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晴朗无云的天空下,矗立着全新落成的浪速大学附属医院新馆,堂岛川的河面上,倒映出它有如白色巨塔般的威容。就在一个月前,新馆才刚刚完成,举行了一场盛大的落成典礼,文部大臣也应邀出席。

鹈饲回想着当时的盛况,一脸志得意满地踏上了擦得晶亮的新楼梯,然而一走上三楼,想到从这一刻起就要开始运作遴选下一任教授的选考委员会,他的脸色就一沉。病理的大河内教授、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整形外科的野坂教授,妇产科的叶山教授,再加上身为医学部长的自己以及东教授,总共是六名成员,面对这样的名单,鹈饲怎样也无法满意。

原本他心中盘算,除了自己和东之外,第二外科、整形外科、妇产科以及耳鼻喉科等四个临床部门的教授,如果都能当上选考委员,那么在短期内,第一外科的下任教授遴选就可以拍板定案。他向自己的心腹、妇产科教授叶山透露了这样的想法,要他在事前对那四个人拉票,起码先和临床组的各科教授疏通疏通。可是,尽管如此,在一个星期前举行的例行教授会议上,实力雄厚的大河内教授硬是踹下了耳鼻喉科的教授,挤进选考委员的行列。甚至因为医学部长依惯例不得兼任选考委员长,所以大河内便由大家指定成了选考委员长。到底要找谁去搭上大河内教授这号大人物的线呢?这是鹈饲最挂心,也最想知道的。不过,根据妇产科叶山所得到的情报,大河内并不是为了要支持特定的某人才坐上这个位子,他为的是让教授选举能够严密公正地进行,他是“严正的中立派”。

严正中立啊……鹈饲嘴里咕哝着,急急忙忙走进会议室。

二十坪左右的会议室中,以大河内教授为首,其他的委员已经都到齐了。

“哎呀,不好意思,大家来得真早啊!”

鹈饲在确认离会议开始时间三点还差不到五分钟后,于大河内左边的位置坐了下来。右边的邻座是东,坐在对面座位的依序是第二外科的今津、妇产科的叶山、整形外科的野坂。鹈饲吩咐端茶进来的事务员挂上“闲杂人等请勿进入”的牌子,开口说道:“现在我们开始召开第一外科下任教授遴选的第一次选考委员会,大河内选考委员长,请。”

大河内那像鹤一般细瘦的身躯站了起来,语气严峻地说:“不用我说大家都知道,选考委员会是一个以公正调查及判断为基础,替第一外科遴选出教授候选人的机制,然后再以这个机制选出最后几位候选人,藉由教授会议投票表决选出下一任教授。我们的角色担负着重大责任,希望诸君能够公正无私地进行评选。”

在座全都不发一语,东的脸上掠过了一抹即将卸任的落寞阴影。

“各位,拜托大家了!请大家慎重地进行评选……”东站起身来行了个礼。

大河内继续他的谈话:“首先,我们一定要决定评选的基本方针才行。但在讨论这个基本方针之前,我想先请教第一外科现任教授东教授,不知您是否有什么特别的要求?”

大河内细心周到,他没有忘记要让即将卸任的东先发言。

东略显紧张:“我想说的是,对于下任教授的人选,我并没有说非得怎样的人不可,只要是由诸位选考委员严正评选而产生,在我卸任后能将历史悠久的浪速大学医学部发扬光大的优秀学者,不论是谁都可以,这是我唯一的想法。”他对菊川升只字不提,还故意用淡然的语气诉说自己的要求。

全场一片鸦雀无声,鹈饲庞大的身躯探了出来:“不愧是名副其实的绅士——东教授的发言!通常,现任教授大多会对下任教授的人选,蛮横专断地提出自己的要求或希望,但东教授却一心只为浪速大学医学部的将来着想……我们也应该好好地向他看齐才是。”

鹈饲从岩田那儿得知东似乎想要推荐菊川升,所以他才会这样惺惺作态,故作感叹。

只有大河内略带责备地说道:“不把教授的位置视为自己的所有物,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之前没有这样想的人才奇怪。”

“我们现在立刻开始制定具体的评选标准吧。首先要考虑的是下一任教授的专长项目,关于这一点大家有什么意见?”

一说到这里,整形外科野坂教授抬起黝黑而棱角分明的下巴说:“这问题我们先大致划分一下。提到现在第一外科医生的专长项目,就是东教授的呼吸器外科,还有财前副教授负责的消化器外科这两大类别,我们是不是要选一个专长于其他类别的人呢?这是我们先要决定的问题。”

他一讲完,第二外科的今津立刻接着说:“就负责第二外科的本人而言,现在浪速大学的第一外科,在东教授以及财前副教授的领导下,呼吸器外科和消化器外科这两项领域已经是人材辈出了,而第二外科,归纳起来就是我的一般腹部外科,有关于这个领域的病理诊疗和研究,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说老实话,心脏疾病可以说是日前最受大家关心的疾病,而最令人烦恼的是,我们没有一位称得上是心脏疾病权威的外科专家,所幸刚才听了东教授的一番话,为了浪速大学医学部的将来,只要是出色优秀的学者专家,都可以是下一任教授的人选。此时,我认为该下定决心,招聘心脏外科的权威……”

今津话声刚落,所有的视线就全集中到他身上,因为这是第一次和下任教授候选人有关的具体发言。坐在今津隔壁,身穿华丽排扣西装的妇产科叶山教授,如女性般白皙的脸上浮起了浅浅的微笑:“我倒不这么认为。我认为一所国立大学的附属医院,其专长的领域,不一定要什么都有、什么都囊括在内。在东教授面前这么说,实在是很失礼,但不管怎么说,消化器外科已经打响了名号,所以我们今后是不是也该继续朝这个方向推进呢?如果因为心脏外科是医学界的主流,就说要聘请心脏外科专家,或是因为脑神经外科受到瞩目,就要聘任脑神经外科专家的话,这根本就和赶流行的开业医生没什么两样嘛。”

从这番话可以听得出来,叶山与刚刚发言推举心脏外科专家的今津意见相左,他心中属意的是消化器外科,也就是财前副教授。被视为鹈饲医学部长心腹的叶山说了这番话,就让现场的气氛变得有点僵了,而整形外科的野坂,却好像个大老粗般毫不客气接着发言。

“刚刚叶山教授所说的未免也偏激了些,其实不止国立大学附属医院,就连综合医院也是一样,只要是现今正流行的一门学问,不管是心脏外科也好,脑神经外科也罢,凡是外科领域的专家,医院都应尽可能地囊括,这不也很好吗?所以第一外科也是,我们不要只局限于目前现有的呼吸器外科和消化器外科,应该要好好考虑从广泛的外科领域中找寻下任的人选才是。”

野坂有着和今津以及叶山不同的独特看法,从发言听来,他似乎已经根据上述的考虑,决定了自己的人选。在座的每个人,尚未发表意见的就只剩选考委员长大河内和医学部长鹈饲了。大河内始终都是一副严正中立的模样,而且站在基础医学教授的立场,临床组教授评选的事儿,他也没有必要特别主观,所以现在问题的症结就在于鹈饲医学部长的想法了。

今津用他一贯的温厚表情殷勤地问道:“您认为呢?我们也想听听医学部长的意见……”

鹈饲缓缓环顾在座每个人的脸:“各位提意见都很踊跃,就好像是在评选你们自己的接班人一样。如果要问我,我觉得让现在已很有名气的东外科继续发扬光大,对第一外科,对医学院,甚至是对东教授而言都是最理想的。东医生,您认为呢?”他故意给东戴高帽子。

“听到这些话我很感谢,但我对于退休后还要让东外科如何如何并不是很在意,我看得很开,自己只不过是个即将任满退休的老兵罢了。再者,我希望今后的第一外科,不单仅限于呼吸器外科或是消化器外科,而是成为涵盖范围更广、名实都无愧于浪速大学这块金字招牌的第一外科。因此,我觉得各位选考委员可以从更自由、更宽广的角度来考虑人选。”

这番响应沉稳周到,而且言语中也抛出了一个讯息:不要只限于第一外科目前的专项。

“像东医生这样的人,何必如此谦虚呢?”鹈饲巧妙地模糊了争议的焦点。

大河内老花眼镜下的一双眼睛瞪着鹈饲:“既然现任的东教授并不囿于目前研究室的专项或研究主题,那么我们就可以完全自由地从广泛的角度,纯粹以学识、成绩、人品为考虑,选择出优秀的人材了!对各位选考委员来说,这也是比较好的方法吧!”

大河内话才说完,整形外科的野坂插嘴说道:“虽说有些问题以‘广泛的角度’一句话就带过了,但实际上大致的范围也应该要规范一下吧?换言之,依照之前的惯例来看,我认为应该先决定是否仅从我们学校遴选,又或者,如果要从校外遴选的话,是要规定只限于奈良、和歌山、德岛大学等浪速大学旗下的学校呢,还是只限于东都大学或是洛北大学毕业的人呢?”

大河内这时马上脸色一沉:“用这样划地自限的心态来规定事情不是很奇怪吗?既然都说要从宽广的角度来遴选人材了,就该彻底执行才是!诸如限定大学之类的想法,应该摒除掉才对!”大河内否决了野坂的提议。

今津趁着话锋立刻接口:“我的意见和选考委员长完全一致,不要限定学校,就以全国公开招募的方式,正式从本校发送请求推荐函给各个大学,再从被推荐的众多人材中选出下届教授,这才是最好的做法!毕竟,我们是要以全国性的广泛视野来选出能够胜任的人材。”

话刚说完,鹈饲以企图盖过这些话的音量大声说道:“从刚才各位的意见看来,除了妇产科叶山教授之外,大家好像都不在意要遴选的是本校的下届教授啊。每个人一开始就不考虑从本校产生人选。我们是要遴选浪速大学医学院的教授,所以,是不是应该照着顺序,先把目光焦点放在本校,然后再往其他学校看呢?我也不是说一定要选本校的某某人啦,只是身为本校的医学部长,还是要先提一下先后顺序的问题。”

他态度恭敬,却立场强硬。在座一片寂静,因为众人对鹈饲有所顾忌以致气氛显得凝重起来,只有大河内一脸泰然:“鹈饲君,所谓的全国公开招募,不用说大家也知道,它指的是以本校为起点而至全国的大学,所以当然不会忘记本校出身的人。采用全国公开招募的方式,目的就是要以广阔的视野来网罗人材。哪!鹈饲君你老是在说,我们国立浪速大学要从全国各地广召人材,指的就是这个啊!”

鹈饲被堵得哑口无言。

“那么评选的方式,大致上就决定为全国公开招募了,至于下任人选的专攻领域,我们就等大家一起评阅被推荐人的学术成绩时,再同时决定好了,如何?”

大河内做出了总结,其他委员也都颔首认同。

“那么,接着就是候选人的年龄,这也是评选的标准之一。对于年届退休的老学者,我们应该是敬谢不敏吧?”

大河内说完,妇产科的叶山接着说:“没错。再者,没有十年以上资历的教授,终究只是徒具教授的虚名而已,也拿不出什么象样的成绩。我们就找年纪四十上下,正值事业盛年的少壮派教授如何?”他这番话是在暗指财前五郎。

整形外科的野坂继续纠缠不休:“话虽如此,光只是年轻有活力也没什么用吧?最好是在学术成绩和外科手术技巧方面都很杰出,而且得到大家一致尊敬、认同的人。”

鹈饲从一旁插嘴道:“是啦,这样说是没错啦。但是像刚刚野坂教授所讲的那三者兼备的超高标准,还是不要说出来比较好,不然把人家吓到,就没人敢来了。哎呀,像标准这种东西,还是尽可能放宽一点,让人容易达到的好。毕竟,我们是以全国公开招募的方式来遴选教授的!这样一来,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呢!哈哈哈!”鹈饲说话的口气好像在买东西。

“这是在商讨国立大学教授人事的严肃会议,不当的言辞或嬉笑,请尽量避免。”大河内毫不客气地提出纠正,“接着是全国公开招募的截止日期,大家对这方面有何意见呢?”

大河内这么一问,鹈饲立刻发言:“年关将近,接下来杂务会愈来愈多,我们大家不可能只忙选考委员会的事,所以应该尽快办一办,就把截止日定在十二月十日怎样,然后在十二月当月将候选人做个决定。”

“但是,今天已经是十一月十日了,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这样好吗?毕竟是全国性的招募,这样时间上好像不太充裕……”

东知道鹈饲在打什么主意,他将推荐的时间缩短,对本校出身的财前就会比较有利。就在东做了这番发言之后,鹈饲说道:“哎呀,没问题的啦,按照以往的惯例,公开招募期限一个月就已经足够了,而且就实际状况而言,本校发出请求推荐函给其他大学,对方大学收到后才来决定推荐名单的情形,根本就不存在。依常理来说,各校都是事前已经商议好推荐人选,就等着正式的请求推荐函送来不是吗?所以,一个月的时间完全够了。”

鹈饲也看穿了东心里的盘算,他说完后转向大河内:“等十二月十日以后,全国公开招募的候选人资料都收集齐全,我们就尽快找个时间召开第二次选考委员会,怎么样?”

大河内回答道:“嗯,只要全国公开招募的候选人数据都齐了的话,何时开会都无妨。这个嘛,就定在十二月十五日或十六日,怎么样?”

在场的人没有异议。接下来,就只要以浪速大学医学部长的名义,拟一封请求推荐函,内容说明为“本校第一外科教授即将任满退休,有一教授空缺,贵校若有适当人选,请在规定日期内寄上被推荐人的履历、学术成绩明细以及推荐信”。然后再将请求推荐函发送到全国各大学就可以了。

大河内的目光扫过每一位选考委员:“那么,今天的第一次选考委员会就到此结束,我们会尽快联络学务主任,请他以本校医学部长的名义,向各大学正式发出请求推荐函。”

会议结束。

东从会议室回到二楼的教授室,将整个身体靠在椅背上。

早在一年多以前,“任满退休”这四个字就一直在他脑海里盘旋,但今天参加了教授评选的第一次选考委员会后,他才开始意识到任满退休的现实正活生生地向自己逼近。

距离退休的日子就只剩四个半月了,随着选考委员明确制定了下任教授的评选标准,他感到自己这个现任教授的份量也愈来愈轻了,退休的日子已经迫在眼前。

东大约一个月前才从年代久远的旧馆搬过来,他环顾明亮整洁的教授室,目光投向崭新的办公桌和书柜。任满退休——多么残酷的字眼啊,不管工作能力如何,一旦到了某个特定年龄就一定要你停止工作,这是残酷世界的悲剧!为了要让这个悲剧的悲惨程度稍稍减轻,他排除了自己麾下的财前五郎,特意推举来自他校的菊川升。从今天第一次选考委员会的情形看来,未来的态势还不明朗,无法判断哪一方比较有胜算。

他重重地吁了口气,阴郁的视线移到映着夕阳余晖的窗下。突然,桌上的电话响了。是谁打来的?东犹豫了一下,毅然地拿起了话筒。

“喂,东教授吗?是我。”今津压低了声音。

“啊,是今津,刚才谢谢你了。”

“不,不用客气,我想再和您商量一下刚才的事……”

今津好像很急似的,东看了一下手表,回答道:“事实上,我很早以前就和人约了今晚七点碰面,而且无论如何一定要赴约,这样看来好像没有办法找个地方好好谈了。你看,我们约在R会馆的大厅见面怎么样?那里一楼夹层有个很安静的会客室,如果可以的话,七点之前大约还有一个钟头的时间可以谈。”

东话还没说完,今津紧接着说:“没关系,在哪里谈都可以。那我现在就先赶过去,这样你一到那儿就可以看到我了。”

他立刻挂上了电话。东放下话筒后,拿出放在上衣内袋的音乐会门票,上面写着:菅典子钢琴独奏会,大阪R会馆五楼,晚间七点开演。这是女儿佐技子在女校时拜师学艺的女钢琴家菅典子的独奏会门票。选考委员会是为了选出自己的继任教授而成立的,而在首次开会的这天,自己却优哉游哉地和女儿一起参加音乐会——这件事他没有告诉今津,自己也觉得此刻并不是逍遥自在的时候。可是,难得女儿邀约——佐枝子央求说:这是老师的独奏会,无论如何您一定要陪我去!——更何况当时还没决定选考委员会的开会日就是今天,所以就约定了下来。

当然,因为对方是佐枝子,如果告诉她今天无法赴约的理由,她一定可以谅解,可是东对于佐枝子没邀母亲政子而约自己参加音乐会的事感到很开心,他不想错过只和女儿一起享受音乐的难得机会。从浪速大学到R会馆,走路只要十五分钟。东沿着河岸道路走到R会馆,伸手推开大门。一进入大厅后,就看到今津坐在隐蔽的一角等着。

“不好意思,和你约在这种地方实在失礼,那,我们去楼上的会客室吧。”

东带着今津上楼,来到了一楼夹层的会客室。会客室里使用间接投射的昏黄照明,摆置着北欧风格的家具,空间宽敞,柔和地烘托出人们谈话的身影。东挑了张中间的桌子,和今津面对面坐下,立刻唤服务生过来点餐。威士忌苏打送来后,“今津老弟,今天真的是太感谢你了!”。

东对着今津干杯,谢谢他今天在选考委员会上一直不断地替自己发言。

“这怎么好意思!另外,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通,很冒昧地问一句,不知你对今天委员会开会的情况有什么看法?”

“看法嘛……这个啊……”东含糊其辞,“那今津,你自己怎么看呢?”东又反问今津,自己则拿出雪茄盒,叼了一根雪茄。

“嗯,老实说,今天委员会开会的情况,不管是好是坏,都有些超乎预料。”

“这样呀,是哪一点和你原先预料的不同呢?”

听到东如此慎重其事地问,今津为自己的失策道歉。

“鹈饲医学部长和妇产科的叶山教授,表面上主张要让第一外科目前的专项传承下去,其实可以看出他们支持的是财前,这是预料中的事,但令人意外的是大河内教授和整形外科野坂教授。尤其是大河内教授,之前我曾委婉地试探过他,也向他暗示过我们这边的意思,原本以为他心里应该已经有数了,没想到今天大河内教授竟然一直秉持着严正中立的态度,实在令人意外。我应该事先多跟他疏通疏通,再加把劲才对,现在实在觉得后悔。”

“别这么说,大河内教授就是那样的人,他不可能轻易受人摆布,他会以学识、成绩以及人品各方面为考虑,是个唯实力马首是瞻的人,而且正因为他有选考委员长的身份,必须秉持着公正的立场,所以他会更加严守中立、公正无私。他呀,反正早晚都要决定把票投给谁,所以只从他今天的态度来看,并不能断言他就一定不支持菊川呀。可是,如果我们对他太过急躁、动作太明显的话,届时他脾气拗起来,反而弄巧成拙。我们还是相机而动,在我说可以之前,你绝对不要特地对他提这事儿。”东一一仔细分析道。

“那么,大河内教授那边,我们就暂时再观察一下好了。另外,整形外科野坂教授那边,他只比财前大三岁,自命也是少壮派教授,平常不太和财前讲话,把财前当成竞争对手,是个相当不错的人材。他因为认同鹈饲医学部长的想法,才加入了鹈饲派,我原本以为他会支持财前,不过从今天的发言听来,他心中除了菊川、财前之外似乎还另有人选。本以为野坂教授会支持财前,结果却不是这么一目事,这对我们来说真是个好消息!不过,他到底想推举谁呢?”

今津纳闷着,努力想厘清个中的环节。东也陷入了沉思。

“对呀,听野坂说话的口气,好像是想推举浪速大学旗下的大学,因为他提到过,虽然说是全国公开招募,但是不是该限定在本校旗下大学范围之内。”

“这么说来,就是奈良、和歌山、德岛这几所大学了?”今津这么一提,东同时在记忆里搜寻从浪速大学调到这几所大学医学院的教授级人物,他的脑海里一一浮现出每一张脸,但还是很难理出什么线索。

“算了,也不是这一时三刻就非得要马上查明不可。在这个月内,各大学会通过全国公开招募的渠道,将要推荐的候选人推荐函送过来,等收集齐全、召开第二次选考委员会时,就可以知道野坂要推举的人是谁了,而且既然知道他要支持的人不是财前,我们应该就可以不用那么担心了。”

东并不太担心。

“这样一来,就今天第一次选考委员会来说,支持菊川的有两票,支持财前的有两票,支持某人的一票,保持中立的一票。由这比率来看,支持菊川和支持财前的两方势均力敌,我想和您商量一下,接下来我们该怎么突破目前的局面呢?不管怎么样,鹈饲和叶山这组人马的政治势力很难对付,我们可不能掉以轻心哪!”今津的语气略显沉重。

“拉拢了鹈饲医学部长的叶山,他们的政治力量的确是个威胁,但如果我们照目前的情况进行下去的话,政治力量说不定会让他们自掘坟墓,造成反效果!这里毕竟是大学,虽说或多或少存在愿意依附政治势力的人,但另一方面,一定也会有教授排斥这种露骨的政治介入才对。”

“嗯,的确,也有可能会变成自掘坟墓的局面……对呀,应该会有人很排斥。没错……”今津恍然大悟似的点头,“不过,现在还有件事令人担心——一日评选真的着手进行,东教授您的立场会变得很尴尬哦!现任教授不支持跟在自己身边多年的副教授,依照以往多次的经验,这样的副教授反而会得到大家的同情票,支持的声浪反而会增高,我担心的是这个。”今津忧心忡忡道。

“这种情形是可能会发生的,这多多少少是源于人们同情弱者的心理吧,但我对这一点也已经有所体认,也思考过届时该怎么办了。”

“您的打算是……”

“唉,你再帮我注意一下有没有这种情况就是了。倒是一个月后召开第二次选考委员会的时候,请你使劲哄抬菊川,把他炒热!在那种场合,我总不能把自己身边的财前推一边,积极推举菊川,所以,只好由你出面了。还有,请你在推举时要用对方法,让菊川得到大河内教授的赏识。”东欠身低下了头。

“您这么说,我真是愧不敢当。我之前升格为教授时,您曾鼎力相助,现在我只是想报答您的恩情,请别放在心上。您是和人约在哪里的呢?”今津体贴地问道。

东低头看表,才发现约定的时间七点早就过了,都已经快八点了。

“啊!已经这么晚了……那,我先告辞了,改天我们再坐下来慢慢谈吧!”

东一边说,一边赶忙站起身来。

东来到举办钢琴独奏会的五楼音乐厅,走廊已经不见半个人影,通往会场的大门紧闭。他翻开节目单,知道肖邦的《奏鸣曲》已经结束,现正进入巴赫的《意大利协奏曲》。东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等待这一曲演奏完,接着在服务人员的带领下,往前面数到第十排的座位走去。他一到,已经等很久的佐枝子马上转过白皙的脸庞担心地问道:“父亲,您没有很赶吧?”

“没有,临时有事耽搁了,现在已经处理好了。”

东脱下帽子,在佐枝子的旁边坐下。会场里有很多盛装打扮的年轻女性,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兴奋,似乎正品味着方才演奏的余韵。

开演的铃声响起,穿着正式银色晚礼服的菅典子现身舞台,顿时掌声涌起,菅典子向听众深深一鞠躬,坐到三角钢琴前。掌声停止了,菅典子提起丰满的胸部,大口地吸气后,开始弹起贝多芬的《C小调第三十二号钢琴奏鸣曲,作品第一百一十一号》。

序奏从庄严的乐音开始,慢慢地愈来愈激烈,正当听众以为弹跳的高音会一直往上飙、情绪紧绷时,琴音突然一转,迤逦成幽深、美丽的旋律,带人进入如梦似幻的静谧世界。于是,灵魂被洗涤了、被提升了、被净化了。东将那美妙的旋律吸入自己的内心,不知不觉中,刚刚还在操弄权谋的心,如铅般重、如泥般浊的心也被擦洗干净了,平静祥和随之而来。不知已经有多少个月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平静了。这几个月,为了教授接班人选的事,他不但要跟东都大学的船尾秘密磋商,还要担心不让医局员发现,甚至面对财前五郎时,也要想办法伪装,就是这些事让他精疲力竭、神经衰弱。别说是静下心来做研究了,就连片刻的安宁都不可得。如今想来,佐枝子之所以找自己来听菅典子的钢琴独奏会,恐怕是因为看到父亲的疲态,善解人意地想要帮父亲纾解心中的压力吧。东睁开闭着的眼睛,看向佐枝子的侧脸。

青磁色的领口露出线条优美的白皙颈项,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听得入神的佐枝子所散发出的清丽之美,令人炫目。佐枝子和东夫妇不一样,在她身上看不到女大未嫁的抑郁和焦躁,有的只是在找到心中所属以前,都要珍惜自己、好好活下去的旺盛生命力。

如雷的掌声响起,菅典子从钢琴前站起,深深地一鞠躬,听众报以更热烈的掌声。佐枝子也把手举到胸前,不停地鼓掌,直到菅典子的身影没入舞台边的帘幕,她才如梦初醒似的从座位上站起。第一场表演到此落幕,第二场则是现代音乐的演奏。

东和佐枝子一同走到走廊上,忽然,他感到身体的疲倦。聆听的时候让他觉得灵魂得到慰藉的贝多芬奏鸣曲,不知为何,在曲终之后反而令他感到一股无法言喻的灰暗。他看到门边的沙发,正打算坐下……

“父亲,等我一下……”佐枝子说道,她突然踮起脚,往楼梯的方向看去。

“我看到第一内科的里见副教授了。”

“喔,里见君啊……”东不太有兴趣地应道。

“之前我曾在人家家里叨扰了一顿晚餐,我去跟他打个招呼。”说完,佐枝子立即朝楼梯走去。里见好像也注意到佐枝子了,他停下脚步,看到东坐在佐枝子身后的沙发上,连忙快步走来。

“没想到东医生也来了,我完全没发现。今天的演奏真是精彩……”他将没抹油的头发轻轻一拨,彷佛尚沉醉在美妙的旋律中,原本就清亮的眼睛绽放出丰富的光彩。

“唔,我也很久没有这么用心倾听了。菅大师以不似女性的有力指法演奏,真是韵味深远啊。里见君常来听这种音乐会吗?”

“哪里,我有一名病患正好是菅典子大师的门生,是她招待我来听的。”

“哦,我家的佐枝子也是菅大师的门生喔,这还真是巧遇了,就算在大学里。我们也很少碰到面,没想到却在这种地方不期而遇了……怎么样?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去楼上的天顶餐厅吃些点心?反正接下来是现代音乐的演奏。”

里见翻了下节目单:“好,就一起去吧。”他跟着东往楼上走去。

大概是因为已经过了用餐时间吧,九楼的天顶餐厅非常安静。东挑了靠窗的桌子,向服务生点了菜,眼睛看向窗外。楼下,大楼的灯光和霓虹灯广告牌倒映在河面上,堂岛川一边发出熠亮的闪光,一边往前流去。白天的喧嚣彷佛是个假象,扩散在都市丛林间的只有宁静。

服务生送来汤后,东开口说道:“今天为了接我位子的教授人选问题,召开了选考委员会,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好疲倦。”他露出苦笑。

“喔,是这样啊。”里见兴味索然地应道。

“病理组的大河内教授是委员长,一开始他就大声疾呼,然后各派的说法也出笼了,到最后连鹈饲医学部长都起来发表高论,真是一片混乱!”

“是吗?这实在是……”里见的回答又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东的心里不知为何竟涌起一阵焦虑:“里见君对教授选举好像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这可是跟你们第一内科密切相关的第一外科教授选举,更何况,众人争相讨论的对象还是和你同期的财前君呢……”

里见大感意外地看着东:“只要碰到教授选举,校内必然是一片骚动,不止遴选教授的那科,就连其他科也都在谈论同一件事,这对想要安静看病、做研究的人而言,多多少少都是一种困扰。教授选举这种东西,难道就非得以这样的形式进行吗?”他的语气显得颇为无奈。

东不动声色:“那么,里见君觉得教授选举应该要怎么进行?”

“我没有想过具体上一定要怎么做,可是,我觉得选一名教授,必须考虑的是他在学校这样的体系里,如何看待‘学问’,又是如何从学问中找到救助生命的方法,这才是我们必须认真考虑的。现在大家对教授选举的态度,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不管是教授还是医生,只要牵涉到人的欲望,就没办法做到你所说的严格自律。”

“是这样吗?在这充满矛盾的现代社会里,还有胸怀理想的人,心中总期盼着,至少大学这个地方能本着人类的良知做事,我不认为现在的大学连这么小的要求都做不到。”

“可是,这种事光要求大学是没用的,应该广泛地要求整个社会吧。”东反驳着里见的言论。

这时佐枝子插嘴了:“父亲,在父亲身边少了一个像里见副教授这样的人,是一种不幸。”她表面上在安抚父亲,实际却等于帮里见说话。

“不幸?我哪里不幸了?”东以责问的语气问道。

“可是,这几个月以来,像父亲这么喜欢研究的人,就算回到了家里,也没有时间坐到书桌前,每天都累得不得了,精神愈来愈衰弱,这又是为了什么?里见先生所讲的就是这个。”

这么说的同时,佐枝子望向里见的眼神,比她看着菊川升时更多了几分温柔。

妇产科叶山教授进来的时候,鹈饲医学部长并没有坐在办公桌前,看来是正在等他。

“您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正好在看门诊,所以来迟了。”

叶山走向待客用的茶几,跟鹈饲相对而坐。

“怎么样?都来齐了吗?”

下届的第一外科教授,将通过公开招募的方式,请全国各地的大学推荐合适人选。鹈饲这是在问各候选人的推荐信寄来了没有。

“啊,学务处那边已经收到八封推荐信了。”

“哦?竟然有八封之多?”叶山惊讶地问道。

“这个嘛,该怎么说?毕竟是历史悠久的浪速大学医学院要招募教授。目前共收到八封推荐信,不过我听说实际的数目不止如此,原本有比这多一倍的人要来竞争,但各大学为了防止推荐来的人一开始就被刷掉,所以自行在校内筛选过了,现在是八个没错,可距离收件截止日还有两天呢。”

“东教授要推荐的金泽大学的菊川,他的推荐信想必已经来了吧?”

“嗯,昨天刚收到。大概是怕太早送来会引人注目,所以日子快到了才突然插进来,还真是用心良苦呢。”鹈饲的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

“那么,也收到像是整形外科野坂君处的推荐信了吗?”

叶山这么一问,鹈饲立即露出不悦的脸色:“到现在都还没看到类似的东西。不过,这不用我从各大学送来的推荐信里去找,应该是你要从校内的各种情报里去挖掘才对吧。”他语带责备。

叶山女人般的白净脸孔露出惶恐的神色:“关于这一点,我真是非常抱歉……事实上,第一次选考委员会过后,我也想过去向野坂君问个清楚,怎知他闪闪躲躲,根本就避而不见。像上个礼拜也是,明明没什么重要的事,他一去东京出差就是五天,完全失踪了。我现在真的是拿他没辙,万一来了个跟他一样的怪人,那可真是头大了。”

“别只会叫苦,你身为鹈饲派的参谋长,好好控制他们那些人不是你的本事吗?像上次的选考委员会也是,你跟我保证说野坂教授当然是自己人,没想到他却窝里反,让大家措手不及。托你的福,最近我的血压升高了不少!”

“对不起,对不起……虽然我已经辩解过很多次了,但我知道野坂教授对财前君有意见,纯粹只是因为私人的原因。基本上,在校内的派系里,他还是属于鹈饲派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以为他是自己人的原因。只是没想到,野坂教授既不支持财前,也不支持菊川,竟自己推出第三名候选人,真不晓得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唔,问题就出在这里,如果他只是想捧自己喜欢的人当教授的话,那还算好,就怕他已经推出第三人选了,最后却演变成只有财前、菊川捉对厮杀的局面。万一,他一气之下把票都给了菊川,我们就全玩完了,关于这点不得不防。”鹈饲陷入沉思地说道。

叶山也沉默了一会儿:“如果,野坂教授推举的候选人是匹大黑马的话,那么或许真会像刚刚鹈饲医生所说的,在最后决战的时刻,选票会往菊川阵营流去,这样财前君想选上教授就有点困难了。既然野坂教授的动向会对选情造成这么大的影响,那么,他那边可不可以请鹈饲医生直接去跟他讲,如果您能亲自出马的话……”

他还没讲完,鹈饲马上斩钉截铁地说道:“叶山君,这是不可能的。我身为医学部长,怎么可能自己跳出来说要支持财前君?因此,你要是不当我的发声筒,我可伤脑筋了。”

“更何况这跟日本医师公会的选举不一样,总共才三十一张选票,不管过程再怎么迂回曲折,只要抱定破釜沉舟之心,将选票一张张地拉过来并不是不可能啊。所以,我才会拜托叶山君帮这个忙啊。”鹈饲的语气强硬得不容对方拒绝。

“那么,我再想办法去跟野坂教授说说看,不过,大河内教授那边要怎么办?他那个人本来就古怪,不好随便出手。前几天,我借口说有事要办,正好跟大河内教授同路,故意找他搭一辆车,在车上,我不经意地提起教授选举的事,没想到他开口闭口就是严守中立,根本就没商量的余地。”叶山真是有点不知所措了。

鹈饲连忙探出身体:“可是,号称‘大河内基础组’的基础学科,最近好像也不是什么都听大河内的,因此,只要有个风吹草动,就能轻易瓦解他们。反过来想,说不定基础组还是游离选票的大票仓呢。”

“可是,现实的问题是如何才能让这种情况出现。基础组的团结不是一、两天的事,只要一个不小心,不光是这次教授选举泡汤了,说不定以后我们都别想得到基础组的协助……”叶山依然举棋不定。

“嗯,你的顾忌确实也有道理,不过,有时也必须使出狠招才行。怎么说呢?不光是这次选举,如果以后碰到任何事,都必须跟那不通情理的大河内教授这么打交道,那我这个医学部长也不用做了。所以,干脆趁此机会瓦解他的势力还比较省事。虽说基础组的团结不是一、两天的事,但只要有人背叛的话……百年老店的梁柱也旧了,现在正是容易出现裂缝的时候。”鹈饲一边拔着鼻毛,一边意有所指地说道。

“可是,只对基础组下手,难道……”

“正是如此,恐怕支持菊川的东派也觉得要分化基础组不太可能,正静观其变呢。这正是我们乘虚而入的好时机,所以,叶山君啊,希望你要随时做好分化基础组的准备。”

“嗯,我会照您说的做好准备,不过,因为对手是大河内教授领导的基础派,如果不更加慎重的话,恐怕……”叶山欲言又止,“为什么医学部长宁愿冒着得罪基础组的危险,也要支持财前君呢?”他不懂为什么鹈饲不惜分化基础组也要帮财前拉票的心态。

“像叶山君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不了解呢?我当然不可能为了区区一名副教授,做出这样的事。我是为了我自己。由我扶植的教授每增加一人,我们鹈饲派的票就会多上一张,教授选举、医学部长选举乃至校长选举,凡是通过民主程序进行的投票表决游戏,一定得握有足够多的选票才行。所以,我是为了让鹈饲派在未来能多一张铁票,才拚命地帮财前五郎登上教授的宝座啊。”鹈饲避重就轻地说道。

“我下午看诊的时间就快到了,今天就谈到这里吧?”说完后,鹈饲叫秘书拿来诊疗衣。

初冬的阳光从窗户射进来,让新馆一楼朝南的第一外科门诊室显得既温暖又明亮。病患一个一个地进来,财前五郎一边帮他们看诊,一边发现到每位病患的表情已不复以往的战战兢兢,变得比较开朗自信了。这全是新诊疗室的功劳!不仅是诊疗室的墙壁,就连诊疗台、诊疗桌、旋转座椅都清一色改成乳白色系了。为了除去病患心理上的压迫感,那些看来令人生畏的诊疗器具也收拾得一乾二净,尽可能不让病患看到。新装上的空气清净器发出悠悠运转的马达声,和缓地运作着,走在磨得光亮的地板上,护士们彷佛在滑行似的,没发出半点脚步声,这些都跟在旧馆所见的景象不一样,看起来明亮多了。

“医生,这一位看完,今天的门诊就结束了。”

医局员将最后一名病患的病历递给财前,将病患的X光片放到小型影像观测器上。财前将片子看了一遍,请病患躺在诊疗床上,做腹部触诊。

面容黝黑瘦削的病患不安地问道:“医生,我们家附近的医生说我是胃溃疡,必须开刀动手术才会好……”

财前触诊完毕,将X光片再看了一遍。病患十二指肠的部位已经严重变形,检查报告记载着潜血反应阳性、胃液检查高酸。很明显,这是十二指肠溃疡。

“不是胃溃疡,是十二指肠溃疡,必须动手术。”财前答道。

病患的脸色一变:“医生,不动手术就不会好吗?”他仍不死心地问道。

对财前而言,碰到这种情形已经是家常便饭。他公事化地说:“已经慢性化脓了,所以必须动手术,不是什么大手术。”

他叫病患去办入院手续,说完后,即从座位上站起,快速地用消毒药水把手洗干净,走出了诊疗室。

三点过后的走廊已不见病患的身影,只有擦地板的清洁妇正忙碌地挥动着拖把。财前大跨步走着,看到医局长佃正迎面匆匆走来,像是有事要找财前。

“今晚我们也将展开密商,您要来吗?”

“今晚我有点事,不好意思,你们谈好了。”

佃有礼地一鞠躬,从财前身边走开了。任谁来看,都会以为这只是副教授和担任医局长的资深助手在路上巧遇,顺便聊了两句。不过,最近为了医局内部的统一工作,佃每个晚上都在财前岳父的情妇开的店里召开医局联谊会,美其名曰是为了凝聚医局内部的共识,但是,有时大家根本没聊到重点,就吃吃喝喝了事。不过,今天财前实在无心去凑这个热闹,他一进入副教授室,就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开始抽起烟来。

第一次教授选考委员会上,东并没有推荐财前五郎,而倾向于以公开招募的方式挑选继任,这点财前已经得知。于是,他和岩田以及锅岛见了面,告诉他们这个情况,并把佃那批人集合起来,想办法巩固医局内部的团结,每天都忙得头昏眼花。这期间他施行的手术,还比一周规定的数量多了八台,身体重得就好像灌了铅一样。也因此,虽然佃表示希望自己能参加今晚的联谊会,但他还是拒绝了,因为他实在是太累了。让身体休息片刻后,财前看了看表,慢慢地站起身来,脱下白袍,准备回家。不过,他并不是回真正的家,他已经跟庆子约好要在K会馆碰面。

一进入堂岛川河畔K会馆的三楼咖啡厅,财前就看到庆子举起右手比了个手势。黑色的长外套、黑色的小圆帽,庆子全身时髦的黑色打扮,让他马上就注意到了。他往庆子的位子走去:“要不要去吃晚餐?”

庆子瞄了一眼手表:“才五点呀,先喝点茶好了?”

“喝茶嘛……那算了,饭等一下再吃,我们去附近散步或是兜兜风好了!”他没有等庆子回答,就径自从座位上站起。

一走出K会馆,就发现夕阳已经落在高楼之间。薄暮中,忙完一整天工作,正要赶回家的人们,在柏油路上迤逦出无数长影。

财前拦了辆出租车:“请开到可以看到河口的地方。”

“咦,河口?”司机露出讶异的表情。

“嗯,没错,安治川或是木津川都无所谓,只要是在这附近,又能看到河口就行了。”

听完财前的指示后,司机往西边驶去。车来到大运桥路一带,忽然民房变少了,让高墙围着的丑陋工厂却愈来愈多。司机继续往前开,通过大船桥后,就是木津川的河口了。他们看到露出红土、彷佛人造陆地的河岸以及混凝土的堤防。要看到河口,爬上堤防是唯一的方法。

出租车在造船厂前停下,财前默默地朝着堤防走去,庆子也跟在后头。两侧尽是炼钢厂和造船厂,数不尽的烟囱和吊车高耸着。震耳欲聋的噪音里,吊车的巨大阴影往天空突刺,几乎要迭撞在一起,炼钢厂的熔矿炉吐出火焰般的烟雾,将天空的一角烧得赤红红的。这里是位于木津川河口的临海工业区,从这里产生的巨大噪音和黑色剪影充满无比的压迫感,让人觉得渺小人类的阴谋诡计根本不值得一提。

财前快步通过这一区,站上河口的小沙地。眼前淤塞的水不停地旋动,却在下一秒以惊人的速度冲出河口,初冬夹着海潮味的凛冽晚风拍打着财前的脸颊。忽然间,财前觉得,如今以自己为中心所建立起来的人际关系全都是一场空。

“怎么了?跑到这种地方来……”身后传来庆子的叫唤声。财前马上回复以往的神情,抽起香烟。

“怎么样,不错吧?你不知道大阪有这种地方吧?虽然周遭都是噪音和巨大的机器,但只要来到这河口一角,就会无比安静……”他将目光投向黑暗的河口。

“看来,你真的累坏了。”庆子似乎有点担心。

“哪里,没什么事。”

“可是,真奇怪,你没事跑来河口,又一副心神恍惚的样子……是不是教授选举出现了令人烦心的事?”

“没有,我真的只是有点累而已。我这种人怎么会心神恍惚?这不是很奇怪吗?今天我离开医院的时候,还交代佃他们要去岳父女人开的店里,好好地开会。下届教授选举的事,我已经都盘算好了,所以我一点都不担心。”

“是吗?那就好。不过,上次佃他们挂你的帐,来我店里喝酒的时候,好像曾提到野坂教授要推举谁,一副很紧张的样子,说什么会陷入苦战,真的没问题吗?”

让庆子这么一说,财前才想到自己之所以那么劳神,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出在野坂教授将推举的那名对手身上。

“没问题,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不管使出任何手段,我都要夺得教授宝座,毕竟当教授的机率只有两百分之一。”

“咦,什么两百分之一?”财前没头没脑的话让庆子听得一头雾水。

财前的眼睛眨了一下:“这是我凭一流计算功夫算出来的‘取得国立大学教授宝座的机率’。以我的经历为例子来说,我在当无薪助手的第二年,东教授从东都大学调来,至今已经过了十六个年头,从那时开始研究员就一直维持在四十名左右,以每年平均有十名新人递补的速度计算,十六年就有两百人,这里面不管是谁都是抱着成为教授的梦想,才留在研究室的。因此,想要坐上国立大学教授的宝座,其机率是两百分之一,而且这个机率不是一直都存在——一旦有人当上教授后,必须等到他年满六十三岁退休,这样的机率才会再出现一次!所以,我这次的机会,可说是隔了十六年才有的两百分之一喔。”他炫耀地说道。

“也只有你才能算得这么精准。这么会算的人干吗跑来这样的河口,学人家伤心郁卒呢?你最大的魅力就是拥有大学教授和文化人都没有的行动力和耐力啊。”

愈来愈冷的夜风里,庆子的话带着一股抚慰的温暖。

“我知道,庆子……”这么回答的同时,财前的心中再度燃起蓬勃的野心,积压已久的身心俱疲终于纾解了。

“你不用替我担心,我已经大概知道野坂教授打算推出的第三人选是谁了,看来是个让人讨厌的家伙,不过,我有办法对付他。”

“到底是谁呢?”

“反正后天第二次选考委员会的时候就会知道了,不急着现在把他讲出来。”

说完后,财前将叼着的香烟一拔,“啵”地丢到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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