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八、朽木之臣
吉田东洋,名元吉,号东湖,生于文化十三年,大龙马十九岁。他虽出生于声名显赫的上士之家,但并非家老,而是受到破格提拔才当上参政的。现在他还住在出生地带屋町的家中。
吉田的固执,非因循守旧的固执,而是具有攻击性的固执。他的这种性情,在十八岁时就已经初见端愧。他杀了家仆。至于为什么要杀掉那个家仆,东洋始终没有说出原因,城下的人也并不太清楚。但是据猜测,很有可能是因为那个家仆说话行事不当,轻侮了东洋。当时主人可以以家仆无礼为由将其杀掉,所以东洋并未获罪。
但是,这个事件似乎决定了东洋的一生。以后,他闭门思过,专心读书习武。只是他本是个刚愎自用之人,不会如一般文人那样整日烦恼忧郁,在杀了家仆的当年,他就成了婚。妻子是与他门户相当的后藤正澄三女琴子,后来生了一男一女。
女儿政子在维新后嫁给了一个叫大原重德的公卿伯爵嗣子重贤,儿子源太郎正春在维新后任外务省和通信省书记官,以才华横溢而闻名。只是他天性不喜被人管束,后来辞官,开始尝试各种事业,却终是怀才不遇,于大正十年在东京青山自己家中结束了七十岁的生命。伊藤博文等人常对身边人说,土佐出身的人中,最应该进内阁的应该是吉田正春。但是,他最终未能入阁,就是因为恃才傲物,性情过于倔犟了。此是后话。
吉田东洋二十八岁时当上郡奉行。他不是个简简单单的官僚,也不是个简简单单的才子。这个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建议藩政改革。从他建议的内容能看出来,他的改革在经济、人事、教育等各方面都有非凡的亮点。这时候,在学问方面,土佐藩的儒者已经无人能够超越他,在剑术方面他也功夫一流,与人辩论,更是没有人能够胜过他。
三十二岁时,他当了船务奉行。土佐临海,拥有很多战船。太平持续了太久,船帆早已破旧不堪,帆索也断了。船长和水手都是世袭的,靠着藩府的俸禄养活,完全不知进取。东洋原本不懂船务,仍主张对船长和水手进行严格训练,使得他们成为可用之人。可以说展现了他的执行能力。不久他便辞去这个职务,请求游历诸国,竟也得到了藩主的许可。于是,他广结天下名士,大大开阔了视野。三十八岁的时候,他被提拔为参政。藩主丰信甚至对他以先生相称,可见其受宠之深。
吉田东洋被提拔为参政不久,就随藩主参觐交代去了江户,结交了江户一流的名士。当时是安政元年,也就是龙马第一次到江户学剑之时。但是,东洋是二十四万石藩国重臣,对于一介游学生龙马,他有如天上的云彩,可望而不可即。龙马只在锻冶桥藩府走廊看到过一次东洋的背影。
当时正值佩里的黑船来袭,江户人心惶惶。龙马还记得自己当时看到东洋背影时的那种安心之感。
东洋面部棱角分明,如岩石雕刻而成,两眼炯炯有神,嘴角线条威严,肩膀宽阔,身躯挺拔,伟岸魁梧。而且,他重仪容,只穿绢衣,常着一身绯色绉绸长袍,怀放麝香,大小双刀也十分精致。
东洋曾干出一件震动藩府的大事。此事发生于安政元年六月初十。
这天,按照藩主驻江户惯例,藩主亲自设宴招待山内家的血亲旗本三氏,他们是山内远江守丰督、五味釵负丰济、旗本寄合席松下嘉兵卫重光三人。
在《太阁记》中有一个和松下嘉兵卫同名同姓的武士,他乃是秀吉年少时曾经跟随的今川家的武将。秀吉夺得天下之后,把他找了出来,授以高官厚禄。在丰臣家灭亡之后,他成为幕府之臣,和土佐藩主代代结亲。当代主人嘉兵卫,喜作一些不入流的狂歌和俳句,故作一副风流才子的模样,一喝酒便没个正形,最喜醉后胡闹,愚弄别人,让人尴尬。
这天东洋奉藩主之命,与同为藩中重臣的涉谷传一起陪酒,与这些山内家的亲戚同席。宴会快要结束时,松下嘉兵卫已经喝得酩酊大醉,老毛病又犯了,他又开始闹事了。
“涉谷……”他直呼其名,将涉谷传愚弄了一番,还用扇子敲他的头。因为对方是藩公的亲戚,涉谷只能忍气吞声,不敢言语。
然后,嘉兵卫又来到东洋旁边,抱住他的肩膀,摸了他的脑袋一圈,道:“这个没用的首脑啊。”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东洋已经将嘉兵卫扔了出去,在场的人都变得脸色苍白。不仅如此,东洋还跳到嘉兵卫背上,将其一顿痛打。嘉兵卫带着哭腔求饶,但是东洋依旧不罢手。最后藩公只得离席,亲自将骑在嘉兵卫背上的东洋拉开。未几,土佐的藩士把此事编成了歌谣传唱:
吉田元吉性子烈,
透矢越后伊达装。
“性子烈”在土佐方言中含有打架的意思,“透矢越后”则是此时一种非常流行的豪华和服。总之,这首歌谣说吉田是个被惹急了连藩公的亲戚都敢打的豪杰,也是个打扮风流之人。
事后,关于如何处置东洋,有人提出让他切腹,但最后只是削去其官职,令其还乡,减封的同时被软禁在高知城下的四村,闭门思过。
安政元年六月十四,东洋惨淡离开江户藩府。江户定府的藩士寺田志斋回忆说,因为前一天晚上下了雨,道路非常泥泞。他在日记中写下了自己的感想:
“吉田氏多才,然为人骄慢,不听人言,断事苛酷。吾由今日之事方知。”龙马彼时才二十岁,对吉田东洋的不俗大抱好感。痛打主公亲戚这种勇气,在懦弱的武士当中尤是难能可贵。
东洋蛰居四年。一开始他住在朝仓村,然后搬到浦户附近海景优美的长滨村,在那里一边埋头读书写诗,一边教一些慕名来访的弟子,后来他再次官复原职的时候,长滨村的众多弟子都一下子被提拔任要职,进而制造学阀,排挤他人。
他在长滨村时,在城下的上士子弟当中,有两个让人头疼的纨绔。他们是保弥太和猪之助。他们住在城下中岛町,宅子相邻。他们从小便是狐朋狗友,整日一起跟人打架。在无人可打时,他们便互殴。在当地人眼中,这二人就像是瘟神。
保弥太是东洋亲戚。一日,其母哭求东洋教训儿子。
“你把他们叫来。”东洋道。
这两个纨绔子弟便气势汹汹赶来了。只要东洋一说教,这两个瘟神便抡起拳头做出一副要开打的架势,双方争论到深夜,最后东洋令他们“滚”,把他们赶走了。后来,他认为“二人大有前途”,于是又派人去叫他们,将这二人制服,收为弟子。复职之后,这两个人也被提拔为显职。保弥太就是日后的后藤象二郎,猪之助就是后来的板垣退助。东洋照自己的眼力拼命地挖掘人才。但是对于龙马等乡士,他却不屑一顾。他的门第观念依然异常强烈。
吉田东洋重新任参政是安政五年,时年四十三岁。之后,他雷厉风行,接连施行诸多新政,以求富国强兵。不仅如此,他还埋头于书房,一心求知。他想要学习西方学问,却苦于不懂洋文,于是托人在长崎买了于中国新刊的汉语译本,甚至订购了当时在上海发行的《中外新报》。他想通过这些了解西方的情况,甚至学习了物理化学。
他虽然有着儒家的教养,却是一个彻底的开国论者。在这一点上,他和幕府的外交方针是一致的,所以在武市半平太等攘夷论者看来,吉田东洋属于“玷污神州之流”,是屈服于丑夷的软弱武士,是与幕府狼狈为奸的反朝廷派,和去年在樱田门外被尊王攘夷志士暗杀的大老井伊直弼是同类。“他就是土佐的井伊。”最痛恨东洋的,就是扬言要杀了东洋的那须信吾。当然,勒王党领袖武市半平太也意见相同。
文久元年,东洋四十六岁。
这一年,武市在江户和萨摩、长州的激进志士密会并约定,各自回藩之后,宣传勤王论,以三藩之兵在京都兴起义军。商定之后,武市回到了土佐,结成了勤王党,开始不断游说参政吉田东洋。
武市每日都会去藩厅,请求面见东洋。
只有武市有资格出入藩厅,面见参政,乡士都不准出入。
吉田也一直认可武市的学识,半是敬重半是亲密地称其为瑞山先生。但他却坚决反对武市提出的萨长土三藩同盟论。
“武市君,萨长是萨长,土佐是土佐。”吉田始终不改变自己的亲幕之姿,对于京都朝廷,也有着和武市完全不同的看法。“哈哈哈,天皇和公卿能保卫日本吗?”他进而道:“瑞山先生,你不了解历史啊。史上天皇和公卿闹事,便是天下大乱之时。保元平治之乱、南北朝之乱,无不是天皇公卿的权力欲所致。他们现在又想生事了。统一日本缔造了太平盛世的,古有源赖朝、足利尊氏和家康公,三人都是幕府的创始者,也是战功赫赫的武士。”
东洋尤喜北条泰时和足利尊氏,与把这二人看成是乱臣贼子的勤王论者完全不同。而且,他说话条理清晰明快,就连武市都辩不过他。
武市开始着急,因为东洋的顽固,他可能无法履行自己与萨长志士之间的约定。龙马对那须信吾道:“正如你所说,若杀了参政吉田东洋,土佐会发生大变。但只此一途,别无他法吗?”
“我只有这个办法,其他都在武市先生脑子里。”
“半平太,你有什么办法?”
武市压低声音说了一番话。
龙马听完,突然觉得眼前的武市有些陌生。他说的是一个大谋划。龙马没想到“下巴”竟然能想出这样的阴谋,心情变得很复杂。
杀了吉田参政之后,土佐勤王党不会马上就能掌握土佐的藩政,事情不会这么顺利。这是因为在土佐的勤王党中,有百分之九十九都是乡士,根本就没有参政资格。在勤王党中,有资格参与藩政的人只有白札武市半平太,以及上士平井收二郎、间崎哲马和土方楠左卫门等寥寥几人。可惜的是,这几人都太年轻,而且也没有能够掌握藩厅实权、整顿上下秩序的威望。
于是,武市半平太便想到与守旧的重臣联手。他所谓守旧派是指被东洋以“无能、自大、无可取之处”为由排挤出去的藩亲、国老和重臣。
他们都是代代世袭的重臣,无能也无气概,而且他们都是代代享受高官厚禄,因此对哪怕一点点的现状改变也抱有一种天生的恐惧,对吉田东洋激进的改革措施,他们十分不满。
“与那些门阀联手?”
“对。”武市有些不高兴地摸了摸下巴,道,“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下猛药了。若帮助被吉田排挤的国老深尾鼎以下诸人官复原职,他们肯定会与我们合作。”
“他们肯定愿意,可是……”
“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这叫以毒攻毒。”
“真的能以毒攻毒?”
守旧派的那些人都毫无主见,但却同样是顽固的佐幕主义者。武市想在背后操纵他们,将整个藩改造成勤王藩,这可是三百年来都没有过的壮举。
“但是那些门阀都是无能的朽木。”
“所以以后由我们说了算,我们操纵他们。但是重要的位置不给他们,给小南五郎右卫门。”
这个小南,龙马也很了解。他在谱代重臣当中是唯一一个支持尊王攘夷的。武市是想两派互相牵制。但是这种做法过于不切实际,龙马不由担心。“你竟然能想出来这种招术,颇有心机啊。”
“唉,是啊。”武市道,“但是好人是做不了这些事的。”
“坏人更做不成。”龙马咧嘴笑了起来,“半平太,你要是老想这些诡计,人们就不会再跟着你了。没有人跟着你,你就做不成大事。人啊,恶人最终成不了大事。”
“且慢……”武市笑着眯起眼睛,紧紧盯着龙马,道,“你说我是恶人?”
“我没说。”
“你说了。”
“我只是说你不要变成一个搞阴谋诡计之人,没说你是恶人。”
“阴谋一生就这一次,而且不是出于私心,是为了朝廷。因此我们才要和那些朽木般的重臣联手,除去吉田参政。为此我半平太什么都可以做!”
“你疯了。”
“你说什么?”
“这个计划不可能实现。”
“为什么?”
“让全藩勤王只是一想,不可能成实。你一直都耽于理想,事事求全。求全而不能全,所以你才急,所以我以为此计划必然会失败。”
“竟出此不吉之语。”
“半平太,我们不如拋弃这个腐朽的土佐,这里全藩勤王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拋弃藩国?”
“对,别指望土佐了。我们同志一起离开土佐,到京都去,夺一个小藩,建一个山寨,拥天子号令天下。这样也很有意思。”
“胡说!”武市真的恼了,“你住嘴,给我好好听着。说这样的大话,你以为好玩吗?如此还不如号令全藩勤王更现实。”
“不,你那种想法最终会化为
泡影。”龙马不以为然,仍旧驳道,“你去当土匪,我去做海盗,山海呼应搅动天下,天下志士必然会蜂拥而至。有了武力,土佐藩自然会归顺。”
“胡扯胡扯。”
“半平太,你听着。”龙马肃然道,“我认为,不改变藩制,便一事难成。什么谱代门第,这种体制下的武士必一事无成。即便杀了吉田参政,上面还有藩公。我们所有的计划都有可能因为他的一句话而化为泡影。要是那样,最后连藩公都得杀了。”
“杀藩公?说话慎重,龙马。”
“土佐藩公的固执是出了名的,所以,呼吁全藩勤王才真正是做春秋大梦,还不如组织一支浪人军队更有胜算。”
龙马说完,猛起身,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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