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陵昭, 你出来。”

景鲤强忍怒火。

里边一动不动,好久才掀开了一卷儿帘子,从窗户探出个小脑袋。

“是乌陵阿昭!你别叫错了。”

小家伙极为不满地强调。

景鲤脸上寒意逼人,阴恻恻地开口, “小鬼, 很快你要改名了, 错不错的,有什么所谓。”

什么改名?!

昭昭脸色大变。

女官姑姑曾给他讲过, 名姓与人荣辱与共, 一旦定下,不可随意更改。而名姓若是变动,很大程度意味着这个人面临命运的转折点,比如说过继给其他人, 又比如说母亲改嫁, 孩子随继父姓。

他果然是对娘亲不怀好意!

不行,爹爹不在身边,他一定要守护好娘亲跟妹妹!

昭昭如临大敌, 小脸皱成一团,“你想当昭昭后爹!你……你休想得逞!”小孩子为了捍卫亲爹地位, 当即抢走他的拨浪鼓,又嘭的一声, 嫌恶般扔进了草丛里, 弃如敝履, “娘亲是爹爹的,你,你不行!昭昭不喜欢!”

他大声宣告。

男人身体一僵,又恢复之前的从容冷淡。

“行不行, 是我说了算,小鬼,你插不了手。”

昭昭怒瞪他。

——这高个子/矮个子可真是太讨厌了!

一大一小不约而同地想,周围弥漫着剑拔弩张的气氛。

般弱并不想搅合进去,但按照这爷俩的吵法,她的晚饭估计又得生啃干粮了。

她抬起手腕,掀开了半扇青帘,发挥自己一贯的护短优势。

“统帅大人何必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昭昭拽着她的衣角,得意于自己有人撑腰。

景鲤心头一梗。

小的骂不过他,大的就上场,以二敌一,实在是太无耻了!

他转过脸,眼不见不干为净。

马车转向了入城口,留下深深的车辙。

景鲤说到做到,没有让人继续“护送”。

亲兵见马车远了,壮着胆子问,“王,您真要当那小鬼的后爹?”

无数双眼睛齐唰唰转过来。

景鲤:“……闭嘴。”

他给了亲兵一个“当后爹是很光荣的事吗你非得给我叭叭一嘴老子不要面子的吗”的眼神。

亲兵很委屈,他这不是为王感到委屈吗。那荣后,容貌俏,身段好,的确是个天姿国色的美人儿,可再美的人儿,上来对你打打杀杀的,跟条美人蛇似的,你就不怕同床共枕时人反手一刀子,把你的腰子给捅穿了?

反正他害怕!

亲兵冒死进谏,“王,我觉得不行,乌部那群爷们,就跟茅坑臭石头一样……”

景鲤瞟了他一眼。

亲兵立马咳嗽了声,他怎么忘了,他们的王是世家出身,半路造反,玩得一手好政治,遂拿下了西绝之国。

听说这些旧朝公子内里坏水,表面却是风流文雅,连用词也忒讲究,明明对荣后欲望难熄,想当人家男人,也不明说,故意拐弯抹角跟小孩打机锋,说我想当你后爹!

啧啧啧。

亲兵表示他又学到了一招追妻计。

虽然但是,他的话还是要说的。

“王,这乌陵阿氏长于草原,游牧打猎为生,最是烈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亲兵委婉地说,“他怕是不能容忍妻儿被夺。”

“他不能容忍,我就能容忍了?”

主帅喉结微动,发出极为冰冷的嗤笑。

“乌陵阿虏当初最错的一件事,便是低估我,没有斩草除根。”

如今他卷土重来,有了前车之鉴,自然不会手下留情。

挡他者,神魔皆死。

般弱顺利回到皇宫。

她这次的阵仗颇大,一万兵马护送入城,还是敌军阵营,想掩饰也掩饰不了。

这次七国联盟倾举国之力,总共开拨了三十五万大军,其中十五万留在中后翼,抵住了镇守南北两疆的乌骑,令他们远水救不了近火。而另外十万连夜急行军,北上京师,以摧枯拉朽的速度拿下了兵家必争之地的虎象关,破了大臣们最引以为傲的防御屏障。

剩余的十万黑兵,不知所踪,成了悬在臣民头上的一柄利剑,谁也不知它的锋芒会率先刺向何方。

京师中枢,危危可及。

人们对于这个结果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大玄朝的前身便是景氏王朝,从天子到地方官员,追求奢侈享乐的作风,兴建亭台楼阁,喜好酒宴舞姬,导致国库虚空,各地民乱不断。乌陵阿氏上台之后,靠着一支铁血军队抄家灭族,镇压诸方,忍痛割去国家流脓的伤疮之后,新肉才慢慢长好。

乌陵阿虏奉行休养生息的政策,他统治时日过短,多项富国强兵的政令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迎上了来势汹汹的七国豺狼。

“陛下,娘娘回来了。”

喜公公走回内殿,满脸忧虑。

乌陵阿虏披着厚重的毡毯,咳嗽了声,勉强支起了腰,视线从舆图转到来人身上,“不是已经出城了吗?怎么回事?”

喜公公一五一十地汇报。

乌陵阿虏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他先前接到战报,说是主帅景鲤行踪不定,连带着他的骁勇亲兵也离奇消失。

将军们分析一通,认为西绝王心狠手辣,定是要搞什么奇兵攻城之计,结果防御了半天,这家伙是追人去了!

追的还不是别的,是本朝皇后!

简直荒唐!

“现在朝野情况如何?”

乌陵阿虏低声问。

身为天子,自然拥有监察百官的机构,他们潜藏在暗处,或是歌姬,或是西席,做天子视听千里的耳目。

喜公公嘴唇微微哆嗦。

“奴不敢说。”

乌陵阿虏神色淡然,“那就不必说了。”

“陛下——”

喜公公跪倒,双手交叉,贴在额头,“容奴斗胆,皇后娘娘正值芳华年月,难免引得豺狼窥伺,而景鲤此人,曾是旧朝罪奴,一朝入狱,对陛下怀恨在心。此獠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皇后娘娘落入他的手中,恐怕……”

“恐怕什么?”

国君重疾,一双乌瞳仍然威严凛冽。

“奴……奴不敢说。”

乌陵阿虏冷声道,“你都斗胆了,怎么不敢说?你是怕皇后委身贼人,辱我脸面?”

喜公公伏地不起,“陛下,您英明神武,应当早做打算!”

“阿喜。”

国君喜怒难辨。

“吾还没死,汝就找好下家了?”

喜公公大惊,连忙磕头,“陛下明鉴,奴绝无此意——”

乌陵阿虏冷笑。

“念你伺候我多年,此事休提,滚出去!”

喜公公慌忙谢恩,擦着汗走了出去。

“干爹——”

狗腿子殷勤伺候,被喜公公一脚踹倒,“没眼力见的,咱家正烦呢,滚!”

喜公公回到自己的房间,坐立不安,思前想后,还是写了一封回信。

这信送到了一处民居。

收信的不是别人,正是荣家二小姐,荣妙娟。

她现在是京城贵女私底下嘲讽的对象,人都二十好几了,却还赖在家中,当个不事生产的老姑娘,人们说荣家的脸可真被她丢尽了。

但荣家很神奇的,竟出了一届皇后选手,先当世子妃,后母仪天下,哪怕风评不好,那显赫权势始终是摆在那上头的。众人心里酸归酸,表面还得做出一副恭敬的模样,挤破脑袋要到皇后娘娘跟前表现,为自己求得个如意郎君。

也正是因为这一层“上面有人”的缘故,尽管荣妙娟多年未嫁,大家也不会在明面上指指点点。

荣妙娟如今就是很气,很不甘心。

她坚信自己是上天钟爱的人儿,既然得了重生这份厚礼,就注定她这一生不平凡,下嫁一个不上不下的世家子,简直就是侮辱她的脸面!

她宁可上吊也不要这般平庸地相夫教子!

然而日子渐渐过去了,花期凋零,红颜易老,她的追求者也纷纷转投她怀,成亲生子,转眼间就剩下荣妙娟一个孤零零的光棍儿,尽管她拼命说服自己好饭不怕晚良缘不怕迟,内心的恐慌日渐加重。

荣妙娟自认不是坐以待毙的废物,所以她为自己接连筹划。

先是礼贤下士,同几个落魄书生交好,让他们在民间散播中宫无子、国政不稳的消息,只要天子下令扩充后宫,她就不信以自己的姿色,挣不到一席之地。然而消息还没传几天,春章宫就传出喜讯,天子龙颜大悦。

她等到嘴里都撩起火泡了,帝后感情稳定,一家人和和美美的,乌陵阿虏压根没有搞后宫的心思。

荣妙娟只得苦逼转移了作战目标,从天子的身边红人下手。

好在上天待她不薄,让她等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次喜公公出宫采办,被有心人盯上了,她舍身相救,博得了对方的好感。荣妙娟趁此机会卖了一波惨,说她爹外放了,不管她了,公公待我如亲生女儿云云。

不得不说,荣妙娟误打误撞走对了喜公公这条路。

自从喜公公给天子通风报信,皇后娘娘对他一直不喜,态度不冷不热。喜公公心里生了疙瘩,更偏向嘴甜的荣妙娟。

眼下十万大军咄咄逼人,京师不保,新朝将亡,喜公公少不得为自己的未来筹谋,于是就上了荣妙娟的贼船。

他们的计划是怎么样的呢?

既然景世子爷改头换面回来了,定是对昔日仇人恨之入骨,他们急人之所急,把皇后娘娘献出去,或者让她吃点苦头,说不得能得那人的几分青眼!

谁知道他们的小算盘被陛下发现了。

荣妙娟懊恼不已,不知该如何接近她的前姐夫。

军营重地,她冒冒失失跑进去,别说见人,自己人头落地都有可能!

般弱不知道女主的纠结,她一回宫就去见男主人。

乌陵阿虏的气色更差了,他胸口中箭,毒入肺腑,竟还顽强支撑了些时日,御医都敬佩他意志力强大。

“逃跑失败了,现在走不脱了。”

她叹了口气。

两个小童见到父皇,倒是异常高兴,围着他转来转去的。

“不怪你,是他太紧咬不放了。”

乌陵阿虏握住她的手,“委屈你了。”

他不是不想知道他们交手的细节,然而知道又能如何?他身负重疾,时日无多,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逞凶斗狠,置妻儿于水火之中。正因如此,当儿子追问起来,父亲才没有将射箭者的名号说出来。

乌陵阿虏有强烈的预感,景鲤这次杀回来,绝不会善罢甘休。

万一等他死了,妻儿也落于敌手,他这一双儿女很有可能面临“认贼作父”的窘境。如果他们再得知亲生父亲被“继父”杀害的真相,年纪小小,又怎么能承受如此巨痛?

乌陵阿虏只想让他们能活下去,一辈子快快乐乐的,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但如今出城的计划暴露了,再脱身就难了。

果不其然,大军压境的第五日,主帅提了一个相当离谱的要求。

——退兵可以,他要一纸和离书!

六国诸侯全气疯了,我们都打到人家的家门口上了,胜利果实唾手可得,你他娘的就要一纸和离书?

你他娘的看不起谁的胃口呢!

羌国率先不干了,你把我诓到这里,人也来了,力也出了,一口肉汤都不给喝,就很离谱,咱不跟你玩了!

于是轰轰烈烈走了两万人。

剩下的作壁上观,也不出声,就看狗咬狗,说不得是渔翁得利呢。

景鲤无所畏惧,加强输出,累死了传话的使者。

六月二十六日,双方谈判,地点定在了城外的游心亭。

游心亭三面环水,杨柳依依,平常是谈情说爱的圣地,今日却成了硝烟之地。

景鲤腰佩长剑,冷漠望着相携而来的帝后。

般弱是微微搀扶着人,一副贤妻的模样。

“签吧,都写好了。”

他开门见山,不欲浪费口舌。

这一幕对般弱来说太熟悉了,她甚至有点眼角抽搐。

男主这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真的太损了。

乌陵阿虏沉声道,“是否你要到了和离书,你就放过我妻儿?”

年轻统帅嘴角微勾,“我说的是退兵。”

男人眼睛射出寒芒。

“你放心。”他慢悠悠地说,“等你死了,我会好好照顾你妻儿。”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我终于学会强夺豪取!我出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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