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章宫外草木葳蕤, 暑气正盛。

小公主思念父亲与兄长,于是做起手工来。

做的也不是别的,是击鞠用到的七彩球。

父母恩爱,孩子们自然也是深受影响, 常常追着他们问起从前的事。

比如这初遇, 就是在皇家马球场上, 与击鞠结下了不解之缘。当时的两人,一个是靡衣玉食的他人之妻, 一个是踌躇满志的异族青年, 本是互不相交的命运,谁能想到会有今日携手皇庭养儿育女的光景?

在天真无邪的孩子面前,夫妻俩默契隐去了其中的血腥内幕。

他们保留了最美好的一面,昭昭跟葵葵听得无限憧憬, 对这项体育运动表达了极大的好感。

两个小家伙执意把七彩球当成了爹娘的定情信物。

爹爹总是很忙, 但一有时间,便会将她举高高,驮在颈上, 给她讲一些草原的事,宠溺得不像是百官敬畏的铁血君王。

乌陵阿葵听得出爹爹对草原的眷恋, 稚嫩地问他怎么不回去呀,爹爹却说他是草原上的鹰, 因为贪恋中原的春光, 错过了雁归之期, 兽神发了怒,惩罚他不许回去,守满娘仨一百年才能解除禁令。

乌陵阿葵似懂非懂,转头询问了女官姑姑。

领头女官侍奉多年, 很清楚这档子事。

陛下为娘娘破的不是一两次例,次次都是踩在族老的面子上,惹得部落长辈极为不满,甚至放言乌陵阿氏不认这个中原王后,为此陛下还大发雷霆,发誓百年之内不踏入草原领土半步。等他们什么时候认了,他就什么时候回归。

女官自然不会将这些真相血淋淋撕给小孩子看,寻找了一个更合理的借口,瞒过了小公主。

“哎呀——”

小公主被木刀挫伤了手指头,沁出了血珠。

宫人们有条不紊为她包扎,一边安抚着小公主。

小公主眼圈红红,强忍眼泪。

“嗯,葵葵坚强,葵葵不哭。”

然而般弱返回春章宫,一道小红影扑进她怀里,抽抽噎噎的。

“葵葵怎么了?”

般弱温柔地问。

乌陵阿葵举起自己的手指,“手手,红了。”

般弱吹了吹,“痛痛飞走。”

小女孩不好意思躲进了年轻皇后的怀里。

与娘亲的亲密抵消了葵葵的痛意。

葵葵甚至觉得,再伤几个手指头才好,这样娘亲才会一直注视着她。

般弱对人类幼崽的喜欢仅限于他们的活泼懂事,因此她非常有先见之明,把孩子交给当爹的安排。她一律不插手,至多是觉得教育过火了,她才从中提醒男人。小家伙们很黏乌陵阿虏,对般弱却是很怵,处于一种又敬又爱的状态,既想亲近她,又害怕招了母亲的烦闷。

女官看到这一幕,心中无限感叹。

她们娘娘应该算是古往今来最奇特的一位皇后吧。

这后位,是她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讨来的。

原本以为大婚之后,娘娘娘家势弱,为了自身的地位,想必会缠住陛下,生个一儿半女的,谁知她反而嫌弃陛下夜夜留宿,碍了她夜打马吊的兴致。也亏得是娘娘痴缠撒泼的本领高强,换做寻常女子,如此落了陛下夫君的面子,岂不得以泪洗脸?

娘娘完美诠释了恃宠而骄。

那群言官竟敢弹劾中宫无子,女官身处内帷,都要为他们捏一把汗——不是陛下不想要,是娘娘不肯生啊。

陛下正值壮年,龙精虎猛,后宫又只有娘娘一人,哪有不中的道理?这不过是娘娘胆大包天瞒了陛下,服了避子汤。

最后一次被陛下身边的喜公公撞见,事儿就兜不住了。

那次陛下发了好大一次火,连娘娘最喜欢的玉猪都砸碎了。

宫人们瑟瑟发抖,一度恐惧到以为娘娘要被打入冷宫了,她们也会跟着牵连。

娘娘反而没心没肺,收拾下包袱,主动去冷宫睡了。

当晚怎么着呢?

陛下看到空荡荡的宫殿,又气又笑,撩起龙袍,脚步如飞,达成了冷宫一夜游。

那段日子大概是陛下最卑微的时日,那么一个威慑天下的君王,小心翼翼替女子洗脚,天天搜肠刮肚地向娘娘述说孩子的好处。女官以及一众宫婢都听得耳朵生茧了,娘娘那性子,就更是受不了了,被人磨到同意。

于是千呼万唤的,他们终于盼来了小主人。

小主人也是陛下在带,抱着去御书房批改奏折,娘娘压根儿都不上手,全然没有紧张感。

有一些姿容美丽的宫娥看得眼红,便动了心思,越过娘娘,羞答答向陛下自荐枕席。

可结果怎么着?

陛下比娘娘还紧张,转眼把人打发到浣衣局去了,生怕娘娘误会,还将身边的人全换成了太监。

大臣们却有些不甘心,传出了一些风言风语,说娘娘是给陛下下了蛊,才让陛下如此死心塌地,民间的废后谣言又有燃起之势。

女官心道,只要有陛下在一日,娘娘就是盛宠不衰。

她正这么想着,太监总管喜公公脸色煞白地进来,带来了一个让春章宫上下胆寒的消息。

——陛下出行不利,身负重伤!

“娘……母后!”

小太子显然受了一场惊吓,比起离京之时的神采奕奕,他宛如惊弓之鸟,眼皮泛着红丝,怯生生躲进了般弱的怀中。

而病榻之上,躺着他无所不能的天神爹爹,嘴唇泛白,气若游丝。

御医惊惶,跪了一地。

“封锁陛下重伤的消息。”般弱瞥了眼在场的人,冷声道,“若是本宫听见什么不该听的谣言,诸位应当知晓什么下场。”

众人唯唯诺诺。

“……阿妻。”

轻微的声音响起。

般弱坐回床榻,伏下了腰,“你感觉如何?”

乌陵阿虏虚弱抬起手,做了个屏退的姿势。

女官会意,立即把昭昭跟葵葵抱走了。

内殿只剩两人。

男人大掌握住她的手,拇指抵着,很用力。

他费劲撑开眼皮,乌瞳犹有余威,“这穿胸一箭,是你第一任丈夫拉的弓,他分明……咳,是要置我于死地。当日我夺了你,夺了景家的江山,他对我怀有滔天恨意,蛰伏八年,更如庞然巨物,南犀,怕也是他的股掌玩物。”

般弱没有发表意见。

乌陵阿虏额头浮起红筋,手劲很大,捏得她发疼,“箭上淬了毒……御医的话,你也听见了,吾时日无多。昭昭太小,斗不过他,我会把他跟葵葵一并送回草原,复不复仇,都随他。你……咳,你当如何?”

男人目光晦涩,充斥着一些疯狂阴暗的渴望。

然而般弱注定让他失望了。

“大王,我不殉葬,亦不守节。”

她才二十五岁,青春貌美,人生无限,很惜命的。

乌陵阿虏待她不错,所以她也为他蹲了八年深宫,更进一步的,要她殉葬,这绝不可能。

“真是……狠心的女人。”

男人低喃。

大军压境比乌陵阿虏想象中要来得快。

他前脚刚回宫,后脚烽烟已至,分明是“趁他病要他命”。

这场战事同样是文武百官们没有预料到的,在君王的铁血统御之下,各部安分守己,一派天下太平之象。

可就在一夜之间,人全反了。

统军者不是他人,正是八年前使了李代桃僵之计脱身的世子爷。

他摇身一变,成了西绝古国的王,联合南犀、羌、狁、渚等国,率军北上,剑指京师。才一个月不到,大军接连渡过缪河和溧河,跨越有着天堑之险的虎象关,而天下权力中枢,就在眼下。王庭动荡不安,偏偏骁勇善战的君王始终没有出面。

大军兵临城下的前一夜,乌陵阿虏送走他的妻儿。

“爹爹,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那谁来犁田呀?”

葵葵天真地问。

往常他们都是一家人去庄子,爹爹负责种田,娘亲负责养猪,至于她和哥哥,撵在母鸡的屁股后后头跑,每天早起捡鸡蛋。

昭昭则是吓白了脸,身子似芦苇摆着。

“爹爹随后就到,你们先去住一阵子。”乌陵阿虏摸了摸小姑娘的羊角辫,不知是哪家的臭小子,能夺得他小姑娘的芳心?只可惜,他看不到她出嫁的那一日风光了。

昭昭嘴唇微动,“……骗子。”

男人又转了目光,拍了下儿子的肩膀,掌心滚烫,似有无尽的寄望,“昭昭,你是长子,又是兄长,要守护好娘亲跟妹妹,知道吗?男儿有泪不轻弹,从今以后……”他顿了顿,努力把沉重的话题变得轻松,“你要学会犁田了,小子,别想着我不在就能偷懒,你娘替我看着你。”

男童眼圈发红,扑进了他的胸膛。

乌陵阿虏牵了牵嘴唇,有些勉强抱了下他。

葵葵歪了下头,也咯咯笑着扑了上去。

“……走吧。再晚就不好了。”

他抱着两个孩子,又伸出胳膊,尾指勾了一下他的年轻妻后。

她是对的,她年轻貌美,不该陪着他死在黄昏里。

所谓成王败寇,他不后悔当日抢了她,亦不后悔今日恶果,唯一遗憾,便是不能同她相守到老。

帝后十指交扣,古铜色的皮肤衬得她瓷白如玉。

这件珍宝他拥有了八年,却不得不松开了手。

“汝百年之后,记得来陪吾。”

“阿妻,我们的孩儿……劳烦你照顾了。”

而在城外,探子来报。

“后……不知所踪……”

拭擦着匕首的主帅动作一顿,“你说……皇后跑了?跑去哪里了?”

诸侯便笑。

“区区妇人,无碍大事。”

伴随着叮的一声,匕首直直插在桌案上,入木三分,戾气顿显。

“告诉那帮孙子,荣般弱若是敢逃,他们就等着全城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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