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龙马在大坂的萨摩藩府与中村半次郎告别后,便马不停蹄地前往神户。

终于,他看到了生田林,看到了浸染在晚霞中的一谷,再度山和派访山的绿色也映入了他的眼帘。平素不喜感伤的龙马,此时心中竟也涌起了一股莫可名状的思绪。就要离开这个海滨了。如此一想,竟有一种奇怪的焦灼酸楚之感,从胸中蔓延开来。要是诗人,这个时候应该作出一首诗了。他试着嘲笑自己的感伤,结果却只是让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龙马人生的两个重要阶段,一是在江户的千叶武馆度过,二就是在这个渔村度过的岁月。

神户本只是一个荒凉的渔村,但胜海舟认为:“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海滨,将来会成为日本首屈一指的港口。”所以他在这里开设了神户军舰操练所。

胜把官邸设在生田林里,托管辖这一带的村长生岛四郎大夫照看房子。生岛替胜做了不少事,还帮他买地。胜也劝生岛买地:“别看现在土地不值钱,十年之后这里就会变成开放港口,成为热闹的海外贸易市场。现在买绝对不会吃亏的。”胜知道土地的价格会起伏波动,这种见地在彼时十分罕见。生岛虽然半信半疑,还是买了许多地,最终大大获利。

胜聪颖机敏,在神户军舰操练所创立之初,就曾预言“幕阁朝三暮四,不出几年便会下令关闭”,又说道:“这里将成为日本海军的发祥地,为了流传于后世,先来立一块大石碑吧。”他早早作好了准备,碑上刻着:“刻于石,以贻永世。”

一开始石碑放在龙马等人读书的学堂里,后来移至别处,现放在可俯望神户港的课访公园里。对龙马来说,这便是青春的纪念碑。

龙马回神户的当天夜里,令所有学员集合。

学堂里的学员正襟危坐,正好将三十叠大小的讲堂塞得满满当当。屋内气氛凝重。大家都已经听说解散的传闻了。刚刚集合完毕,就有人问:“坂本先生,解散的命令何时下达?”

“我不知道幕府命令何时发出,那种东西有没有都一样。”

“关闭学校这件事已经定下来了吗?”

“是的。”

龙马遇到这种明知故问的问题,会有些不耐烦。在他看来,关键是今后怎样实现理想。学堂建成之初,他曾经立下大志,将来要以神户为立足之处,展翅高飞到朝鲜、大清、南洋,甚至世上的每一个角落。这个构想绝不能因为幕府的朝三暮四半途而废。

“接下来该怎么办?”

“接下来,我们草莽志士要用自己的力量造大船,建公司!”

“造船需要大笔经费啊。”

“这事我已经有十分的把握了。只要想做,世间没有不成的事。”

大多数学员都不相信龙马,认为他在说大话,哪知龙马原本就没想勉强偌多不想干的人跟随他。

“诸位大都是各藩的武士,应该会回到各自藩中。其余的浪人诸君,只要你们一离开学堂,随时都有可能遭幕府刺客杀害。杀身成仁倒也无甚不妥,不过大丈夫只要活在这世上,就要怀抱理想,迎难而上。诸位若是同意我的看法,可以与我一同留下。”

“我留下!”纪州脱藩浪人陆奥阳之助大喊一声站了起来,这个平日待人冷淡的年轻人此刻不知怎的被感动了。“我留下。我早已将这条命交给了坂本先生。”血色涌上了他苍白的脸。

龙马没有再加劝诱。毕竟未来的船队手持利剑,有一天要成为倒幕海军。只有那些甘愿为天下苍生献出性命之人,才能加入进来。

在这之前,龙马曾让寝待藤兵卫留在大坂照料胜的饮食起居。这天夜里,藤兵卫回到了神户,连夜向龙马汇报:“胜先生明天就要坐船回江户了。”

龙马一跃而起,二话不说径直向马厩奔去。从京都回来后,他几乎无一日好眠,不过无论怎样,他也要去送行。

龙马加鞭策马,沿着大路向东疾驰,一口气飞奔出三十余里,到了西宫的哨所,哨兵觉得可疑,零零散散出来几个人,问“来者何人”,将长枪指向龙马。龙马一脸不悦地瞪着他们,勒住马,撂下一句“不是长州人”。他见那些哨兵吓得直哆嗦,便策马从他们身边疾驰过去。

幕府已经下达讨伐长州的军令,在西宫设立了值勤哨所,布下严密警戒。对于同情长州的龙马来说,没有比这个哨所更令人不快的了。

从西宫到大坂有四十里。一路疾驰,待到拂晓时分,龙马终于抵达谷町大久保一翁的宅邸。胜正在大久保府中。为避人耳目,他谢绝一切会面,静静等待回江户的便船。

胜听说龙马前来,立刻迎出大门。二人站着话别。

“很想请你进来,但我现在是戴罪之身,你又是反贼。”胜笑道,“而且这里还是幕臣的府第,所以不能请你进屋好好一叙。”

秋晨清寒,胜呵气成雾。

龙马少见地十分恭敬地说道:“弟子不胜惶恐。在您的帮助下,我已经和萨摩谈妥了。所有的浪人将暂时借住在萨摩藩府。”

“太好了!”胜点头称赞。

“等日后有了眉目,我准备将根据地搬到长崎。”

“很好。我也很想支援你,不过要是我再和反贼纠缠不清,恐怕就只能切腹自杀了。”

龙马不由得苦笑起来。

胜微微扭头,“虽然是我把你培养成了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舰长,但你不用感激我。说不定有朝一日我会率领幕府舰队在海上与你交战。到那时,你也要全力指挥作战,不要有任何顾忌。”

龙马没有说话,片刻之时已是泪如泉涌。试问自古又有谁曾有幸受教于如此恩师?

与胜别过,龙马立即返回神户,开始着手解散学堂事宜。以他的个性,他做不了那些琐碎的事情,便将内务诸事都委托给陆奥阳之助,与观光号有关的海务事宜则让菅野觉兵卫去办。

他先是询问陆奥:“金库中还有多少钱?”

陆奥说还有大约五百两。

“把这些钱都分给大家。”龙马命令道。

陆奥却不同意:“虽说学堂解散了,可是今后还要大干一番事业啊。我们需要这笔钱。”

“愚蠢!”龙马目光犀利地扫了陆奥一眼,“大多数学员都将返乡。留下来跟随我的人只有十分之一。如果人们说钱被这十分之一的人独吞了,如何了得?”

“可是……”

“不要废话,去把钱分给他们。兴办公司确实很需要钱,可是还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名声。要想在世间成就一番大事业,再也没有什么比名声更重要的了。钱这东西,只要有了好名声,自然而然会源源不断地涌来。”

“嗯。”

“公司就是这样一个神奇的事物。仅仅因为五百两就冲昏了头脑,怎能称雄天下?”

“遵命。”陆奥变得快活起来。

“留下来的人一收拾好行李,就立刻让他们搬到大坂的萨摩藩府去。如果总在这里转来转去,幕府的人肯定会来搜查。”

“明白!”

“此后筹措经费之事就拜托你了。”龙马道。

陆奥一惊,说不出话来。

接着,龙马将土州脱藩浪人高松太郎和越后脱藩浪人白峰骏马二人叫来,道:“你们二个虽然不够机灵,却有一个长处,那就是嘴紧,所以请你们去帮我办一件事。你们到大坂城代府上,让管家帮我带个口信给城代,告诉他后天我会在兵库海滨交还观光号,请他们派人驾船返航。切记不要说多余的废话。”

“是!”二人面露不悦。龙马方才说不多话是他们唯一的长处,这让他们有些尴尬。

“快去!”龙马催道。

第二天,从各藩派遣来的几十名学员已经整理好行装,准备各自回藩了。龙马把他们集到一起,与他们道别:“总有一天日本会统一。到那时我们再一起驾驶舰船巡游世界,坂本龙马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话别后,他一直将他们送到门口。

学员们大都走了。冷风穿过偌大的屋子吹来,冰冷刺骨。剩下的便只有交还军舰这一件事了。

即将交还给幕府的观光号,此刻正停泊在兵库海滨。

“一定要将舰内彻底打扫干净。”龙马向菅野觉兵卫下令。

善后事宜,由龙马和留下来的二十几个人负责处理。他们都是脱藩的浪人,其中有十二人来自土佐。在神户学堂创立之初,龙马曾拜托越前福井藩的松平春岳出资五千两,所以越前藩的也较多,有六人。这些越前人名义上是脱藩之身,实际上已经得到了藩府的默许,可以放手干。越前福井藩作为出资方,打算在龙马所说的公司能够赚取利润分红之前,先让藩士以浪人的身份参与其中。

此外,还有两名越前浪人,一名水户浪人,陆奥阳之助则是纪州浪人,总共有二十余名。明治维新后,陆奥宗光(阳之助)等数人获得了爵位。

第二天,打扫完军舰,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龙马登上军舰,将甲板、船舱、操作室统统巡视了一圈,最后把大家叫上后甲板,道:“你们即刻起程去大坂,去往土佐堀二丁目的萨摩藩府。明天的交接,我一人来做。”

众人不由得大吃一惊。接收观光号的是大坂天保山海滨的幕府海军顺动号,据传言,幕府的捕吏也会搭乘此船前来。

“人多反而不好办,”龙马道,“我一人即可,况且一个人也容易脱身。”

陆奥阳之助大为吃惊。最后,他和众学员们被龙马当累赘一样赶下船,向大坂进发了。

当天晚上,龙马独自一人留在军舰上。他抱着宝刀陆奥守吉行,在舰长室睡了一晚。军舰上既没有水夫,也没有火夫。

夜里,天上下起雪来,龙马感到无比寂寞,眼前不断浮现故乡的姐姐乙女、田鹤小姐和江户的佐那子的身影。

他不知道这天傍晚,阿龙头戴落满白雪的斗笠,手拄竹杖,只身来到了神户学堂。是这里吗?她抬起头,半信半疑地看着大门紧闭的学员宿舍。

太阳东升,海面渐渐明亮起来,幕府军舰顺动号已经到了。

“来了。”龙马坐在床铺上,从船舱里看见了顺动号。

虽然顺动号已经拋铺,可还没有熄灭锅炉,船头仍旧冒着滚滚黑烟。

他们还在警戒,龙马想。大概是为了能够随时起锚,一直不肯熄火。看来谣言真是可怕的东西。龙马觉得有些好笑。大坂的幕府衙门本来认为神户学堂已经变成了激进之徒的巢穴,可是随着这次解散,却流传起另外的谣言:“土州浪人将夺下观光号逃往长州。”

顺动号的甲板上,舰长肥田滨五郎头戴头盔,一身正装,手拄一把铁质大刀,观察着观光号上的情形。

奇怪,肥田心想,观光号像幽灵般,不见一个人影,寂静无声。

肥田本是仓管,现任舰长。

“舰上必定有伏兵。”他判断。为防万一,他命令士官以下的兵士全部带上步枪。他让步枪队排列在甲板上,又下令将两门炮填上炮弹,最后才平静地命令放下小艇。两艘小艇飞快地降落在波涛起伏的海面上。小艇上各有十五名步枪手,还张起了印有葵纹的旗帜。

“去吧。”肥田在船舷不慌不忙地发号施令。两艘小艇开始破浪前行。士兵们穿窄袖短祷,二十八支短小的步枪在早晨的阳光里闪闪发光。

观光号上的龙马习惯性地将左手揣入怀中,右手握着一根点燃的木棍,悠然出现在甲板上。他信步走到船上的大炮附近,微微眯起双眼,看了看顺动号和两艘小艇,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到底来了啊。他用燃着的木棍点着了炮。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大炮发射了。舰身晃动了一下,炮口升起一股白烟。

顺动号和小艇上乱作一团。

“这是空炮,以示礼节。”龙马若无其事地说道。他正要返回舰长室,有几颗子弹稀稀拉拉地从头顶飞过。

不久,小艇上的人停止射击,对观光号虎视眈眈。不知不觉,小艇已在波涛中漂浮了半个时辰。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指挥小艇的是一个叫森与左卫门的年轻士官。他急了,命人将小艇划到观光号旁。“都听着,我一个人先上去。我会在甲板上给你们信号,等我信号立刻上船。”

森抓住绳梯,嗖嗖爬了上去。他登上甲板,一个人都没看到。

森发出了信号,十几个人应声爬了上来。

“有传言说,”森脸色苍白道,“胜大人在神户学堂藏匿了许多长州人,那些人很有可能藏在舱底。”士兵们吓得哆嗦起来。如今只要说起长州人,幕府官员个个谈虎色变,又恨得咬牙切齿。

不一会儿,另一艘小艇上的士兵也登上了甲板,众人往步枪里装上了子弹。

森让众人躲在阴影里,下令道:“开两枪试试看,说不定他们会跳出来。”

个士兵将枪口冲天,扣动了扳机,巨大的声音回荡在海滨的群山间。

一群人在甲板上屏息凝神,作好了随时战斗的准备。不一会儿,舱门开了,一个身材高大、浪人模样的男子,左手揣在怀里,摇摇晃晃走了出来。他脚蹬一双草鞋,袴皱皱巴巴,长短双刀随意地插在腰间。

“刚才放枪是什么意思?”男子边说边向众人走来。“是对我刚才放礼炮的回礼吗?”

“不得靠近!”森一边说着,一边指挥步枪队准备射击。“你是何人?”

“本人坂本龙马。”说着,他猛地坐下。“不用这么紧张。最近人们动不动就爱拔刀开枪的。这船上只有我一个人。而且拋了锚,锅炉也熄了火,大炮里没有实弹。有必要动刀动枪么?”龙马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怕死也要有个限度!”他大喝一声,“跑来接收将军家的军舰,却在舰内放枪,按律当切腹!这可是要切腹的。明白吗?”

“明白,”森连忙收起剑,命令部下收枪。

“知道就好。我要去大坂,你们送我一程。”龙马迅速下了甲板,回到舰长室。

来到神户的阿龙并未找到龙马。

“他现在在哪里呢?”阿龙沮丧得说话没了力气。

“他说他今晚在船上睡。”说话带盐饱口音的老水夫指了指停泊在海边的观光号。

“能帮我准备一艘小船吗?”

“这可不行。按照我们盐饱岛的风俗,最忌讳女人登船。”老水夫十分固执。“唉,小姐您大老远找到这里,也真够可怜的。天快黑了,这个村子里没有客栈,让我带您去找一找生岛村长吧。他是坂本先生的好友。”

热心的老水夫带阿龙来到了生田林里的村长家。

生岛四郎大夫为阿龙的美貌而震惊。“啊,您就是坂本先生的……”话说了一半,便再也讲不出话来,整天绷着脸的龙马什么时候得到了这样一位美人的芳心啊?

“请进。幸亏胜先生在的时候,增建了些屋子,我就用来招待客人了。您就在此处歇歇脚,想住几天都可以。”

生岛立刻带路,还挑选了一个女仆照料阿龙。

这天晚上,还有一个人也来到了生岛家。这人也是先去学堂找龙马,在那里得知龙马正在海滨,走投无路之时,还是先前的那位老水夫把他带到了生岛家中。

此人只比阿龙晚到半个时辰。是个年轻武士,尚留着额发,看样子十七八岁,个子矮小。头发乌黑亮泽,仿佛刚刚被水浸过一般。皮肤白晳如雪,在这如雪肌肤的映衬下,就连发际皮肤的淡青色都略显突元。眉清目秀,唇间皓齿如贝,流露出男人少见的温柔。

如此美貌的少年,真乃世间罕见啊!生岛四郎大夫又是大大地惊讶了一番。少年身着萨摩碎白点花纹和服,外罩黑色绉纱外褂,下身穿一条新袴。

“鄙人福冈小三郎。”他自我介绍。

生岛家是一座很不错的房子。小小的正门,三间屋子,不大的庭院里种植着各类山茶花。

“若是白天,院子里的山茶花才好看呢。”年轻的女仆对阿龙说。

“坂本先生也曾在这个房间住过吗?”

“是啊,喝醉了以后,”女仆说道,“坂本先生很喜欢雪……”她好像想起了什么,笑了起来。

“你是叫阿雪吗?”阿龙那美丽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不是。”女仆被阿龙气势汹汹的样子吓着了,“我叫阿幸。”

“这里是不是有个姑娘叫阿雪?”

“没有。阿雪是指从天上落下来的雪。坂本先生说过,这个栽满了山茶树的院子下了雪会很美,那天他和胜先生喝了很多酒。胜先生是个不爱喝酒的人,所以不常来。”

这个生岛家的女仆想起了许多关于龙马的事,说了他的两三个怪癖,仿佛觉得十分好笑,边笑边说:“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阿龙没有笑。她就是这种性格,她感觉不到龙马的奇特之处。“他没有那么好。”阿龙说这话时真的生气了。在伏见码头,她一再地叮嘱龙马等她,可是他却趁她整理行装的工夫,坐上船跑了。

“他是一个好人。”女仆咯略地笑着。阿龙仔细看了看她,发现这个女仆肤色白晳,下巴颏儿细细的,长了一副人见人爱的可爱脸蛋。

“阿雪。”阿龙道。

“您说错了,我叫阿幸。”

“啊,对,你说过。我想问问你,你是不是喜欢坂本先生?”

“是啊。不过在我们家,所有人都喜欢坂本先生。我们家小姐更是喜欢得不得了呢。”

“小姐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嫁人了。”

“嫁给谁了?”

“坂本先生……”

“啊?”

“骗您的骗您的。嫁到西宫的大酒铺子去啦。”

这个女仆看起来老实,倒是挺喜欢捉弄人。阿龙气得嘴都撅起来了。

这时,只听得门外喊了一声:“我可以进来吗?”是主人生岛四郎大夫来了。

他来是为了告诉阿龙,年轻武士福冈小三郎要在此留宿。

“福冈小三郎?”

“是的。他说他是坂本先生的同志,也是亲戚。”

不用说,阿幸也要照料福冈小三郎的生活起居。她从阿龙房间退出来,来到福冈小三郎屋里。

“小的阿幸。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说着,她抬起头,不由得惊呆了:这个年轻武士太漂亮了,简直像个女人。

年轻武士也低头行礼道了个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可是异常动听。

“我这就去给您端茶来。”阿幸道。年轻武士微笑着摇了摇头。看着他的笑容,阿幸顿生好感。阿幸为他铺好被褥,寒暄几句后便退出房间,来到走廊。走到走廊拐角处,她发现阿龙站在那里。

“阿幸,那个人,是女人吧?”阿龙小声问道。

“我觉得是个男人。”

“你来我屋里。”阿龙硬是把阿幸拽进屋里,“那人穿过走廊时,我看到了。我曾经跟她见过一面,应该是福閃家的田鹤小姐。她是土佐藩家老的千金,由于京都公卿三条大人的夫人是土佐山内家出身,她便随同服侍……”

“嗯,我去给您拿些水来吧。”

阿幸笑起来。阿龙完全慌了神。“可是阿幸,那位福同家的田鹤小姐为什么要扮成武士的样子来这里呢?”

“不知道。”阿幸开始觉得有点意思了,“一定是福冈先生,不,是您所说的田鹤小姐太仰慕坂本先生,才一路追到了这里。女人独自旅行又太危险,故而着男装。”

“这可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和坂本先生……”说着,阿龙的脸已经红到了耳朵根。或许她本来想正颜厉色地说,龙马是她一个人的,不允许田鹤小姐跟她抢。

看着阿龙的神情,阿幸暗想自己要支持田鹤小姐。

阿龙虽然是个好姑娘,不过正如寺田屋老板娘登势判断的那样,她不太招女子喜欢。

“那么,我去跟那位福冈小三郎先生通报一声,就说您现在要去拜访他。”阿幸本想吓唬吓唬阿龙,谁料阿龙非但没有被吓住,还平静地说道:“好的。拜托了。”

真是个倔强的姑娘,阿幸心想。可是话既已出口,也没有退路了。她走出阿龙的房间,故意加重脚步,一路穿过走廊。这脚步声是阿幸对福冈小三郎这个年轻武士的关照。如果那个年轻武士是女人,而且此刻正在屋里做些女人的动作,这脚步声就是提醒她要有麻烦了。

“请问可以进来吗?我是阿幸。”阿幸拉开了格子门,福冈小三郎端坐在屋里。“是这样,对面的房间里住着一位女眷,也是来找坂本先生的。那位女眷想要见您一面。”

“见我?”小三郎一副吃惊的表情,歪着头,指了指自己。即便在女子阿幸看来,这个动作都十分可爱。“但我不认识她啊。”

“不,那一位说曾经和您见过一面。”

“敢问对方尊姓大名?”

“是寺田屋的阿龙小姐。”

“阿龙小姐。”小三郎嘟囔了一句,脸有些变色,但旋即微笑道:“我记起来了,在京都饭庄明保野亭的门口曾经见到过她。当时,和我同行的坂本先生对我说,她是有名的勤王大夫槽崎将作先生的遗孤,由于家里发生火灾,现在无家可归了。应该是她吧。”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她。”阿幸并不了解阿龙的身世,“我可以带她进来吗?”

“可以。”小三郎痛快地答应了。就在阿幸即将走出房间的时候,他忽然唤了一声:“等等。”

阿幸回头一看,他并不说话,只是不慌不忙、意味深长地微笑着,好久才开口:“阿幸,想必你早已经觉察出来了,我其实是个女人。”

“哪、哪里。”阿幸一下慌了。

“不用替我遮掩了。我是个女人。名叫田鹤。”

见田鹤小姐主动说出真相,阿幸反倒胸口评评乱跳,出了一头汗,不知如何回到了阿龙屋里。

“请您过去。”阿幸声音沙哑地说道,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您说得没错,她说她就是田鹤。”

“她为什么要化装成男人呢?”

“这还是由您亲自去问吧。”

在阿幸的引领下,阿龙来到了田鹤小姐的房间。落座后,她将双手交叉放于膝上,并不俯首施礼。阿幸在一旁为她报上姓名,她只是若无其事地听着。阿幸顿生怒意。

其实阿龙并无恶意,只不过是想让阿幸代自己报上姓名而已。

“阿龙小姐,好久不见了。”田鹤小姐道。

“是的。”说完,阿龙便一直盯着田鹤小姐看,眼睛就像树林里的小野兽一样充满了敌意。过了一会儿,她问道:“我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

“请问吧。”

“田鹤小姐为什么来找坂本先生?”

“哎呀呀。”田鹤小姐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这个嘛,只是想看看他是否安好。”

“仅仅是为了看他是否安好,便千里迢适地赶过来?”

“是的,也是顺道。”

“顺道?”

“我要去遥远的西国。”

“哦。那为什么要扮成男人?”

“简直就像奉行所在问话呢。”田鹤小姐不禁笑起来,“出远门的时候,这副装扮比较方便啊。”

“田鹤小姐,您仰慕坂本先生吗?”

“啊?”田鹤小姐乱了方寸,“正是。可是那又能怎样呢?”

“为什么这样说?”

“阿龙小姐,你不了解土佐的情况,所以就算我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竟然为了这种事……如果我是田鹤小姐,我会把身份地位全部拋开,不顾一切地投入到所爱之人的怀抱里去。”

“真是个有趣的人……”田鹤小姐有些伤脑筋。

“不过,”阿龙用一种半是嫉妒半是羡慕的眼神,热切地望着田鹤小姐,“田鹤小姐打扮成年轻武士真是好看,简直就像故事里的贵公子。”

“是吗?我总担心会被识破,路上一直提心吊胆。不过呢,龙马以前……”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很旧的信。信是龙马所写,教给她扮男装的种种细节。

“所以您就打扮成男人了?”阿龙有些怀疑地看了看信纸,确实是龙马的笔迹,只是墨迹已经陈旧。

“这封信很久了。”她惊叫起来。

田鹤小姐高声笑了。“这可是前年的信了。只怕龙马都已忘记曾经给我写过这么一封信。”

“忘记了?”

“他原本就是一个怪人。这一点呀,和阿龙小姐一样。”她有些尖刻地说道,“龙马虽说看起来深谋远虑,可是也有轻率、鲁莽的地方。”

“是吗?”

打心眼儿里恋慕龙马的阿龙是不会注意到这些的。

“有不拘小节的地方……”

“不拘小节?”他不是那样的人,阿龙心道。

“当然了,奔走天下的志士多少都有些不拘小节,就像屁股后面点了把火。旁人看来很滑稽,又很荒唐。”

“您说的是坂本先生爱船这件事吗?”

“这个算不上,而是他至诚之处。他十九岁的时候,我在船上磷巧遇上他。他在船舱里一整天都不出来,只呆呆地站在阳光曝晒的船尾,一本正经地眺望那些来来往往的船只。他那时极像个孩子。”田鹤小姐的目光中流露出沉浸在回忆中的幸福,但她很快就用微笑掩饰过去,接着说道:“这种赤子之心对于做大事的男人来说很重要。嗯,我说的不是这个,而是他有一些莫名其妙之处。”

“比方说什么地方?”

“他写给我这样一封

信,自己却把写信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您可真是……”阿龙生气了。“只有这些吗?”

“还有,竟然和你这样的女人做出那种事来。”田鹤小姐俯身向前,狠狠瞪了阿龙一眼,脸上浮起足以令人融化的微笑。她或许一直在等着说这句话。

“田鹤小姐!”阿龙一下瞪大了眼睛。就算你是龙马的主家之女,就算你是贵族家的千金小姐,说出这种话来实在无礼。“您这是对我的侮辱,田鹤小姐!”

“怎么?”田鹤小姐仍然意味深长地微笑着。

“我现在想打你。请见谅!”怒火让阿龙浑身发抖。

“我听说了。阿龙小姐跑到大坂找到了拐骗您妹妹的无赖,将那人痛打了一顿,把妹妹抢了回来。有这么一回事吧?”

“让您见笑了。我就是这样的人,生气起来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你的月琴弹得很好吧?”

“算不上很好,喜欢而已。”

“龙马确实是个好色之徒啊。”

或许是穿了男装,田鹤小姐好像变了个人,说起话来肆无忌惮。

“月琴和好色之间有什么联系?”

“阿龙小姐,”田鹤小姐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也弄不明白,为什么龙马会喜欢阿龙你这个弹月琴的姑娘。莫非……”这个姑娘的身体和气味讨男人喜欢,田鹤小姐心道,不过她总算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我要回房去了。要是就这样一直听您说下去,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粗暴的行为来。”阿龙说完,退出房间愤然匆匆离去。

阿幸向田鹤小姐施了个礼,也跟了出去。她立刻觉得应该向自己喜欢的田鹤小姐打个招呼再走,于是又折返回来,拉开格子门。霎时间,她恨不得立刻逃走。田鹤小姐颓然坐在地上,背靠扶几,痩弱的双肩颤抖着,正在哭泣。

阿幸仿佛被钉在了地上,屏住呼吸,两腿发软。田鹤小姐仿佛没有注意到阿幸,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

她的肩膀是那么纤弱。看着那双肩膀在不停颤抖,阿幸终于受不了了。

“田鹤小姐。”她膝行到田鹤身边,握住她的衣袖。

“请不要看我。”田鹤小姐转过脸去。

“坂本先生他……”阿幸说,下面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心头十分复杂,“坂本先生他是个坏人,竟然让田鹤小姐如此伤心。”

田鹤有些吃惊,微微抬起眼睛。“不是这样。龙马或许是坏,不过我哭不是因为这个,我是在恨我自己,因为我对阿龙姑娘说了那样恶毒的话。”

“恨您自己?”

“阿幸,我已经心慌意乱了。请你回去吧。”

“不,我不走。”

“阿幸。”

“不!”

二人相持不下,不知为何,阿幸的心情开始变得奇怪起来,她抱住田鹤小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哭,可只是想哭。

“怎么了?”田鹤小姐慌了,赶紧把手搭在阿幸肩上,轻轻抚摸阿幸后背。没想到阿幸哭得更厉害了。

田鹤十分为难。“是什么让你如此伤心呢?”

“是田鹤小姐……”

“我?”

“田鹤小姐您是好人……所以,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田鹤小姐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你是不是喜欢龙马?哎呀,对了。肯定是这样,是吧?”

“不。”阿幸有些狼狈地抬起头,脸色变得很严肃。田鹤这么一说,似乎真是这样。或许正是因为自己也曾偷偷地喜欢龙马,所以看见田鹤小姐伤心,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悲伤,便哭了起来。

“不对吗?”

“我也不知道。我有时候会是这样,会莫名其妙地哭起来。”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这样哭过。”

“田鹤小姐您是哪一年生的?”

扮成武士的田鹤看起来顶多十七八岁。她的真实年龄是多少呢?阿幸十分好奇。

“我忘了。”田鹤小姐笑了,笑容美艳绝伦。“先不说这个了。海滨有船吗?”

“我们去海滨看坂本先生的军舰吧。”阿幸说。田鹤点了点头。

阿幸走下檐廊,准备好草鞋,悄悄带着田鹤小姐从通往后门的栅门出去了。出得栅门,耳边立刻响起了波涛之声,夜色无边无际。在这一片黑暗中,有黑影不停地晃动。

“那是什么?”田鹤小姐在沙地上停住了脚步。

“是风。”

“风有影子吗?”

“不,是松林在风中摇动呢。”

“是啊。”田鹤小姐茫然笑了。

阿幸提着灯笼,为她照亮脚下的路。

“神户海滨真是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啊。”

“是啊。但胜先生说过,这个小渔村将会变成比长崎还要大的城镇。”

“胜大人这样说吗?那人迷恋西洋,这种话不能信。”田鹤受主人家三条实美的影响,仍然抱有单纯激进的攘夷思想。

“可是。他是坂本先生的老师啊。”

“那人脑子有问题。”田鹤小姐虽然这样说,却在夜色中暗笑。

“可是能够驾驶军舰的浪人,全日本就只有坂本先生一人了吧?”

“真是个怪人啊。”说这话时,田鹤小姐在松树根上绊了一下。阿幸连忙伸手去扶她。田鹤小姐一边抓着阿幸的手,一边嘟囔着:“这种地方真的能建起城镇来吗?”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请问。”

“田鹤小姐说要去遥远的西国,您到底要去哪里呢?”

“长州。”她直言不讳地回答,又小声说了句:“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长州?”阿幸恐惧地说。现在这种形势,不是去送死吗?

长州已经发生了巨变。四国舰队已经炮轰了马关海峡沿岸所有炮台,不仅如此,幕府还把大坂城作为讨伐长州的大本营,率领三十多个藩的大名准备沿山阳道西下。长州藩内也已经发生政变,佐幕派执掌了藩政,勤王派已经没落。田鹤小姐的主人三条实美等五位攘夷派公卿虽然仍旧住在长州藩,照目前的形势来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藩内的佐幕派驱逐出来。田鹤小姐扮成男装西下,正是为了三条卿。

她们穿过松林,大海在夜色中浮现。

“啊,有灯。”田鹤小姐叫了一声,海面果然浮出几点光亮。

那是观光号,龙马就在上面。它沉甸甸地停在海面上,灯光倒映水面。

“坂本先生就在那艘船上。”说着,阿幸从沙丘上走下来。

“我们就坐在这里吧。”田鹤小姐坐了下来。“不知道龙马在船上做什么呢。”阿幸歪着头,说道:“应该是在读书吧。”

“我看未必,他不喜欢读书。”

“可是他来到神户学堂后,只要一有时间就会读书。”

“可是,他识字吗?”

“太过分了。”阿幸笑了,“田鹤小姐只要一说起坂本先生,就会不由自主地把他当孩子看待呢。”

“他本就是那样的人啊。”田鹤小姐大声笑起来,“只有剑术很高明,都说他是土佐的宫本武藏。要说长处就只有这一个。”

“呵呵……”阿幸并没有把田鹤小姐的话当真。

“小的时候,他爱哭,不喜读书,在城里被人当成笨蛋。但自从他学了剑术,剑法突飞猛进。十八岁时在城里的日根野武馆拿到了证书,还作了一首奇怪的诗。”

“诗?”阿幸吃了一惊。

“嗯,作了首诗,一首很蹩脚的诗。大意是,别人都说我是傻子,只有我知道自己的志向。”

“哎呀。”阿幸扭着身子笑起来。

“那个傻子现在就在军舰上。”田鹤小姐咯咯大笑。笑毕,她盯着阿幸说:

“我是不是太不像话了?”

“不,阿幸特别特别喜欢……一定是……”

“一定是什么?”

“您一定是深深地爱着坂本先生。”

“不要在奇怪的时候说些奇怪的话。”田鹤小姐用手指点了点阿幸的脸蛋,说道,“如果我再也见不到船上的那个人了,麻烦你将来把信亲手交给他,好吗?”

此时的龙马的确正在海上。他做梦也想不到田鹤小姐和阿龙都到了神户村,只是他已经不会再回神户村的学堂了。

正午时分,船经过了大物浦,到达大坂天保山湾时,日头仍然高悬空中。一旦尝过了乘坐西洋船的滋味,就不愿再在陆上赶路了。

“太感谢了。”龙马挨个儿抓着幕府海军的士官,热情地跟他们道别。小艇已经放到水上,龙马仍旧不肯离开甲板,挨个儿拍着士官的肩膀。

幕府海军很是困惑。他们一开始认为这个身材伟岸的浪人来历不明,害怕地防备着他,结果不多久便觉得他只是个怪人。可是渐渐熟悉之后,他们又断定此人只不过是个对船极度痴迷的乡下人。在这些筑地军舰练习所出身的海军士官眼中,龙马竟如此粗俗不堪。首先,这个浪人不懂荷兰语,这可是作为一名海军所应具备的最起码教养。如果这人是学堂负责人,胜的学堂看来也不怎么样。

龙马坐上了小艇。小艇离开的那一刻,他伸手砰砰地拍了拍观光号船腹,笑道:“哈哈哈,别过了别过了。”他大喊着,泪如泉涌,看上去十分可笑。甲板上的幕府海军士官们都不由得笑了。

“坂本,你好像在和村里的姑娘告别啊。”甲板上的一个士官嘲笑他说。

“姑娘……”龙马似乎对这个词颇为中意。他用一种滑稽的姿势沉思了一会儿,将小艇划到船尾螺旋桨附近,打好方向舵,说道:“这个荷兰出身的姑娘屁股后面可没什么礼貌,要是全速前进就会一个劲儿地往右晃。”这是龙马一路照看过来的观光号的老毛病。

“注意舵!”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力划着小艇围着船转了一圈。“涂料也开始脱落了。神户学堂没什么钱,你们有钱,请重新刷漆以后再用。涂料脱落,船的寿命会缩短。”

甲板上的年轻士官轻薄地笑作一团。“坂本,这可是将军家的军舰,不用你说我们也会用心照料。”

“很好,你们要是不好好照料……现在暂时交给你们保管。”

“保管?”

“等世道变成朝廷的天下,我会来重新接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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