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土佐遭难的消息传到江户的是俗称“江户飞毛腿”的足轻武士。此时,偏远的藩国训练这种人往来传信,以图与江户消息畅通。

坂本龙马在锻冶桥藩府听到了这个消息。

飞毛腿将藩国家老文书交给江户要员后出来,驻江户的藩士便将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问:“土佐城池怎样?”

比起城池,他们其实更担心妻儿和自家府邸,只是他们要忍住内心的担忧。这便是武士。

“刚才小的已经详细禀报过。城里的大炮库倒塌了两处,观月楼上的瓦落了几片,除此之外并无损害。多亏军神摩利支天保佑。”

“城下呢?”

这才是大家最关心的。

足轻拿出城下町的地图,一一说明各区的受灾情形后,道:“地动自不必说了,海啸引起的灾害也很大,永国寺町整个町都被海水冲走,连上士也都住进了竹林中。”

后来,土佐人称这次地动为虎年大灾。在土佐,宝永年间有过一次大地动,但是这次比那次的情况要严重得多,据说是山内家入主以来最大的天灾。

龙马也抓住那个足轻武士,问道:“我是本町坂本家的,我家怎么样?”

“听说本町房屋倒塌,死了很多人。”

“坂本家呢?”

“这个……”灾难之后,这个足轻武士便马上离开了土佐,无睱关注乡士之家。“要说那一带,一万人里也就可能只有一个没事。”

定是唬我。龙马转身就向藩府递了申请状回乡。他穿上行装,回了桶町,向贞吉和重太郎告别。

“快快回去。”他们就像担心自己的事一样替龙马担心。

“如若家中无事,不要逗留太久,请尽早回江户来。”贞吉道。

“我给藩府的呈辞上也是这么写的。”

“好。等你回到江户,我想荐你取得大目录皆传的资格。”

“不,前几日的比试,我输得一败涂地。”

“你还想蒙过我的眼睛?”

“不敢,不敢。”

他走出房间,来到门口,佐那子从树荫下跑了过来,道:“是惩罚。”

龙马惊道:

“何出此言?”

“因为你被女人骗了,荒废了练功。”

“唉。”

重太郎将龙马送到品川。龙马便飞一样踏上了东海道。

他从大坂天保山湾由海路直奔土佐,一路便在船上起居。当船终于到达了浦户湾时,四国山脉的晨霭正要散去。

回来了。这是龙马阔别了一年零八个月的故乡。地震和海啸带来的灾害比想象中还要大,潮江川口的渔村几乎全部倒塌。

木材商和木匠这回可赚了。虽说是武士,龙马身上也流着一半商人的血,所以,看到灾情,他自然想到了这种事。

到了城下,他看见在冬日的晴空映衬下,天守阁巍蛾耸立。城池安然无恙啊。他心道。但是作为乡士之子的龙马并没有太多感动。

在江户的这些日子,不知道从何时开始,龙马脑中开始模模糊糊有了这样的想法:同样是土佐藩士,上士是山内家的武士,下士是天下的武士。土佐乡士原本对高知城的忠诚心就淡薄。

当他朝着城池方向走,开始安心,因为他发现越是离城池近的地方,损害越小。果然还是城池附近的地基坚固。他进入町内时发现,本町一丁目家家毫发无伤。早知如此,我就不用回来了。

进门便是一座花园。老源头正在园中干活,看到龙马,惊呼一声,弯腰跳了出来,道:“少爷,您回来了啊!”

“回来了。”龙马点了点头。

“那老仆喊一嗓子,老仆要到大街上告知众人。”老源头道。

“你先在家里喊一嗓子吧。”

“老爷,大少爷,二少爷回来了!”

家里顿时热闹起来。正巧龙马的乳母阿丫婆从乡下来家,她抓住龙马就大哭起来。

龙马洗洗脚,擦掉衣上的尘土,去了父亲的房间。

八平坐在正面,权平在旁陪侍。龙马依礼伏地拜道:“孩儿听说老家受灾严重,便赶了回来,见父亲安然无恙,孩儿也就放心了。”

“所幸无事。”八平点了点头。

权平脸上浮现出少见的微笑,也说了同样的话。“所幸无事。”

龙马见过家人,便去洗浴。然后和在老源头的招呼下聚集而来的童年伙伴、邻居和日根野武馆的旧友们一起喝起酒来。

众人纷纷惊叹龙马变得如此威武,就像变了一个人,但是谁也不清楚龙马此时的孤寂。因为姐姐乙女不在。

翌日一早天色未明,龙马便离了高知城,向东而去。途中行人看到他手中提着印有家纹的灯笼,知道他是龙马,便问:

“坂本少爷,您这是去哪儿?”

“去山北。”

人人都知道龙马的姐姐,所以听了龙马的回答,无不欣然道:“大喜啊。山北肯定会乐坏了。”

香我美郡山北村位于城下往东四十里左右的山脚下,龙马的姐姐乙女嫁给了村里的乡士冈上新辅。新辅是权平的朋友,因为早年去长崎学习荷兰医学,耽误了婚事。

乙女也错过了婚期。她不仅貌美,而且伶俐豪爽。但她是城下闻名的“坂本家的门神”,性情泼辣,人人惧怕,没人敢来提亲。

权平忧心不已,最后拜托了冈上新辅。“你能娶乙女吗?”

一听权平这话,新辅竟脸红起来。“像我这样的矮墩子,小姐肯定看不上。”原来新辅是个身长不足五尺的小个子男人,和乙女站在一起极不相称。

权平说服乙女费尽功夫。

“我不喜做学问的和行医的。”

她青睐有一身好武艺的男人。

“乙女,你仔细想想。”权平责备道,“有一身好功夫的男人是不会喜欢你这泼辣女子的,他们喜欢性情温柔的。”

“那我就不嫁。”

“你想怎样呢?”

“等龙马回来,和龙马共度一生。他是我养大的。”

“傻妹妹,龙马以后也要娶媳妇,要是再生儿育女,你连坐处都没有了。”

“龙马说过,只要有我,他就一辈子不娶媳妈。”

“那都是小孩的话,现在不一样了。姐弟关系再好,也生不出子孙来,要是生出来就麻烦了。”权平笑了起来,“嫁给他!”

乙女无奈,只得听命嫁给了冈上新辅,如今已经快一年了。这天,她正在家中指挥几个下人劈柴,龙马突然走了进来。

“哎呀,弟弟!”乙女柔声喊道。她削眉染齿,已经完全是新妇模样。“你是因为这次大难,回来看我们的?”

“是啊,姐姐完全成了少奶奶了。”

“嫁了个没出息的男人。”

“姐夫很了不起啊。他今日在家吗?”

“山田村中山先生的祖父小恙,他一大早就出去,应该快回来了。来来,快到屋里坐。”

“难为情。”

“什么难为情?”

“和姐姐在一起。”

“你小子,懂事多了。”乙女目光锐利,“男儿年岁渐长,和亲人说话都会难为情。”

“我已经是大人了。”

“但在我眼里还是孩子。在你姐夫回来之前,我们像以前一样玩足相扑吧。”

“不了。”

“为何呀?”

“我出发那天,看到了那里。”

“那里?”乙女突然满脸通红,“龙马,你在江户应该没看别的女人那里吧?”

“差点看了。”

“啊?嗯,功夫有进步吗?”

“已经取得中目录之资,这次回去应该能够拿到大目录皆传资格。”

“就是本目录吗?”

流派不同,对门生资格的称呼也不同。乙女习武的日根野武馆从小大刀始,依次是刃引、拂舍刀、目录、金字、取立免状,最高为本目录皆传。

“北辰一刀流只有三阶:初目录、中目录免许和大目录皆传。大目录是最高级的。”

乙女走进院子,不久便拿出一把铁制长刀。“你用这个砍那边那块粗木头。”

“姐姐胡闹。这刀不是冈上家祖传的宝刀吗?”

“是祖传宝刀,但现在的当家人就是个大夫,用这把胴田贯劈柴没什么不好。”

“大夫中也有人物呢。我见过一个叫桂小五郎的长州藩医之子,他可是神道无念流的高手。”龙马嘟囔着,但还是拗不过长自己三岁的姐姐。他不动声色地拔出胴田贯长刀,看准那块木头,一刀砍去,咔嚓一声,木头断成两半。不久,姐夫冈上新辅回来了。

“嚯嚯。”

他从仓库那边过来,一路发出这样的声音,倒像夜猫子叫,让龙马吃了一惊。“姐夫。”龙马赧颜唤了一声。

“你来了。”

“啊,来了。”

龙马小时候便听说过山北的新辅,但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本人。他大概四十二三,比乙女大二十岁。脑袋大,身长却不足五尺。毕竟是地方乡士,所以没有剃头,但是,他鬓角很窄,才不过四十二三,前边便已秃了。

秃头从土仓旁的树下一路跑了过来。他看起来善良憨厚,但正因如此,动作就有些可笑。

龙马将胴田贯收入刀鞘,道:“用您的传家宝刀劈了柴。”

“好,好。”新辅拍着龙马,道,“都长这么大了。你小时候我还给你做过竹马呢,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

“好,好。反正得在家待一段时间再回江户,在家住两三日吧。”

到了屋里,马上便开始喝酒。

“乙女,多做点好吃的。给他做点什么好吃的呢?”

“肴钵。”乙女对新辅有些冷淡。

“好,肴钵。”

在土佐,每家每户都根据自家的地位做一种大盘子,满满盛上鱼和菜之类,然后围坐共食,称肴钵。

“江户的黑船事件怎样?”很快,新辅便开始刨根问底似的问这问那。新辅不愧在年轻时去长崎学过兰学,虽然在大山里,对海外的动向却十分关心。

龙马反不及他。他只是像当时的攘夷派志士一样,要么对洋人的暴力愤慨不已,要么大骂幕府的卑躬屈膝,仅此而已。

“龙马,你是攘夷派?”

“当然是。”

“你把洋人看成夷狄,瞧不起他们?”

“不错。”

“万万不可。”新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那帮浑蛋了不起得很。不仅医术出众,还有坚船利炮。”冈上新辅顿一下继续说道:“我虽然只是土佐乡下的一介大夫,却知道洋人的厉害。现在有志之士所倡攘夷论横行天下,却是因为无知。”

龙马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门神。”新辅非常高兴地朝向妻子,“对吗?”

乙女不理他,对龙马道:“你觉得呢?”

“还是武士本色。”龙马咕咚喝了一口酒,“被人欺辱,就要拔刀雪耻,这就是武士之道,并不是无知。”

“龙马说得对。”乙女道,“这种心思,大夫可就不懂了。”

“喂,喂,老婆。”新辅心地善良,而且深爱乙女,所以并不着恼,“连你都是攘夷派?”

“我是武士派,不是兰医派。”

“但你是我的老婆。”

“这是两码事。”

“要是黑船来了土佐你怎么办?”

“跟他们打。”

“一艘黑船上大概就有二十门大炮。射出来的炮弹威力巨大。要是从海上一齐往岸上射击,可比头几天的地动厉害多了,城下町和城池将会毁于一旦。”

“用刀把登岸的敌人砍成两截。”

“人家可拿着精巧的火枪呢,你还没拿好刀就被击倒了。”

“您怕吗?”乙女嘲笑道,“到那时候,我把您藏到后山的山洞里,用传家宝胴田贯保护您,请放心。”

“我不是在说我自己。女人总是公私混为一谈。我现在担心的是天下。”

“什么……”乙女生气地尖声叫起来。龙马看不下去,忙道:“喝酒,喝酒。”龙马往乙女和新辅的酒杯里倒酒时,新辅已经有些微醉,话也多了起来:“我是无用了。想想看,我一个山里的大夫,再高谈阔论也无用处。我是想说,龙马,你要是个男人,就去保家卫国。比起聚众大发议论,能够奋起更为重要。对吗,乙女?”

“谁说不是呢。”乙女新为人妇,经不住几句好话。“你姐夫说得对。你得做个能够名垂青史的男儿。”

“乙女,给我铺床,歇了吧。”

“是。”刚才对丈夫说话还十分刻薄的乙女,此时言语

姿态颇有些妩媚。毕竟是夫妻。

第三天,龙马回到了高知城下的家中,此后天天有人来访。

乡下人的猎奇之心,是城里人想象不到的。龙马长成什么样了呢?他们极感兴趣,也想打听江户是何情形。

黑船来袭以后,江户幕府和京都皇室有何动向,偏远藩国的土佐人非常关心。如果有人从江户或者京都回来,就会宾客盈门。其中自然有龙马不认识的人。更有甚者,就连幡多的宿毛、中村的人,也花上三四天工夫风尘仆仆从山里赶来。

这种事不仅发生在土佐。同样地处偏远的大藩萨摩和长州也一样。这三个藩国正因为偏远,反而更为关心政事,对于天下动向,比江户、京都和大坂人更为关注。这三个州的武士后来成为明治维新的主力也是必然。

在家里,八平对下人道:“即便是不认识的。有年轻人来访,定要留下来喝杯酒。”

坂本家对于来访者就像自己的家。所以,有些人仅仅是想来喝酒,却称要来打听黑船事件,便来到龙马家。龙马自然非常受欢迎。日后龙马能够成为勤王倒幕的重要人物,原因之一就是有这些年轻人的支持。来访的不仅有武士,还有庄主公子、补锅匠的儿子、点心店的少爷等。这些人中有几个后来参加了龙马的海援队,投身到维新的风云之中。

转眼到了年底。龙马想马上回江户,但八平却伤感地说了一番话:“再住一阵子吧。这次你再去江户,可能我们父子这辈子就再也见不着了。”龙马不由得便住得久了。他怕天寒,所以想干脆避开冬天,开了春再出发。

转眼到了安政二年(1855)。正月里的头三天是在家里过的,然后便开始走亲访友。此时和他最意气相投的武市半平太已经回了江户,剩下的没有几个谈得来。

正月十五被称为女人的新年。城下的女人不管武家还是商家,都装饰起来去拜神佛,或走亲访友,尽兴地玩一整日。

这天下午,家老福冈家的田鹤小姐突然出现在家门口,坂本家顿时慌乱起来。

乡士坂本家本归福冈家管,福冈宫内每年都会亲自来拜年,已成惯例。今天虽是女子新年,但田鹤小姐来访,还是从来没有过的。

“小姐这是怎么了?”八平慌了神,赶紧命下人准备接待。

田鹤小姐被带到书院。

八平和权平并排迎到门前,在离门槛二尺左右的地方跪了下来。“恭迎小姐。”

“是当家人权平和已经隐居的八平吗?冒昧来访,给你们添麻烦了。请不要告诉兄长。”

好悦耳的声音,不愧被称为藩中第一美女,就连已经老朽的八平都心动了。“请问小姐夜临寒舍有何指教?”八平战战棘兢问道。

“我来见见龙马。听说他从江户回来了。我想听他说说黑船事件。龙马在家吗?”

“在家,小人这就把他叫起来,让他来见您。”

“在歇午觉?”

“犬子不肖。说午睡是武士习气,偶尔会跑到放大酱的仓库里睡觉。我这就去把他叫来见您。”

“请等等。是我有事要问龙马,所以得先致礼。我去放大酱的仓库找他。”

“不必顾虑。今天是女子的新年,各种礼数都免了。”

“大酱仓库太不像样。我带您去龙马的房间。”

于是,田鹤小姐就和龙马在一个朝西的八叠大的房间里见面了。自从去年在前往大坂的路上偶遇之后,他们已经有一年零十个月不曾见过。

在龙马房里坐下后,方才还端庄沉着的田鹤小姐突然不知所措起来,道:“除了小时候从外边瞧见过哥哥的房间,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男人的屋子。”

“哦。”龙马一脸茫然。他也有些羞赧。

田鹤小姐无话,只得说:

“真脏。”

“今早我没洗脸。”

“不是。”田鹤小姐愈尴尬,道,“我是说您的房间。”然后,她问起了江户的种种事情。

怪的是,龙马一说起这个,就变得话多了。说到可怕之处,田鹤会惊叫出声,那是真怕。谈到令人担心的事,她会叹气,脸上神色也随之阴沉起来。高兴时,她脸上就浮现出一种迷人的笑容,龙马的心不禁为之沉醉。与田鹤小姐一起真正有趣。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她美得就像一位仙子。龙马沉迷于田鹤小姐的风情,甚至有种飘飘欲仙之感。

“阿冴到底怎样?”田鹤小姐不失时机问道。

龙马这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竟道出了那个秘密。

闲谈之间,田鹤小姐会见机若无其事地评说一两句。她的议论总是恰到好处,龙马兴味盎然,不由得就说多了。

田鹤小姐的议论,不光穿插于这种鄙俗的话题之间。关于黑船事件、仁人志士在江户风起云涌、幕府的软弱无能、洋人的横行霸道,即便谈到这样的话题,田鹤小姐也总能插上一两句。与其说龙马能说会道,不如说是田鹤小姐引导得力。在田鹤小姐的引导下,龙马脑中涌出很多自己想都没有想过的念头,他感到很吃惊。我原来想过这样的事?细细一想,田鹤小姐本人其实并没有什么意见和想法,但她能够巧妙地将沉睡在对方头脑中的东西引导出来。这个女人天生有这种能耐。男人必须有这样的女人。

龙马瞪大了眼睛看着田鹤小姐,突然想到要问她一个问题。“田鹤小姐,我觉得要是一直这样下去,日本将会亡国。您觉得应该怎么做呢?”

“与其发些高论,不如造些西洋大炮和军舰,然后自然有办法。可是,如果让那些卑躬屈膝的幕府官吏管理大炮和军舰,定会坏事。现在的幕府已经拯救不了日本。坂本公子,您不如和众人一起把幕府推翻吧。”

龙马大惊。这女子竟然口无遮拦地说要推翻幕府,而且说得若无其事,就像平常闲话一样。

开始动摇幕府统治的勤王攘夷运动是在这之后几年才发生的。此时乃是安政二年正月十五,幕府的统治仍旧像大地的磐石一样安泰。各藩藩士自不必说,就连庶民一提到将军府,也认为比天还要尊贵。更何况山内家领二十四万石,虽是外样大名,但是自家康公以来,多蒙德川家的恩惠,那些土佐的藩士,甚至比旗本更忠于幕府。可山内家老福冈的妹妹,却在闲聊时笑言要推翻幕府。

她是认真的吗?就连龙马都不由得疑虑重重。当时的龙马做梦都没想过要推翻幕府。这是理所当然的。

幕府就是日本。有幕府才有土佐藩。正因为有土佐藩,龙马才能习武练剑。日后他回到高知城下,开个武馆,娶个媳妇,教很多藩士,生儿育女,偶尔喝点酒,说点大话,高高兴兴过一辈子。所有的一切,不正是因为有当今的安定才有可能吗?当时天下无论多么激进的人,都还没有真正提出过推翻幕府的言论。只是,在几年后,事情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太让人吃惊了,田鹤小姐您……”

“什么?”

“刚才您说的话。”

“我刚才说什么了?”田鹤小姐一派若无其事的样子,从她脸上完全看不出她刚才说出了那么重大的事情。

“推翻幕府之后怎么做呢?”

“不知道,家国大事,我一个女流哪里懂。坂本公子,你可千万别把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当真。阿初嬷嬤说,有时我会像巫女一样说些让人不知所云的话。”

“哦。”他对她的演技感到吃惊。

“可能因为还没长大。我刚才说的,就跟建议大家无聊时踢石头玩是一个意思。”

田鹤小姐突然把手伸了过来,递给龙马一个白色的小东西。

“这是什么?”

“送给你的。”

“送给我?”

是一只纸船。她刚才一边说着话,一边在膝上折纸片。龙马托在手心,是一只只有半个巴掌大的纸船。

“怎么样?”

龙马茫然地看着纸船。这好像不是常见的纸叠帆船,而像是黑船。叠黑船,肯定是田鹤小姐自己琢磨的。而且,她一边和龙马说着话,眼睛都不往下看,就叠出了黑船。“我的手还是挺灵巧的吧?”

“小姐真让人吃惊。”

“为什么?”

“小姐在城下颇有芳名,我还以为是一位幽婉的弱质女子呢。”

在城下,人们都传说田鹤小姐就像《竹取物语》中的辉夜姬一样美貌。虽说如此,真正见过她的人却没有几个,于是传得更加神秘。说鱼肉鸡肉等荤腥她一概不吃,每天只食一点青菜,此外就是每日晨起收集府内竹叶上的露珠饮下。每天除了读书,什么都不做,月圆之夜就独自对着月亮自言自语。

龙马做梦也没有想到,田鹤小姐会对自己说推翻幕府这种事,或是悄悄地叠只黑船。“您的病好了吗?”龙马问道。他听说田鹤小姐因为身体有病,才误了婚期。

“嗯,好多了。”

“那应该快要出阁了吧?”

“是啊。”她想了想,道,“但要是嫁了人,就不能读自己喜爱的书,也不能像现在这样自由。我想一辈子就这么病着呢。只不过那样兄长就可怜了。”

“那可不行。我虽年轻不懂,但听说女人必要嫁人的。”

“但没有一个人能让我甘心情愿出嫁。要是有那么一个人,我一无所有逃出家门也要嫁给他。”

“这么大一个土佐,竟没有一个这样的人?”

“只有一个。但那人还不晓事,根本没把我当回事。”

“那是何人?”龙马十分在意。知道田鹤小姐有了意中人,他顿感胸口发闷。他生来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奇怪的心情。

“你觉得会是谁呢?”

我怎么知道!龙马心想。

时下在婚事上,门第相当最为重要。要和福冈家结亲,要么是藩公的家人,或者是同等级别的家老,再不济也得是八百石以上的人家。若非如此,不管二人如何相爱,也无法结成连理。

田鹤小姐悄悄望向中庭,看着射入院子的阳光。她脸色苍白,甚至让人怀疑是否有血打那里流过。

“在下不知道。”

“先别那么说。你且猜猜。今天是女人的节日,男人得让女人尽兴。”

“我忙着呢。”

“和我说话你觉得很麻烦吗?”

“不敢。那,是乾吗?”龙马胡乱猜起来。

乾退助乃是年俸三百石的骑马护卫。地位比福同家低,但是若田鹤小姐看上了,也无可非议。

“不是。”

“那是后藤吗?”

乾退助邻家的后藤象二郎在大多愚钝的上士阶层子弟中,被认为是相当出色的人。日后他成为藩府的执政官,在天下风云中引领着土佐,吃立于世。“不是。”

“应该不是别藩的吧?”

“不是,就在藩内。”

“藩内会让田鹤小姐动心的人……”

“有啊,土佐藩领地二十四万石呢。即便上士里面没有,还有乡士呢。”

“乡士?”龙马吃了一惊,“那不可能。您再心有所属,但以您家的地位,把女儿嫁给乡士,藩府也不会允许的。您先说说,这位乡士是何人啊?”

“是啊,谁呢?”田鹤小姐故意调皮地笑着,心想,这你还不知道?

龙马突然大吃一惊。他这才想到,莫非是我自己?他感到自己的大腿开始不听使唤,颤抖起来。“田鹤小姐。”

“什么?”

他本来想问“是我吗”,但话没说出口,脑子里的想法往前跃了一步,这是他的习惯。

“我不行。”

“什么?”田鹤小姐心头一紧,“什么不行?”

她紧紧地盯着龙马的眼睛,继续说道:“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不行,不行。”龙马躁得发急。

“什么不行?”

“您还问。”龙马一边用袖子擦脸上的汗,一边道,“您是说想嫁给在下吧?”哎呀,他知道。田鹤小姐觉得好笑起来。龙马说对了。

“对,我是想嫁给你。”田鹤小姐原本是想这么说,可是正像龙马所说,只要天下不变,武士的时代还没结束,福同家的女儿就不可能嫁到乡士坂本家,若是坂本家的继承人还好些,可龙马又是次子。田鹤小姐对此非常清楚。

因为体弱,原本她谁也不想嫁。但是,她心里也会想,如此岂不错过了花样年华。

田鹤小姐的心里,也想像普通女子那样,有爱慕的男子,也被那男子宠着。她有时还会蔑视自己,觉得她心中的欲望可能比别人还要强上一倍。可能正因如此,有时她会感到身体蠢蠢欲动,而彻夜难眠。但在人前,她仍是高贵的小姐。不仅如此,她明明没有嫁人的意思,却还想要戏弄龙马。实在是个长着菩萨脸孔的魔女。

“不是我啊。”龙马坦

然说出了心中的失望。

田鹤小姐也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好,道:“但是我非常敬慕坂本公子。”

“哦。”龙马表情复杂,“但是,田鹤小姐肯定会被娶走。”

“不。我一辈子不嫁人。”

话说得如此决绝,但是田鹤小姐接下来又说:“若是要嫁人,我就想嫁给你。所以刚才才说了那些话。”

龙马的腿又开始颤抖了。

“真的?”

“真的”

“在土佐,自古以来就有抢婚的习俗。”

“你会为了我抢婚吗?”

“当然,我龙马堂堂男儿,就是今晚,我也能叫来朋友,闯进贵府。”

田鹤小姐大笑。她本来因为身体有病,所以想独自过一辈子,但她又不是木石,便想戏弄龙马。

她略略歪头,道:“抢婚我可不愿意。”

“那是为何?”

“我们又不是普通百姓,要是做出那种事,以后就不能在土佐待了。”

“倒不如去京都大坂,或者干脆去江户吧。我能养活你。”

“在某个陋巷里,糊伞为生?”

“也许吧。”

“你做伞,我做什么呢?要不糊些纸猫纸兔卖。”

田鹤小姐好像只是逞口舌之快。一男一女独处,说这些疯话,难保不会有事。“但我厌恶穷日子。抢婚就不要再说了。”

“嗯。”

“俗话说嫁个有情郎,火海也敢闯。但那样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悠闲自在地读书了。而且,贫则受辱,这岂是我的性情。”

“那就罢了。”龙马一腔烈火化作冰雪,转头去看院子里的樁树。这么一来,田鹤小姐又想说点什么了。“但是我的确敬慕你得很。”

“承情了。”龙马已经知道田鹤小姐是玩笑。他抑制住内心的兴奋,泰然自若地笑道。

“我不是说谎。”

“是吗?”

“有时想到你,我一夜难眠。”

田鹤小姐真会说话,这么重大的事她竟以半开玩笑的语气说了出来。龙马不由得又小心翼翼地认真起来。

“若非如此,我一个女儿家,怎么会不带一个随从,到府上来呢?”

土佐是南国,跟其他藩国比起来,未婚男女交往自由,家里有女儿的人家经常会有年轻的男女来访,聚在一起玩乐,甚至到天明,女方父母会做好饭菜款待。在当地,人们将这种年轻的访客称为“钓贝客”。今日这情形,田鹤小姐竟是个“钓贝客”了,说来好笑。更令人淹异的是,田鹤小姐接下来说了一句更加不同寻常的话。“明日亥时,我会打开家里的后门,你敢不敢偷偷进去?”

翌日晚上亥时。十六夜的月亮就像被霜打过,异常明亮,高高挂在五台山山顶。龙马走出了家门。

家老福冈宫内的府邸面对内城,位于南侧。那里距坂本家只有一里左右路程,所以龙马没拿灯笼,穿着白色的小仓袴和高齿木屐,腰间挂长刀,迈开脚步,大步前去赴约。

在土佐,晚上到心仪的女人住处幽会再平常不过,但是到家老的府邸中去却极罕见。不巧的是,到了升形附近,龙马遇见一个日根野武馆的熟人。此人叫马之助,是城下补锅匠的儿子,也是龙马回藩之后喜追捧他的年轻人之一。

“哎呀,坂本公子,您这是要到哪里去?”他提着灯笼走了过来。

“我去会个人。”

“哈哈,是岩本的阿德吧?没有必要遮遮掩掩。”

一个自以为是的人。他一直想巴结龙马,于是道:“要说岩本的阿德,我也去访过一次,但失败了。她家的情况我都清楚,我能帮您开窗子。”

“开窗这种事,我一个人干得了。”

“不不,幽会这种事很难。而且,她家养着狗呢。我最擅长伏狗,请务必让我为您开道。”

“哈哈,看来你已经很熟悉了。”

龙马原本是想开开玩笑,没想到反而让这个补锅匠的儿子越发得意了。

“请从这边往南走。”

马之助提着灯笼便走到了前头。

事到如今,龙马实难开口说自己不是去那家,他又也不敢说自己是去和福冈家的田鹤小姐幽会。

既如此,听天由命吧。龙马心道。

他跟在马之助后面,脚下的木屐咯吱作响。

“坂本公子,小声点。要是幽会失败,可是件大事,是男人最大的耻辱。”

岩本的阿德这个闻名城下的美女,龙马也有所耳闻。她是中医岩本里人之女,家住藩公直辖幡多郡中村,十岁时便被人称为中村的小野小町了。她十三岁时,岩本举家搬到高知城下,其后,藩内的武士为了得到她,纷纷到她家去做“钓贝客”,岩本家每晚都很热闹。

龙马却一次都没有去过。但是,阿德却非常清楚龙马的事,常说:“真想见一见从江户回来的坂本龙马公子。”

龙马真是个怪人。好不容易和田鹤小姐约好到她家幽会,却半途进了一个陌生的大夫家里,去见他的女儿。

龙马扪心自问,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不讲节操的事?

我又怎么知道?他只能对自己怒吼几声,一笑了之。他不会给自己的行为寻找理由才放心。而且,对女人讲节操本就是西洋的舶来品,龙马正巧不是那种舶来品。

二人拨开篱色墙进了院中,马之助道:“您在此稍等。”

“你干什么?”

“我去开窗子。”

马之助让龙马在石灯笼后稍等,自己踏着月光蹑手蹑脚跑到阿德住的那个房间。他日后改名新宫马之助,被龙马称为赤面马之助,对其信任有加,成为龙马的海援队士官。他的两颊就像涂抹了鲜血,人却非常伶俐,且心地纯良。马之助很快就回来了,道:“坂本公子,请移步。”

那语气倒像在自己家。

“哦,对了……”龙马迈开步子,才突然想起来,“她叫什么名字?”

“阿德。您可不能忘了人家的名字,多念叨几遍。”

“好。”

“可千万别弄错了人家的名字。”马之助意味深长地笑道。

“会跟谁弄错呢?”

“跟福冈家的田鹤小姐。”

这家伙原来知道!龙马心头吃了一惊。

“小的知道。咱们这里是个小地方,跟江户可不一样。昨天的事可都传遍了。昨天田鹤小姐只身去了您家,你们说了许多悄悄话。有个人隔着隔扇全都听去了,四处去说。这也难怪,堪称国色的田鹤小姐有了中意的‘冤家’,对于城下的年轻人来说,这是一件比虎年大灾还要大的事件。而且,这个‘冤家’是坂本公子您。这可不得了了,一早大家就闹得不可开交。”

“高知就是小。你们该不会连我们约定的时间都知道了吧?”

“怎么不知道呢?所以,为了保护田鹤小姐,我才等在那里的。”

“原来你是故意不让我去啊。但既已来到这里,再走也不是我本意。”

龙马想赶紧抱抱那个叫阿德的姑娘,迈开了脚步。此时的他和在江户时多少有些不一样。他最喜欢的词是天马行空,而且他天生如此。但一碰到女人,他就做不到了。别说是天马,当初和阿冴在一起时,他简直比栗鼠还怯懦,这一点让他常常很生自己的气。

女人有什么地方可怕?要是这么问他,他也答不出来。因为他对于女人几乎一无所知。正因为不了解才感到一种让人窒息的压迫,并异常恐惧。他知道,这种窒息感只有在他拥有了女人的身体之后才能烟消云散。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第一次会是跟田鹤小姐。在他眼中,田鹤小姐就像天上的仙子。幸而今晚遇上阿德,就让她陪我一夜吧。

马之助已经不见踪影。那小子伶俐着呢,定是看准时机,知趣地溜走了。龙马踏着脚下带露珠的青草,往前走去。

此时,几个年轻人聚集在岩本家东面十字路口的地藏堂前。他们都是日根野武馆的弟子。

“怎么样,马之助?”

“一切顺利。”

“是吗?”冈田以藏道。

冈田以藏日后杀了很多佐幕派和稳健派人士,人送外号杀人魔以藏,甚至连新选组都闻之色变。后话不提,前年,他在大坂街头行凶时偶然遇到龙马,龙马听说他回乡奔丧,倾囊相助。以藏非常感激,暗下决心要为坂本龙马赴汤蹈火。性情单纯的他此时蹲在地藏堂后,高兴地想:这下总算还了大恩万分之一。

这次龙马是被马之助诱来的。其实这都是一帮年轻人的计谋。实际上,阿德和阿德之父岩本里人惹恼了城下的年轻人。

“那么美貌的女子,不让她嫁给我们土佐的年轻人,却要送给大坂的有钱人做妾,哪有这种道理。”马之助等人每天都竖起双眉在武馆中议论。

阿德去京都和大坂游玩时,被当时正巧在道顿堀看戏的富商鸿池善右卫门看见,鸿池善右卫门便将她的父亲里人叫去,道:“我给你二百两做嫁妆,另有八百两赏你本人。”

医术普通的大夫岩本里人看到这么多钱,顿时昏了头。这件事虽然龙马不知道,当时在城下却已是家喻户晓。

一个月前,鸿池已经派人将二百两的嫁妆送到了岩本里人家中。

岩本家将高知城下最有名的服装店和杂货铺老板叫来,花费巨资,定做了很多东西。消息于是不胫而走。

“用二百两准备嫁妆。”在高知,严禁奢靡,连富商播磨屋嫁女儿也不至于花费二百两。

“不愧是天下第一富豪。”看到鸿池家的豪奢,人们惊讶不已。阿德貌美,年轻人心生嫉妒,开始恨拿了八百两便卖了女儿的里人,阿德爱钱的谣言也传布开来,阿德不久便成了不知廉耻的女人的代表。

年轻人遇到这种事,总能出些怪招。“我们找个人去睡了阿德。”有人这样提议。大家在一起商议让谁去时,冈田以藏提议道:“坂本家的小少爷可以。”以藏是为了报恩。

“妙,妙。”大家纷纷拍手叫好。于是有了今晚的安排。

蒙在鼓里的龙马钻进马之助打开的窗,站到了走廊上。

四下一片漆黑。但是龙马很快摸到了格子门,大胆地打开了。

“哪位?”

一个年轻姑娘的声音,她起身了,看样子没睡着。

“你就是阿德?”

“你是哪位?”

阿德不慌不忙,她已经习惯了这种事。

“我是本町一丁目坂本家的龙马。”

“龙马公子?”

“你怎么知道?”龙马佯装糊涂。

“因为您刚从江户回来,城下无人不知。”

“真让人吃惊。”龙马坐到枕边,道,“你大概已经知道我晚上来你这里是做什么的,我来与你一会。”

阿德毫不惊讶。由此看来,刚才马之助可能已经告诉了她。

龙马放下长短刀,脱掉衣服。阿德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喘息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龙马。

“阿德。”

“嗯。”

“我要动手了。”

龙马抓起被子,飞快滑进去,用力将她温暖的身体抱了过来。

“疼。”

“见谅,我是第一次。”

阿德没有说话。

龙马抱住她纤细的腰,她翻过身弓着身子,拼命地忍住呼吸。虽然在暗中看不清楚,但是龙马能够感觉到阿德个子小巧,皮肤细腻柔软。大坂的富豪看见的,可能就是这身体。他突然想知道这个女子长着怎样的鼻子和眼睛,开始轻轻地用小指触摸她细细的脖子、耳垂、脸颊、嘴唇和眼皮。

可爱的女子。这只是龙马黑暗中的感觉。她长着土佐女子中少见的双眼皮,而且是大眼睛,鼻子很小,脸颊瘦削,下巴却柔软圆润……

可惜看不见。龙马很沉着,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他怕自己和这个女人发生关系之后,会沉溺其中无可救药。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龙马紧紧地抱着阿德,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

“喂,我该怎么做?”

“不知道。”阿德声音细若游丝。

龙马无意间碰到了阿德的胸部。阿德微颤着耸了下肩。对阿德这个意外的反应,龙马吃了一惊。但他很清楚,女人最隐秘的地方不是这里。

阿德抬起腿,卷起柔软的长裙下摆,紧紧并拢双腿。

“小姐。”这是叫武家的女儿。“我要无礼了,你不要怕。”

龙马占有了阿德,而将自己的身体给了龙马的阿德咬着嘴唇,时而娇喘,时而轻声呻吟。“公子。”

她抬起白嫩的下巴,陶醉其中。

阿德后来带着嫁妆,在鸿池家管家的陪同下到了大坂。当她见到丈夫善右卫门,善右卫

门道:“阿德,你那些衣裳箱子扇子,都不符合你的身份。”于是他命人将在土佐花了大力气置备好的嫁妆全都扔掉,重新在大坂和京城做了新的。鸿池的豪奢,由此可知。

善右卫门五十多岁时便失去了妻子,于是毫不顾忌地宠爱着阿德。他在面朝船场岛之内的夕阳冈新建了别苑,让阿德住进去。为了照顾阿德的起居,给她配了三个上等女佣。但是这种奢侈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善右卫门便去世了。之后的阿德可说是命运多舛。

她离开了鸿池家,跟着相熟的土佐藩士到了江户,消息传到了藩侯容堂耳朵里。容堂为人豪爽,好女色。有人说他曾偷偷将阿德叫到家中。明治年间,阿德嫁给了水户藩士野村信之。野村追随维新政府,当上了警官,却在任地高知英年早逝。

阿德没有子女,一直活到九十七岁高龄。

晚年她独自住在父母的出生地土佐中村町天神下一个破败的小院,生活困顿。

每当町内的有志青年谈起往事,说到龙马,她会突然变得好像回到了年轻时候。“龙马,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那样有男子气概的人。”

中村一条神社的宫司听说了这个消息,便挨个说服了町内的青年,由他们出资共同扶养阿德。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

“虽然只是一夜夫妻,但只要是龙马爱过的女人,就不能不管。”

人的命运实在难以捉摸。鸿池家富甲天下,却无法拯救阿德晚年的穷困,但是与龙马的一夜露水之情,却能够让她安度晚年。这实算是一段趣闻。

再说龙马与阿德幽会。次日一早,龙马在东方既白时,走出了岩本里人家门。走到十字路口的地藏堂,赤面马之助从后边跑了出来。

“原来你在此等着。”

“我担心是否顺利。怎么样?”

“很好。只是从头到尾我都没看见阿德长什么样,感觉有些怪。”龙马道。

不知不觉间,龙马在家乡盘桓日久。当他开始准备离开高知,已经是安政三年(1856)夏末。

厌倦了,还是江户好,他常常思忖,乡下不仅无趣,人情也较复杂。

从起程的前一个月起,龙马就忙着跟亲友道别。权平给他列了一张纸,告诉他该去哪家辞行。他每走完一家,就划掉一个。要是落下一家,权平就会大喊大叫,就像天要塌下来一样。这让他很是无奈。

最后是福冈家。

“龙马,到福冈大人家大门口跟他家的下人说说就行了。”

龙马没有问为什么,他知道原因。

福冈家的田鹤小姐和龙马的暖昧关系,在城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龙马和田鹤小姐后来再也没见过面。然而人言可畏,龙马和田鹤两家虽然近在咫尺,却连远远互望一眼的机会都没有。权平正是在意那些流言。

安政三年八月初七,龙马到福冈府辞行,下人安冈牛藏走出来,道:“哎呀,是坂本家的公子。今日来得真不巧。”

福冈宫内因反对改革藩政,从昨日便奉命闭门思过,不仅不能走出家门,也不能接见访客。

“这可如何是好啊。”

“我会跟老爷说您来过。”

“不,我想面见他。”

这么说需要一定的勇气。

“不行。”

“那就让我见见田鹤小姐吧,就当拜见了家老。”

“见小姐?”

“对。”

龙马迅速往牛藏手里塞了一两金子,牛藏马上点头哈腰起来。“公子稍等。”他转身走了进去,很快又回来了,道:“田鹤小姐说在院中的亭子里说话。”

“好。”

安冈听了龙马这话,有些按捺不住。龙马不动声色从大门走进了院子。他在亭子里等了一会儿,田鹤小姐便在阿初嬤嬤的陪伴下出现了。

龙马站起身来。

阿初依然像以前那样板着脸,道:“坂本公子,田鹤小姐可是代老爷来见您的,留意膝下。”

“膝下?”

“跪下。”

“没关系。”田鹤小姐指着陶墩,道,“请坐在那里吧。我坐这里。阿初,你退下。”

“这可不行。要是只有您二位在这里说话,城下肯定又会有无端传闻。”

“阿初,退下!”

“不,我不走。坂本公子,城下的人都怎么议论小姐跟您的事情,我想您也知道吧。”

“不知道。”龙马一脸茫然。

“都编成小曲儿了。”

“怎么唱的?”

“羞死人,我说不出口。”

“那……”龙马拍膝道,“就让我给你唱唱。”

金子岛田堀端府,

朱鞘公子来相见,

风流佳人玉入怀。

“怎么样,阿初?”

“老婆子佩服。还自己唱这曲儿,真是不知廉耻。金子岛田堀端府肯定是指我家小姐,带朱鞘的只有坂本公子您。谁都知道,这曲儿唱的是你们二位。你给我们家小姐添了多大的麻烦啊。”

“但是我一次也没和小姐幽会过呢。是吧,田鹤小姐?”

“啊?”

“我们可幽会过?”

田鹤小姐满脸通红低下了头。

“那曲儿真是胡唱。你不这么觉得吗,阿初嬤嬤?”

“有句俗语叫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都是您不好,做出那种让人生疑的事来。”

“那是我大意了。因此而惹出谣言我也很无奈,我爱怎样便怎样,不理那些人。”

“唾沫星子是能够淹死人的啊。”

“流言值个屁,就要死要活。但是让田鹤小姐受累了,在下致歉。”

“我不在意。”

田鹤小姐并不再提此事。“这次您去江户,不会很快回来吧?”

“嗯。”龙马一脸傻相。

“等坂本公子再回来,可能我已经不在这里了。”

“哦?”龙马暗自吃惊。“是要出嫁吗?”

“不是。”

“您是要去哪里?”

“京都。”

“去京都做什么?”

“不说也罢。”

“不能说便不要提。我最讨厌话说一半,吊人胃口。”

田鹤小姐略现哀愁道:“这事我还不能说。只是我想让你知道,我是为了山内家才去的。很可能一辈子都要在京都度过,甚至此去连生死都不知道。”

龙马仔细察看田鹤小姐表情,道:“此事很不寻常啊。”

田鹤小姐又释然笑了。“我看似安静,因此赚了不少便宜,其实是个不安分的女人。”

“深有同感。”

“我自出娘胎,身子就没好过。总病痛不断,对性命便看得淡了。人生苦短,不如在这短短的一生里燃烧殆尽。”

“哈哈,您是指男欢女爱?”

“不,您猜错了。是家国天下。”

“家国天下?”龙马吃惊不小。女人自古就不在意这个。“就凭您一个女儿家?”

“可不能小瞧我。”

“我糊涂了。”

龙马不得不重新认识田鹤小姐。这个女人不仅仅是只会喝茶读书的美人。“坂本公子,您可不能认为我是畏于人言才离开的。”

大意了。田鹤小姐说要去京都,流言飞语不也是原因之一吗?

龙马此次在高知看到的最后一次夕阳,红得耀眼,让人禁不住想大声喝彩。它从本城松林方向,徐徐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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