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伊时不时地让我们感到不自在,那是客人并非故意加在自我感觉良好的主人身上的一种惩罚。她的存在似乎散发出一股具有穿透力的光。我们早就把自己当作一个无须三思而行的群体,回避做决定,一会儿做蠢事,一会儿情绪波动,将湿毛巾扔得到处都是,丢失我们最年幼的家庭成员。我们做的一切,突然间变成似乎需要做出解释的事了。我妻子尤其感到不知所措。如果说丹妮斯是一个小政委,絮絮叨叨地逼着我们提高良知,那么,比伊就是一个不言语的见证人,对于我们生命的意义提出质疑。我观察到芭比特在呆呆地盯着自己合拢的双手。

那吱吱声不过是暖气片里发出来的声音。

比伊对于俏皮话、冷嘲热讽及家常事务默不作声,她对这些不屑一顾。她比丹妮斯大一岁,个子更高,更瘦,更苍白,既世俗又超凡脱俗,好像她内心深处所想的根本不是她母亲说她希望成为的旅游作家,而是更加纯粹形式上的旅行家,一个专门积累印象、剖析感情,然而并不在乎要把它们记录下来的人。

她镇定沉着,好思考问题。她给我们带来了丛林地带手工刻制的礼物。她坐出租车上学和上舞蹈课,说一点儿中国话,有一次还给一个陷入困境的朋友电汇了钱。我茫然不安地赞赏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威胁,好像她根本不是我的女儿,而是我某一个儿女的老成、自立的朋友。难道默里说对了?我们只是被怀有敌意的事物包围着的一个脆弱的群体?我是否应该提倡无知、偏见和迷信,才能保护我的家庭不受这个世界的危害呢?

圣诞节那天,比伊坐在我们那间不常用的起居室的壁炉旁,看着里面青绿色的火苗。她穿一件长而宽松的咔叽布外套,看起来不起眼却贵重的那种。我坐在扶手椅里,怀中抱着三四个礼品盒,装饰物和作衬垫的薄纱纸悬在外头。我那本已经卷角的《我的奋斗》躺在椅子边的地板上。有人在厨房里做饭,有人上楼去私下里查看礼物。电视里说:“这种动物长期食用带叶的食品,已经长出了一种结构复杂的胃。”

“我不喜欢妈妈的这一档子事儿。”比伊用一种刻意忧伤的口气说,“她看起来总是精神紧张的样子,好像为某件事而烦恼,但是她又不能肯定那是什么。当然,那就是马尔科姆。他得到了他的丛林,她有什么呢?一间庞大透气的厨房,加上一只外省三星级餐馆用的炉子。她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放到那间厨房里去,可是为了什么呢?它根本就不是一间厨房,那是她的生活、她的中年。芭贝可以享用那样的厨房,那是一间适合她的厨房。对于妈妈来说,它好像是摆脱危机的神秘象征,只不过她还没有摆脱危机。”

“你妈妈不清楚她丈夫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那倒不是根本问题。根本问题是她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样的人。马尔科姆住在高原地区,吃树皮和蛇。那就是马尔科姆。他需要热量和湿气,好像他在外交事务和外国经济中得到了多少热度和湿度一样,但是,他真的想做的只是蹲在树底下,看当地部落的人浑身涂满泥巴而已。看着他们很有乐趣。妈妈为了乐趣做些什么呢?”

比伊的五官除了眼睛,都是小模小样的,其中似乎包含了两种生命形式,一为题材,一为其内涵。她谈论芭比特做事的本领,说她居然不费什么力气就让一切—这个家、孩子们和日常生活的流程—都运转起来了。她说起话来有点儿像我,但是在她眼睛深处还有第二层次的海洋生物在活动。那是什么意思呢?她究竟在说什么?她为什么好像期盼我也同样做出反应?她要用这第二层次的方式、用眼睛里的流体来表达意思。她要证实自己的疑虑,对我侦察得一清二楚。但是,她脑海里有些什么疑虑呢?又有什么事情需要侦察呢?我开始感到不安。面包烤糊的气味弄得满屋子都是,这时候我设法让她谈谈七年级的生活情况。

“厨房着火了吗?”

“那是斯泰菲把面包烤糊了,她经常这样做。”

“我本来可以做一种韩国的白菜泡菜。”

“是你在韩国期间学来的东西吧。”

“这是用白菜加红辣椒和一堆其他东西腌制而成的泡菜。火辣辣的。可是我不清楚配料。华盛顿很难找到这些东西。”

“除了烤面包我们也许还有别的东西吃。”我说。

这样婉转的责备使她高兴。她最喜欢我冷冰冰、嘲弄和说话尖刻的时候,她认为,我在与小孩子常年相处以后丧失了这种天生的才能。

电视机里说:“现在我们对蝴蝶进行试探。”

两天之后的一个夜里,我躺在床上听到有人说话,就穿上睡袍,走到过道里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丹妮斯站在浴室门外。

“斯泰菲又在洗她的澡。”

“时间太晚了。”我说。

“她就这么坐在一大盆脏水里。”

“那是我身上的污垢。”斯泰菲在门里边说。

“那也仍然是脏东西。”

“既然是我身上的污垢,我就不在乎。”

“那是脏东西。”丹妮斯说。

“那是我身上的污垢。”

“污垢总归是脏东西。”

“我身上的污垢就不算脏东西。”

比伊穿着一件银灰和红色相间的日本和服式女晨衣出现在过道的尽头。她就站在那里,态度冷漠,脸色苍白。有那么一刻,我们的渺小和羞耻之处似乎明显地膨胀,形成一幅自我意识的漫画。丹妮斯从门缝里向斯泰菲粗声粗气地说了几句,然后默不作声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早晨我开车送比伊到机场去。驾车到机场让我觉得安静和郁闷。我们听着收音机里最及时的新闻,激动得离奇的报道说,水城的消防队员从一个公寓里搬出着火的沙发。新闻报道播出时还能听到背景里自动收报机发出的噪声。我意识到比伊正在仔细地观察我,眼睛里露出自命不凡的神色。她背靠车门坐着,两膝紧紧地并在一起,双臂抱着膝头。她眼光严肃,透出同情的神色。这种眼神我不必信任,因为我相信它与怜悯、爱或者忧郁都不相干。事实上我感觉得出来,这完全是另外一码事:毛丫头温柔地居高临下的方式。

从机场回来的路上,我离开快车道拐到河边的路上去,把车停在林子边。我走上一条很陡的小道,看到一排破旧的树桩栅栏,上面挂着一块标牌:

古 墓 地

铁 匠 村

坟头的墓碑都不大,有的倾斜,斑斑驳驳,长着蕈和苔藓,上面的人名和生卒年月几乎看不清了。地面很硬,有一小块一小块的冰。我走在墓石中间,脱了手套触摸粗糙的大理石墓碑。其中一块墓碑前面的泥土里埋了一个细长的花瓶,插着三面小小的美国国旗,这是本世纪有某个人先于我来过此地唯一的标记。我能认出其中的某些人名,伟大、强大的普通人名,显示出道德力量。我站着倾听。

我远离了车辆的喧闹、河对岸工厂的阵阵震动。所以,至少在这一点上,他们将坟场安置在这里是正确的,这里有一种不为一切所动的静谧。空气冷得刺骨。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伫立在一个位置上,等待着感觉应该降临死者的和平宁静,等待着观看高挂在风景画家悲叹的土地之上的光。

我站在那里倾听。风吹落了树枝上的积雪。雪随着涡流和阵风从林子里刮来。我把衣领竖起,重新戴上手套。当空中再次安静时,我又走在墓石之间,试图读出死者的姓名和生卒年月,整了整小旗,好让它们飘动起来。然后我站着倾听。

死者的力量在于我们认为他们一直在看着我们。死者无时无处不在。是不是有一个层次的力完全来自死者?当然,他们也在地下安眠并化为尘土。也许我们就是他们所梦见的。

但愿时光流逝而无目的。让四季悠悠地逝去。不要按照某个计划来促进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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