底下,白豆不动,让胡铁压。胡铁去脱白豆的衣服,白豆也不动,让胡铁脱。白豆点起的大火,白豆当然想着烧得越大越好,那怕是把整个胡杨林烧掉,把她一块烧掉,她也不会去扑灭眼前的大火。

可是火一下子灭了。

压着白豆的身子不压了,离开了白豆,脱了一半的衣服,不脱了,又给白豆穿上。

白豆看看天,一个人有什么想不明白,不由得会去看看天,好象天上写着在地上找不到的各种问题的答案。

偏偏天上没有白豆想看到的答案,只好把目光收回,去看胡铁。

胡铁说,我要娶你。白豆说,我已经是你老婆了。胡铁说,还不是。白豆说,你嫌弃我了。胡铁说,我要明媒正娶。白豆说,谁会给我们做媒?胡铁指指四周的树说,它们,全是我们的媒人。白豆说,可怎么娶?胡铁又指指天,指指地,说,上拜天,下拜地,天下的男人怎么娶女人,我就怎么娶你。白豆说,我听你的。

胡铁说,愿意当我的新娘吗?

白豆说,愿意。

抱起白豆,让白豆躺在他的臂弯里。朝林子的深处走去。白豆闭起眼睛,什么也不看,也不想,完全把自己交给这个男人。如果说在这以前,白豆要嫁给胡铁,是想给胡铁补偿,那么,现在白豆说愿意当胡铁的新娘时,内心荡起的一种幸福,却是她做女人以来,从没有过的。

抱着白豆,胡铁走到了那片泉水的旁边。

胡铁咐在白豆耳朵上说,你看这水多清啊,好好洗洗,女人做新娘子时,都要洗,洗过了,你会是很新很新,就是真正的新人了。

白豆说,可惜没有新嫁衣。

胡铁却说,别的新娘子有的,你都会有。

把白豆放到了泉水里,白豆站在水边脱衣服,看到胡铁还站在一边,白豆有点不好意思,看到白豆脸红了,胡铁笑着走开了。

泉水边的林间空地上,和别的地方不一样,泉水的滋润,让沙土地上长出了密密的草,草是各种的草,草开出的花也是各种形状,各种颜色。

把开着花的各种草,长的短的,粗的细的,折了一大堆,又把它们编织起来,编成了一个很大的花环。

泉水有一点温,这温不是太阳晒出来的。水从地底下冒出来时,就是温的。这样的水里泡一泡,人就好象脱了胎一样,这样的水里洗一洗,人就好象换了一回骨。躺在水里不要动,只是静静地躺着就行了,毛孔会一个个悄然地张开,让清水流进去,把积存了多年的尘垢冲洗出身体。不知不觉间,整个人轻盈起来,手和脚随意一动,竟会真的象一条鱼一样飘起来。白豆在水里,很象一条鱼,只是这条鱼,身上没有鳞甲,比任何一条鱼都白溜光滑。那味道的鲜美更是天下的鱼不能比的。

只是白豆这条鱼,却不是随便让人看的,更不是谁都能尝一尝的。这时白豆,看着水里的自己,想到了鱼。不过,这条鱼,她只想给一个人。

这个人,正站在水边,看着她笑。

到底不是一条鱼,要从水里走出时,白豆想到了衣服,让站在水边的胡铁给她把放在草地上的衣服拿过来让她穿上。

去拿衣服,却没有拿起白豆下水前脱下的衣服。拿起的衣服,是一个刚编织出来的青草的大花环。

胡铁说,新娘子要穿新衣服。

白豆说,这是什么新衣服?

胡铁说,只有你才能穿上这样的新嫁衣。

白豆从水中站起来,身上滚落了无数颗水珠。大太阳把每一颗水珠变成了小太阳,无数颗小太阳,象无数颗明亮的眼睛,恋恋不舍地盯着刚用泉水洗过的白豆。

戴上了草编花环的白豆,真的象是一个马上要嫁人的新娘了。

白豆嫁给了胡铁。

胡铁娶了白豆。

不要说没有同志们参加他们的婚礼,也没有干部给他们当主婚人和证婚人。这个时刻,至少有一万棵树十万只鸟来为他们喝彩。更有太阳和月亮一齐来为他们主持婚礼。这样的婚礼,除了白豆和胡铁,没有别人可能经历过。

一群胡杨树悄悄围过来,搭起了一座没有贴喜字的新房。

月亮象一只大灯笼。投下了一片淡淡的红光。

胡铁说,老婆。

白豆说,老头子。

胡铁说,行吗?

白豆说,行。

胡铁说,好吗?

白豆说,好。

好象没有风,可树叶子全在动。有节奏地在动。树上的鸟儿,被晃醒了,往树下面看,看着看着,鸟儿没有了瞌睡。

胡铁说;我想喊。白豆说,我也想喊。胡铁说,我们一起喊。白豆说,一起喊。

喊了,不是光用嗓子在喊,是用整个身体在喊。一齐喊,胡铁和白豆一起喊,还有四周的树,也和胡铁和白豆一起喊。

每一棵树都听到了他们的喊声。喊声象风一样吹动了树枝树叶。喊声传遍了下野地,传遍了全世界。

白豆 - 第十二章 (3)

一堆火。火苗旗子一样飘动着。一只野兔和一只野鸡,在火上流着油。火堆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互相温暖着。男人赤裸着,女人身上只有一个草的花环。男人坐着,女人躺在,头枕在男人的大腿上。男人用刀子把火上流着油的肉,削下一片,放到女人嘴里。女人嚼着肉,女人说真香。看到了刀,女人问男人在那个里面也让有刀?男人说让他打铁,只要打铁他就会有刀。女人说他给她的刀一直放在她的枕头下面。还说枕着那把刀睡觉睡得踏实。女人又说枕着你的腿睡得更踏实。男人说愿意让她天天枕着他的腿。女人说她也想着能天天枕着他的腿。男人说我不回去了。女人说我也不想让你回去。男人说可我说好了十天以后要回去。女人说你请假了?男人说出来时我写了个请假条放到了铁匠铺的铁砧上。女人说请假条没有用写了和没写一样。男人说可我说过的话我要说了算数。后来,女人枕着男人的腿睡着了。男人看着女人睡,不时往火堆里添加着枯枝。再后来,男人也睡着了。身子靠到一棵树的树干上。火堆的火一点点小了,只剩了火炭,火炭也一点点暗下去,由红变蓝,又由蓝变成黑了。

树林是一个海,靠着树海还有一个海,是沙海。沙海里没有树,只有沙。沙子象水一样流来流去,却不会象水一样,能养出大片的树和草来。男人和女人从一个沙丘上往下滑,象是冲浪一样。冲到了沙丘下面,涌下来的沙子会把他们埋起来。再从沙子里钻出来,沙子也象水珠一样纷纷坠落。在沙子里滚上几个滚,会发现身上的衣服一下子干净了许多。

从胡杨林中的泉水中走出来,沙海的平滩上,象铺着一张床单一样干净又软和。躺上去的人,只要没有病,只要是一男一女,一定要做男女才能做的事,才会觉得和这大自然和为一体。他们正好是一男一女,都很强壮,所有的病还离他们很远,他们没有理由不做他们最应该做的事。同样的事,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心情,做出来的效果,会是那么的不同。不同就好象一个在天上,一个地下。

白豆说,除了你,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别的男人。

胡铁也说,我也一样,所有我遇过的女人,我全都忘了。

一只野骆驼,看到了他们,走过来。这片沙漠是野骆驼的,它不想让别人来侵占。看到了他们后,又站下了。野骆驼没见过人,可它好象看懂了他们正在做的事情。站了一会,看了一会,野骆驼转过身走了。

看到野骆驼,白豆说,有野驴,有野马,有野牛,有野狗,好象什么都有野的。却不知道有没有野人。当野人一定很自在,没有谁能管得了。

胡铁说,我们现在就是野人。

白豆说,真愿意天天当野人。

胡铁说,可惜只能当十天。

白豆说,我想和你天天都当野人。

胡铁说,我也想啊。

畜牲能野,人不能野,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管着。

不想多野,只野十天,野完十天,还把自己交给别人去管。

就这一点,想做也不到。只野到了第七天,一些人就不让胡铁和白豆野了。

没有等到第十天,胡铁又回到监狱。

第七天早上,胡铁在胡杨树搭成的屋子里睁开了眼,胡铁看到了身边站着十个男人,他们每一个手里都拿着一支枪,枪口一齐对着他。

他没有太意外的表情,好象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个时刻,在等着他。

女人还枕在他的腿上,睡得很沉,没有醒过来。指指女人,胡铁手指在唇边轻轻嘘了一下,让十个男人先不要出声,不要惊动了女人,让女人多睡一会。

男人们没有出声。用不着出声。让一个女人多睡一会,并不会影响他们完成这次任务。再说了,这个女人弯曲着身体的姿势,看着一点儿也不难看。

把白豆的头挪向那个草的花环,动作很轻柔,胡铁不想让女人醒过来,想在女人还睡着时,从她身边离开,让十个男人把他带走。

睡惯了枕着胡铁大腿的白豆,在头挨到了草的花环时,还是醒了。

看到了十个男人和十杆枪。天已经很明亮了,可这些男人和这些男人的枪,看起来却比黑夜还要黑。

白豆没有哭。

站起来,走到胡铁跟前,看到胡铁头上和肩膀上,落了几片树叶子,她伸出手来,把树叶子一片片拈去,好象丈夫要出门做客,把丈夫收拾得干净些,让丈夫有面子,自己也有面子,老婆好不好,不要看老婆,看看丈夫身上穿的,就知道老婆是懒,还是不懒。

胡铁看看白豆,笑了笑。

白豆也笑了笑。

拿枪的男人,不明白眼前这两个男人和女人为什么要笑。他们实在没有一点理由要笑,可他们偏偏笑了。

回到监狱,还让胡铁当铁匠。

管教来了。让胡铁打造一副脚镣。脚镣不难打造,一条铁链子把两个铁环子连在一起。不止一次打造过这玩意儿。监狱用得着这东西,管教常让胡铁打造铁镣。

只是胡铁没有想到,脚镣打好了,给管教送去。管教不要。管教说,不用给我了,你留下用吧。

这倒没有让胡铁想到,不过,管教这么一说,他也马上想到了。他说,你们放心吧,我不会再跑了。

白豆 - 第十二章 (4)

管教说,可你已经跑过了。跑过的腿和脚,都得尝尝它的滋味。

说也是白说。在这个地方,要想活得好一点,少说话是第一条。胡铁不说了,坐到一个土台上,把自己打造的脚镣给自己钉上。管教说,钉牢一点,别给自己走后门。胡铁钉好了,让管教看,管教看了看,说,还行吧。说完,给了一支烟让胡铁抽。胡铁说不抽。这些天,他一支烟也没有抽,把抽烟的事都忘了。忘了抽烟,也会把抽烟的滋味忘了,没有了滋味,也就不想抽了。能把抽烟的滋味忘了,是因为有另一种滋味,把烟的滋味替代了。

用铁链子锁着了腿和脚的人,看起来有点不象人,象是一只长着人脸的怪物,两只脚抬不起来,只能在地面上蹭来蹭去,象是在爬,不象在走。每爬一步,铁链子哗啦一响,声音很大,也很亮。好象铁链子正在做着一件让它十分高兴的事。

别的人戴铁镣,会疼得乱叫。胡铁戴铁镣,脸上看不到痛。他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事才被戴上铁镣的。为这个事戴铁镣,胡铁不后悔,胡铁觉得值。为这个事,别说一副脚镣了,把一座山压到他身上,他也不会求饶。

不过,胡铁再一想,他不过做了件天下男人都会做的事,不管看起来多么惊心动魄,其实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别的男人做了这件事,做了就做了,不会有人用枪对着他们,更不会用铁链子象拴野兽一样把他们拴起来。可他做了,就不一样了,这么一想,胡铁还是觉得冤枉。

一想到自己被冤枉,心情马上变坏,心情一坏,脸色跟着阴沉下来。人的脸,和天空一样,高兴了,阳光灿烂,不高兴了,马上刮风下雨。

没有给白豆钉上脚镣,给了白豆一个记大过处分。一个种地的人,只要不犯法,这要算很严厉的惩罚了。不过,这个惩罚,对白豆来说,有和没有是一样的。又不打算入党,又不想当官。记大过有什么用,没用。

白豆还是白豆,还是那么鲜活,还是那么光滑。多么毒辣的日头,晒不去她的水分,多么凶恶的风沙,不能给她划出痕印。白豆的肉是什么肉?白豆的血是什么血?好象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又好象和别的女人一样,到底怎么一样了,都可以说得出来,可到底怎么不一样了,就没有人能说得出了。

只是大家有点想不通。再想男人,也不能去找个劳改犯啊,下野地的男人没有死绝。就算是下野地的男人死绝了,库屯还有男人啊。新疆大得很,中国大得很,男人也多得很,非要去找一个劳改犯,还跑到野地里胡搞。这样的女人,天下除了白豆,谁还能再找出第二个。肯定找不出。

明明知道,还故意问白豆。知道问的话里,藏着坏,也不躲开,一样回答。

干什么去了?

找男人去了。

找到了没有?

找到了?

谁?

胡铁。

胡铁是谁?

是个劳改犯。

是不是很凶?

喜欢他凶。

是不是很猛?

喜欢他猛。

有多凶?

老虎有多凶,他就有多凶。

有多猛?

豹子有多猛,他就有多猛。

咋没有把你咬死?

喜欢让他咬,咬得越凶猛,我越快活。

让我也来咬咬你吧。

你咬不了我。

我也是男人,也是老虎是豹子。

和他比,你只是条长虫。

可他在劳改队,不能让你快活了。

只要想想他,我就能快活。

白豆真的快活了。

头一个月,到了那一天,她发现身体没有流出一点月月都要流出的东西,白豆有点快活。又过了一个月,又到了那一天,还是没有看到那点月月都要见到的东西,白豆就十分快活了。再一个月过去,那一点点东西又没有如期出现,白豆简直快活得要死了。

去场部卫生院看病。

别人去看病,想把病从身上除掉。白豆去看病,却怕没有病。

医生检查完了,不说白豆有病了,只说白豆有喜了。

有喜不能不喜,白豆笑了。

从医院出来,白豆跑到小卖部,买了一大瓶子醋。白豆不是山西人,白豆是山东人,白豆平常从来不吃醋。可这会儿,白豆是那么地想吃醋。走在路上,忍不住打开瓶盖,仰起头来喝了两大口。象那些酒鬼一样,买了酒后,总是等不到回家,就在半路上喝了起来。

还没有走到家,更象是喝多酒的酒鬼,就站在营地中间操场上,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要吐什么又吐不出什么的声音很大,老远就能听到。看到白豆这个样子,好多人围过来。下野地是个大集体,大家生活在一起就象是一家人一样,看到一个人有了点事,总会有好多人来关心你。

有人说,白豆,你一个女人,咋喝这么多酒,不怕喝坏了身子骨。有啥不高兴的事,给大家说,大家会帮你的,别用酒来消愁。

白豆把头一扬,长发向后甩去,白豆说,谁说我喝了酒,你们的鼻子出毛病了吗?闻不出来吗,这是酒味吗?

一闻,果然没有酒味。

那你喝什么,能喝得吐啊?

白豆 - 第十二章 (5)

我喝的是醋。

喝醋也不会吐啊?

告诉你们吧,我怀孩子了。

噢,是这么个事,白豆怀孩子了。怀的谁的孩子?还用问,是胡铁的。噢,是那个劳改犯的。噢,这么说,白豆能生孩子呀,白豆不是碱包啊。

噢了以后,大家也不会再把这个事往心里去,下野地这些日子,最平常不过的事就是女人怀孩子,女人生孩子。就象是从泥土里长出了庄稼,长出了草一样,女人的肚子就是用来生长孩子的。

白豆那样的身子,看起来是那么肥沃的一块地,要是不长出点什么,实在也是有点太浪费了。

肚子一点点鼓起来,好象嫌鼓得不够高,不够显眼,白豆走路时,身子有点故意向后仰,那样子,大有要把肚子鼓到天上去的劲头。

村子里的女人全都这样。

看到白豆不断鼓起的肚子,只有一个人生气。真生气。恨不得跳起来,把白豆的肚子当汽球踩,踩爆了才好。还真做了好几次梦,白豆的肚子鼓着鼓着,一下子爆开了。梦能做,怎么想也行,可看着白豆肚子,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一个人跑回自己屋子里,头对着墙撞。撞得皮破了,流出了血,还不能对别人说,为什么破了,为什么流血了。白豆的肚子,又不是他的肚子,他气什么气。说是这么说,可下野地的人,看到白豆的肚子鼓起来,却一定要想到他。想到他后,一定要发笑。笑一个人,和骂一个人一样,有时比骂一个人还厉害。

白豆在下野地走着,什么话也别说,可大家都听到了她在骂一个人,她不用嘴骂,用她的肚子骂。

能被她的肚子骂得没有了面子的人就是杨来顺。

大家都说,看来杨来顺是真不行。

大家都说,杨来顺是个骡子。

大家还说,看来杨来顺要当绝户头了。

杨来顺也有自尊,也不愿让别人骂,更不愿意让一个女人用挺着的大肚子骂他。

半夜,都睡了。杨来顺睡不着,拿了铁锨,跑到白豆家门口,挖了个坑,上面用芦苇薄薄一盖,再撒些浮土。不注意看,看不出来。

一大早,白豆走出门,真掉到了坑里,把白豆头碰出了个大青包。可肚子没有事,照样该咋挺着,还咋挺着。

白豆在路上走,杨来顺赶着马车赶上来,让白豆上车,说大肚子走路太累。白豆也觉得累,上了车。肚子大,不好上车,杨来顺还用手拉了白豆一把。

马车在路上走。杨来顺口袋里有一个铁钉子,是用来钉墙钉木板的。他这会儿,却把它往马屁股上钉。

马跳起来,疯一样跑,马车象是大风浪里的一只船,上下颠,来回晃,又突然一个急转弯,把白豆从车上闪下来。

白豆在沙土地上打了几个滚,又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

杨来顺跑过来,说,有没有事,要不,我送你到卫生院去。

白豆说,没事。

真没事。白豆还挺着大肚子走来走去。

白豆的肚子不是汽球,而是个皮球,怎么摔也摔不坏。

想让大家都看到自己鼓起的肚子,这事很容易,不到三天,下野地的人全看到了。

但有一个人,没有看到。这个人恰恰是白豆最想让他看到她鼓起的肚子的人。

这个人就是胡铁。

她去了好多趟劳改队。她说我是她老婆,我怀了他的孩子,让我看看他,让他看看我。

还是不让她看他,也不让他看她。说他们结婚,干部没有批准,没有领结婚证,不算。

白豆说,我们都有孩子了,还不算。

管教说,就是有孙子了,该不算还是不算。

白豆回到自己屋子里,躺到床上,扒光衣服,看着鼓起的肚子,边看边用手摸。越看越欢喜,心想,要是胡铁看到了,又不知会多欢喜。

白豆现在是多么想让胡铁看到她挺起的大肚子啊,可是,有什么法子,才能让胡铁看到她鼓起的肚子呢?

好久没有收到了白麦的信了。白豆给白麦写信,她要告诉白麦,她怀了孩子了,也就是说,要不多久,她就也要成为一个母亲了。

好长一段日子里,白麦老想起陈参谋这个人来。这决不是说白麦对这个人有什么难以割舍的旧情。一点也没有。白麦所以老想起他来,白麦主要是觉得自己有点对不住他。白麦知道,要是当初不是她给老罗说了那么几句话,陈参谋是不会下放到基层去的。

问过下面来的一些人,说到陈参谋也有人认识,说他只是当了个副处长,好象混得很不如意。好象到现在连家还没有成。说他谈了个女人,在乌鲁木齐,还没有结婚,为什么没有结婚,不用说也都知道。

白麦所以老想起陈参谋,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后来她把当时那件事好好想了想,想到后来,真的一点也不恨陈参谋了,反而在心里对他有些感谢了。如果当时他不是那样的一种态度,他要是稍稍地向前跨一步,那么在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事,只有天知道了。那么很有可能白麦过得不是现在的日子了,想不出会有多么惨。

什么叫后怕,在这件事上,白麦体会到了。体会了后怕,也就不能不觉得对不起陈参谋了。白麦在骨子是个很善良的女人。只是善良的女人,有时也会难免伤害了别人。

白豆 - 第十二章 (6)

老罗到下面视察工作。,白麦说我没有下去过,把我带上吧。老罗说,行啊。真把白麦带上了。

去了阿克苏,去了库尔勒,去了喀什和田,去了莫索湾。白麦想去下野地。白豆在下野地。白麦想去看看。老罗说,这一次不去了,下次再带你去。

其实不去下野地,也会知道下野地是什么样子。散布在天山南北的兵团农场,有几百个,全差不多。看了一个农场,就知道所有的农场的垦荒者是怎么样在劳动在生活了。

白麦看到了多少和她一样大的女人,在地里干着好象永远也干不完的庄稼活。,从天刚亮开始弯着腰到天黑透了才能直起腰,三顿饭全在地里吃,吃的是苞谷发糕和水煮白菜萝卜。脸都晒得渗出了油,透出的是黑黄,风吹过的痕印已经无法用水洗掉。个个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好多。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白麦这才意识到她居住的那座小楼,不是一般的房子而是人间的天堂。而她的生活工作用幸福无比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

白麦更是不断她领略着老罗的威风,走到哪里都有一大群人迎接陪同,和他说话全是低头哈腰脸上挂着笑。老罗要是一掉脸子,好象天要掉下来,全紧张得不得了。白麦其实是个一般干部,可跟着老罗,她也不一般了。连师长政委和她说话也是一口一个请首长指示。开始下去,她只是跟在老罗后面,走了几个地方后,她也不自觉地去挽老罗的胳膊了。不是故意想强调她首长夫人的地位,这是她把自己一生的命运完全托寄在一个男人身上的不由自主的动作。

车在路上走时,坐在老罗身边的白麦,不知说什么说到了陈参谋。白麦说,不管怎么说,陈参谋跟了你那么多年,其实这个人对你还是很忠心的。有机会还是把他提一下,调回来。白麦说这些话时,显得那么善良宽厚,白麦已经很象是个女干部了。老罗说,这容易得很。

转了一圈再回到乌鲁木齐,回到那座小楼里。白麦老想一个事,她想,她和好多女人一样在乡村长大,可她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福气。

倚着门框,嗑着葵花子。姿态没变,曲线却已不见,脸上还有了蝴碟斑。可白豆的神情,分明是美得不得了。好象自己是比仙女还美丽。

看着远处。看着看着,看到了一片黑。

先是一团影子。 似有似无地闪动着,过了一会,影子有点实在了,成了一片水,洒了墨的水,流了过来。再到后来,不象是墨水了,变成了一块黑石头,在苜蓿地里停下来。

不嗑葵花子了,白豆把脖子向前伸,好象这一伸,一些看不清的东西就能看清了。

身子离开门框。向那团黑走过去。走了一会,看出那团黑,不是墨水也不是黑石头,是一群人。

看清了是什么,还不停下来,还往前走,反而走得有点快了。

走到了渠埂上。站到渠埂上看,看得更清。可还是看不清脸。正好太阳在他们的背后,射出的光照不到脸上,只能照在后背上,背面的光越强烈,前面的脸就会越模糊。

所有的脸模糊成了一团黑。象他们身上的衣服那么黑。

看不到她想看到的那张脸,可她知道那张脸就在这片黑色中。而且,那张脸一定已经看到了她。

一个人拿着枪走过来,看到站在渠埂上的,原来是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有点放心了,把枪竖起来,贴着身体,把手腾出来,点一支烟抽。

白豆对着拿枪的人笑了笑。拿枪的人也朝她笑了笑。大家都是同志。同志之间见了面,认识不认识,都应该客客气气。。

正笑着,突然,白豆不笑了,朝着哨兵后面的那团黑色挥起了手。

边挥手边大声喊。

胡铁,胡铁,你看到我了吗?

你快看看我呀。我怀孕了,已经三个多月了,你看到了吧,我们也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你听到了吗?

你看到了吗?

胡铁,胡铁。你就要当爹了。

黑色中,一个人跑出来,这个人象一只大黑鸟,跑得象飞一样。

边跑边大声喊,我听到了,也看到了,你要多保重。

但这个人没有能跑到白豆身边。

有一个拿枪的人横在了他们之间,这个人恶狠狠地吼着,并且还拉动了枪栓。

白豆一点儿也没有生这个拿枪人的气,她笑了。

正迎着太阳,阳光把她的笑照得很亮,那团黑色里的每一只眼睛看到了她的笑,看到了她的笑,就能看到整个人……

只是白豆没有想到,胡铁看到了她的大肚子,并没有露出满脸的狂喜。反而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变得沉默,象一块铁一样。

一个人的样子,一旦象一块铁一样,这个人一定有了不同寻常的想法。又被派去打铁的胡铁,老把铁锤砸到自己手上,手肿得象紫茄子,可他不觉得疼。

如果一个人连疼都不知道了,那么这个人的想法,就不再仅仅是想法了。他一定是有一件事想去做。这件事也一定是件太重大的事,是一件做起来很难很难的事。

没有人知道胡铁想做的是一件什么事。胡铁不会对人说,于是我们只能等到事情发生了,才会知道是一件什么事。

白豆 - 第十二章 (7)

六七八三个月过去,又是秋天。棉花白又大,玉米粗又长,下野地又是一个丰收年。好几年了,年年大丰收。群众高兴,觉得汗水没白流,干部也高兴,觉得辛苦有了回报,上面领导更高兴,恨不得每一个地方,都象下野地一样。

干什么,干久了,都会有一些习惯。习惯这东西,象是一个人脾气,形成了,就不好变。打过仗的人,种起地来,也象打仗。活赶得急,不休息,连着干,叫突击。谁干得多,干得快,叫突击手,叫打冲锋。抢收麦子,叫战夏收,抢收棉花,叫战三秋。全部集中到了一块地干活,叫集中力量打歼灭战,也叫大会战。每年春播秋收,被看作是关键性战役,开战前要开大会。大会的名字,很有鼓动性。春播时,叫春播动员誓师大会,秋收时,叫三秋动员誓师大会。

又是九月,又是秋收。又要开动员大会,开誓师大会。

会场用彩旗圈起,座位用白石灰画出。各队要坐到指定位置上,不能乱坐。还要猛敲一阵锣鼓后,造出声势。今年的大会,声势比往年大。主要原因,上面领导来得多。级别也高。这也是习惯,会开得好不好,隆重不隆重,领导很重要。领导作用大,官越大,越重要,官越大,作用越大。一个大领导,一万个群众也比不上。

看到了吧,那个首长,别看只有一只眼了。一走出来,一挥手,全场掌声雷动。下野地自有了人,没来过比他大的官。再一摆手,全场马上鸦雀无声。他说了句,同志们好,底下马上一齐大喊,首长好。喊声好象是往天上扔了个炸雷,把正在远飞的大雁吓了一跳,乱了排好的队形。这么厉害,这么威风,不是一只眼的作用,站到了他的位置上,就是没有眼,是个瞎子,也会这么厉害,这么威风。

他一来,库屯师部的领导马上跟着来,跟一个不行,要跟一群。只要还活着的,全跟上来了。

为了照顾好首长,让陈参谋跟着他贴身关照,陈参谋跟过他,知道他脾气喜恶。其实首长这回来,有贴身照顾的人,那个漂亮的女人,叫白麦,就是她的夫人。不过,多个照顾,会照顾得更周到。

首长和夫人见了陈参谋,还喊小陈,还问起小陈的生活工作情况。首长说,工作上有什么困难没有。小陈说没有。夫人问小陈个人问题解决了没有,小陈说还没有。夫人说不小了该解决了。大家自然极了,好象在他们中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或者说,就是曾经发生过什么,也没有了,象烟一样早散去了。

师里的领导去陪老罗了。陈参谋留下陪白麦。白麦说,小陈啊,你的事,我给老罗说了。还是想把调回到兵团机关去。陈参谋一听这话,有点激动,说,太谢谢首长了。白麦说,这次来,我把你的调令也调来了。说着,白麦从包里掏出一张纸。上面盖着鲜红的公章。陈参谋拿过那张纸。嘴皮子一个劲地拌,显然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不过,他什么也不用说了,白麦看到了他的眼睛里那湿湿的亮。如果现在四周没有那么多人,陈参谋没准会跪下来给白麦磕几个头。

白麦觉得这个男人怪可怜的。就这么个男人,在那些日子里自己差一点还喜欢上了他,差一点和他发生了一点什么。白麦这时觉得那会儿的自己真是太可笑了。

白麦对陈参谋说,等会儿开完了会,带我去找一个人。陈参谋说找谁,白麦说找一个叫白豆的女人。白豆这个名字,听起来这么熟悉。可陈参谋一时想不起为什么会这么熟悉了。白麦跟老罗到下野地,真正想做的事,只有一个,那就是看看白豆。前几天,接到白豆的信,说她怀孩子了。白麦挺奇怪,没听到白豆说结婚啊,怎么就有孩子了。见到白豆可得好好问问。

老罗不光带来一群官,还带来了让下野地人更高兴的东西。在会场的主席台旁,停着两台刷了红油漆的拖拉机。拖拉机让他们想到了战场上的坦克车。坦克有多么厉害,他们看到过。拖拉机有多厉害,他们还没有见到过,但听说了。说比坦克厉害。说用它来开荒地,全下野地的人,干一个月,不如它干三天,你说这有多神。能不高兴吗?有了它,以后不用再愁了,不用再吃那么多苦了,不用流那么多臭汗了。可以把省下的气力,用来做更有意思的事了。

除了拖拉机外,还带来一个大奖状。下野地年年丰收,成绩太突出,被兵团授予“模范开荒营”的先进称号。马营长已经在营部选取好挂奖状的位置,这个奖状对他来说,比对别人更有意义。不但是对他领导工作的赞扬和肯定,同时还意味着他会得到相应的提拔。不奖钞票,不奖房子,不奖女人,奖个官当当,也算是这几年没有白干。马营长已经让人叫了好多年了,也该换个叫法了。

动员誓师大会。动员的事,由首长和干部来做,按官大小,从大往小排,挨个做动员。誓师的事,由群众来干,由各个单位派出代表上台来念请战书。

早就安排好了,大会开得很顺利。首长已经讲完了话,轮到各队代表表决心。决心也都差不多,不同的只是话的音调,有的说河南话,有的说山东话,有的说四川话,有的说甘肃话,什么地方的话,都是中国话,都能听出话里的决心。其实听不听,都知道说的是什么,年年开这样的会,年年说的都是一样的话,好几个队的请战书,用的就是去年的原稿,连抄一遍都懒得抄。

白豆 - 第十二章 (8)

秋天真好,太阳亮,却没有那么刺眼,阳光很暖和,却没有那么焦热了。多么好啊,开完了动员誓师大会,还要会餐。一大早,大家就听到猪被宰杀时的嚎叫声,这是一支激动人心的歌。开着大会,还在心底回荡。快到中午了,用鼻子闻一闻,空气里已经有红烧肉的香味。听说还有酒喝,出征前的将士,总是要喝一碗酒,从古到今都是这样,优良的传统,不用去安排,就会一代代传下来。

想到肉和酒,在会场上有点坐不住。虽是秋日,也是老虎,晒时间长了,也难受。一些人站起来,往会场外面走。干部问干什么去?说是去解手。离会场不远,有片栽出的小树林。去那里面解手,没人看见。说解手,也不一定解手,坐到树下面,凉快凉快,抽一支烟,人会很舒服。

老杨也去小树林解手。去了,也解了,撒了一泡尿。尿完了,再坐下来抽烟。打算不回会场,坐在凉荫里,等着散会,直接去大食堂吃肉喝酒。所有的人,这会儿都和老杨的想法差不多,包括台上的干部。而所有的人,包括老杨和台上的干部没有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一件让他们没有料到的事。

事情先从坐在树林里的老杨那里开始,老杨觉得背后有个人走过来,头也没有回,以为也是一个和他一样来解手的人,可过了一会没有听到尿响。还是没回头继续抽烟。却觉得脖子后颈处有点凉嗖嗖的。不象是吹来的风。这才回过头。一看,是一个人。老杨脸色变了,变得很难看。如果老杨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狼,老杨的脸色一定会比现在好看。

因为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胡铁。

胡铁没有穿黑衣服,穿了一身洗白的军衣。军衣不太合身,有点小。这不怨他,跑出高墙后,跑进营地后,正好看到有晾晒的衣服,就换上了。

胡铁脸色如铁,手里握着一把尖锐的铁。尖尖子直抵杨来顺的脖颈。

老杨说,你想干什么?

胡铁说,我不想活了。

老杨说,你别胡来。

胡铁说,我只做我应该做的事。

老杨说,你要做什么?

胡铁说,要你说实话。

老杨说,说什么实话?

胡铁说,那天晚上玉米地的事。

老杨说,我不知道。

胡铁说,你不说,你会马上死。

老杨说,我要说了呢?

胡铁说,一定不会让你死。

老杨说,那我给你说实话吧。

胡铁说,别对着我说。

老杨说,那给谁说?

胡铁说,到台上去,给所有的人说。

老杨说,这不行。

胡铁说,那你还是会死。

老杨说,我死你也活不了。

胡铁说,想活我不会来找你。

胡铁的手用了一点劲,老杨脖子有一处开始疼。胡铁站起来,老杨也跟着站起来,不能不站起来,他不怕胡铁,可他不能不怕胡铁手中的刀子。他知道这把刀子有多厉害。刀子让他做什么,他不能不做,他得听这把刀子的话。

刀子让他到台上去说,他得去说,刀子让他往台子那边走,他不得不走。边走边听到刀子冷酷无情地说,别耍花招,否则,你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说完这句话,刀子离开了他的脖子,躲进了一只衣袖。可刀子的目光紧盯着他,只要不按它说的去做,刀子会电一样从袖筒飞出来,飞出来的刀子,不会再和他商量,只会直接把他的命取走。

人没了命,就什么也没有了。

八队的代表表完了决心,往台下走。胡铁和老杨往台上走。胡铁戴了顶帽子,帽檐压得很低。帽子本来是老杨的,胡铁拿过来戴在自己头上。老杨只好光着头,没有帽子,更好认,胡铁戴了帽子,一下子认不出。

以为老杨上台来,也要表决心。每年开这样的会,都会有人不用安排,自己跳上来。说些豪言壮语。只是没有想到老杨会上来。一个人上来还不算,还带了一个别人上来,两个人一块上台来表决心,在下野地还是头一次。不知道,两个人怎么表?不会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吧,象说相声,象说对口词,要是这样,那就太有意思了。

只是站在老杨旁边的那个人是谁呢?有点面熟,一下子认不出。是谁呢。下面有好多人在猜。有人想到了胡铁,可又不相信会是胡铁。连那个对胡铁最熟悉的人,也瞪大了眼睛,看着台上。她不相信是胡铁,可他不是胡铁,又会是谁呢?

不可能有那么多时间让大家猜,让大家想。帽子摘掉了,帽子下的一张脸,让大家惊呼起来。台上的首长席上也乱了起来。

马营长一下子从腰间拔出了左轮手枪。枪口指向了胡铁。这么多首长,可不能在他的地盘上出一点意外,出一点意外,他就完了。什么都完了。

陈参谋更是反应敏捷,一步跳到了老罗的面前,用身体护住了首长。

还有几个警卫,也拔出了枪,从不同方向对准了胡铁。

可胡铁只是把帽子摘了下来,再什么也没有做。他的手里什么也没有,这时的胡铁,让人看不出有一点危险性。

乱了一阵,马上静了下来,没了声音。因为这张脸说话了。现在这张脸说话,会比刚才所有人讲过的话,都值得去听一听。因为,这是在任何一个动员誓师大会上也听不到的话,同样,可能是你这一辈子不会再第二次听到的话。

白豆 - 第十二章 (9)

——我叫胡铁,现在在劳改队,是个劳改犯。我是逃跑出来的,我来参加这个会,只想给大家,给首长,给各位兄弟姐妹,说一句话。我是冤枉的。我没有犯罪,没有犯过罪。可我的话,没有人相信,我的上诉也没有人相信。我知道,我不应该在这里出现。可我没办法,我只想让大家知道我是被冤枉的。如果大家还不相信,那就让这个人给大家说说吧。

杨来顺被胡铁往前推了一把,不过手仍抓着他的胳膊。杨来顺低着头,把脸朝向了地面,让大家看不到他的脸。可他的嘴张开了,从嘴里发出的声音,大家全听见了。

——那天晚上,在玉米地里,是我,把白豆那个了。我恨他,白豆本来要和我好,是他逼我离开白豆。我想报复他。把他用过的刀子扔到了玉米地里,别人看到了刀子,都会以为是他干的。还有,两个红鸡蛋,是我吃的,当时,有点饿,见到白豆口袋里有鸡蛋,就吃了。

可以听到人群里响起一片纷乱的咒骂声。

听老杨说完话,胡铁松开了手,老杨站到了一边,象是一只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狗。

胡铁说,大家听见了。

又转过脸,对着主席台上的人说,各位首长也听见了。请你们马上还我的清白。我有老婆,老婆马上要生孩子了,我要照顾他们。请你们不要让我再回到劳改队了。我要和她们在一起,她们是我的亲人啊,我要和我的亲人在一起啊。

谁也没有想到胡铁竟一下子跪到了地上,朝着一群大大小小的官们。

更让大家没有想到的是在胡铁身边还有一个人也跪下来了。

她就是白豆,只是她肚子太大,跪下去时,腰不能弯。于是她跪着时,还显得昂首挺胸。

白麦看到了白豆,站起来要去把白豆拉起来。看到白豆跪在那里,白麦的心好痛好痛。可她刚站起来,刚走两步,离白麦还远着呢,就有人挡住了她,护住了她,不让她往前走,她也是首长,同样不能有一点意外。

多大的会场,那么多的人,一下子没有了声息。这寂静,让天低了,让地大了,每一个立于天地间的人,好象被什么东西挤压着,拼命地呼吸,也觉得喘不过气来。

大家看看跪在地上的人,又看看坐在台子上的人。准确一点说,看台子上的人,只看一个人,看那个只有一只眼的人。

连白麦也看着这个只有一只眼的人。

白麦这个时候,是多么想钻到老罗心里去,替老罗说上几句话。老罗见过白豆,知道白豆是谁。他应该知道说几句什么话。而说这几句话,对他来说一点儿也不难,容易的就象是拿起他面前的那个茶杯,喝一口茶那么简单。很多时候,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就那么几句话。

他为什么不开口说话。

是不是一个人到了所有人都要听他说话时,他就不会轻易说话了。他的一张嘴就变得比金子还要宝贵了。

他很平静地坐在一把椅子上,象所有那些握着重大权力的人物一样。越是在别人的心砰砰乱跳时,他就愈发显得平静。

他终于开口了。

等待他开口的这个时间,其实也就是几十秒。可谁都觉得好象有几十年。

没有看跪在地上的人,看着站在一边低着头的杨来顺。

老罗用平缓的语调说,你说是你干的,你应该受到惩罚。把他抓起来,送进劳改队。具体要判多少年,让法院定吧。

马上冲上来两个带枪的的人,把杨来顺的胳膊扭到背后。杨来顺的脸灰白如土,如同那种不长草的碱土。

大家鼓起掌来。

老罗又把目光转向跪在地上的胡铁和白豆。

没有马上开口。

没有开口,其实不用开口,也会知道要说出的是什么话了。有前面对杨来顺说的那些话,也就很容易想到要对胡铁说什么话了。

老罗看着胡铁,点了点头。

跟随着老罗多年的陈参谋知道,作为男人,首长看重胡铁这样的铁汉,作为军人,首长喜欢胡铁这样的士兵。首长没有开口,陈参谋已经听到首长心里的话了。

陈参谋想,当初去调查时,怎么就没有查出胡铁的冤屈来,其实,真想好好查,很容易就能查出来的。

老罗看着白豆,点了点头。

白麦明白了,老罗还记得白豆,记得白豆是她的妹子,记去白豆去过他的家,记得白豆叫他姐夫。老罗帮她家里时,千里万里,多不容易,老罗帮了。现在帮她妹子,就张口一句话,多容易,老罗能不帮吗?白麦知道老罗外表看上去挺凶,但心肠挺好。老罗还没有开口,白麦已经知道老罗会说什么话了。

白麦想好了,只要老罗把话说完,她马上过去扶起白豆,好好和白豆说说话。她想,她一定要改变白豆的生活,决不让白豆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不光是陈参谋和白豆,别的人,除了老罗,所有的人,都好象听到了老罗心里要说的一句话。他们已经憋足了力气,要为首长的这句话死命地鼓掌。

——胡铁同志,你没有罪,你站起来吧。带上你的女人回家吧。

可老罗还没有说话。

好象知道这句话很重要,不能轻易说出。

老罗的目光,从胡铁和白豆身上移开,落在了他们身后的一群男人和女人身上。一群穿着泥土颜色军装的垦荒者。

白豆 - 第十二章 (10)

老罗的目光,再次越过誓师的人群,投向人群身后的庄稼地、胡杨林、戈壁滩,还有更远处的那座庄严的天山。

老罗说话了,声音地象目光一样遥远。

——你说你冤枉了,看来,是冤枉了你。

天空一下子更蓝了。

太阳一下子更亮了。

胡铁的头抬起来,就等着老罗把话说完,他的头就马上磕到地面上,磕出震天的响动来。

白豆的头也抬了起来,她看着老罗,她也想好了,也等着老罗把话说完,她也要磕头,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感谢老天爷。

无数的眼泪已经到涌到眼眶,就等着首长把话讲完,它们就会象大雨一样,从天空中落下来。

无数的欢呼已经憋在了喉咙口,只要首长讲过话,它们就象雷一样,滚过大地。

所有的都在看着老罗,所有人的心里都在喊着,说啊,快点接着往下说啊。

老罗接着往下说。

老罗的话从遥远的渐渐清晰起来,直的象一串雷从天边滚过来,在会场的上空炸响。

——但是,你还是要回到劳改队去。因为你又犯了新的罪。你目无国法,越狱逃跑,挟持人质,冲击会场,把秋收动员誓师大会,变成了你个人审判会,诉苦会,变成了你的平反大会。你知道吗?你这是破坏了社会主义生产建设,你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反革命罪。

老罗一拍桌子,大喊起来,把他押下去,等候判决。

所有的人哑吧了,也没有人冲上去抓胡铁,全傻了。

跪着的胡铁看着天上的太阳,太阳的光象是无数把利剑刺一齐刺进了他的眼睛,疼得发出了长长地一声惨叫,老——天——啊。

如果这一辈子,你还不知道绝望的嚎叫是一种什么腔调,那么你就来听听胡铁这一声仰天长啸。这一声嚎叫,你只要听到了,你到死也会忘不了。

下野地的天,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嚎叫,太阳被吓得一下子躲到了云里。天一下子暗了下来,下野地的地,也没有听到这样的嚎叫,戈壁滩上的石头惊恐地四处乱跑,死海一样的大漠里的沙丘象是睡着的怪兽被喊醒了,挟卷起了无数的沙尘,呼啸着扑进了胡铁的这一声嚎叫里。

于是,每个人都看到了胡铁的嚎叫在瞬间变成了沙暴,变成了一条龙,疯狂地旋转在黑云和黄土之间,象是要遇到了仇敌,要拼个你死我活似的,象是有世代的恩冤,非要有个了断不可。下野地的人,全都被卷到了其间,风撕着你的衣服,好象不撕碎了不罢休,沙子打在脸上,象是在扇你的耳光。让你根本无法睁开眼睛。可你能感觉到你的身边正在进行着一场厮杀。听得见钢刀飞过的呼啸声,听到子弹射出的爆炸声,听到骨头和肉的碎裂声。好象有人在惨叫,好象有人在呻吟,好象有人在求饶,好象有人在大笑……

不到十分钟,顶多也就是十分钟,很短的一会儿,沙暴没有了,象龙一样,飞走了,飞到天上去了。

下野地一下子变得安静极了。

还是那个会场。只是旗子没有了,不管是红旗还是黄旗还是蓝旗,全没有了,还有那道写着动员誓师大会字样的横幅也没有了。让不知道的人,看不出这里正在召开的是个什么大会。

其实这个时候,那道横幅已经没有用了,不管正在开着的是个什么大会,都不可能往下开了。

马营长的胳膊上插了一把刀,有血正在往下滴。他的左轮手枪掉在了地上,枪口还冒着一缕淡淡的青烟。当刀子飞过来时,他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不光是马营长,所有拿枪的人的枪都掉在地上,所有拿枪的那条胳膊,都插着一把刀子。

陈参谋的胸口和头上各挨了一刀。他正躺在老罗的怀里,显然这二刀都不是对着他来的,他是替老罗挨了这两刀。这两刀,只要挨上一刀,就不可能再有命可活。陈参谋死了。好象他是这个故事中,最没有道理要死的的人,可他真的死了。不过,他死得挺值,是为保护首长死的。几天之后,他就被追认为烈士。他没有埋在下野地,他是头一个死在下野地而没有埋在下野地的人。他被运回了乌鲁木齐,埋到了烈士陵园。到了清明,还有少先队员去给他献花。死后能有这样待遇的,不多。下野地只有他一个。

老罗和白麦偶尔说到陈参谋,两个人眼睛都有点湿。也许这两个人都觉得有点对不住陈参谋了。

杨来顺一刀没有挨,倒是让人很奇怪。不过他没有挨刀,却比挨了刀的好象伤得还重。倒在地上,怎么扶也扶不起来,好容易扶起来了,却象个木头人一样。给他说什么话,他都好象听不懂了。

杨来顺傻了。

翠莲扑到杨来顺怀里,又哭又喊,杨来顺看着翠莲,象看一个陌生人。

一个傻子不可能活得久,都这么说,可杨来顺活了一年又一年,除了吃饭和睡觉,别人能做的事,他一件也做不了。

什么做不了,翠莲也得守着他。他不死,翠莲就不能好好活。好象他知道这一点,偏不死,就那么活着,让翠莲每过一天,就象是过了一年。

那一天,那场沙暴过后,大家看到白豆还跪在地上,头发没有一丝丝乱。沙暴好象没有碰到她,连她的一根汗毛都没有碰到。好象沙暴知道她是个大肚子,不能碰,有意绕开了她。

白豆 - 第十二章 (11) - 终

白麦走到她跟着,拉着她的手,让她站起来。白豆看看白麦,没有一点表情。

胡铁呢。

看不见胡铁了。

胡铁没有了。

他和那道龙一样的沙暴一块消失了。

消失了,只是看不见他了。

消失的人,可能马上就会出现,也可能要等很久才会出现,也可能再也不会出现。

转过年的三月份,白豆生了个孩子,是个儿子,白豆给他起了个名字叫胡豆。下野地的人,只要看到这个孩子,马上就会想起胡铁来,因为他实在和胡铁长得太象了。

白麦又来了一次,要带白麦离开下野地,说是给白豆办好了所有手续,并且连工作都安排好了。只要白豆跟她走,白豆就会永远离开下野地,变成乌鲁木齐人。

可白豆不走。

白豆说,我要走了,胡铁回来,就找不到我了。

白麦说,他不会回来了。

白豆说,不,他一定会回来。

白麦说,你真的要在这里等他回来。

白豆说,是的。

白麦说,他是永远不回来呢?

白豆说,我就等他等到我死。

一场象龙一样卷过的沙暴,你只要经历过,它就会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下野地的人不管过了多少年,也不会不记得这场沙暴。

不光是白豆相信胡铁会回来,下野地的人几乎都这么认为,胡铁一定会在某一天重新出现在下野地。

只是大家不知道这一天会是哪一天,可能是今天,可能是还是明天,也可能是后天,还有可能是许多天以后的一天……

只是胡铁重新回到下野地的那一天,还会发生什么故事,我们谁也无法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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