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里和我步行穿过校园,我俩摆出一副我们的欧洲传统架势:好像在安详地沉思的步态,交谈时低垂着脑袋。有时候,我们中的一个人抓住另一个人的胳膊肘—一种亲密和相互扶持的姿势。还有时候,我们稍稍分开一点儿行走,默里背着双手,格拉迪尼则像僧侣似的将双手交叉在腹部,显出略为忧愁的模样。

“你又能说德语了?”

“我依然说得很糟。用词上我有困难。霍华德和我正在为研讨会的开幕辞下功夫。”

“你叫他霍华德?”

“不是当面叫。我当他面时不用称呼,他当我面时也不用称呼,就是那样的关系。你见过他吗?你们毕竟住在同一幢房子里。”

“打过几次匆匆的照面。其他住户似乎也宁愿这样见面。我们觉得,他几乎不存在。”

“他身上有点儿特殊。我无法肯定那究竟是什么。”

“他的皮肤是肉色的。”默里说。

“对,但那不是让我感到不安的事。”

“软绵绵的手。”

“是这样吗?”

“看见男人有一双软绵绵的手会令我一愣。那种常见的柔嫩皮肤,婴儿的皮肤。我想他大概不刮胡子。”

“还有什么?”我说。

“嘴角老是挂着星星点点的干啐沫。”

“你说得不错。”我兴奋地说,“干啐。当他前倾身子说话时,我觉着唾沫喷到了我脸上。”

“还有越过别人肩膀看人的习惯。”

“你在几次匆匆照面中就看到了所有这一切,真了不起。还有什么?”我催促他。

“身子僵硬,似乎与他拖着脚走路的习惯不相称。”

“是啊,他走路时手臂是不动的。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是还有些什么,某种高于和超越这一切的东西,某种怪异和可怕的东西。”

“确确实实。但那是什么呢?某种我不能确定的东西。”

“他身上有某种奇怪的神气,某种特殊情绪,某种意识,某种存在,某种流溢。”

“但那是什么呢?”我说。我为自己深深地从个人角度关心起来而感到惊奇。彩色的光点在我视野边缘飞舞。

我俩刚走了三十来步路,默里就开始犯困晃脑袋。我们一边走,我一边打量他的脸。他晃着脑袋过了街,在我们走过音乐资料室的一路上,他一直在晃着脑袋。我抓住他的胳膊肘,与他一起一步步地走,我看着他的脸,等待他说话;他把我引到了不相干的地方,我也已经无所谓了。我们一路走到校园边上,来到一座翻新的19世纪建筑“威尔莫特·格兰奇大楼”的入口处时,他仍然在晃着脑袋。

“但那是什么?”我说,“但那是什么?”

他的回答可是在四天之后的凌晨一点钟,他打电话到我家里告诉我的。他低声的话语传进我的耳朵,解答了我的问题:“他看起来就像一个见到尸体就会激起性欲的人。”

我去上了最后一次课。墙和窗户被堆积起来的物品挡得都看不清了;堆积的物品现在好像还在向房间中央扩展。我面前这个面容平淡乏味的人闭上眼睛,开始背诵常用的旅游用语:“我在哪儿?”“你能够帮助我吗?”“现在是晚上了,我又迷了路。”我坐在那儿简直无法忍受。默里的评语把他永远固定在一个似乎确实的身份上。关于霍华德·邓洛普身上难以理解的东西现在搞得一清二楚了。他身上奇怪和令人有点儿毛骨悚然的东西现在看来是病态的。一股可憎的淫荡气从他身体里跑出来,并且似乎弥漫在这间塞得满登登的房间里。

事实上,我倒会想念这些课。我也会想念那些狗,那些德国牧羊犬。某一天它们都没了,也许是别的地方需要,或者是被送回沙漠以增强它们的本领。然而,身穿米莱克斯服的人仍然留在附近,提着仪器测量和探查,六个或八个人一组驾驶着像乐高玩具的矮木桩似的车辆,在城里兜来兜去。

我站在怀尔德床边观察他睡觉。隔壁房间的声音说:“位于价值四十万美元的纳比斯柯·底拿海岸。”

就在这个夜里,疯人院被火烧毁。海因利希和我坐上车,出去观看。现场还有别的男人带着他们的半大男孩。显然,父子们在这种事件里寻求伙伴关系。火灾把他们拉到一起,提供交谈的由头:消防设备可予评价,消防队员的技巧可予讨论和批评。救火所表现的男子气概—人们可能说是大火的阳刚之气—适合父子之间这一类简短的交谈,而不致引起难堪和尴尬。

“旧建筑的这类火灾,大多数发端于电线的布线。”海因利希说,“布线有毛病这个说法,你多待一会儿就不会听不见。”

“大多数人不是烧死的。”我说,“他们死于烟雾的吸入。”

“那是另一个常听见的说法。”

高高的火焰从老虎窗里蹿出来。我们站在街对面看着一部分屋顶塌了,一个高烟囱慢慢地弯曲和沉没。消防水车不断地从其他城镇过来,男人们穿戴着橡胶靴和老式的帽子笨重地下车。用水龙瞄准,一个人影从闪着火光的屋顶冒出来,手抓住了一架伸缩扶梯。我们看着圆柱门廊开始倒塌,远处的一个烟囱正在倾斜。一个女人穿过草地,睡袍着了火。我们几乎因为赞赏而吃惊得喘不过气来。她一头白发,身体瘦小,浑身冒着热气;我们可以看得出她疯了,完全迷失在噩梦和愤怒中,以至于她脑袋四周的火对她来说似乎纯属偶然。没有人说一句话。在木头燃烧的一片热浪和噼啪声中,她带来的是寂静无声。多么强大和真实!疯狂是多么深重的事情!一个消防队长迅速走向她,然后为难地稍稍后退,好像到头来她并非他期望在此找的人。她发出一声吓人的喊叫后倒地,好像一只茶杯摔碎了。她身边现在有四个人,用头盔和帽子拍打火焰。

遏制火势的艰难工作在继续,这样的劳作如同建造教堂一样古老和失传了,人们被高尚的公众事业精神所鼓舞。一条达尔马提亚犬也坐在云梯消防车的驾驶室里。

“真滑稽,人们居然能够一直看它个没完。”海因利希说,“就像看着壁炉里的火。”

“你是否在说这两种火都同样具有强迫性?”

“我只是说人们可以看个没完。”

“‘人向来就迷恋火’—你是否在说这意思?”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着火的建筑。给我一个机会吧。”他说。

父子们挤在人行道上,对着这座内部设备已经毁了一半的房子,指指点点这一部分或那一部分。默里—他的寄宿公寓就在不远处—鬼鬼祟祟地侧身来到我们面前,一声不吭地和我们握手。窗户被熊熊的火势吹掉了。我们看到另外一只烟囱掉到屋顶下面去,几块零星的砖头滚落到草地上。默里又一次握我们的手,然后不见了。

不一会儿有一股呛人的气味。它可能是绝缘材料—用做管道和电线护套的聚苯乙烯,或者其他一种或多种物质—在燃烧。一股刺鼻和苦涩的恶臭充满空气,盖过了烟雾和焦炭的气味。它坏了挤在人行道上的人们的心情。有些人用手帕捂在脸上,还有些人恶心得匆忙离开。不管是什么东西造成这股气味,我意识到它让人们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一种古老的、宽广的、可怕的戏剧场面,正在被某种不自然的东西、某种小小的恶毒入侵所损坏。我们的眼睛开始疼痛。人群散了。其情其景,好像我们不得不承认还存在第二种形式的死亡。一种是真实的,还有一种是假想的。气味把我们赶跑了。但是藏在它下面且更糟的是这样的感觉,即死亡分别以两种方式到来,有时候又合二为一;以及死亡怎样进入你的口中和鼻中、死亡散发什么样的气味,不知怎么的,都可以让你的灵魂有所不同。

我们匆匆赶回自己的车中,心里想着无家可归者、疯子们、死人,但是现在也想着我们自己。这是由那燃烧物的气味造成的。它使我们的忧虑复杂化了,使我们更加接近自己最终毁灭的秘密。

到家后我给我俩热了两杯牛奶。我惊奇地看着他喝。他用双手抓起杯子,谈论大火的声响、气流冲入造成猛烈的嘭嘭燃烧声,就像冲压式喷气发动机在冲压。我几乎期望他为了这美妙的火而感谢我。我们坐在那儿喝牛奶。过了一会儿,他进了自己的内室去做引体向上的动作。

我坐到很晚,心里想着格雷先生:像他自己的名字一样灰色的身体,死气沉沉的,尚未完全成形。这幅图画颤抖和滚动,他身体的边缘一闪一闪地随意变形。最近以来,我发现自己常常想起他。有时候想到的是作为综合体的格雷先生:从事一桩前卫工程的四个或更多的灰色皮肤的人物—科学家、幻想家。他们波浪似的起伏不定的身体相互穿透,掺合、混合、融合,有一点儿像外星人那样。他们比我们其他人更聪明,没有自我、没有性别,执意要指挥我们摆脱恐惧。但是,当他们的身体融为一体时,我面对的是一个人,即那位项目经理,一个模糊的、灰色皮肤的诱奸者,像涟漪波动似的穿过汽车旅馆房间,向床走去,去实现阴谋。我看见我妻子淫荡的丰满滚圆的身子往一边斜倚着,所谓“永恒的等待着的裸体”。我像他一样清楚地看到她。依赖、顺从,情感上被俘虏。我感觉到他的掌握和控制。他的地位的支配性。他正在占据我的思想,这个我从未见过的男人,这个只有一半的形象,脑子里几乎看不见的一小点儿光而已。他苍白的双手捧着一只白玫瑰色的乳房。奶头周围布有几颗赤褐色的斑点,它是多么生动和鲜活啊!何等的触觉上的愉快啊!我还体验到了听觉上的折磨,听见了他们在做爱前的嬉戏翻滚、爱语嘤嘤、肉体厮磨。听见了他们互相咂嘴和响吻的声音、两张湿漉漉的嘴巴的吧唧声、床的弹簧塌陷的吱嘎声。停下来换姿势的一阵咕哝。后来,阴暗的夜色降临在铺着灰色床单的床四周,变成一个圆圈,慢慢地收拢。

全声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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