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见坐在书桌前看着内科诊断学的德文原文书。

这几个月来,忙着接待关口律师的造访、出庭作证和到法庭旁听,根本没有时间静下心来看书,但在原告和被告的当事人讯问告一段落后,他终于恢复了以往的生活节奏。整幢国民公寓前一刻还人声鼎沸,晚上九点过后,走廊终于恢复平静,妻子也已经完成了厨房的整理工作,里见终于可以好好看书了。

听到身后有声音,回头一看,妻子三知代正拿着托盘站在门口。

“进来吧。”

三知代像往常一样,把装有煎茶的杯子放在桌子一角。

“谢谢,好彦已经睡了吗?”

“对,刚才做完功课,已经睡了。”

里见接过杯子,慢慢品尝着煎茶。

“明天就要判决了吧?”

“对,明天。”里见平静地回答道。

“那你还可以这么平静,判决结果会对你的前途有影响吧?”三知代不安地问道。

“但又能怎么样?现在我只希望判决的结果可以反映真相,能够让人接受,就这样而已。”

“可以反映真相,让人接受……那是怎样的结果?”

“这不是我能够回答的问题。”

里见说完,再度埋首于原文书上。

“好吧。那判决后,你会怎么样?这个问题请你明确回答我。”三知代谦恭地坐着,专注地望着里见。

“在担任原告证人出庭的前一天,鹈饲教授找我去,警告我只要我做出对原告有利的证词,就可能无法继续留在大学里,但我还是坚持做出对原告有利的证词,事到如今,何必为自己的下场烦恼呢?”

“竟然有这种事……他是想要阻止你说出对财前不利的证词,但真的会有这么不合理的人事安排吗?”三知代想要消除内心的不安。

“不知道。但自从我以原告证人的身份出庭后,周围的气氛就日益险恶。比方说,我在三个月前,就向鹈饲医学部长提交了向厚生省癌症研究基金会申请多年来持续研究的《生物学反应的癌症诊断法》课题研究经费的报告,但他现在还没有帮我申请。另一方面,一些自称是校友会干事或是医师公会干部的人,也常打一些恶作剧或威胁电话,或寄一些奇怪的信给我。老实说,这经常打扰我的研究工作。”

里见语带怒意,三知代一脸惊讶。

“所以,我就叫你不要去做原告的证人嘛,亏我还再三拜托你……”

“你现在仍然在责怪我的决定吗?”

“不,不是责怪。虽然你的行为很伟大、很有勇气,但太不顾现实了,让我觉得你出庭好像是专门为了破坏自己的前途似的。如果你真的被赶到外地的大学,该怎么办?如果真调到外地那些默默无闻的大学,你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事业不就会毁于一旦了吗?”

三知代的声音微微发抖。

“虽然外地大学在研究设备和研究经费方面和目前的环境有很大的差距,但这并不代表去了外地大学,就无法成为学者。即使环境不如现在这么理想,只要有坚持研究的决心,还是能够持续进行我目前进行的研究,一旦做出成绩,也有机会受到学界的认同。”

里见开导着三知代。三知代没有回答,沉默片刻后,终于抬起了头。

“我父亲常对我说,只要是有志于医学的人,就应该留在大学中,从事优秀的研究,藉由优秀的研究成果受到认同,成为教授,并利用研究室整体的力量,完成是伟大的研究,这是学者的道路。当初我嫁给你时,他就对我说,一旦嫁给里见修二,我这辈子的工作就是家事和杂务,要让你专心研究学问,早日获得优秀的成果,当上教授。不仅是因为我父亲这么对我说,我待字闺中时,就希望嫁给一位学者,至今为止,为了让你专心研究和做学问,我不辞辛劳地为这个家奉献,想不到你却因为无关学问的事栽觔斗、丧失自己的学术生命。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这么不重视学问,让自己因为学问以外的事跌跤呢?”

三知代希望里见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里见无言以对,望向窗外的一片漆黑。黑暗中,似乎有一阵白色波涛汹涌而来,把里见推向一个冰天雪地的荒凉世界,他感受到一种孤独的冰冷。里见不由得闭上眼睛,然后,转头看着三知代。

“你说得对,对医学家而言,学问和研究的重要地位是无可取代的。但是,病人的生命比学问更加重要。一想到那位死得很冤枉的病人,我宁可放弃成为一个埋首于学问研究的医学家的追求,即使默默无闻,也要当一个尊重病人生命的医生,这才是真正的医生……”

里见的语气十分平静,似乎在说给自己听。

佐佐木商店已经拉下大门,结束一天的营业后,店里已熄了灯,空荡荡的店内见不到半个店员的身影。但店内深处放着佛坛的和式房内灯火通明,关口律师、佐佐木良江、长子庸一和小叔信平相对无言地围坐在一起。

“律师,明天就要判决了。”

良江抬头看着灯光映照下的丈夫牌位,回顾了这六个月来诉讼的辛劳。

“对,这段时间,各位辛苦了。”关口安慰着大家。

长子庸一担心地问:“明天的判决会不会有问题?”

“我认为应该对原告有利。法院采纳里见和柳原两位证人当庭对质的申请,是我十三年律师生涯中前所未有的,法院之所以会采纳,就代表法院的心证对原告有利。”

“但上次对质时,并没有发现什么决定性的证词可以证明被告的过失。”

庸一学生味很重,十分好辩。

“虽然没能够从医学的角度证明财前被告的过失和误诊,但已经证明了财前在手术前并没有做肺部的检查,以及他没有应病人的要求去看诊。即使财前再怎么主张佐佐木庸平先生的症状是万中挑一的罕见病例,是超越现代医学水平的不可抗力的病例,并运用了医学理论加以证明,法院应该也不至于全盘接受他的说词。”

听了关口律师的说明,庸一终于露出放心的神情,但小叔信平却歪着头。

“是吗?在讯问财前方面的证人和鉴定人,以及上次的当事人讯问中,每次只要一谈到医学方面的问题,或是财前说出一堆令人费解的理论,找不到可以证明误诊的证据时,那个审判长就一脸伤脑筋的样子……”

“毕竟对方是医学方面的专家,审判长和我无论再怎么从医学的角度去追究,对方都会狡辩抵赖。以前的医疗纠纷官司都只是根据医学理论进行判断,往往会变成医学理论之争,会对医生比较有利。但最近医疗疏忽已经变成了社会问题,司法人员开始认为不能一味受到医学理论之争的摆布,而应该将重点放在实际情况到底是如何的客观事实上做出判决,所以,这次的判决将为医疗纠纷官司开创一个新的局面,一定会判原告胜诉!”

他鼓舞着大家的士气。

长子庸一忍不住探出身体问道:“照你这么说,我妈上次在当事人讯问时的证词是不是说对了?”

“对。你母亲当时的表现太棒了。对着审判长说,不要老是说一些医学的道理或证据这些令人费解的事,只需要审判被告有没有认真而正确地为病人看诊就可以了。这些话是那些被医生误诊而以泪洗面的人的共同心声,将对法院的心证产生很大的影响。”

小叔信平立刻接口说:“对啊,那些了不起的教授接二连三地出庭,每次净说一些高深莫测的话,我就觉得不对劲,不应该是这样。听到大嫂的那番话,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也是这么想的。没想到大嫂平时看起来很老实,在紧要关头会说出那么激烈精彩的话,真是吓了我一跳!”

信平说完注视着良江的脸。

“没这回事,我那时候真是乱了方寸……不过,那个叫财前的医生到了最后还在抵赖,说根本不知道我曾拜托他来看诊,还狡辩说他在做胃部手术前没有做肺部的断层摄影,是因为想要出国回来后再检查,然后再做肺部的手术,他还真会胡说八道!律师,有没有方法可以证明他在说谎?”良江懊恼地咬着嘴唇。

“我在法庭上也追问他,病历上根本没有这些记录,而且,既然他想要分次手术,一定会进行某些术前疗法,却都被他以完美的医学论点反驳了,让他得以自圆其说。但从审判长在讯问财前被告时的表情和尖锐的语气中可以发现,即使无法从医学的角度反驳财前的证词,然而审判长的心证绝对对他不利。”

“应该是吧。听你这么一说,我对明天的判决就放心多了。不过,那位里见医生在帮我们作证后,会不会让他在大学的日子不好过?”良江担心地问道。

“对,无论判决的结果如何,里见医生都可能因为提出对原告有利的证词,而毁弃自己在大学里的前途。但他说他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而且认为自己身为医生,有责任了解病人的真正死因,完全没有考虑后果。”关口正襟危坐地说道。

“真不知道该怎么向里见医生表达感谢,多亏他的关心和鼓励,我们才能够坚持到今天。像里见医生这种连对死去病人的生命都有着强烈责任感和关心的伟大医生,为什么不能更幸福、不能升职呢?我们病人就是愿意相信里见这样的医生,也愿意把生命托付给他……”

良江千思万绪涌上心头,再也说不下去了。

财前又一在女儿家里一派轻松,像平时一样高谈阔论,喝干了杯中的酒。

“总算可以从这几个月来的郁闷中解脱了,真想早一点听到明天的判决。”

又一满脑子相信财前会赢,高兴地大笑着。财前五郎也附和着笑了起来。妻子杏子在一旁确认:“老公,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就像爸说的那样,只要明天一宣判,就可以轻松了。”

“那就好。自从你被人告之后,我觉得好丢脸,不要说教授夫人会或花会,连小孩子的家长会我都没去参加。万一你输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没问题吧?”杏子不放心地再三追问。

“杏子,你别胡闹了。谁教你一次都没有去旁听,所以才会莫名其妙地担心。我花大钱请了大阪数一数二的河野律师,证人的证词都事先套得好好的,总算都能够自圆其说了。而且,又靠鹈饲医学部长的面子请来了顶尖的教授出庭做鉴定人,已经证明我们在医学上完全没有疏忽,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又一略带不满地责备女儿。

“但上次讯问当事人时,审判长讯问你时不是很严厉吗?为什么你还这么乐观?”

杏子追问着丈夫。财前接过又一递过来的酒杯。

“你不用担心。原告是因为我没有在手术前做肺部的断层摄影,所以告我注意义务怠慢,我利用洛北大学唐木名誉教授的证词,回答说没有必要做。而且还说我在出国参加国际学会前只对胃贲门部的主病灶动手术,肺部转移灶则是计划等我回国后再做详细检查后动手术。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根本抓不到我的小辫子,懂了吗?”

杏子点了点头。

“他们还告我因为没有发现癌细胞转移到肺部,因切除主病灶的手术侵袭造成肺部的转移灶增殖,导致病人死亡。关于这一点,由于目前还不了解癌细胞增殖的原因,无论再怎么争论,都无法证明是手术导致病人死亡,所以,这个案子中,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我有医疗疏忽……”

财前运用像在法庭上陈述时相同的逻辑推理,向杏子逐一说明对方无法证明自己有过失的理由。又一的眼中露出满意的笑容,杏子也充满信赖地以热切的眼神看着丈夫。财前突然想起相信自己清白的母亲,正独自一人在故乡等待着明天的判决。为了母亲,他也衷心期盼明天的判决可以胜诉。明天,所有的问题都会解决,财前一边喝着酒,一边在心中默默地祈祷着,突然,他的内心深处闪现一丝的不安。

无懈可击的逻辑中,会不会露出了什么破绽,因而产生对自己不利的结果?想到这里,审判长同意里见、柳原两位证人的对质,以及在当事人讯问时,对自己的严厉表情和严辞讯问的情景又倏地浮现在眼前。

“老公,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没事。我的医学推理这么完美,再加上爸这么力挺我,怎么可能输呢?”

他极力压抑住内心的不安,又一用力点着像海怪似的光头:“那当然了,我们已经面面俱到了,怎么可能输?打这种医疗纠纷的官司,我们赢是应该的。万一输的话,才是天下的大蠢事!如果砸了那么多时间和金钱还输的话,我以后才不会为这种蠢事砸钱呢!我最讨厌把钱用在没用的地方了,哈哈哈哈……”

他虽然大笑着,但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大阪地方法院民事六号法庭的旁听席上人满为患。除了浪速大学医学部的人、医师公会的干部和佐佐木商店的员工以外,还有一些普通民众前来旁听,媒体记者席上除了司法记者以外,还可以看到医药记者的身影。

这种森严的气氛,使得原告佐佐木良江和长子庸一、小叔信平显得特别紧张。

财前五郎知道旁听者和报社记者的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神情自若地面朝前坐着。

他的岳丈又一在他身后伸长着脖子。庆子、里见、佐枝子和柳原等人都坐在五、六排的后方,但为了以防万一,鹈饲医学部长并没有现身。

上午十点一到,原本不时传出干咳、窃窃私语声的旁听席立刻变得肃静,原告、被告以及在席上的关口和河野律师脸上都难掩紧张的神色。

“起立!”

随着法警的口令,审判长席正面的门打开了。身穿法官服的审判长走了出来,两位陪审法官也出庭就座,当起立的所有人就座后,审判长扫视整个法庭一眼。

“现在,将对原告佐佐木良江等三人和被告财前五郎之间的损害赔偿一案宣判。”

审判长的声音威严十足。佐佐木良江和财前五郎低下了头。法庭内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注视在宣读判决文的审判长身上。

“主文

“驳回原告等人的请求,诉讼费用由原告等人负担。”

剎那间,法庭内屏息以待的宁静瓦解了。佐佐木良江一脸茫然,呆若木鸡,财前则喜形于色,旁听席和记者席上的人们脸上充满复杂的表情,人群出现了骚动。

审判长继续宣读,“由于考虑到本判决将对社会造成极大的影响,以下说明判决理由的重点。”

法庭再度恢复了平静。

“原告等主张被告财前玩忽职守,漏失原本应该做的检查,在没有发现癌症转移到肺部的情况下,以手术切除胃贲门部的主病灶,导致佐佐木庸平的死亡。对此,被告方面加以反驳,认为财前被告已经预知了转移灶的存在,并指示主治医师柳原做好万全的处置,并没有违反注意义务。

“对于这个问题,由于原告方的证人里见修二和被告方的证人柳原弘的证词完全对立,本庭在这个问题上,全面不采信柳原证人的讯问结果。

“对照两位证人的讯问结果以及辩论的内容,可以清楚地发现,虽然里见医生再三要求,但被告财前仍然没有在手术前做断层摄影,手术后,当病人佐佐木庸平发生呼吸困难时,只诊断为术后肺炎,并没有怀疑有其他并发症。

“但综合本案的鉴定报告和书证,以及目前的医学水平加以判断后发现,即使做了断层摄影,也很难鉴别出像本案这么细微的肺部转移灶。因此,被告财前因为忙于准备出国参加国际学会而没有做断层摄影,虽然是身为医师的怠慢,但无法从结果断定被告必须因此负起法律责任。”

佐佐木良江泪如雨下,在她身后的长子庸一和小叔信平同样泪流满面。

“其次,原告等人主张被告财前手术切除主病灶的外科侵袭致使肺部转移灶急速恶化,导致病人死亡,根据本庭采用的鉴定人唐木丰一的鉴定结果,目前,对于癌症增殖问题尚缺乏确定的学说,对主病灶的外科侵袭虽然可能导致转移灶的增殖,但这只是众多原因之一;在现阶段,还无法从医学的角度解释转移灶的增殖原因。因此,在本案中,转移至肺部的癌细胞增殖时期可能刚好和主病灶的手术时期一致。而且,对主病灶的外科侵袭,与导致转移灶增殖之间并没有绝对的因果关系。一般认为,只有经验不足的手术者在手术时不够谨慎,造成出血等引起病人全身状态恶化的情况,才会使外科侵袭造成转移灶增殖,属于一种例外现象。

“对于财前被告的手术技巧问题,根据大河内证人的解剖报告和唐木鉴定人的鉴定报告,都一致认为被告的手术技巧没有问题,因此,很难证明是切除主病灶的手术导致转移灶的增殖,法律上无法认定转移灶的增殖和主病灶的手术之间有因果关系。”

关口律师的眼中满是愤慨,河野律师则和坐在诉讼当事人席上的财前又一满足地会心一笑。

“第三,病理解剖结果显示,佐佐木庸平虽然罹患了癌性肋膜炎,但被告财前却诊断为术后肺炎,在处置上的确存在错误。但根据本庭采用的唐木鉴定人的意见,术后肺部的并发症呈现复杂多样的症状,当被告财前出发前往海外之前,只呈现初期症状,鉴别到底为术后肺炎还是癌性肋膜炎极其困难,尤其像本案主病灶呈局部性时,鉴别到底是术后肺炎还是癌性肋膜炎是超越目前医学水平的高难技术。法律的立场必须以一般医师的正常能力为基准,因此,无法以此追究财前被告法律上的责任。”

佐佐木良江深受打击,睁着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看着审判长。

“以上,本庭虽然对原告立场极度同情,但无法从法律的因果关系上判定被告财前必须对佐佐木庸平之死负起责任,因此,驳回原告的诉讼请求。

“但是,医师必须本着病人和家属的信赖,无论在国际学会出发前再怎么忙碌,被告财前无视里见医生再三提出的做肺部检查的要求,手术后一次也没有会诊病人的行为,明显缺乏了身为医师的责任感,在这一点上,财前被告必须深刻反省身为医师的道义责任!”

审判长严厉的声音响彻法庭。整个法庭沉浸于一片深受震撼的静谧中,旁听席的视线全集中在财前身上。财前微微扭曲着脸,看着地面。

“起立!”

法警一声令下,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审判长的身影一消失在门外,报社记者席上的各家记者一起拥向财前。

“教授,请问你对判决有什么感想?”

记者们急切地问道,希望赶上晚报的截稿时间。财前虽对审判长最后一段话耿耿于怀,但仍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对医学的信念上,我相信自己无论在手术和其他处置方面都毫无疏忽。法律也认为我没有疏忽。能够维持我个人的名誉以及浪速大学医学部的名誉和权威,我感到十分高兴。同时,对审判长能够以健全的判断力,解决如此复杂多变的医学问题深表敬意。”

财前发挥着自己的如簧巧舌,巧妙地响应着,此刻,一名年轻的记者以充满正义感的语气发问:“但审判长认为你应该严格反省身为医师的道义责任,对此你有何看法?”

财前愣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

“我不认为有必要回答这种问题。”

他把对方顶了回去。然后,拨开人墙走了出去,河野律师、财前又一以及浪速大学相关人员、岩田重吉和锅岛贯治正在走廊上等他。记者们也紧跟着他走出法庭。

法庭内空空荡荡的,佐佐木良江哭干了眼泪,无力地蜷缩着身体,长子庸一和小叔信平也悄然地围在椅子旁,关口律师仍然愤愤不平地苍白着脸,站在一旁。只有里见一个人孤单地站在远处,凝神坐着,一动也不动。判决太出乎意料,每个人都无法接受。突然,良江踉跄地站了起来。

“律师,这就是法律吗?法律这么冷漠无情吗?我丈夫的灵魂无法安息,我要上诉!”

她嘶吼着,关口似乎突然惊醒。

“当然,一定要上诉,这么不公平的判决绝不能接受!我会立刻办上诉的手续。我也不能就此罢休!”

关口激动万分,长子庸一说:“律师,医疗纠纷的官司难道就是这么回事吗?不管真相如何,只要找不到医学的证据,就无法追究法律责任吗?岂有此理!无论花费多少年,我们都要打赢这场官司,即使打到最高法院也在所不惜!”

“当然,既然要打,就一定要打到赢为止。我要更周全地搜集能够证明财前被告误诊的新证据,也要找出足够的医学理论来证明他的误诊,这一次绝对不能再输了!”

他意志坚定地说完,走向里见。

“里见医生,又要再麻烦你了。在我们上诉时,希望你也可以以原告证人的身份出庭。虽然不知道这场官司会拖几年,但希望你可以帮忙到最后。”

关口深低着头拜托着。里见静静地抬起眼。

“无论这场官司会打多少年,只要你和我联络,我都会担任原告证人出庭。希望你们也不要因为今天的判决而气馁。”

里见没有多说,就起身走了出去。

走廊上,财前和旁听者早已不见踪影,东佐枝子独自站在柱子后面。一看到里见的身影,立刻轻步靠近:“我今天代替我父亲来听判决,真是太令人意外了。”

里见默默地点了点头。

“虽然很难接受,但请你慎重考虑自己的进退……”

佐枝子似乎可以体会里见的心情,说完,便转身离去,只留下里见一人。

走出法院,里见沿着堂岛川走回大学。冬天慵懒的阳光冷冷地照在河面上,河川两旁的行道树早已落光了树叶,只剩下尖尖的树枝张牙舞爪。里见拖着沉重的步伐,回想着刚才的判决。

驳回原告的请求……法律的决定太无情了,原告提出了那么多不容争辩的事实,却因为缺乏医学的证据左证,审判长就完全不认同原告的主张。在医疗纠纷的官司中,难道法律只重视医学逻辑证明,却不顾事实的经过吗?里见的内心对审判产生了无可名状的不信任感和无力感,感觉到眼前似乎是一片黑暗的无尽深渊。

走到医学部大楼前,一踏进医院的正面玄关,就看到财前主持的第一外科门诊室前挤满了对今天的判决一无所知的病人们。他们对医生充满信赖,希望医生救自己一命,无怨无悔地等候叫号。里见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走过第一外科前,看到柳原的身影。在法庭上,柳原坐在里见的斜前方,面色苍白地听着法官的判决,此刻他已经换上白袍,正准备为病人诊察。柳原一看到里见,立刻惊讶地停下脚步,露出惊慌的表情。里见怒气冲天,情不自禁地走向柳原。柳原倒退了两、三步,逃也似的走进诊察室。

“里见医生……”后面传来叫声。

“鹈饲教授请你去医学部长室一下。”护士长神色慌张地转达着。里见一言不发地走向医学部长室。

里见敲了敲部长室的门,里面立刻传来应答的声音。鹈饲红光满面地迎接里见。

“我一直在等你,先坐下吧。”

鹈饲虽然已经听说财前胜诉的消息,但他却只字未提。里见坐下后,鹈饲难得地露出微笑:“山阴大学医学部要增设第二内科,之前我就向他们推荐过你,今天,对方传来好消息,说很欢迎你去。所以,我希望你可以过去。或许那种等级的大学让你不太满意,但你可以占教授的缺。”鹈饲泰然说道。

山阴大学这种外地二流大学的教授只是虚名,手下根本没有设置副教授、讲师,只有两名助理,而且完全没有任何研究设备。虽然里见早有心理准备,但如此刻薄的人事安排,着实令他哑口无言。

“我想,你对这样的人事安排应该没什么不满的……”

鹈饲暗示,既然里见拒绝了鹈饲的要求,仍然提出对原告有利的证词,就应该料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结局。

“我知道了。”

里见只说了这一句,正要站起时,背后的门被用力推开了。

“鹈饲教授,我是财前……”

财前神采奕奕地迈着大步走了进来,看到里见,吃惊地停下脚步。

“原来是财前,判决的结果怎么样?”鹈饲故意问道。

“我对医学的信念得到了回报,胜诉了。不好意思,让您操心了。”财前恭敬地低下了头。

“里见,虽然你不顾友情,提出对我不利的证词,还搞到要当庭对质的地步,一度让我陷入困境,但现在总算还我清白了,证明根本没有误诊这回事。”财前夸示着自己的胜利。

“财前,你用这种方法赢了官司,即使可以逃避法律的责任,但你扪心自问一下自己身为医生的良知和伦理,你不觉得丢脸吗?”里见怜悯地看着财前。

“那你说我该用什么方法赢?”财前的眼神精悍,一副豁出去的姿态。

“身为医生,你应该更加严以律己。有人说,医疗是人类的祈祷,必须抱着一颗像对神明一样敬畏的心,用与向神明祈祷一样虔诚的心尊重病人的生命,否则,就没有资格从事医疗工作。”

里见以平静而坚定的声音说道。房间里顿时一片静寂,鹈饲和财前都默不作声。终于,鹈饲开了口:“好了,官司的事就到此为止吧。财前,你来得刚好,里见要去山阴大学当教授了。”

一听到山阴大学的名字,连财前都忍不住一脸错愕。

“里见,恭喜!我打赢了官司,你又当上了教授,我们来握手庆祝彼此都可以重新开始吧!”

财前伸出浓毛大手,里见低头看着他的手,表示拒绝。

“财前,失礼了……”说完,便转身离去。

沿着昏暗的走廊走向副教授室,里见想起曾经造访过一次的山阴大学医学部研究室。在杂草丛生的荒凉地方,久经风雨的木造建筑至今还残留着当年陆军连队进驻的气息,这就是医学部的研究室。天花板和墙壁上沾满了雨水的污渍,破裂的玻璃勉强撑在窗框上,每走一步,地板就咯吱作响。别说没有计算器、实验用的试剂等设备,连动物实验室都没有,这对一直藉由动物实验进行“利用生物学反应的癌症诊断法”的里见而言简直是致命伤。而且,那里的研究预算也少得可怜。里见原以为即使被发配到外地大学,只要能够持续研究,哪里都无所谓。但眼前这个超乎想象的人事安排,等于断绝了里见的研究前途,也断绝了他作为医学家的生命。

里见推开副教授室的门走了进去,环顾室内,桌上有关里见专业的“利用生物学反应的癌症诊断法”和“癌症早期诊断”的文献资料堆积如山,他将视线转向侧面,研究数据整齐地收在文件夹中,排满了整个墙面;对面的棚架上堆满了实验用的试剂瓶和试管。六年来,里见在这个研究室内努力不懈,创造了不少成绩。想到自己不得不离开这里,一直拚命克制情绪的里见终于崩溃了。

我到底做了什么?为初诊病人的死亡经过如实作证的人竟然得被赶出大学;相反,美其名曰维持大学的名誉和权威,动员大学所有的力量协助误诊病人的人否定误诊、逃避法律责任,而这种误诊的人却可以留在大学中,天下哪有这种不合理的事?但这就是现代的白色巨塔,外表看来似乎充满学术的神圣和时代的进步精神,然而在这堵厚实而坚固的围墙里,却充斥着由封建的人际关系和特殊的组织结构所编织成的关系网,里见独自在这个无情的世界里奋战,无论再怎么追求真相,却丝毫无法撼动这座白色巨塔。里见的眼中满布强烈的愤怒,也充满了绝望。

里见拉开抽屉,取出浪速大学用笺,打开从来不曾使用过的砚台盖。

辞职信

今次因有感而发,辞去本校职务,同时,一并辞退将前往山阴大学医学部就任的职务。

昭和三十九年十二月十七日

里见修二

致鹈饲医学部长

写完后,他放下毛笔,虽然不知自己将何去何从,但里见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这座白色巨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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