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龙马还没到吗?”幕府代军舰奉行胜海舟躺在榻榻米上,看着院子里的紫薇花,问道。

“是,还没到。”年轻随从新谷道太郎在旁边的候见室回答。

海潮的腥味吹进了房里。

“神户原本只是一个非常偏僻的渔村。”

新谷道太郎多年后说道。

在庆应三年十二月初七开港之前,神户一直不为世人所知。要追究根底,仅在《平家物语》中出现过一个叫“生田森”的地名。如果说神户就在那附近,也许有人会想起来:哦,原来是那里。彼时,神户只是一个海边的渔村,一般将其归到西面的驿站兵库管辖。山阳道从村子中间经过。道路两边都是农家,海边散布着星星点点的渔家,共五百户。

胜和龙马一起,要在这个无名小渔村,创建一个“神户军舰操练所”。

胜现住在神户村的地主生岛四郎大夫家中。

这是一座宏伟的院落。生岛家在平家繁盛的时代就已经声名显赫,曾经是控制这一带的乡下武士。到了德川时代,任村长。

家主四郎大夫在当地德高望重,脸上总是带着和蔼的微笑。“在这么一个偏僻的穷渔村建海军所?世道真是变了啊。”他每次对胜说话,总是会摇摇头。

维新之后,胜回忆当时情形,手记中写道:“海军练习所位于今天的神户海关。我住生田森,广收门生,然后看到还有一些希望,便广置土地。”

他还写道:“村长名生岛四郎大夫。最初住于他家。当时,我告诉生岛,此地虽然不过是贫乏之地,但是早晚必成繁华之所。生岛半信半疑,买下土地。维新之后一坪竟然涨到几十日元之高,大赚一笔。之后虽然因为某些原因赔了一些,但现在依然是个大财主。出于尽量使用当地人的想法,我大量起用当地百姓,他们也非常乐意为我效力。其中很多人因此致富。原来我家看门人卖糖的女儿,已经成了一家气派茶馆的老板娘。因此我去神户,非常受欢迎。”

“哦,龙马,回来了啊。”胜忽地起身,看着前面说道。

龙马站在那里。刚到神户的他,顾不得拂去尘土,就点头施礼。

“钱怎么样?”胜担心的是这个。他怕藩中财政紧张的越前松平家拿不出那么多钱。

“拿到了。”

“哦。”

“越前藩的大坂仓府已经开始准备,不久就会送来。”

太好了,胜心想。胜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经常告诫自己:作为男人,不能因为毫末成功而忘形。为了掩饰自己的兴奋,他摸了摸脸,道:“饿了。对,天也晚了,我们是现在就去看工地呢,还是先吃饭,明早再去?你选一个。”

“一边吃饭一边看工地吧。”龙马道。

“哦。”

跟打仗似的,胜心道。龙马是想让藤兵卫做好干粮,带到工地去。

真是个怪人,胜在一旁暗笑。要是别人说这话,他顶多认为那人很机灵,但是龙马这么说,他总觉滑稽。

一人出了生岛家,不久,就来到海边。题尺之前就涌动着海潮,龙马看着正在建筑的房屋,道:“快建好了。”墙壁已经粉刷完毕,就剩下安装门窗。

眼前是一片苍茫的沙滩,只能看到散布各处的渔家。

“木匠和泥瓦匠们都已经回去了。”胜走了进去,在玄关的式台坐下。不一刻,藤兵卫和新谷道太郎就带来了饭团。太阳消失在一之谷。

“万事都进展得非常顺利。”胜说。

为了这个学堂,幕府给了五千两预算,剩下的就是继续招收学员了。学堂的招生章程已经通知到了各藩。龙马也不断地劝说聚集在京都的浪人,很快便能召集几百人。

四人点着灯笼用饭。

“龙马,这个学堂将会成为新日本运转的动力。”胜嘎吱嘎吱地嚼着咸菜,道。

此前龙马也曾给老家的姐姐乙女写信。信的末尾总是“如此这般”,这就是他引以为豪的文章。

“最近,我成为天下无双的大军事学者胜麟太郎大先生的弟子。”他虚张声势地用两个“大”字向乙女炫耀。他应该是想对姐姐说,自己成了这位大先生的门人,因此了不起了。

“先生尤其看重,待如上宾。近日在距大坂八十里之外的兵库置海军教习所,购置有八九十米长的大船,各方召集弟子四五百人。达人(指自己)自见,实乃惊人之事。如此这般。龙。”

乙女在高知城下本町筋一丁目的坂本府读到这封信时,笑得前仰后合。乳母阿丫婆和老源头也都走了来,哈哈大笑。他们大概是认为:那个鼻涕虫,现在逞能耐呢。

就连最后读到信的权平也笑逐颜开,然后又皱着眉头道:“可是,这小子,不好好练剑,也不攘夷,玩什么船。这小子做的事,我搞不懂。”

在胜的努力下,神户军舰操练所的设立逐渐官方化。幕府也想在江户的越中岛建一所同样的学堂,在江户招收东边的学员,在神户招收西边的学员。但江户的计划仅仅止于构想。

按照龙马原来的构想,东西操练所的总督由一人来任,而且,此人不用幕吏,而由朝廷选任。学堂的经费也尽量不让幕府出,而是由西国诸藩分担。他打算建成私立学堂,而不是官办。但他的这个方案最终没能成功,学堂还是变成了官办。

操练所负责人是代军舰奉行胜麟太郎与另外一人,教官的人选也已经大体确定。而要等一切完备,还要到一年之后。

龙马等不及所有的程序完备,决定在开所之前,成立“私立胜海舟塾”,招收学员,开始教学。

胜也赞成这个想法。“你是塾长,就按你想的做吧。”然后将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了他。

文久三年五月的一天傍晚,诸藩藩士和浪人为了成为航海练习生,陆陆续续来到神户。龙马待在新建宿舍楼中的一间里,每天接待新生报到。

本月一下子来了二百人。龙马大姐的长子高松太郎也在其中。

“太郎,以前我常背着你玩,还记得吗?”

“记得。”

二人虽说是舅甥,年龄相差却并不太大,听到舅舅说自己以前经常骑在他脖子上玩,太郎有点抬不起头来。

“你要好好干啊。”

“是。”

新生当中还有一个“太郎”,那就是措崎太郎,乃槽崎龙的弟弟。

“你们二人同名呢,要好好相处。二人站在一处,竟像孪生的。更要亲密些啊。”龙马自觉很有意思,笑道。

曾经与龙马一起脱藩的泽村总之丞也来了,在高知城下被人称为赤面马之助的新宫马之助,同住在高知城下离龙马家不远的近藤长次郎、千屋寅之助等人也先后到来。

各藩也有很多人加人。对海事非常热心的萨摩藩前来的人数最多,大多后来都成为海军,比如伊东佑亨。

在这些人中,有一个面色白晳、贵公子模样的青年。

“我是土佐藩士伊达小次郎。”他自报家门。

龙马笑了起来。“土佐藩可没有姓伊达的啊。你冒别藩的藩名,这可不行。”

“不,我是土佐藩士。有些内情不便说,我一直自称土佐藩士,今后也将如此。”

这个古怪的家伙,龙马想。一张端正的长脸,棱角分明,容貌端正,双眼炯炯有神,鼻梁高耸,有几分像洋人。

伊达乃是仙台侯、宇和岛侯的姓,他们的先祖为伊达政宗。纪州藩还有一个出名的国学学者,同时是该藩的重臣,叫伊达自得。龙马忽然想起这些,这才注意到这个年轻人有纪州口音。

“你是纪州人?”

听龙马这么问,青年并不惊慌,只是淡淡心道:呀,露馅了。于是自称是自得之子。这么说来,他是名门之后,如今也跟随潮流,成了脱藩浪人。顺便一提,他就是日后名动天下的陆奥宗光。

“真是让人吃惊。”胜在自己房里对龙马道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很意外。

“我们做的这事,就像是用官费召集了全日本的暴徒。”

来报名的几乎都是猛士,每天武斗争吵,接连不断。

幕府已经在京都组织了维护幕府权威和维持治安的浪士团新选组。有人认为,神户的训练所就像是勤王派的海上新选组。

“小龙。”胜说道,“你得好好管管他们。天下虽大,但是除了你坂本龙马,没有人做得了这些暴徒的总大将。”

奉承我,龙马感到有些可笑。但是仔细想来,一旦发生事故,可能会影响到代军舰奉行胜海舟的宦途。现在幕阁中那些恨胜的人,都已经开始到处散布谣言,说胜在神户召集不法浪人,煽动起事。

“我才不怕幕阁那些俗吏怎么说,我只想把这个学堂办好。”胜用江户人特有的卷舌音说,“小龙,这所学堂的管理就拜托你了。”

龙马每天都会接待五六个人来报到,非常忙碌。只是现在来的人虽多,却不见一个有才的。那个伊达小次郎倒是有点希望,龙马开始关注他。

他比龙马小九岁,今年二十。他的荐书是土佐藩上士中仅有的三个勤王志士之一大监察平井收二郎所写,身份保证人也是平井。但这个年轻人出身纪州藩名门,却伪称来自土佐……

“喂。”一天,龙马在塾长室看到那个年轻人茫然地站在院子里,便隔着窗子叫了一声。“你,是叫伊达小次郎吧?”

“不,不对,学生刚改了名,请叫我的新名。”

这小子真够麻烦的,龙马想。“什么名字?”

“陆奥阳之助宗光。”

“好名字。嗯,伊达乃陆奥之主,你就改成了这个姓。我这里有点心,你过来。”龙马的语气,就像是撒了点小米唤小鸡,年轻人大为恼火。“我不是孩童。”龙马想让他当副塾长。只是他竟然用点心来引诱副塾长的候选人,自然让人觉得未免有些轻率。

“抱歉。陆奥阳之助君,别介意,劳驾您过来一下如何?”

陆奥阳之助宗光这个简直就像是源平时代年轻武士一样的大个子,大步走到龙马跟前,坐了下来。“有何吩咐?”

“无事,只是想跟你说说话。”龙马是想试探他的才能,然后见机提拔。“能给我讲讲你的身世吗?我现在无聊得很。”

“无聊?真无礼。学生不是说评书的。”

是个有性格的人!但他还是条理清晰地讲起了自己的身世。

祖父乃纪州藩参政,父亲伊达藤二郎号自得,学识一度受到纪州老藩公的赏识,被委以重任,司掌藩政,可谓平步青云。但大藩中经常会出现的情况在纪州藩也发生了,那就是藩厅与本藩驻江户藩府的对立。

纪州德川家乃是五十五万五千石的大藩,也是御三家中最有实力者。仅仅是士格以上的藩士就有七千,其中有两千驻扎江户藩府。江户藩府的总帅是家老水野土佐守,乃纪州新宫三万五千石的领主。陆奥阳之助的父亲是藩厅派的参谋长,与江户派水野不合,一直明争暗斗,老藩公去世后,便被软禁起来了。后来,处罚变本加厉。他家被没收了封地,贬为平民,一家人甚至被赶到高野山麓,成为农家。

彼时,阳之助名牛麼,只有九岁。他虽然还只是个孩子,但是对于藩国的处置非常不满,大怒,抱着祖传宝刀就要杀到藩国重臣家中。姐夫伊达五郎宗兴慌忙抱住了他。他反而抓住姐夫,问他为什么,一边哭一边与其争论,有时还会跑出去洗把脸,再回来与姐夫争论。九岁孩童如此性烈而善辩。

后来,其父得到赦免,封为七人扶持,回到了藩国。但唯独阳之助不想原谅藩国,十五岁便离家出走到了江户,在安井息轩和水本成美的私塾当书童,十九岁的时候,凭着一腔热血,变成了一个尊王攘夷的志士。其间,与土佐藩平井收二郎、乾退助等相识。退助非常喜欢这个年轻人,便领他拜谒老藩公容堂……

“所以,我一辈子都会痛恨纪州藩,铭记给我提供了保护的土佐藩的恩情。”他爱憎分明,痛恨不合理现象甚于父亲的敌人。

几天之后。

一早,龙马正在自己房里用早饭,英俊的陆奥阳之助一如既往面无表情地出现在龙马面前。

“什么事?”龙马放下筷子问道。

“坂本先生,听说您是北辰一刀流的高手,此事当真?”

“一早起来,为何说这个?”龙马有点不耐烦。

“学生是想问问您的剑术有多高明,能同时打败五六人吗?”

龙马拿起模子,他不想与这个年轻人理论。

“没有传说的那么厉害啊。”陆奥紧紧地盯着龙马,说道。

龙马无奈,只好说:“你要真想知道,就让这里所有的学生一起上。”

“这就对了。”陆奥虽然还只是个毛头小子,但已懂得如何操控人心。“能借您的功夫一

用吗?”

“什么?”

“学生在江户时认识一个水户浪人,叫兜总助(甲总助),是个狂热的攘夷志士。他是神道无念流的剑术高手,在筑波山杀过人。最近京都的种种暗杀事件跟他似乎也有关系。”

“暗杀勤王之流。”

“他有五六个同伙。这些家伙离开了京都,现在躲在大坂。您知道他们是什么目的吗?”

“不知。”龙马仍旧吃着饭。

“他们打算暗杀幕府的代军舰奉行胜海舟先生。”

“啊,啊。”

龙马放下了筷子。这个年轻人若无其事地说出了一件天大的事。此事属实。兜总助等人听说胜海舟嘲笑并大骂攘夷,想利用他偶尔从神户去大坂城代衙门的机会,于路上将其杀掉。勤王志士当中,有许多这样的人,他们认为只要杀人,便能推动时代前进。

“此事你向海舟先生禀告了吗?”

“禀过了。他笑说自己会小心。但是,学生却惹上了麻烦。”

“怎么回事?”

“将这个消息说给我的,是一个叫乾十郎的大和浪人。他与兜总助是同伙。兜等人埋伏之处,其实就是乾位于高丽桥鱼棚的家中。因为他常听我说起胜先生的事,非常敬慕先生的为人和才学。那些人后来知道乾出卖了他们,便要杀他。”

“你的朋友乾十郎是个什么样的人?”龙马问道。

“过激之士。”陆奥道。

“应当是,我料想定非稳重之人。多大年纪?”

“三十七。”

“年龄可不小啊。”

“是。”

陆奥过于老成,而年长的乾十郎反而冲动。

乾十郎生于大和五条。生身父母家住五条樱井寺南门对面的北之町。据说乾一族原本来自大和山中十津川乡宇宫原。乾十郎有着大和平原人没有的偏激,可能因为他身上流着山地人的血。

以思想激进而闻名天下的森田节斋在五条开了一家私塾。乾十郎一开始跟着节斋学习诗文,后来师从节斋之弟仁斋学习医术。再后来,他来到大坂,在高丽桥的医家坐堂,不久之后便在筋违桥东鱼棚开了一家自己的诊所。

早前,他从商家娶了一个老婆。她原本以为丈夫是个老实本分的大夫,但是没想到天天都有一些不安分的志士来到家中和他喝酒,大论时势,甚至挥舞着长刀吟诵诗文。看到丈夫这副样子,她害怕不已,最终回了娘家。当时她已经怀孕,后来生了一个女儿。这个女孩叫做井上松,住在曾根崎二丁目,一直活到昭和初年。她曾经调查了很多乾十郎的事迹。

乾十郎在这个“事件”之后加入了天诛组,作为其中的一员干将,在大河五条举兵,兵败后被捕,于元治元年七月十九在京都的六角监狱被幕吏残杀。

一直到大正初年,大坂和大和还有很多人知道乾的事迹。五条樱井寺的住持康成达伦氏便是其中之一。

“十郎经常会扎一些草垛,把它们当成幕府,拿刀猛砍,进行练习。他常一边大喊一边砍,附近的人听到都非常害怕。”

从大坂的传说来看,乾十郎作为大夫评价不高,可说是个庸医。据说某次他去给附近一个点心店的老太爷看病,对人家说无妨,开了药便回家。结果还没等他到家,便传来了老太爷暴死的消息。乾一脸严肃地拍手道:坏事了。样子非常可笑。

他是总发,不扎起来,而垂在肩上。因为他穿着菊水纹服,有人因此称他由井正雪。每当听人家这么叫,他便扬扬得意……

言归正传。

“你是说让我去保护乾十郎?”龙马问。

“是。兜总助等人总缠着他,事情万分紧急。学生把乾带过来,您许他在这里躲一阵子吧。”

“既然十万火急,我亲自去吧。乾是在大坂家中?”

龙马让寝待藤兵卫先行一步去了大坂,随后便和陆奥阳之助一起出发,傍晚大概就能赶到。

船场有一个叫御灵的神宫。神宫西侧南北向的大路上,鱼店鱗次栉比。这一带俗称鱼棚,倒是名副其实。“好大的鱼腥味。”龙马无奈地往前走着。

乾十郎的家就在这条小巷里面。陆奥阳之助费了很大劲才把粗糙的格子门打开。

“乾先生在吗?”

二人走进院子,里面有些昏暗。

有动静,还有个孩子在哭。乾现在的妻子叫亥生,是在高津北坂开了家私塾的成濑清左卫门的女儿。亥生战战兢競地走了出来,发现来客是陆奥之后,一下瘫倒在地。“哎呀,陆奥先生。”

“怎么了?”

“我丈夫被兜先生带走了。”

“啊?”

亥生说,就在一刻钟之前,乾才被带走。

“有个叫藤兵卫的人来过吧?”

“嗯。藤兵卫先生刚到,那几个人便闯了进来,对我丈夫说有话跟他讲,便将他带走了。”

“藤兵卫呢?”

“他说,如果陆奥先生来了,就让我告诉您,他去跟踪他们了。”

龙马坐在屋檐下,听着他们的对话,想,藤兵卫应该能够查明他们去了哪里。“陆奥君,我们等着。藤兵卫很快就会回来。”龙马抱着刀坐下。

不久,藤兵卫回来了,禀道:“爷,他们在难波新地一个叫吉田屋的客栈里。”三人马上朝那家客栈追去。但到了客栈,那里的人却说他们一伙刚刚离去。“去哪里了?”

“安治川口方向。”客找的女人战战競兢地说。

“陆奥君,安治川口人烟稀少,乾只怕凶多吉少。”龙马说着便迈开了步子。“据说对方有十三人呢。坂本先生,没事吧?”

“不打一架怎么知道行不行?”龙马大步赶去。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河堤上空空如也。

兜总助是三四流的勤王志士。天下大乱,他们便离开家乡,脱离藩籍,到京都和大坂混饭吃。只要他们跟着叫嚷“攘夷”,攘夷先锋长州藩便会多少给他们一点资助。不用为每天的饭食发愁,生活也有了活力,这让他们觉得很有意思。这些人做的便是杀人、恐吓和强借。即便做这些,他们也有一番道理,说是为了天下国家,而且本人也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乃是正义之举,因此比一般的犯罪更加恶劣。

新选组此时已经在京都活跃起来。幕府抱着以毒攻毒的想法,将与这些人同类之徒拉拢到己方,使其驻扎京都,捕杀攘夷浪人。

因此,那些三四流的志士心有畏惧,便不再接近京都,而不得不去京都的有为之士纷纷遭了新选组毒手。换句话说,兜总助这些末流之人,让一些有为志士在京都白白丢了性命。

闲话不提。

安治川口的河堤上,此时已经没有了行人。

兜等人便躲在河堤下面的草丛中。放眼看去,茂密的芦苇丛,可供百余人藏身。

“你出卖了我们,是也不是?”究用一口水户方言逼问。

矮个子的乾十郎一开始努力转身,拼命反驳,但是在十三个人的追问下,他的气力消耗殆尽,这时已是浑身发软。

“杀了他!”一个大和口音的人说道。

“好。”兜吩咐同伙,将备好的罪名牌插在松枝下,上书:此人借攘夷之名与尽忠报国之士相交,常与诸方周旋,将其动向通报敌方,其他天地难容之罪状,不一一枚举。因之加天诛者也。

“捆上!”兜吩咐道。

众人蜂拥而上,将乾十郎绑了个严严实实,然后将绳子挂在树枝上,把他吊了起来。

“是这样把他吊死呢,还是把他砍死呢,我再好好想想。”

兜等人开始看乾的笑话。乾之所以有这样的遭遇,大概也是因为他本身就是容易被欺的性格。若非如此,别人也不会这么精心准备,给他上私刑。

这时,河堤上传来脚步声,正是龙马一行。

“藤兵卫!藤兵卫!”龙马喊道。声音消失在风中,很难听清楚。

“什么事?”

“河堤下面有人说话,你能听见他们说什么吗?”

“我下去看看。”

藤兵卫说着弯腰便要下去。这时龙马拽住他的腰带,将他拉了回来。

“危险。下面有人,都拔出了刀。”说完,他回头看了看陆奥阳之助,问他能否借长刀一用。他那把二尺二寸的吉行,一旦到了用时便显得短了。

“这是伊达名刀。”

龙马拔出刀,硬推给陆奥。陆奥无法,只好将自己那把二尺八寸的长刀递给了龙马。

“陆奥君的长刀不错。”

龙马拔出大刀,在夕照中观看。

下面的人也察觉到上边的动静,有两三个从草丛里爬了出来,探头往河堤上一瞧,大吃一惊:河堤上站着一个蓬头垢面的高个子武士,着一条脏祷,腰带系在肚脐之下,正举着一把长刀观看。

“你是谁?”龙马对着草丛中的那双眼睛问道。

哧溜,那人顺着河堤滑了下去,沿岸一路小跑,将情况报告给了兜总助。龙马如疾风般奔下河堤,站在被吊在树上的乾跟前。龙马把大刀收进鞘中,道:“我是坂本龙马。”

兜总助等人大惊。此时在京畿一带的志士当中,龙马之名无人不晓。仅仅是北辰一刀流千叶武馆的剑术总教头这一头衔便足以将兜等人镇住。兜往后退了十几步。“坂本,你和武市先生虽是同志,却跟着幕臣胜海舟,舍弃攘夷之志,大肆宣扬开国航海论。”

“那是我坂本的攘夷论。我也不在此跟你们争执,要是听我的意见,就到神户来。你们先放了乾十郎。”他给身后的陆奥和藤兵卫递了个眼色,让他们解开了绳子。

兜握住刀柄。

“究,不要拔刀。”龙马用一种责备的口吻道,“不要那么性急。要是拔刀,我们就得打一架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瞪住兜,用气势压倒他。要是没有这股气势,兜肯定会扑将过来。

兜已经没法拔刀,吓得面色苍白。

龙马身后,乾十郎身上的绳子已经被解开了。他倒在芦苇丛中。陆奥阳之助和藤兵卫在一旁照看。

“藤兵卫先生,你能去叫顶轿子吗?”陆奥道。

藤兵卫跑开了。不一刻,他便带着一乘轿子回来。他正准备和陆奥一起将乾抬到河堤上,兜吼道:“等等,你们不能带他走!”

陆奥乃性急之人。“你说什么?”他大喊。

兜总助愤怒失态,不觉伸手去拔刀。“小子。”刀尚未拔出,兜忽然感到右手一阵剧痛。“啊!”他聋拉着手臂往后退。

“我没伤到你。”龙马这时已收刀入鞘,“兜,打架毫无用处。”

“坂本,今日我们就此罢手,再约他日比试比试。”

龙马等人安然离开。

第二天,兜便派人追到龙马投宿的道顿堀鸟毛屋,结果却不了了之。

究其原因,在陆奥宗光的相关资料中记得尤其详细:安治川口事件之后又起骚动。总助认为,坂本等人突然闯来,旁若无人救走十郎,令人不忍,于是便给坂本送去战书,约定地点决斗。坂本毫无惧意,对使者大声道:我坂本随时在天王寺境内恭候大驾。泽村总之丞听说此事,怕出事,便去了大坂城,找到胜,请求援助。胜不能坐视不管,便与小笠原图书头商议,叫来总助,将其安慰了一番,此事才算了结。

这件事了结后,陆奥阳之助开始对龙马百依百顺了。

“坂本先生的胆量真是让人吃惊。那家伙人称杀人魔总助,在同伙之间名头可是响当当的。”一天晚上,陆奥对人说道。

“乾十郎怎样了?”

“带着妻儿回到了大和的五条。他兄长在那里。”

没过多久,乾十郎便加入了天诛组。天诛组进入大和,袭击五条代官所时,便是当时住在五条的乾引路。天诛组溃灭之后,乾在大坂被捕,送往京都六角狱,受刑而死。乾在狱中曾经留下一首歌:“缚绳虽为鲜血染,一颗赤心永不变。”

言归正传。神户的军舰操练所只是定为官立,此外练习船、器材和燃料等都还没有到,无一点头绪。实质上,这个所谓的官立学堂还是胜海舟的私塾。

学员们每天只是听着胜海舟和龙马海吹,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弄到船。

“胜先生,真是让人头疼。”一日,龙马为难地对胜说道,“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已经有学员开始抱怨。”

每人每月能够拿到二两补贴,学员们当然不愁生计。而且,实际操作的课程虽然还没有开,但是赤松左京等人已经在教授理论科目了。除此之外,甚至还有人学习英语。

龙马也学了一点,结果没多久便放弃了——记不住这种蚯蚓文。

“他们会不满。船舶学堂里没有船,这稍微有点怪。”二人商量之后,决定让学员到

天保山冲的幕府汽船上做见习,让他们在大坂湾往来。

就在这时,学堂里的土佐藩士开始动摇。“坂本先生,在这种时候,我们可没心思学开军舰。”

此时,长州已经开始准备攘夷,他们在大海沿岸设置炮台,只要发现过往马关海峡的船舶中有外国的舰船,就发动炮击。文久三年的五月初十,他们炮击了美国的商船,同月二十三炮击了法国的军舰,三日后炮击荷兰军舰,六月初一炮击美国军舰。而长州藩则被击沉了庚申号和壬戌号两艘军舰。

在京都,奉行激进攘夷主义的长州控制了朝廷,形势变得紧迫,朝廷似乎很快便会下达断行锁国和对外决战的敕旨。

与此同时,土佐的政治形势却忽然趋向保守。一段时间以前,土佐的老藩公容堂便开始干预藩政,来到京都。这是一位非常重视仪表的藩主。看到容堂进京的祇园的艺伎们甚至说:“人们都说老藩公老藩公,还以为是个老头子,今天一看,好个英俊潇洒的男子。”

看到当时容堂进京时的样子,京都人无不惊讶。

那天,容堂骑一匹叫千载的骏马,着黑鱼子图案外罩、绛紫色锻袴,袴上绣着柏枝,身佩蜡色刀鞘的长短双刀。容堂此时年龄三十六岁,身长五尺六寸。曾有文字如此赞美他:“肤色白晳,面部圆润,眼中有异彩。”

藩中的勤王党知道容堂很久以前便有勤王之志,因此非常高兴,他们认为“时机到了”。但是,容堂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镇压藩中的勤王党。他的行为传到神户的学堂,土佐出身的学员们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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