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二、诸流武会
接到父亲讣报,二十二岁的坂本龙马感泪不住,由江户遥拜故乡,向天地神明起誓,称必报此恩。
对于龙马来说,父亲的死乃是一个非常沉痛的打击。后来在幕末从诸藩的英雄豪杰中脱颖而出,大展身手,以奇想奇策揽尽天下风云的龙马,此时表现出令人意外的平凡孝子之态,这或许正是真正的他。
龙马每天待在千叶武馆,足不出户,拼命练习剑术。他一向喜出行,好新奇,如此闭门不出实在太反常。父亲的死,对他打击巨大。
不久,他便取得北辰一刀流的最高资格——大目录皆传,成为桶町千叶的剑术总教头,此时他年仅二十三岁。
千叶的剑术总教头,即便在为数不多的江户剑客当中,也是一个相当荣耀的职位。此时,长州的桂小五郎是麹町斋藤弥九郎武馆(神道无念流)的总教头,土佐的武市半平太也晋升为京桥蛤仔河岸桃井春藏武馆(镜心明智流)的总教头。
时下有种说法:位在桃井、技在千叶、力在斋藤。这三家武馆在日前以剑术三分天下。而这三家的总教头日后都成为维新的重要人物,可以说是一种非常奇特的偶然。
这年秋,诸流精选门下剑客,在江户举行了两次比武大赛。
夏末时,千叶重太郎将龙马叫到房里,道:“小龙,我有事跟你商量。”
“什么事?”
龙马突然躺下,以头枕手。如今的龙马越发不懂礼节,日常很少见他跪坐。
“是这样,”重太郎将两手放在膝上,端坐,看着躺在地上的龙马,“自宽永御前比武以来二百年间,江户各流派的剑术比赛从来不曾间断。今年在土佐藩山内侯的关照下,比试将再次举办。”
“山内侯不是我家主公吗?”一般藩士在提到自家主公时,肯定要跪坐,但是龙马依旧枕在胳膊上,说道,“大名关照剑客,这个世道真是变了。那位藩公可是异常乖僻之人。”
“桶町千叶只能派一个人去,为了武馆,这场比试无论如何不能输。是你去呢,还是我去?”
“是啊。”龙马含糊其辞,然后问重太郎都会有什么人出场。
“选一百人。”重太郎道,“神道无念流由大师父斋藤弥九郎老人亲自出场。”
“斋藤先生是裁判吧?”
“他既是裁判,也参加比试。然而,我们北辰一刀流……”重太郎脸上布满阴云。
被人称为盖世剑客的总帅千叶周作已经于前年去世,享年六十三岁,而在此之前,长子奇苏太郎也英年早逝,神田玉池千叶家派出了不到二十岁的三子道三郎。原本道三郎之上还有荣次郎。他功夫了得,被称为千叶家的小天狗,其单手上段让全江户的剑客闻之色变。但是,他很早便将继承权让给了弟弟道三郎,自己出仕水户德川家,在江户定府任大藩组,俸禄二百石。由于已脱离本家,他无法出场。
“所以总教头海保帆平出场,对阵斋藤弥九郎先生。”
看重太郎的表情就知道,他认为帆平师父很可能会输给斋藤弥九郎。海保帆平乃是已故周作弟子中最出色的,多年苦练,品性纯良。拥有数千弟子的玉池武馆之所以能够周全运转,多亏了此人打理有方。他剑术老练,在江户首屈一指。但是,他应该还不是在千叶周作身后便号称天下无敌手的斋藤弥九郎的对手。
“说起来让人不甘心,但是玉池千叶在这次比试中胜出无望了。”重太郎道,“因此只能靠我们桶町千叶。我们若是不奋勇猛进,北辰一刀流定会声名大跌。”
“言之有理。”龙马使劲点头,但他还不明白重太郎到底想说什么。
“小龙,你不想去?”
“啊……去。”龙马随口应道。
重太郎看着躺在地上的龙马,道:“那……我们桶町千叶就由你出头。”
“什么?”龙马直起身来,问道,“你不去?”
“不去。”
“那不行。”龙马瞪眼道,“玉池千叶是无计可施,你要是不出场,就没有千叶的厉害角儿出场了。那才有损千叶的剑名呢。”
“与其输给人,还不如不出场。反正,桶町北辰一刀流就靠你了。”
此时龙马的剑术已远胜重太郎。
龙马代表桶町千叶,与玉池千叶总教头海保帆平一起,担负起守护北辰一刀流之名的使命。他将会和谁对阵,只有到了当天才知道。龙马心中淡然,静候比试。
这天幕色初降时,来了一位让龙马意外的客人。是长州藩士桂小五郎。此时他是作为麹町斋藤弥九郎武馆的总教头来打探桶町千叶情形的。
他和龙马在相州三浦半岛的山中相遇,展眼已过四载。小五郎今年已二十五岁,仍是个美男子,身形小,却体壮,眉目冷峻,目光清澈平静,跟龙马第一次见到他时相比,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
龙马借重太郎的房间招待小五郎。“桂兄别来无恙。”
龙马依礼和小五郎见过。桂盯着龙马的脸看了良久,面无表情道:“你变了,可谓风神俊朗。”
龙马的确与以前大不一样了,只是自己没有在意。
“是吗?”龙马做出茫然状,道,“可我并没有换脸啊。”
“那是当然。”小五郎正色说道,“脸怎么可能换呢?”
玩笑在桂这里可行不通。他才华横溢,但头脑却是如此理性,因此无法理解理性之外的趣味。在这一点上,他和龙马完全相反。龙马总是憨态可掬,令人捉摸不透。这种表情当然是天生的,但是后来他知道这种天生的表情能够让自己在万事中受益,于是大加利用。可是,他的这种能耐还是不及西乡隆盛。再后来,和胜海舟一并成为幕府俊才的大久保一翁曾经说道:不管怎么说,龙马乃是土佐第一英雄,简而言之,他是一个让西乡隆盛也不敢掉以轻心之人。至少,他给人的印象是比西乡隆盛要细心。对此顺便引用西乡隆盛本人对龙马的评价:“天下有志,余皆与交。度量豁达,未见有及龙马者。龙马度量之大,不可测也。”既然西乡有此一说,龙马的过人之处,就在不可言说之中。
“我说说今日来此的目的。”桂单刀直入。他很少说废话。“是关于贵武馆。”
“你的意思是……”龙马佯装糊涂。
桂紧紧盯住龙马的眼睛,道:“本次比武,贵武馆由谁出场呢?”
“这个,”
“大当家出场吗?”
这好像是桂想知道的。但龙马并不告诉他。“不知道。”
“听说贞吉先生染恙。”
“是,大夫是如此说。”
“病就是病,何用大夫说?”听到龙马暖昧的说法,桂立下决断,“那么是少当家重太郎出场喽?”
不巧的是,此时千叶重太郎刚巧进来。重太郎是地地道道的江户武士,天生一副直肠子。“桂先生,抱歉打断你们的话。这次,我们让小龙去。”说完,他突然注意到房间里没有酒,于是慌忙拍拍手,叫道:“这家伙,真不周到。八寸,八寸。”
他忙叫来八寸让她准备了酒席。这个年轻人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会表现得非常伶俐。
桂虽然酒量不好,却喜喝酒。饮酒之后,话也会稍微多起来。五六杯之后,他撇撇嘴道:“坂本君,你可真狡猾。”
此时龙马正因为重太郎的失策而为难,老老实实地拍了几下自己的脖子,道:“是我失算。我道歉。军略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能将自己的底儿泄露给对方。既已如此,我就得问问贵方的人选了。”
桂想了想,道:“我不能说。”
他的表情告诉龙马,绝对不说,千斤杠也撬不开他的嘴。
龙马咧嘴一笑,道:“但你肯定出场。像你这样的高手如果不出场,斋藤武馆搞不好会全军覆没。剩下的都是些不足道的小喽啰。”
“小喽啰?”桂果然生了气,“像我这样的人,斋藤多的是。”
“不妨说来听听?”
“斋藤诚助、几之助、四郎助。”
“都是大当家的家人啊。”
“对,还有岛田逸作。”
岛田逸作在斋藤门下被人称为当世的宫本武藏。龙马至此也就知道了斋藤方的出场人物。
安政四年(1857)十月初三,各流派精选出的剑客一百零四名齐聚江户锻冶桥的土佐藩府。龙马也在其中。剑客、观战者和组织者等济济一堂,把偌大的一个比武场占去了一半。
武市半平太没有出场,他作为藩国剑术教头石山孙六老人的干事,忙着照看比武场。
桂小五郎出现在比武场地。他坐在神道无念流剑士席位上,依旧表情严肃。裁判除石山孙六老人之外,还有海保帆平和斋藤弥九郎。这二人在比赛的最后会为了各自流派的名誉而来场比试,这才是今日这场比试的看点。
未几,藩主山内土佐守丰信正面就座。其下首坐着一排重臣。
周围人平伏施礼。
龙马坐在离藩公很远的下座剑士席上,他缓缓地抬起头来,心里感叹:哦,原来这就是我的主公。
以乡士的身份是无法见到藩公的,这乃是龙马第一次看到山内丰信。他约有三十一二,眼大,脸长而尖,嘴角下撇。龙马常听人说他性情乖僻,原来长得这副模样。
丰信原本是被称为“南府”的山内家之子,并非本家,且是庶出,本应是年领一千五百石,平凡过一辈子,然而本家的丰熙和丰惇两兄弟相继早亡,才由他继承了山内家二十四万石的大名之位。可以说皆是上天眷顾。他性刚愎,有着作为一藩之主来说不必要的锋锐。他还有诗文之才,爱读史,对历史有着独特的见解,算得上当今一流的学人。因此,在江户城中,他觉得其他大名愚昧不可理喻,每每以恶言相向。他一方面师从水户的学者藤田东湖(在前年安政地动中亡故)学政略,另一方面又喜市井任侠之徒相模屋政五郎,而且还给自己取了一个“鲸海醉侯”的雅号,在大名当中可谓异类。
石山孙六老人此时走到武场中央,用他那低沉的声音宣读以抽签决定的比赛组合。他的声音很低。龙马竖起耳朵,也只听到了两句:“……神道无念流桂小五郎、镜心明智流福富健次……”他开始抠起鼻孔来。既然没有和桂分在一组,也就无甚可怕的了。
比武开始了。
一轮后,便是蛤仔河岸桃井武馆中的高手上田马之助与斋藤武馆的星野菊之助对垒。
这就是传说中的上田马之助啊。龙马不禁瞪大了双眼。上田个头高,双手高举竹刀,带起一阵风,那气势就吞噬了星野。
说到上田马之助,别说是剑客,就连庶民也无不知其名。
去年秋天,银座发生了一件事。此际银座街道狭窄,三人拉手并排走路,旁边的两个都会被挤到两边的屋檐底下。此地有一处叫“松田”的小餐馆。那是一幢简陋的两层瓦房,只要身上有两文铜钱,便能大大方方地跑到楼上去吃饭。店面虽然很简陋,但是因为地处银座,所以不管是一楼的土席还是二楼的雅间,总是酒客满座。
说是雅间,其实也就是用屏风隔出来两叠的空间。家住江户城本城内的织田左近将监的剑术师父中川俊造,曾带着两个门下藩士来此饮酒。他们都喝得酩酊大醉。
申时。马之助在从武馆回家的路上,去了趟亲戚家,带着亲戚家的男孩,到松田用饭。见楼下拥挤,他便跟着女侍上了二楼。不巧的是,他们的席位就在中川等人旁边。
当时,中川及同伴已经大醉,在一旁看着马之助的佩刀,嘲笑他。
马之助嫌吵,便对亲戚家的男孩道:“我们到里面去。”他们站起来的时候,孩子的脚碰到了中川的刀。
中川大怒道:“无礼!不招呼一声就走,算怎么回事?”
“他还是个孩子,见谅。”
马之助怕他们纠缠,便决定离去,先让孩子下楼,自己在后护卫。
走到楼梯一半时,中川便在楼梯上头拔刀喊道:“你小子,要逃?”说着便朝马之助肩膀砍来。
楼梯狭窄,对中川有利。但是,马之助突然蹲身拔刀,同时一个鲤鱼翻身,一刀砍死中川,顿时鲜血四溅。
中川带来的藩士,大喊着跑下楼来就往马之助身上砍,但是也被马之助几刀杀了。
马之助随即便去自首,后来又被奉行所唤去,但毕竟事出有因,所以被赦免。
上田马之助的对手是神道无念流星野菊之助,龙马对此人不甚了解。
星野将长刀护在胸前。
马之助将刀高高举过头顶,大喝一声诱对方出手,但是星野的剑却一动不动。他身材矮小,和马之助对照鲜明。
“劳驾请问,”龙马转向坐在旁边的其他流派的剑客,“那个星野菊之助是何等人物?”
“不晓得。”那个男
子用出羽的方言郑重地回答,“呵呵,不晓得……”然后不再说话。他也许认为龙马很烦人,而且也不见什么好名气。
此时星野像座大山一样纹丝不动,以气势压制着马之助。马之助的长刀反而开始晃动了。他大概是忍不住了,飞速迈出右脚。就在此时,星野的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砍出,袭向马之助的右护腕。
“击中护腕。”裁判海保帆平举起手来。
接下来的两局,马之助也被击中,输给了星野。
龙马惊讶不已。在银座“松田”的楼梯上一刀了结天童藩剑术师父的马之助,竟然这么容易就败在了一个无名剑士手下。剑术真是让人难以捉摸。
又比过了五六组,再次上场的上田马之助与桃井武馆的早田千助对阵,依然被早田两次击中头盔,败下阵来。
因为星野和早田都不是知名剑士,龙马不由得吐了一口气,感叹道: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还真不能大意。
他正暗自打算,刚才那个操着出羽口音的武士道:“恕鄙人冒昧,您就是千叶贞吉先生门下的坂本龙马吗?”
“正是。”龙马点了点头,看着那个人,猜想他会往下说什么。男子低下头,一脸严肃。
“接下来,就是鄙人和您过招。”
“是你。”
石山孙六老人宣读名单时,声音太小,龙马没有听清楚。“是这样。鄙人习武不精,还请多多关照。”他满脸堆笑。龙马却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来路。事到如今,他也不能问人名字,于是装着出去有事,抓住在武场出口料理事务的武市半平太打听。武市吃了一惊,道:“你不知道?那是斋藤门下被人称为当世武藏的岛田逸作。”
“岛田?!”龙马感叹的是岛田逸作的狡猾。刚才,龙马问上田马之助的对手星野菊之助是什么人时,他竟说“不晓得”。然而,武市告诉他,星野和岛田是同门。同门师兄弟,怎能“不晓得”?
武市看着坐在远处的岛田逸作,道:“龙马,你可要小心啊。他用刀很狡猾。”他是个怪人。据说惯用大小两把竹刀。
习的是神道无念流,是不可能让门下弟子使用双刀的。
龙马说出了心中的疑问。武市点了点头,道:“可不是么,斋藤先生好像也不乐意。”
双刀法原本乃是宫本武藏所创,就连武藏本人也无将这种刀法运用到实战当中的打算,在他一生六十余次比试当中,一次都没有使用过。
师父斋藤弥九郎责备过岛田:“千万人中也就只有一人有武藏的腕力,所以双剑法才成为可能。像你这样使用双刀乃是不逊。”但岛田坚持不受教,在重要比武中,仍使用双刀。奇怪的是,他竟然连连赢人。甚至有传言说,连师父斋藤弥九郎,说不定都不及岛田。
只是学了一个流派的武艺,在取得皆传资格之前,不允许胡乱另立门户,钻研其他剑法。
“所以,虽然有成绩和实力,他却还没有取得皆传的资格。”武市道,“然而,据说岛田若在这次比武中取胜,斋藤先生便会让步,借机授予他皆传的资格。当然这只是传言。”
“那要是我胜了,岛田会记恨于我吧?”
“哦,可是……”武市的眼神似乎在说:你胜得了人家吗?龙马不高兴地皱起眉毛,道:“武市兄,你太无礼。”
“不。”武市道,“据说有一种破双刀法的方法。若不知道这个方法,多半是岛田逸作取胜。只是那方法你不可能知道。”
“的确不知道。”龙马并不在意。
不久,场上传来了石山孙六老人的喊声:“北辰一刀流坂本龙马。”
龙马穿着藏青色的护身衣和同色袴,走到武场中央。古旧的黑色护胸上,绣着金色的桔梗家纹。
场上寂然无声。在这满堂肃然之中,岛田逸作从武场东面的角落缓步出来。他穿着黑色护胸,一身白色练功服,头盔里面涂着朱漆,右手拿着把三尺六寸的竹刀,左手提把二尺六寸的短刀,走近龙马。
土佐守丰信座边的家老五藤主计小声道:“这就是被称为当世武藏的岛田逸作。”
丰信撇着嘴角,点了点头,问道“对面那个着藏青衣服的是谁?”
“他叫坂本龙马,北辰一刀流的皆传。”
“哦。”丰信目光锐利,问道,“哪个藩的?”
“土佐藩士。”
“我们自家藩士啊,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起过。”
“正是。以他的身份不能觐见主公。他乃家住城下本町一丁目的乡士坂本权平之弟。”
“好块头。”土佐守丰信这时只是感叹其身材魁梧,但是他既然不能料事如神,就绝对不会想到此人后来成为震惊天下的英雄。此际他迅速被龙马的对手岛田逸作的奇特装备吸引了。不仅是丰信,全场人都如此。
“三局定胜负。”裁判宣告比试开始的一瞬,二人便同时往后一跃,拉开距离。岛田把短刀举到胸前,长刀举过头顶。没有比这更完美的防御姿势。岛田构筑的城堡让龙马无从下手。如果袭击对方的短刀,则会被长刀攻击。若随长刀而动,则会被短刀刺到护腕。
不仅是防御,双刀法也利于攻击。
岛田发出一声怪叫,一个白鹤亮翅朝着龙马扑了过来。
龙马拿刀架住对方,脚下噌噌噌地划着地面,被对方轻松地推着往后退。二人绕着武场转了一圈,到了背对土佐守的位置时,二人猛地停下了脚步。
停下的同时,三把刀同时举向天空,激烈碰撞,乒乓有声。龙马击中了对方的护胸,岛田的长刀击中了龙马的头盔。
“平!”裁判斋藤弥九郎朗声道。
还有两局。
岛田逸作往后跳了一步,将双刀交叉成乱十字,有如鸟儿收翅。
第一回合打了个平手,岛田的双刀被龙马轻易抵挡。乱十字乃是宫本武藏研究出来的招式,但并不适合攻击。岛田本来以为自己佯退的同时,龙马会因为畏惧他的乱十字而釆取守势,但没想到龙马却天真地攻了上来。
岛田继续往后退,龙马步步进逼。岛田急了,拆开乱十字,用短刀击龙马手中的刀,长刀击中了龙马的头盔。龙马也在这一瞬间击中了岛田的左护腕。
但是斋藤弥九郎并没有举起手来,可能他认为双方力道太轻。
但是双方轻击之后,开始逐渐发力,只是外人看来,招招仍然都是蜻蜓点水,没有一次能够一定胜负。又是几个回合后,龙马单手挡住了岛田击向面部的长刀,同时抓向岛田拿短刀的那只手的护腕,右腰使劲,一跃,一把将岛田摔倒在地。岛田慌忙爬起来时,龙马大喊一声,击中他的面部。大概只有这种方法才能对付双刀法。
接下来第三局。
龙马依旧将大刀平握胸前。岛田噌噌往后退,与龙马拉开五丈余。他交换了手中的长短刀。真可谓妙到毫巅。他用左手举过头顶的是长刀,握在右手向前击出的则是短刀。这叫“逆二刀”。
就连武藏都没有想到的这种招式,据说曾经是一个叫做温故知新流的小流派的秘传,招式名称为“左剑立合备崩”。一句话,这种招式非常难对付。
岛田摆好姿势的同时,大喊一声逼了过来。龙马也向前进攻。
二人距离迅速缩短,龙马突然立起刀。
岛田大吃一惊。这实在出乎他意料。因为龙马突然立起刀,岛田一时没辨清对方距离,心下猛地一凛。
这一瞬间,龙马发起猛烈的攻击,击中岛田。一身白衣的岛田就像一只巨大的蛾子,跌落到地上。没有动弹,怕是晕了过去。
一般是击打头盔,但是这次,龙马击中了对方印有家纹的右胸。因为那里防具较薄,故有些流派在训练当中禁止“打家纹”。
“胜负已定。”斋藤弥九郎走上前,宣布龙马取胜。有人将岛田抬了下去。
全场寂然。自从人称当世武藏的岛田逸作习练双刀法以来,在比武中无人可敌,今天他第一次败北。
“原来要破双刀法,只要袭击家纹即可。”上座的土佐守丰信拍了拍膝。他不仅修习藩公剑法,还学习无外流,并取得了皆传的资格。“此人厉害啊。”
“正是。”家老五藤主计低下头,道,“如此好身手,却是个乡士之子,可惜。”
“要是上士,我得赶紧把他招到我身边。”
只是他却不能那么做。乡士之子一辈子只能是乡士。学问武艺再出众,也不能成为上士。不是上士,便无法接近藩公。山内丰信日后和萨摩的岛津齐彬、越前的松平春岳一起成为幕末风云中出色的大名,但是即便如此,现在他也迅速将这个乡士之子的名字拋在脑后了。后来龙马脱离藩国在西海率领舰队俯视天下的时候,他才终于想起来。“坂本龙马,就是在江户的剑术比赛中出场的那人。”
江户锻冶桥举行的诸流比武结果:桂小五郎三局连胜土佐藩的福富健次;在最后的示范赛中,北辰一刀流的海保帆平输给了神道无念流的斋藤弥九郎。这些都成为之后一段时间江户剑客之间议论的话题。
桂的确武艺高强,这在江户的剑客当中逐渐成为定论。藩主毛利侯也因本藩出现了这样的俊才而感到自豪,甚至特意将桂的师父斋藤弥九郎请到江户的藩府表示谢意。
除此之外,大村藩主丹后守纯熙、壬生藩主鸟居丹波守忠举等人也都将桂请到他们在江户的藩府中,请他吃饭,看他耍剑。
龙马将于这一年初冬在給仔河岸的桃井武馆与桂小五郎比武。
这次比武,不是像上次那样由诸侯主办,而是武馆发起。发起者是武市半平太任教头的镜心明智流桃井春藏武馆。
一日,武市来到桶町的武馆,和千叶重太郎面谈之后,叫来龙马,道:“龙马,参加我们的大比试吧。”
“又是比试。”
不管什么时候看到龙马,他都是懒洋洋的,并无一丝要奋起的样子。但武市看来,这种样子是龙马唯一的掩饰之法,很可能是为了隐藏自己的羞涩。
武市说话仍郑重其事。“此次比试将是你在江户扬名立万的好机会。”
龙马嘿嘿一笑。
“你干什么?”
“好笑。”
武市怒道:“你笑什么?”
“扬名立万这种话,原本就不适合从武市你口中说出来。我听说,你最近出名了?”
“出什么名?”
“听说你和各藩的慷慨之士都有交往啊。你受那些燕赵悲歌之士的影响,一说话就慷慨激昂啊,佩服。”
“龙马!”武市满脸通红,“你在嘲笑尊王攘夷吗?”
“不,我也尊王攘夷。不过我不学无术,没有你那么高傲啊。”
“高傲?”
“我说错了,是高谈阔论,我不会高谈阔论。”
“好,我明白。”武市几乎已经没有心情谈比武的事了,“那你刚才为何发笑呢?”
“这是我的毛病,请原谅。看到你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就想逗逗你。”
“好,我原谅你。”武市释然。他拥有一双男人少见的清澈眼睛。“说说比武的事。这次将是不分流派的比试。”
由此这次比武和上次比武不同。上次在土佐藩府举行的比赛中,各流派派出代表与其他流派的选手抽签分组,进行比试,这次不分流派,各自比试。
“自然,这次的比试不是为了流派,而是为了藩国。”
“长州的桂出场吗?”
“桂君当然出场。”
“那不比也知道,肯定是桂胜。”
“真正让人无奈。”武市不由得大声起来。武市原本是个沉着冷静之人,公认才智超群,但是一跟龙马说话,便会失态,连语调都变得奇怪。
“武市兄声音洪亮。”龙马表示佩服。
“当然。龙马,哪有像你这样的,身为武士,上阵前便说敌人会取胜,这可是失言啊。”
“为什么是失言?桂小五郎的名声,在江户早已家喻户晓。先前比武时,就连藩公都对桂的身手感叹不已,称赞他身手灵敏呢。要是遇到桂,我坂本龙马肯定死在他的刀下。武市兄,我可不能代土佐藩出场。”
“住嘴!”武市厉声责道,“武士不可在敌人面前泄气。”
“我偏说。”
“你不是武士?”
“武士、武士,我耳朵都疼了。”
“那你是什么?”
“我是坂本龙马。”龙马的回答掷地有声。这是龙马一生的想法。他认为,所谓武士、商人,都不过是披在身上的外衣,他的真正面目是坂本龙马这个人。
“我不喜逞能。就像蚍蜉撼大树,明明无力取胜,却要叫唤自己是武士,这不符我的性情。”龙马坦然道。
“你说武士是蚍蜉
?”
“武士道亦有可取之处,然而太烦琐。仅仅张嘴叫嚣,就与蚍蜉并无两样。同样是武士,战国的大将就很厉害。信玄公、信长公、秀吉公和家康公年轻的时候,明知会输也跟对方打仗,都有过那么一两次,其实那就是赌,想为自己的命运带来转机。但是后来他们都只打有把握的仗。我以为英雄就是指这等人物。”
“不管怎样,你要参加。”
“但是武市兄……”龙马伸出舌头,舔了舔上唇。他问了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参加?”
“这你别问。”
“为什么?”
“龙马,你要是个男人就别问。你就什么也别问,单单是当答应我的请求,参加比武吧。”
龙马考虑了良久,终于回心转意,决定参加比武。
武市被土佐藩的年轻下级武士敬若神明。实际上,不管剑术、器量、学问,在西国各藩当中,都没有人比得上武市。一旦有事,武市一声令下,土佐的草木都会为之所动,受他影响的年轻藩士肯定能迅速抱成一团。在龙马眼中,武市就是这样一个人。若此次武市惨败,年轻人岂不是会失望?
“好,我和桂比一次。”龙马只说了这么一句。
冬日渐深。一个下霜的早晨,龙马扛着服具,从桶町千叶家大门的台阶上走下。身后的佐那子咔嚓咔嚓地打着火石,道:“愿您旗开得胜。”
她然后少有地对龙马柔声道:“小龙,你要小心桂的起身击护腕这一招。他身手相当敏捷,起身就会给你一刀。”
“我会小心。”龙马慢吞吞地走出了武馆。出门之后,正好藤兵卫走了来,龙马便让他替自己扛着服具。
“感觉甚好啊。”藤兵卫高兴地说道,主从二人好久没有这样一起走过路了。“您要去哪里?”
“京桥。”
“去做什么?”
龙马烦闷,淡淡道:“蛤仔河岸。”
“是桃井先生的武馆?这么说,那里有大比武?”
“是的。”
“可真是让我赶上了。照以前的说法,在下这是陪您出征呢。”
“你先静静。”龙马一边走一边思索如何对付桂。
到了武馆,他们发现前来比武的人已经挤满了宽阔的场地。
“你的位置在那里,每个藩有一块自己的区域。”总教头武市出来给龙马带路。
之所以每个藩都有自己的区域,是因为这次的比武不是针对各流派。主办的不过是镜心明智流的一个武馆,如果让诸流派对抗不太合适。但是,这次比武同样也不是诸藩比武,而是代表藩国名誉的个人比武。
龙马进入场地,坐到属于土佐藩的座位上。
旁边是艺州浅野家。再过去则是加贺前田家。小藩的武士和浪人坐在一起,占据一个角落。
对面坐着桂小五郎。他坐在本藩藩士中间,虽然只是个小兵,但是姿态威严,颇有率领大军兵临战场的大将风度。
真可怕,此人有这样的风度。龙马暗想。
裁判者坐在正面,分别是桃井春藏、斋藤弥九郎、千叶荣次郎和海保帆平,加上今日没有出场的幕臣男谷下总守和松平主税介等人,可以说当世剑道名流全都到齐了。
比武开始。按照规定,连续打败三个人的武士便可以暂时休息,然后胜者之间再进行比试,以此直到终局。
武场划分成东西两区,同时进行两组比赛。
第一轮是初选,打败三人的胜者几轮下来就只剩下三十人,经过第二轮和第三轮的选拔,除去败者、受伤的和弃权者,胜者仅六人。
到了中午,桂小五郎和龙马当然在胜者中。下午的比试将是腥风血雨,异常激烈。细数一下便发现,年轻人多被淘汰,剩下的个个都是闻名于世的剑术高手,其中年轻的,也就只有小五郎和龙马二人,北辰一刀流只剩龙马和会津藩士森要藏二人。
森已经年逾不惑,在玉池千叶担任教头,回藩之后便会任会津松平家的支藩饭野藩的剑术师父。
中午由桃井武馆提供饭食。
龙马来到中庭的檐廊下,专心吃饭时,听到背后有人故意嗽了一声,回过头一看,乃是森要藏。森要藏略有些赧色,道:“你吃你的。我们虽然属于不同的藩和武馆,但是我和你同习千叶师父门下,想跟你说说话。不必拘礼。”龙马只得搁筷坐好。对方算得上是同门的前辈。
森乃刚强之人,外貌却极柔和,彬彬有礼,与粗野的土佐武士完全不同,拥有典型的会津藩士的风范。
在三百多个藩国当中,藩风有古武士之道且以侠义忠烈著称的,会津和萨摩并排第一。数年后会津藩主松平容保率兵担任京都守卫时,在此之前暗杀佐幕派的武士无不闻风丧胆。会津和萨摩,分别站到了佐幕和勤王的两个阵营。这两个藩为了维新,最终进行了决战。只能说,史实有时候比小说更加好看。森要藏脸上浮现出亲切的微笑。“我们将要比试一场。”
龙马有着土佐人天生的爽朗,他拍了拍脖子,道:“那肯定是晚辈输。”
“哪里。我们虽是同一流派,我还是想尽最大努力与您比一番。请多关照。”
“您过谦了。”龙马十分不安。
森把自己的饭食捧过来,在龙马旁边坐下同食。森要藏原本是千叶周作在世时的亲授弟子,与龙马这样的后生打个招呼,就已经是破例。
看来相当爽快。龙马不会想到此人后来会变成自己的敌人,这时感到非常高兴。
森要藏带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男孩眉清目秀,看起来聪明伶俐。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森要藏背后,吃着竹叶包的饭团子,大概是他母亲给做的。
“这位是森师兄的公子吗?”龙马问道。
森要藏高兴地点了点头,道:“是的。我想让他看看这次江户剑客云集的大比武,就带他来了。这位是坂本叔叔,打个招呼。”
男孩慌忙包上饭,毕恭毕敬两手伏地,低下头施礼,颇有武家的样子。“寅雄见过叔叔。”
龙马点了点头,喜笑颜开道:“贤侄定会出人头地。”
十年之后,在官兵和会津军之间展开会津若松城之战时,在白河口一役,土佐藩士坂垣退助指挥的官兵对会津一支部队据守的雷神山发动了猛攻。论兵器兵力,会津军远逊官兵。雷神山的会津军大概已觉大限到来。留着关公须的老将突然打开日丸军扇,下令全军发起最后的反击。
最先冲下山来的是一位老将,紧随其后的乃是一位美少年。他们就是森要藏父子。父子二人冲杀到敌阵中,将手中血刀舞得如泣如歌。父亲有危险时,少年便会冲过去;少年遭难,父亲则挺身相救。看到二人相依相护的感人场景,坂垣退助甚至下令暂停射击。不久,少年牺牲,父亲的尸体也倒在少年的身上。战鼓齐鸣,官兵如怒涛般踏着敌人的尸体,占领了雷神山。
据说白虎队幸存队员山川健次郎男爵,明治时一直与人讲述这个故事,每每流泪哽咽,甚至号啕大哭。昭和九年五月在所谓的昭和天览比赛中胜出,人称盖世天才剑客的野间恒练士,即是森要藏的曾孙,此皆后话。由此看来,剑术似也代代相传。
下午的比赛开始。龙马走进武场,对手是森要藏。
站起来的同时,便跳了开去。二人都是中段执刀。随后步步进逼。
一瞬间,龙马剑闪,森的剑动。
竹刀在空中碰撞,二人再次跃开。
森比较老练,但是龙马的脚下功夫却显出他的敏锐。森要藏剑技精妙,而且一招一式无懈可击。龙马出招则豪快。二人一时难分伯仲。
坐在席上观武的武市半平太有些坐不住了。这样下去,龙马输定了。
龙马,你要以气取胜。用年轻的气势压倒对方,或许还有取胜的转机。武市在心中祈祷。
武市此时的心情,除了出于二人的友情,也是为了土佐藩的名誉着想。土佐藩士在之前的比试中一个接一个地被淘汰,现在只剩下龙马一人。武市也在为自己打算,因为若是龙马此时倒下,武市将不得不为了土佐穿上赛服,上场比试。
即便森不足为惧,但还有长州的桂小五郎。武市最惧桂。以前他曾经在比武中输给桂。桂的剑技变幻莫测,原本以为是朝头部砍来,躲闪时他的剑便已经指到护胸,再往后退,则被他击中护腕。
之前在土佐藩府的比武,土佐守丰信曾经再三感慨桂剑法敏捷。
我不适合和桂比试。武市心里暗想。要是龙马,或许还有取胜之法。龙马剑法肆无忌惮,没有什么固定的招式,让人难以捉摸。在此之前,龙马必须打败森。可是,龙马却没有平常的劲头。他一直处于被动,而且,多是在后退的时候击中对方。此时击中对方,力道浅,裁判不会宣判。
这时龙马暗叫不好。方才共食时看到的那孩子稚嫩的脸庞在龙马脑中挥之不去。这个孩子也在看着这场比武。若是让他看到自己的父亲被小一旬的年轻剑客打败,他会作何想呢?想到这里,龙马的剑便变得迟钝起来。
不该见那个孩子。龙马心中正这样想,森那三尺八寸竹刀就飞了来,啪地击中他的头部。
“一局结束。”裁判举起手。
龙马深为自责,心中不能有杂念,必须全身心地投入到比武中。想毕,剑嗖嗖举过头顶,向前进了一步。
第二轮森的头盔被击得粉碎。
最后一局定胜负。
森突然朝龙马的头盔砍来,龙马并不接招,而是退闪,森扑了个空。就在此时,龙马反手一刀击中了他。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击中了对方哪个部位。
“击中面部,比试结束。”裁判举起手来宣布。
龙马施了一礼,回到席上,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气喘吁吁。他很少如此。和森的这场比试,看来十分劳心劳力。
他抬头一看,见森要藏正朝会津的首席走去。虽是败将,步子却稳重沉静,让人感觉还颇有余力。的确,论巧拙,他输给了龙马;论经验,龙马仍比不上他。不仅是剑术比武,上场前后的表现也能看出一个人的能耐。龙马依旧喘着粗气。要是可能,他真想躺下呼呼大睡,但现在这种情况下却不行。
武市半平太走了过来。“龙马,”他凑过来道,“下一场要开始了。”
“什么?”
“还装糊涂,当然是和桂比武。”
果真如此,此时全场一片肃静。桂和其他人的比试已经结束。
“谁胜出了?”
“当然是桂。”
“他在哪里?”
“方才还在长州的选手席上歇息,如今像是出去了。威风瘭凛啊,看来他是想要拔头筹了。”
“武市兄,请你见谅,方才我和森先生比试时太大意,可能受伤了,我不和桂比了。”
武市没有说话,目不转睛地看着龙马,神情似乎在说:不得太任性。
龙马无奈抱住头,道:“我比。”他就怕武市那副严肃的神情。
“真去比?”
“与其看你那张脸,还不如去比。”
“胡说八道!”武市走了。
关于坂本龙马和桂小五郎的这次比武,有很多留下来的记录:
以武艺高强闻名的木户准一郎(桂小五郎的别名)连胜数局,无人敌之。诸氏劝龙马与之对阵……
比武马上就要开始。
一站起身来,双方便中规中矩地闪开六尺,对峙。
桂中段执刀,龙马单手将刀举过头顶。在席上观武的武市看到龙马这个招式,吃了一惊:这是龙马首次釆取这种招式。
他心中感叹,这才像龙马!但莫非他一开始就觉得自己会输,才釆取这种招式?武市不禁疑惑,大感不安。
龙马右手高举,左手放在腰间。
他这么做其实自有道理。
桂剑如其人,处处讲规矩。他剑术高明,能够灵活运用剑法,但始终不会违反法则。
龙马跟个傻瓜似的敞开护腕,果不出所料,桂顿时不知所措。
这是什么意思?桂心头掠过一丝疑虑。他猜不出龙马的用意,只好站住不动。
上段招式是当下被称为江户三老剑客之一的桃井春藏所长,气沉丹田,招招逼人。但是那是双手握刀,而不是单手举刀。擅长单手上段的,在江户只有一人,便是人称千叶小天狗的千叶荣次郎,但是他不是使用普通的竹刀,而是长四尺的竹刀。龙马的单手上段,从来没人见过也没人听说过。
龙马做好了挨剑的准备,他往前进了一步,然后是两步、三步……
桂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龙马接着追,他的护腕越发敞开。在桂眼中,那是一个巨大的破绽。但是,他犹豫了。
出手吗?
就在此电光火石之间,将桂逼到武馆一角的龙马,轻轻跃起,就像袭击一只已经到手的猎物一样,一击即中桂的头部。
桂轻易输掉了第一局。这是以前从未经历过的。他茫然地站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不是敞怀那么简单。他太讲道理法则,反而作茧自缚。
龙马着实不好对付。桂重新拿起刀,马上发起攻击。
龙马接招。
桂发起更加猛烈的攻击,不给龙马一丝喘息的机会。
他最擅长的就是连续击打头部、护胸、护腕,不给对方喘息。就是这种技法,让土佐的藩公惊叹不已。龙马招架不住,左闪右避,反击则每次都只轻轻击中对方,无法定胜负。
同样,桂也只能轻击到龙马。
双方很可能会战二十个回合。如果是真刀实战,身上怕都已满布伤痕了。
最后,龙马后退时,桂猛地一击击中龙马的护胸。第二局桂胜出。
最后一局定胜负。
桂小五郎突然大喊一声迈出脚步,他有了自信。
第一局的失败是个失误,当时,他被龙马的夸张姿势迷惑,错估对手的实力,大意了。第二局之后他稍微恢复了元气,虽费了很大力气,但总算击中了龙马的护胸。
龙马不足为惧。剑术便是如此。若了解了对方,自己便会变得冷静自如。更何况是以伶俐敏捷著称的桂。
桂的刀如闪电般扬起。
场景很奇怪。虽然桂在龙马周围敏捷地游移,龙马却只是将剑护握胸前,立住不动。他打定主意不动。他认为若是跟着桂一起移动,后动必为先动所制。不管桂怎么挑衅,他都不像上一局,几乎不接招。他总是在桂的呐喊声后,用力挑起对方的剑尖,袭击对方的护腕,或者轻轻地抵挡一下,刺向对方的内护腕。
龙马怎的如此消极?不仅武市这么疑惑。席上所有人都疑虑重重。
龙马虽然不动,但是桂的激烈攻势已经让他开始感到心急。所有人都为桂叫好。然而谁也不知道,这是龙马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对付之法。桂不知道。裁判们也不知道。
最终,当龙马被逼到比武场的边缘,他突然抡起长刀,举过头顶,将招式变为上段。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变化。
正要出招的桂吃了一惊,马上又回过神来。还是上次那样故弄玄虚。但是,正因为龙马的变化看似毫不经意,桂才没有发现隐含在他这一招中的机密。那就是他举起的右肘。他的肘比平时伸得直,这让桂产生了错觉。
嘿嘿,你错了。龙马暗笑。这时他见桂砍了过来,于是猛地将右肘往前一伸。桂再次一颤,弄不清意图。
既已出招,无法收回,桂这一瞬间的犹豫给了龙马可乘之机。
就在这一瞬间,龙马猛力撞去。
“啊!”桂被龙马推了出去,头盔被龙马从脖子处挑起,几乎脱落下去。这一招可谓闻所未闻。
武市十分兴奋,事后把当时的情形画了下来,寄给了家乡的父亲,信中言:“若坂本败,则由儿上阵。得以不为天下人耻笑,无上之幸也。儿喜悦之余,绘拙画一幅,请父亲赏玩,以博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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