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龙马在马关承诺桂小五郎之后,就奔走忙碌了起来。

在马关与桂别过,他立刻拜托长州藩的信使给长崎龟山商社的同志们送去了一封急报。“请购入一艘军舰。”事情的详细经过也写在信中。接下来,龙马写信给萨摩藩家老小松带刀,详细讲了事情经过,将诸事拜托于他。

龙马很快就得到了回复,两方面都声称配合。龙马不禁拍手,立刻向寄住的白石家借了匹马,往山口狂奔去寻桂小五郎。

中冈也骑马跟上龙马。他一边飞奔,一边思绪万千。何谓维新回天之业?和同志们高谈阔论,在京都以天诛之名惩罚佐幕派,操纵公卿,与新选组战斗,参加天诛组的义举,在蛤御门与幕府军对抗。中冈以为这些就是维新回天之业。他和土佐浪人们从血肉横飞的战场一路冲杀过来,一直作此想。然而,龙马的做法不同。即便都是提倡萨长联盟,龙马却不提什么主义,而是用利益诱之。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极端现实。

“龙马,我明白了。”他策马与龙马并驾齐驱,突然说道。

“明白什么了?”

“你的做法。我考虑萨长联盟时,觉得同是尊王的两个藩却互相仇视,是不应当的,既然想法一致就应该联合起来。我原本想因此让双方握手言和。”

然而龙马则是从利害入手。他仔细研究了萨长的实际情况,认为即便是水火不相容,也应该有某些利益上的契合点。比如购买武器一事,长州乐意,对萨摩来说无关痛痒。于是先从此处建立起联系。这种做法,中冈等志士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只要有高尚的操守,就算用商人的做法也没关系。倒不如说推动世界的不是思想,而是经济。”龙马用土佐话说。

不一会儿,二人到了山口的藩厅,见到桂。“能否找一个明白事理的人,立刻派他前往长崎?”龙马说。

虽说要在长崎买军舰,可是要买一艘价值多少、什么样的军舰,是身在长州的龙马没法把握的。龟山商社的同志们和萨摩藩家老小松带刀应该会酌情办理一切事宜。可是,实际的买主是长州。所以理所当然,长州藩必须派一人过去。

在山口郊外汤田温泉的客栈里,龙马对桂说:“此次万万不可用那种顽固无能之辈。”

龙马希望派一个灵活的人过去。如果是那种满口尊王攘夷,被对萨摩的仇恨冲昏了头脑之人,绝对办不成买军舰这笔大买卖。而且到了当地,肯定只会和萨摩人吵个不休。

“正好有合适人选。”桂道。

第二天一早,他带来两个年轻人。

怎么生得像朝鲜人?龙马见那二人高高的颧骨,眼角向上吊起,顿生疑窦。

“这位是井上闻多,那位是伊藤俊辅。”桂介绍说,接着指着龙马道,“这位便是土州的坂本先生。”

龙马有些难为情。

井上闻多与龙马同岁,出身于上士家中。伊藤俊辅却是下士出身。他本生于农家,年少时在武士府上跑腿,偶然被邻家的吉田稔麿看中,十分喜爱,将他带到吉田松阴门下。

“俊辅有斡旋之才。”松阴曾赞扬过他。松阴惋惜他身份低下,便让他给武士来原良藏做家臣。来原去世后,桂收留了他。当然,这是为了让俊辅在藩内获得发言权,并无家臣之实。

俊辅作为志士,初出茅庐时,曾跟在别人身后协助暗杀,或是火烧洋行,做过一些糊涂事。后来他作为藩府的秘密留学生,扮成苦力远渡英国。同行之人便是井上闻多。没多久,马关海战爆发,他们回到长州藩,成了藩内为数不多的几个洋务通。

“拜托二位了。”龙马写了两封荐书,一封给龟山商社的同志们,另一封给长崎的小松带刀,交到二人手中,道:“如果有人知道你们是长州人,二位会有性命之虞。去了长崎,你们就住在萨摩府,行事作风都扮作萨摩人。”

炎夏一天天临近。

龙马在长州山口对桂等人交代妥当,十日后,他已经快步走在炎炎烈日之下的伏见大道上,向着京都进发了。

寝待藤兵卫迈开小短腿,碎步疾行,跟在龙马身后。他的身后是中冈慎太郎。

“爷,听说京都是浪人的地狱啊。”

“哦。”

途中,他们过了几个关卡。会津藩、桑名藩、大垣藩、新选组、见回组等已经奉了幕府之命,正严防长州人和长州派浪人潜入。

每当遇到盘查,龙马和中冈都会诈称是萨摩藩士。无论在哪个关卡,二人这样说时都面不改色。不管对方问什么,他们都拼命摇头,一律用语速很快的萨摩方言回答:“不知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刚从萨摩出来,什么都不知道。”刚出藩的萨摩人的确有许多听不懂外边的人说话。

“乡巴佬。”哨兵们通常都会嘟囔一句,然后放他们通过。而且,现在萨摩与幕府联手,还支配着京都政界,所以即便他们觉得可疑,却也害怕惹上麻烦,最终还是会放行。

二人顺利抵达锦小路的萨摩藩府。

西乡隆盛不在府中,说是到三本木与会津藩的人会谈去了,傍晚时分回来。

二人受到盛情款待。府里简直就像迎接贵人一般,专门为他们配了一名茶人,准备沐浴,奉上酒肴,无不毕恭毕敬。

有一个叫高崎佐太郎的年轻人,负责在京都接待诸藩来客,他对龙马和中冈道:“想必二位先生已经有所耳闻,幕府此番有着怎样的想法。”他开始讲述最近幕府的形势。幕府这次再度讨伐长州,势必要将长州置于死地。

“击垮长州之后呢?”

“据说将会把长州归幕府直接管辖,再把长州收益充作海军费用。这是小栗上野介的提议,他最近在幕阁中炙手可热。”

幕府似乎将自身的兴亡全都寄托在此次长州征伐上了。幕府已经决定在消灭长州以后,将长州藩的勤王党和中冈等亡命长州的浪人全部处死,并将大宰府的三条实美等五位流亡公卿流放八丈岛。

“我藩已有对策。想必您已经知道了。我藩认为,幕府再次讨伐长州完全是为了一己之利的不义之战,我们坚决不响应,不派兵……”

“冒昧地问一句,”龙马道,“听说贵藩今年稻谷收成不好。”

“什么?”

萨摩今年的确稻谷歉收。萨摩本就不怎么出产大米,白薯、稗子和谷子是主食。即便地位很高的武士家里,一日三餐也离不开白薯。

现在却有一件伤脑筋的事。萨藩为了顺应时势的巨变,以护卫京都为名,从藩中调集了大量藩兵入京。他们在京都还会吃白薯吗?龙马思考的是这个问题。

断然不会,他心想。各藩的武士平日里便已在背后讥笑萨摩人是“白薯武士”,若是在繁华京都还吃白薯,不仅事关萨摩藩的人气,而且作为称霸京都政界之雄藩的威望也荡然无存。

可是没有大米。当然,只要肯花钱,从大坂和大津的米商那里想买多少就能买多少。不过,要让精明的萨摩藩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藩兵吃着昂贵的大米,可真是一件令他们痛苦的事。

“其实,有便宜的大米。”龙马说。真不知道他到底是勤王志士还是精明商人。

“哦?这可真是个诱人的消息啊!”高崎佐太郎向前探了探身子。他是萨摩数一数二的诗人,后来当上了宫中御歌所寄人,成为与明治帝对诗之人。不过,年轻的他对理财也多少有些兴趣。

“哪里有便宜的大米?”

“这个嘛,现在还不知道。”龙马故意含糊其辞。其实龙马想到的是长州的大米。长州盛产大米,虽说藩主名义上领俸三十六万九千石,可是经过两百多年的开垦,财富早已超过了百万石。龙马打算说服长州,分一些大米给萨摩藩的京都驻军作为军粮。

如果这件事得以实现,龙马心想,这些大米将有重要意义。因为萨摩在京都驻扎大军的最重要目的,便是牵制幕府,阻止二度征讨长州。对长州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作为谢礼,长州应将大米运送上京充当萨摩军粮。长州人恨萨摩人的情绪或许会因为大米而弱化。

龙马不会去讲什么勤王的大道理,而是想通过这种途径一步一步将萨长联手讨幕这个伟大的构想变为现实。

黄昏时,西乡回府。“啊呀,坂本君来了!还有中冈君!”西乡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汗水,径直走进屋来。“我没去马关,实在对不住二位。我向二位致歉了。看来,两位大媒人是为了向鄙人兴师问罪才追到此处的?”

“说媒这种事,”龙马道,“目前不做了。”

“不做了?你这媒人已经不愿意和西乡我打交道了?”西乡说完,眼中顿时流露出愧色,脸颊也因为血气上涌而变得通红。他与中冈约好在马关和桂相见,可是走到佐贺关时却改了主意。这确有其事。西乡以为龙马因为自己的食言动怒了。

我把他惹怒了,确实是我不对。这样一想,西乡竟然像孩童般羞红了脸,慌张起来。

真让人看不透。龙马观察着西乡。有趣的是,这个孩童般的西乡,却也在面不改色地运用权谋在人前上演一幕幕大戏。他有着深远的智谋与孩童的天真。西乡的魅力,就在于这样两种完全相反的性格极其自然地共存于一身,并且这两副面孔不断地交错出现,发出璀燦的光芒。正因为如此,才会产生这样一种奇特的现象:比起藩主,萨南的健儿们更愿为西乡舍弃性命。

“不不。”在西乡那孩子般的纯真面前,就连龙马也有些狼狈,“我并没有那么说。只不过我意识到要做此事还为时过早。我的意思是暂时将说亲这件事放一放,下一步要做的是努力想办法让双方产生非结合不可的心情。”

“啊,总算放心了。”西乡笑了,转身对一旁的吉井幸辅、中村半次郎道,“有什么吃的吗?”

二人忙去问藩府里负责膳食的官员,回来说只有鱼干之类的干货了。不一会儿,佣人从厨房将食物端了过来。

“为何在佐贺关改了主意?”龙马问道。

西乡笑了笑,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了:“无论哪个藩,都有执迷不悟、顽固守旧的佐幕派。”

也就是说,西乡最终没能得到岛津久光等藩内权族贵胄的认同。和长州这个敌人联手,在常识看来是不可想象的。如果西乡擅自跑去握手言和,便成了独断专行的光杆司令。

“您的意思我明白,不过还有一件事。”龙马一一道来,“长州藩要在长崎釆购军舰枪炮,我希望能够以萨摩藩的名义购买。关于这件事,我已经拜托正在长崎办事的贵藩家老小松带刀大人帮忙办理,长州应该也已经派出了井上闻多和伊藤俊辅赶赴长崎负责釆购事宜。”龙马分明先斩后奏,现在又来征求西乡的同意。

“当然没问题。萨摩藩的名头早已借给了你的龟山商社。不管你用这个名义做什么,萨摩藩绝不会有人抱怨。”

长州藩密使井上闻多、伊藤俊辅于七月十六从长州马关出发。他们乘坐木船渡海抵达九州。

同志说这二人就像供奉在神前的一对酒壶,无论去哪里都是结伴而行,在喜好女色这一点上也臭味相投。二人身上都有那种恰到好处的幽默与勇敢。

在船上,伊藤道:

“喂,闻多。不管多热,可都不能摘掉草笠啊!”

“我明白。”井上闻多答道。他的脸上,从右侧脸颊到嘴唇有一道又粗又深的伤痕。要是在途中露出这张脸,客栈里的人肯定会怀疑他的身份。不仅脸上有伤痕,若是露出上半身,可以看见满身的刀伤。这些伤痕还有一番来历。

元治元年九月二十五晚戌时刚过,井上退出藩厅后,便朝自己在山口郊外汤田的家走去。走到袖解桥时,忽然从黑暗中窜出几名武士,问道:“来人可是闻多先生?”

“正是。”他回答道。

话音刚落,其中一人立刻从背后抱住他,其余几人举起白刃,照着闻多就是一通乱砍。第一刀砍在了背上,幸运的是闻多的长刀恰巧在背上,挡住了那一刀。虽然被砍得鲜血喷涌,总算没伤到要害。就在闻多挣扎着要站起来时,后脑勺又重重挨了一刀,接着脸也被砍了,同时有一刀横扫过他的双脚,腹部也被切了个大口子。说来真是上天眷顾,闻多的怀里恰巧揣着一面铜镜,刀刃砍在了铜镜上,没有要了他的命。这面镜子乃是京都一家名松仪的杂货店所制,装在用葛布兰式织锦做成的颇为华丽的刺绣袋中。它是闻多以前的相好一京都祇园一位叫君尾的艺伎送给他的礼物。

后来,附近的农夫将他抬回了家,农夫家人连忙找来了两个大夫,可是大夫却束手无策。恰巧此时有个叫所郁太郎的美浓浪人前来拜访,见此情形,道:“虽然没什么把握,我来试着替他缝合吧。”他花了两个时辰,足足缝了五十针,又看护了闻多好几天。

对闻多下手的是藩内的佐幕派,然而

最终也没查出其姓甚名谁。

事后不久,闻多又被激进攘夷派给盯上了。这次他化装成旅行者逃到了别府,投靠了当地一个叫滩龟的无赖头头。因为这一身伤疤,他在那群人里很是吃得开。闻多对混迹在一处的赌棍们信口胡诌道:“我和别人的老婆私通,才弄成这副样子。”不管怎样,他算是个命硬之人。

二人在大宰府前停住了脚步。

这两个乐观的长州人之所以顺路拜访筑前大宰府,是因为这里有土佐浪人。

他们拜见了三条实美,将此去长崎要办的秘事和盘托出。

“我们一直在等这一天。”三条和随行武士们说道。原来他们早已知晓了其中详情。“长州以萨摩的名义购买军舰枪炮这件事,坂本龙马已经详细与我们说过了。”

土州人楠本文吉主动请缨,带领二人去拜访长崎的龟山商社。

土方楠左卫门也对他们十分关照,嘱咐道:“在路上若是用长州人的身份行走将会很危险,最好扮成萨摩藩士上路。”

此时萨摩藩的篠崎彦十郎与涩谷彦助恰巧在大宰府,土方就此事征得了二人的同意,让闻多和伊藤以他们的身份上路。

十九日,他们从大宰府出发。二十一日,潜入长崎。进入长崎以后,他们即刻赶赴龙马的同志组成的龟山商社所在地龟山。

“俊辅啊。”在爬石阶时,井上闻多小声道,“听说长崎的妓女又漂亮又便宜。真想快快见识一下。”

“小心伤疤会疼。”

“傻子。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东西,不但不会疼,还是治疗良药呢!”

“闻多,我劝你还是收敛一点。”伊藤俊辅道,“我们这次来不是为了寻欢作乐,是来买军舰的。”

“我知道。”

说话间,二人已到了龟山商社。眼前是一座矮小的房子。其穷酸相令二人惊愕不已。坂本龙马一口一个龟山商社,还以为是个多了不起的公馆,原来就是这间小屋啊!

二人走了进去。他们被带到里面一间六叠大小的屋子,龙马的属下陆陆续续走进来,挨个儿同他们打招呼。

其中一人道:“在下土州人近藤长次郎。”

此人聪明外露,想必是个头脑机敏、能力出众的人。龙马平时称呼他“馒头君”。

卖馒头的精通兰学,还多少会一些英语。龙马看中了这一点,在马关寄来的信中指示道:“长州釆购军舰一事务必交由馒头君负责。”

于是,此时这位馒头君开口道:“二位在长崎的这段日子,将由鄙人照看。”他接着说,“先去住处看看吧,从今晚起二位将住在那里。”

“我们住在哪里?”闻多和俊辅问道。

“萨州府。”馒头君一本正经地答道。

这馒头君也有一番来历。

在高知城里,龙马家屋后流淌着一条水道,这一带因此得名水道町。水道町有一家叫大黑屋的馒头店,长次郎便生在这家。他还是少年时,便挎着装满馒头的木箱沿街叫卖,所以这条街上的人都叫他“馒头店家的长次郎”。乙女极爱吃馒头,听到叫卖声总会嚷嚷:“啊,长次郎来了,长次郎来了。”打发龙马的乳母阿丫婆去买馒头。

后来,长次郎不再卖馒头,开始学习知识和绘画。绘画师从河田小龙,服便从小龙那里了解了许多外国的情况,并且在小龙的私塾里结识了完成剑道修行后从江户归来的龙马。其后,他当上了上士由比猪内的侍从,来到江户。在江户,他跟随安积艮斋学习汉学,向手冢玄海学习洋学,并且向高岛秋帆学习炮术。

他的卓越才能令土佐人惊叹不已。为了让他继续学习,允许他称姓带刀,并准许他雇用两名仆从,俸禄由藩内负责发放,此外,每年还赐予他十两金,并终生享用。在土佐这个以等级严明而著称的藩地,一介商家之子能够凭借学问享受武士待遇,实属罕见。

龙马在江户修学时,长次郎脱藩前来投奔。龙马便将他介绍给胜做了学生,并且让他学习航海术。后来,他便跟随龙马来到了长崎。在长崎,他用的是上杉宋次郎这个化名。

长次郎严谨,总是板着一张脸。由于他的上进心过强,多少有些自私自利,所以和同志们相处得不算太好。

长次郎带着井上闻多和伊藤俊辅二人来到长崎的萨摩府,安排二人藏身于此,还将他们引见给了当时恰巧要乘坐藩船海门号回藩的家老小松带刀。

萨摩人盛情款待他们。

酒酣兴浓之时,长次郎道:“二位,鄙人有个提议。”

“说来听听。”井上闻多道。

长次郎微微向前探身,道:“釆购军舰和枪炮这等小事,我一人便可办妥。所以,还请二位能留一位在长崎,另一位随小松大人前往萨摩。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去萨摩?”

长州人没有得到本藩允许,便擅自跑到视如仇敌的萨摩藩去,此事恐怕大为不妥。

“请一定试试。只要在萨州多走走看看,多认识一些萨摩人,仇恨自然会消融,感情自然会融洽。为此请务必去一趟萨摩。”长次郎颇为执著地劝说。小松带刀也向二人建议说:“此乃良策。请二位一定去我藩看看。”

俊辅忽然抢先大声说:“我留在长崎,闻多去萨摩。”

闻多暗叫糟糕,狠狠地瞪着俊辅。长崎有妓馆,萨摩没有。俊辅这厮恐怕是想独自享福。

第二天,长次郎一行人出去釆购军舰。

“我们去哪里买?”俊辅问长次郎。

“大浦海岸。”长次郎有些得意地说道。大浦海岸矗立着许多洋人的商行。“我们要去找一个叫托马斯·布莱克·古拉巴的英国商人。我已经在大浦最大的商行与他商量过此事。今天早上,我们商社已经派高松太郎等人过去了,他们现在已经在商行里等着我们。”

“让您费心了。”闻多道了声扰。

他们来到海岸。闻多不禁感叹,来到此处果然像到了西洋一般。一幢幢两三层的木楼错落有致地排列着,北部便是港口码头。

他们经过一家商行时,长次郎介绍说:“这是哈特曼商行,我们同它也有往来。”

不一刻,众人来到了英国人古拉巴的商行门前,龟山商社的高松太郎已经在门口等候,将长次郎一行人领了进去。

古拉巴已等候多时。他将长次郎等人带进里间的私室,招待十分热情。

交谈还算顺畅。闻多和俊辅曾经在伦敦短暂逗留,长次郎会说几句英语,古拉巴也能听懂日本话。

“这笔买卖我接下了。”古拉巴最后说道,“做生意乃是敝人的本行。”

接下来谈得很顺利。长次郎巧舌如簧,闻多和俊辅开始同古拉巴商定价格。

“枪每支五两。”古拉巴道。

长次郎立刻用英文大喊起来:“不,不,我们不要这种便宜货。你说的是盖贝尔步枪吧?”

盖贝尔步枪的点火用的是打火石。扣动扳机后,便会擦出火苗,点燃枪膛里的火药,射出子弹。这种枪要从枪口将子弹装填进去,因此很浪费时间,而且命中率极低。幕府的西式装备军使用的主要就是这种步枪。

“盖贝尔步枪一支五两,这个价格很便宜啊!”闻多小声说道。

长次郎摆摆手,“现在这种枪在全世界都这么便宜。但若用盖贝尔枪,长州怕是赢不了幕府的。”

长次郎知道,欧美已经出现了米涅步枪。这种枪可以说是步枪史上的革命,乃后装式步枪,而且火药筒直接装在子弹上,扣动扳机后带动击针撞击雷管,雷管爆炸使子弹飞出。很准,而且操作简单,盖贝尔枪打一枪所用的时间,米涅步枪可以发射十枪。如果给军队装备上这种步枪,长州兵一人抵得过十个幕府兵。

“有米涅步枪吗?”长次郎问古拉巴。

“有。可以从上海订购。”

“什么价钱?”

“十八两一支。”古拉巴答道。

果不其然。此枪比盖贝尔步枪贵出好几倍。不过,所谓一分钱一分货。“十八两太贵了。便宜点。”长次郎开始讨价还价了。但是,闻多和俊辅却阻止了他:“武士买东西无需讲价。如果是正当的价格,就成交了。”

经过一番商谈,最终定下来购买四千三百支米涅步枪,共费七万七千四百两。

长次郎趁势向闻多和俊辅建议道:“索性再买上三千支盖贝尔枪,反正很便宜。”

“您刚才还说盖贝尔枪派不上用场。”

“不,就看怎么用了。作战时,让先锋手持盖贝尔步枪,一齐向敌人射击,等敌人被吓得魂飞魄散,再冲上来用米浬步枪。总之,如何用很重要。”

不愧曾向高岛秋帆学习过西洋炮术,长次郎连这些细节都一清二楚。于是,又买下了三千支盖贝尔步枪,接下来开始交涉购买军舰一事。

“我为长州诸位准备了上好的军舰。请允许我展示给各位。”说完,古拉巴起身离席,走向安置在屋内的保险柜。

“那艘军舰不是在长崎港吗?”伊藤操着半生不熟的英语问道。

“不,现正停泊在上海。”古拉巴用日语回答。或许是因为娶了日本艺伎阿鹤为妻,他的话颇为流畅。

“我明白。”伊藤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一旁的井上闻多暗中拽了拽伊藤的袖子,提醒他别说英语了。

“就是这个。”古拉巴将印有军舰照片的商品介绍摊开在桌案上。

“上杉先生。”井上闻多回头看看近藤长次郎,用眼神向他示意,意思是,他们对军舰一窍不通,请他来鉴定。

这是一艘木质蒸汽船,船身有四十五六米长,算不上是很大的军舰。船籍英国,名联合号。

是艘老式船,长次郎心想。近一两年来,列强的军舰基本上都换成了铁船,木船逐渐被淘汰。所以这些船在卸下火炮后便被拿出来贩卖。幕府海军的军舰同样全是木船。与幕府作战,这种军舰足矣。长次郎暗自思忖。幕府军已经逼近大坂。对长州来说,当务之急是要有一艘像样的军舰。

“下水多长时间了?”长次郎问道。

“七年。”古拉巴答道。对于蒸汽船,船龄七年意味着已经老朽不堪,锅炉很容易损坏。“也就能再用个两三年吧。”古拉巴在这一点上倒是颇为诚实。

井上闻多、伊藤俊辅问道:“还有合适的军舰吗?”

古拉巴答:“在英国倒是有。”

这样一来返航所用的时间太长。长州恨不得立刻拿到手。

“就要它了。”二人说。接下来谈价格。最终,以装上火炮后三万九千两的价格谈妥。

价钱如此便宜。如果开这艘船打败了幕府,恐怕再也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交易了。

生意总算是谈完了,只是实物不在长崎,步枪和军舰都在上海。古拉巴将前往上海把货运回来,在长崎交给长州。其间,伊藤俊辅独自在长崎等待。井上闻多将乘坐萨摩藩蒸汽轮船远赴萨州。

当天晚上,井上、伊藤和长次郎三人住在山坡上古拉巴新建的府第中。

夜深了,三人在古拉巴的陪同下悄悄走出了大浦海岸的商行。为免被幕吏怀疑,长次郎预备了三个萨摩藩的灯笼,让两个长州人也提在手里。三位壮士和一个英国人在曲折迂回的狭窄山路上攀登。

天下之大,竟无人知晓我等四人的密谋。长次郎热血沸腾,激动不已。幕府军一旦向长州藩发动进攻,刚才买下的四千三百支新式步枪和三千支盖贝尔步枪将会大展神威,将幕府军杀个片甲不留。一旦吃了败仗,幕府自会倒台。他曾经听龙马这样说过。

长次郎缓慢地走在坡道上,只觉如做梦一般。

“在京都,”伊藤俊辅开口了,“新选组和见回组像疯狗一般咆哮。京都成了讨幕志士的地狱。”

“正是。”长次郎点点头,“有许多土州人也牺牲了。”盯着灯笼那摇曳的烛火,他接着说:“但幕府尽是一帮蠢材。不管他们在京都杀多少人,局势终归会变。长崎就要发生大变了。”

“长崎?”

“正是。就在刚才,我们改变了历史。二位,对日本而言,今晚将会是难忘的一夜。”

长次郎抬头仰望星空。稻佐山上空的星河,闪烁着璀燦的光芒。

一行人来到了古拉巴府。

府门前有一棵高大的卧藤松。这棵参天松树从街市上便可远远望到,百姓都管这里叫做“横松异人府”。屋子是一座西洋风的平房,只有屋檐铺上了日本的黑瓦。据说这是古拉巴亲自设计,请日本工匠建造的。

三人被带到客厅。客厅有八叠大,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港口的灯光。

古拉巴的夫人阿鹤亲自端来酒菜。将下人支开应该是因为他们是秘密客人的缘故。阿鹤用长崎话叫古拉巴“孩子他爹”,让人听来

,不觉有些滑稽。

为长州购军舰枪炮一事,近藤长次郎出力不小。伊藤俊辅给桂小五郎写过好几封书信,每次都在信中夸赞近藤长次郎劳苦功高。“上杉君此次亦是大为费心。”

身在京都的龙马也从龟山商社寄来的信中对谈判的情况了如指掌。信件委托给往来于濑户内海的萨摩藩蒸汽船。从长崎寄往京都的信,顺利的话八日左右就可到达。

世道真是方便了。龙马深切体会到机器文明带来的恩惠。不仅是书信,人往返也快了。如此事物的节奏一旦变快,时势说不定也会很快成熟。如果交通状况还像几年前那样,幕府和各藩的要人们仍旧慢吞吞地徒步行走于东海道,幕府的寿命或许还会维持一阵子。

龙马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西乡。“幕府的寿命长不过两年。如此一来,须得以一泻千里之势将其推翻,否则反而会陷入混乱,引发意想不到的后患。”

西乡觉得龙马这种超前的想法甚是有趣,道:“不管怎样,你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志士啊。”

收到长崎长次郎第三封书信的那个傍晚,龙马离开了京都,去往伏见。

当他走进码头客栈寺田屋时,登势和阿龙一见到他便问道:“这次要住几天?”

“待不了多久。明天就搭乘淀川的河船去大坂,然后去长州。”

深夜,吃过宵夜,喝了两三杯酒,龙马便把酒杯扣在案上,发话道:“我要歇息了。把被褥拿来。”

阿龙下楼方便去了,屋里只剩下登势一人。

“是。”登势刚要起身,忽然说,“阿龙姑娘似乎找到了个好人呢。”她瞧了瞧龙马的脸。

“好人,是指这个吗?”龙马竖起了一根手指。

“没错。因为您太久不理她了,才会变成这样一。毕竟那个孩子实在太漂亮了,我们这儿的常客,还有这条街上的男人们都喜欢得不得了呢。”

“所以就有了相好的?”龙马嘿嘿笑起来。

登势有些厌烦了。她想知道龙马对阿龙的感情到底有多深,才故作此说,想要引起他的注意。“坂本先生,你到底作何打算?”

“这得视情形而定。”

“视情形而定是指什么?”登势歪着头,不依不饶地追问道,“也就是说,根据事情发展的情形,也有可能娶她做妻子?”

“嗯,算是这么回事。”

“您原本是不打算娶妻成家的吧。如今莫非改变了初衷?”

“我的想法没有变。怎能带着老婆跑天下呢?”

“有何不可?”

“对呀!”龙马露出感到新鲜的表情。“这个办法兴许不错。”真是个绝妙的主意,他暗想。如果带着老婆上路,或许可以轻松混过幕吏的耳目。

“请您认真点!”

“我很认真。”龙马说完,忍不住问道,“先不说这个了。刚才你说阿龙找到了个好人,这是怎么回事?”

“您果然还是介意。”登势笑了。

“当然会介意。不介章的男人怎是男人?”

“那是骗您的。”

“骗我?好没意思。”说着,龙马将小指伸进鼻孔,挖出一团东西,说,“老板娘,这是从坂本龙马身上取出来的东西。”说完抓过登势的右手,想要放在上面。

“讨厌,脏兮兮的。”

登势想要缩回手来,可是龙马紧紧握住不放。不经意间,二人你推我搡、拉拉扯扯起来。

正在此时,传来格子门吱嘎作响的声音。两人扭头一看,阿龙正站在门口。“发生了什么事?”阿龙表情十分僵硬。

登势连忙解释了一番。

“原来如此。”阿龙在走廊里坐了下来,然而僵硬的表情并没有缓和。看到阿龙这副样子,登势那天生的倔脾气又发作了。

“你这样怎么行?”她反倒斥责起阿龙来,“阿龙姑娘,你要是接受不了坂本先生身上的怪习气,就做不成这个怪人的媳妇。别看他已经这么大了,可有时却像个孩子一样荒唐。”

“可是……”

“没错,刚才是我不对。怎么看都像是纠缠在一起。”登势扭头转向龙马,说:

“接着说说刚才的事。”

“什么事?”

“何时娶阿龙姑娘。”

“老板娘,我看你也有些不对劲。”龙马翻过扣在桌上的酒杯,给自己倒上酒。“为什么这么说?”

“像我这种男人,你问了也是白费力气。”

“可是,娶不娶她,不是要由坂本先生您来决定吗?”

“我是靠不住的。”

“一点儿不错。”登势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阿龙也笑了,“您这个人真是让人伤脑筋。说话从没个准。”

“正是正是。”龙马口中的酒喷了出来,他自己也感到好笑。“就算我被迫娶了媳妇,可是连个住处也没有。”

“您不是说过在长崎龟山租了房子吗?”

“可是,那所房子是兄弟们的宿舍。那三间屋子里胡乱挤着十几个无所事事的大男人。”

“这可不行啊!”登势有些恍惚地看着龙马,“照这个样子下去,我得一直替你照顾阿龙了。当然,她是我的养女,我自然希望她一直留在我身边。可是,姑娘家还有年龄问题。”

“说得太对了。”

“您说的这是什么话!”登势真想照着龙马的脸狠狠掐上一把。

“登势,我正在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不知最终能否成功。如果成功了,幕府便会倒台;如果失败了,日本将会亡国。”

“不就是让长州和萨州联手之事吗?”

“啊?”这下轮到龙马大吃一惊了。“你怎么会知道?”他仰起脸,瞪大了眼。“我可是寺田屋的登势。您认为我这个老板娘竟然迟钝到连这种事都觉察不出来吗?”

或许真是她的直觉,龙马心想。萨长土三州的勤王志士,常来寺田屋投宿。大家多多少少都受到过老板娘的照顾。文久二年的寺田屋事变中,那场血腥的战斗结束后,登势曾手拿念珠,默默地擦拭血迹。她是这样一个女人,对时势敏感,倒也自然。

“在这场大戏中,只有坂本先生您扮演的角色最如鱼得水,是个名角儿。不管别人怎么说,我登势绝对敢拍着胸脯这样讲。”

“如果此事成功了,”龙马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我就娶阿龙。”

若是失败了,别说娶媳妇,在幕府军如怒涛般的攻势下,龙马恐怕只能落得个惨死荒野的下场了。

“如果萨长联盟能够成功……”登势不禁向前挪了挪膝盖,龙马用手势阻止了她。“啊呀,小点声!会被邻居听到。”

“不会听见的。这里是二楼,而且左邻右舍早就已经入睡了。”

“屋檐下有幕府的密探在转悠。”龙马吓唬登势。

登势不由得一惊,站起身来,将格子门拉开一道小缝,俯视街道良久。北边远远传来犬吠声。

“没事。”登势重新坐好,再次确认道,“如果萨长联盟成功,您就会娶阿龙姑娘吗?”

“就这样定下来。到时我会带着阿龙小姐去长崎。”

“我想去长崎学弹月琴。”

阿龙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登势皱起了眉,不过龙马就喜欢阿龙这种出其不意的个性,她也没办法。

“您说的萨长联盟是在什么时候?”阿龙问道。

“这怎么行呢?”登势小声道,“这种话可不能随随便便挂在嘴上。如果被人听到了,奉行所的官爷就会找上门来,阿龙姑娘的细脖子可就会立刻被拧断。”

“我才不害怕什么奉行所的官爷呢。”阿龙身上有一种旁人无法匹敌的胆识。“我也不知道何时能成啊。事不宜迟,你也到附近的神社拜一拜吧,祈求上天保佑我顺利促成这番大业。”

“我不信神佛。”

“哦,对。”

这种事情对龙马来说其实无所谓。

“在长崎,我听说了一些关于月琴的事。据说丸山有一位名叫阿元的艺伎琴技相当了得。听说是个美人儿呢。”

“您见过她?”阿龙的眼睛开始发蓝。她只要一生气,不知怎的,眼睛就会发蓝。

“还没见过。人们都说她人漂亮,月琴弹得又好。我就想,那岂不是和阿龙很像,所以打算下次去长崎的时候,赶紧去睡一觉看看。”

“啊?”阿龙和登势顿时惊呆了。“坂本先生,万万使不得啊!”

“你是说不能去听月琴?”

“不,是睡觉!”

“我的意思是,把阿元叫到座位前,我躺着听她弹琴。你们俩想到哪里去了。”

“还不是因为您说那种奇怪的话……”登势感觉有些无趣,但仍然叮嘱道,“总之咱们说好了。萨长联手和阿龙姑娘的终身关系重大。”

龙马离了伏见,便去了神户,从兵库乘坐萨摩藩蒸汽船胡蝶号,两日后到达马关港。他一上岸便直奔白石府,并立刻打发藤兵卫去通知山口的桂小五郎。翌日,桂急匆匆地找来。

“桂君,我在京都见到西乡了。”龙马说。

桂一听到这个名字,立刻沉下脸来。看来他对西乡厌恶愈甚。龙马见状,道:“我劝你还是尽快拋弃对萨摩的陈旧看法。你这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谁看了都头疼。”

“这是我的天性。我这个人天生就装不了。”桂说道。

龙马忙说:“西乡对长州也抱有好意。上次他没能来马关的理由,我已经仔细问清楚了。西乡这个人,值得你信赖。”

“我大体明白了。多亏了你的龟山商社和萨摩藩,才能买到军舰和那些枪弹。这样长州应该能和幕府对抗一阵子了。”

“很好。”龙马点点头,“这也已经是萨摩藩极大的好意了。这一点你应该明白吧?”

“明白。”桂承认。

龙马拍了拍桂的肩膀,道:“萨摩藩表示了好意,还请长州舖达纖之情。”

“你信中提到的大米一事,我已经都安排好了。”

“哦?”龙马大悦,“万分感激。看到长州的大米,萨摩人定会感谢你们。如此一来,萨长也亲近一些。”

萨摩之所以要从藩内调集大军驻守京城,原因之一便是要借助这股军事力量,向幕府和朝廷施压,反对再次征讨长州。所以,区区藩兵军粮,长州承担下来也是理所当然。

“坂本君,你真是个奇人。”桂叹道,“你像在变魔术。大米、军舰、枪械,这些都是你魔术里的小道具。它们在眼前飞来飞去的工夫,长州对于萨摩的感情已经变了。”

“就让我再表演一阵子魔术吧。我会上演一出诚心诚意的大戏法。”

“拜托了!”

“长州能提供多少军粮?”

“萨摩想要多少,我们就给多少。”

“价钱呢?”

龙马这么一问,桂十分干脆地答道:“无偿奉上。”见桂如此胆识过人,行事干脆利落,龙马不禁拍手叫好:“桂君,你定能夺取天下!”

长崎的龟山商社以推翻幕府为己任,致力海上运输、贸易和建设海军,而与此相对地,京都的新选组却主要是仗剑进行恐怖镇压,竭力维护摇摇欲坠的幕府权威。这可谓一大奇观。

在龟山商社中,近藤长次郎风头颇健。此人几乎是独断专行,有事从不与其他同志商讨,所以,他自然而然逐渐脱离了同伴。

这段日子里,虽然龙马行踪不定,时而在马关,时而在大坂,有时又在京都,可陆奥阳之助和高松太郎等人还是将此间消息通过书信一一汇报给龙马。其中就有“先生不在,长次郎独揽大权,同志们不知如何是好”、“长次郎野心勃勃”、“长次郎招致同志们憎恨。此人绝非能共事之人”等话。

龙马暗暗称是。长次郎虽有才能,却不能与人通力合作。这是他的悲哀——贫苦出身,不顾一切出人头地,才走到今日,一心大展奇才,无睱顾及同僚感受。虽说如此,长次郎这毛头小子,如今也已经能够从容面对萨长二藩,干一番大事业了。如此一想,龙马顿时又觉得长次郎那一脸的冷峻聪敏甚是惹人怜爱。

“大家要同他好好相处。”龙马这个总不在商社的“社长”只能这样说,“萨长联盟一事顺利完成后,我便即刻回去,照看社内事务。在这之前,希望诸位以事业为重,协助有能耐之人完成大业。”

然而,长次郎却不满足于只是处理贸易业务,他的欲望已然膨胀,心计日甚,并开始逐步淡化龙马的影响力。对于长州藩士井上闻多和伊藤俊辅,也加以利用。长次郎向井上闻多提议去萨摩正是出于此种打算。此事本身是出于“为萨长交好”这样的大义名分,是个绝好的主意,但长次郎却提出一同前往。他和小松带刀一同乘坐萨藩新近买入的蒸汽轮船海门号,头也

不回地踏上了去往萨摩的航程。商社的事全都拋给了同志。眼看风光体面之事总是被长次郎一人抢了去,其他人心里自然不痛快。

长次郎到萨摩后,带着井上闻多会见了藩内的要人,然后返回长崎。此间他内心隐藏着从未对同志提起过的野心。

长次郎结束了萨摩之行,回到长崎时,英国军舰联合号已经从上海开来,停泊在长崎港内。枪械、弹药也已送抵。问题是,如何在幕府和佐幕诸藩的严密监控下瞒天过海,将这些军需物资运往长州。

龙马早已从马关发出指令。“在桅杆上挂上萨摩藩旗。”

联合号名义上乃是萨摩的,连名字都按照萨摩的风格取为樱岛号。

还有一项至关重要。那就是这艘船的驾驶、管理和修理事宜全部由龟山商社承担。

关于这件事,龙马已经在马关与桂小五郎等长州人商量妥当,得到了他们的允许。也就是说,船的实际所有者是长州,用的是萨摩的名义,而由土州人来管理。一艘船集合了萨长土三方力量。

根据龙马的这番指令,身在长崎的长次郎开始劝说从长州过来的井上闻多、伊藤俊辅二人。

“二位意下如何?”他问道。

二人并无异议,笑着说:“真是个绝妙的主意!”

如果不是借助萨州的名义,船便无法到手;如果没有土州人的龟山商社在其间奔走,船同样也无法得到。“此乃三全其美!”长次郎一副扬扬自得的神情。如此一来,龟山商社也免费获得了一艘军舰。这可算是一出奇妙的戏法。

至于枪械弹药,则由其时已奔赴大坂的龙马,拜托萨摩藩下令让胡蝶号、海门号两艘军舰开往长崎运送。一切都进展得十分顺利。

不久,胡蝶号、海门号两艘军舰驶进长崎,从古拉巴处釆购的枪械弹药悉数装船。

龟山商社的人登上新购的军舰,三艘船桅杆上全都飘扬着萨摩船旗,大船劈开波浪,从长崎港出发了。幕府最终没有看破这三艘船隐藏的机关,许是因为幕府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京都变幻莫测的政局上了。

到了马关,长次郎和井上、伊藤下了船,三艘军舰则前往长州藩军港三田尻。

长次郎原本期待龙马能在马关,可惜此时龙马已经为萨长联手之事奔赴大坂。在藩厅,长次郎受到异常恳切的款待。毕竟对长州藩来说他是功臣——他一手买下了与幕府交战时用的兵器与军舰。

“主公明日将亲自向您表达谢意。”长州官员道。

龙马从大坂沿淀川逆流而上,来到伏见寺田屋。此时,长次郎从长州山口寄来的快信已先一步送到了登势手上。

龙马打开信,只见上面写着长次郎得到藩主毛利父子接见,并拜领了后藤佑乘制作的刀剑。在土佐顶多被当侍从对待的近藤长次郎,能够得到毛利父子的接见已经十分了得,藩主竟然还亲自向他表示感谢,这该是何等荣耀之事!

此事我得告诉乙女姐。龙马的心情顿时爽快起来。

不仅如此,长次郎在信中还说,长州藩主釆纳了他的建言,向全藩下令:“即日起,对于通过马关海峡之萨摩船,凡其提出要求,自当供给薪炭、水、粮食。”以前,长州藩曾宣称“马关将是白薯之徒的葬身之地”,对于那些从海峡经过的萨摩船,长州炮台更是曾以炮火相向。对比长州藩以往的行为,这已经是天大的变化了。

时机终于快要成熟了,萨长联手已不再是痴人说梦,且现在也得到了可以支配的军舰。龙马越想越高兴,不由笑容满面。意外的笑容让登势大感诧异。

正在此时,阿龙抱着一把模样奇怪的琴走了进来。这把琴并不是阿龙喜欢的月琴,但也不是一把普通的琴,它只有一根琴弦。这是她几天前在伏见一家叫船冈屋的旧货店里买来的。老板告诉她,这叫一弦琴。老板说:“这种琴只有土佐才有。因为只有一根琴弦,所以一般人不会弹。”

阿龙听他提到龙马的故乡土佐,便买了下来。

“啊呀,这不是一弦琴吗?”龙马果然很高兴。

“您会弹吗?”

“在我的家乡,这是女人弹的东西。不过小时候我跟乙女姐姐学过,所以会一点。”

听龙马这么二说,阿龙和登势异口同声地央求他弹一曲。龙马趁兴拿过琴,边弹边唱起来。他唱了首叫《海原》的古曲。

土佐沧海远,

青琅水底生。

英名犹在世,

贯之有丹心。

……

阿龙和登势都被土佐当地乐器那不可思议的音色深深吸引了。任谁也无法想象,一根琴弦竟然能奏出如此丰富的音符。而且,乐曲本身也很耐人寻味。《海原》是一首颇为古老的曲子,土佐大海的明快和黑潮的轰鸣仅用一根弦就表现得淋漓尽致,如果闭上眼睛,甚至能够嗅到空气中飘来海风的味道。

“再唱一首吧!”阿龙央求道。

“再唱一首?”龙马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那就弹一首《渔火》吧。”他说,《渔火》唱的并非土佐,而是伏见对面宇治一带的景色。更准确地说,它表达的是佛法教义,告诉人们,人世间烦恼无尽,犹如昏暗长夜漫漫无期,唯有佛法明灯能够拯救众生。

“好好听着。”龙马左手按弦,右手用力拨弦,开始弹奏。

悠悠川上水,

渔灯出河湄。

破晓寒钟到,

无明长梦醒。

一曲罢,登势垂下眼沉默了片刻。不一会儿,她抬起头来说:“有趣。”登势对这首曲子有着自己的理解。她认为无明长梦便是今日之时势,而点亮渔火、呼唤黎明到来的人正是龙马。

琴声传到了楼下,传到了街巷。码头柳树下的阴影里,有一个男子正在仔细聆听。

这声音还真是奇特啊。男子抬头看着二楼纸窗上映出的人影,心中暗忖。最近有人告说寺田屋很可疑,幕府的见回组便在这一带设了密探,日夜监视。这个男子便是其中一员。

这究竟是何声音?男子心想。恰巧有一位商人模样的老人从此经过,也停下脚步听上了。男子拍拍老人的肩膀,问道:“那是琴声吗?”

老人手中的灯笼上写着船冈屋字样。他正是将一弦琴卖给阿龙的旧货店老板。

“是一弦琴。”老人的神情看起来有些费解。那个姑娘这么快就会弹了吗?“那种琴,只有土佐人才会弹。”

“什么?土佐人?”密探的眼睛顿时变得贼亮,转眼便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

这个见回组的密探叫瘊子三七。三七总是在伏见的宝来桥附近转悠,负责监视从地方驶来京都一带的船上有无形迹可疑的浪人。此时他立刻返回伏见奉行所,奔进见回组公署,向上司禀报寺田屋可疑。公署里平素都有五六名队士待命。

“三七,你发现什么了?”一个男子持剑走了出来,是牧野东藏。此人使的是心形刀流,在江户伊庭的弟子中颇有些名气。

见回组与新选组的宗旨并无二致,不过其队士原则上不收浪人,而是由直接隶属于幕府的武士家的次子及以下人等组成。当然,加入见回组是志愿的。因此没有几个人前来应征,实际上进入队伍的人来历可谓五花八门。

“寺田屋好像有土州人。”瘊子三七道。

“那人叫什么名字?”

“还不太清楚,不过在下似乎听到女人们一直在叫坂本先生。您要去搜查吗?”

三七这番话虽是无心之言,可是牧野东藏听过之后瞬时脸色大变。土州的坂本先生,不就是坂本龙马吗?牧野早就听说此人乃天下之豪杰,而且还是北辰一刀流的高手,在江户时,他豪迈敏捷的剑法曾称霸三大武馆。如果三七说的那个人真是坂本龙马,眼下这五六个人绝不是他的对手。

“三七,再去探来!”牧野顿感无力,一屁股瘫坐下来,松开了手中的剑。

在寺田屋,龙马弹得有些倦了,将琴扔到一旁,道:“我要歇着了。”

这时,寝待藤兵卫走上楼来。

“爷,客栈周围有人鬼鬼祟祟地转来转去。”

“是盗贼吗?”

“似乎是密探。爷,怎么办?”

“怎么办?”

“小的认为悄悄溜出客栈才是明智之举。”

“藤兵卫,这不太可能。”

“为什么?”

“今晚我太困了,要让我再燈上草鞋走路,万万不能。”

说罢,龙马用长刀撑地站起来,走到另一间屋子,一头钻进了被窝。他十分疲倦,阿龙啊密探啊,这些事情统统拋到了脑后,沉沉睡去。

藤兵卫整夜都站在楼下的土间望风。

一夜无事。

第二天一早,龙马草草吃完早饭,出了寺田屋,直奔京都锦小路的萨摩藩府。

龙马造访京都的萨摩藩府,为的是让西乡和桂分别代表萨摩和长州在京都秘密会面。

“这一次没问题吧?”龙马向西乡确认道。言外之意是,再莫要食言。

西乡颔首道:“千真万确!”可是龙马仍然感到不安。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很难信任变幻莫测的萨摩人。龙马道:“桂此行可说是拿性命作赌。想必你也知道京都和大坂对于长州人来说是何等危险之所。桂此次进京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这全都是为了见你一人。所以,西乡君千万不能有任何差池。”

“保证万无一失。”西乡低下头,深深施了一礼。

此情此景,龙马的脸眼看涨得通红。“这我就放心了。”他的眼里涌出了泪水。过后,他仍旧补充道:“如果萨摩藩违反约定,桂小五郎便再也回不了长州,恐怕他会当场了断性命。不过,我不会让桂一个人死。如若萨长联盟功亏一篑,那么此后便再无必要为国事奔走。到时,我会先杀了你,再杀了桂,然后切腹自尽。”

西乡被龙马的语气震慑,沉默了半晌,抬起头。“三个人都要死啊!”他笑了起来。“坂本、桂和本人,如果我们三人都死了,日本恐怕就要坠入无尽的黑暗之中了。我也要打起精神,竭尽全力说服藩公,免得被你杀了。”

西乡所说的藩公,指的是在萨摩藩掌握实权的藩主生父岛津久光。久光是个有魄力的人物,却也是个极端的保守派,而且极力排斥他藩,总想所有事都由萨州一手包办。

“桂最晚也会在十二月下旬来京。在那前后请务必保证你人在京都。”

“我保证。”西乡微微低头。

是夜,龙马在萨摩藩府住了一夜。第二日,萨摩轮船捎来的大量书信送至府上,其中也有长次郎寄给龙马的信。长次郎在信中说,因为购买联合号一事,龟山商社和长州藩海军局发生了争执。看来哪个藩的官员都是一样嘴脸,龙马真是受够了。长州海军局的官员跳出来横加阻挡,说:“釆购联合号一事,我们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完全被晾在了一边。岂有此理?”买入这艘船,原本是龙马与桂、西乡、小松等人的妙计,海军局的人哪能领会其中的道理?不仅如此,那些家伙还蛮横不讲理地说:“竟然由龟山商社来驾驶军舰,这成何体统!”

龙马立即赶往兵库,在小野滨换乘驿马,然后乘船靠近停泊在那里的萨摩藩轮船,匆匆上了船。

“请您即刻起锚,去马关。”他对船长道。

船长朗声大笑道:“好似整个萨摩海军的舰船快要成为龙马的私家船了。”龙马之所以可以自由支配萨摩藩的军舰和轮船,是因为西乡向藩中海军下达了这样的指令:“只要不妨碍本藩办事,军舰可以为龙马所用。”龙马为萨长联盟一事东奔西走,让他行动更加快捷,是萨摩藩的义务。如果龙马的脚步较慢一天,那么历史的进程也便迟缓一日。

没多久,船便驶出了大坂湾,开始在濑户内海上向西航行。船叫翔凤号。这艘船是元治元年萨摩藩在长崎购买的一艘英国船,是内轮驱动,排水量为四百六十一吨。

“这艘船多少钱买来?”龙马问船长。

“听说是十二万美元。”

“是个好价钱。”龙马四周看了看,说,“船的震动有些奇怪。看来发动机老化得很厉害了。”

各藩一向出手阔绰,从不讲价,所以长崎的外国商人总是漫天要价。

不久,船抵马关。

龙马来到白石府,近藤长次郎已经等候在此。

“长次郎,到底是怎么回事?”龙马直入主题。

原来长州海军局对于联合号的船员全是龟山商社的人这一点十分不满。

“长州海军局简直是胡闹。在长崎,我和井上闻多、伊藤俊辅早已订立了关于樱岛号的条约。他们现在是要完全忽视这个条约啊!”

关于樱岛号的条约大致是:一,船旗从萨州侯处借用;二,船员为高松太郎、菅野觉兵卫、寺内信左卫门、白

峰骏马、前河内爱之助(泽村总之丞),长州士官最多两名。

这在长州海军看来,或许有一种船被龟山商社抢走的感觉。他们主张废除约定,态度十分强硬。可是长次郎坚决不肯让步。“既然如此,所幸买船的钱款还没有结算,那就把船开回长崎吧。”他甚至向长州方面说出了这样的话。夹在中间的桂小五郎、高杉晋作等人实在是伤透了脑筋。

龙马称赞道:“长次郎,干得漂亮!但如果这个时候土州和长州的关系恶化了,也不好办啊。此事就交给我。”

说完,龙马将写有条约的文书塞进怀里,向山口而去。

在山口的客栈里,龙马第一次见到了长州的大人物高杉晋作。

他们皆是胸怀奇谋伟略、运筹帷幄、收放自如之人,但多少有些不同。高杉自始至终只在藩内活动,而龙马却不局限于土佐,他很早便走出藩国,闯荡天下。应该说是二人的出身和周围的环境决定了他们走上不同的道路。高杉是藩内上士出身,深得藩公父子信赖,他运用手中的权力使整个长州变成了积极的勤王之藩。龙马则是乡士之子,没有资格参与土佐藩政。他自然不得不离开藩国,四处奔波。但二人的性格和智谋却有相似之处,尤其他们对时局都十分敏感。

高杉在桂的陪同下来到龙马投宿的客栈。

高杉刚一解下佩刀,便开口问道:“阁下便是坂本先生?”他的声音略显尖锐,说的是长州方言。说完,他便毫不客气地盯着龙马。

龙马苦笑了笑,抹了把脸,用土佐话说了句:“皮肤很黑吧。”

说起肤色,高杉的脸相比之下甚是白晳,准确地说是面色苍白,神色沉着。而且,他没有扎发髻,漆黑的头发梳成三七分,涂上了发油,梳得一丝不苟。他并不是模仿洋人的发型,而是因为做了一件对不住藩主的事,便说要剃成光头,于是剪了头发,但没有全部剪掉。

“坂本君。”高杉道,“从安政末年我就听桂说起你的事,那些身在长州的土州人也总是向我谈起你。我一直想同你见上一面,今天终于如愿以偿了。果然和我想象的一样,身材伟岸啊!”

高杉原本寡言,尤其是对他藩之人或是初次见面的人十分冷淡,然而今天他的表现有些反常。

“乙女大姐的事情我也听说了。据说她比坂本君还要厉害呢。”

“在角力上我确实比不过她。”龙马苦笑。

闲话后,桂、高杉和龙马三人说起关于联合号的纠纷一事。约五分钟,事情便以各作让步而解决了。

几日后,高杉晋作将刚刚从海外购来的手枪并百发子弹送给了龙马。手枪是柯尔特式六连发型,转轮上有六个孔,像莲藕一样,可以将六发子弹装进孔里。龙马对桂提起请他十二月下旬进京与西乡秘密会谈,一举促成萨长同盟之事。

“让我去见他?”桂面露不悦。桂仍在顾忌长州藩的脸面,声称不想厚颜去向萨摩藩乞怜。

“桂君,这不是为了日本吗?”龙马大声道,“我坂本龙马可不仅仅是为了区区长州三十余万石而四处奔忙。”

“我明白。”桂沉着脸答道。可他终归没能很肯定地说,他也不单单是为了长州。其实,桂根本没仔细想过“为了日本”是怎么一回事,他没有那份闲心这样考虑问题。他和高杉不得不背负起挽救即将分崩离析的长州藩的重任,顺理成章只能以藩国为本了。

“不管怎样,请你务必去一趟京都。”龙马勉强笑道,“如果你爽约,那么我就会断定你是对日本无用之人,将你杀了,然后杀了西乡。当然,我也不会苟活。这些话我也对西乡说过了。”

“西乡可曾说愿意将性命交予你?”

“当然愿意。他还说为了不让我杀了,一定要促成萨长联盟。”

“是吗?”桂没有笑,仍旧阴沉着脸道,“既如此,我就上京会一会西乡。”

“只有这样桂才是对日本有用之人!”

“不用这么吹捧我。”桂总算苦笑了一下。他的情绪总是让人捉摸不透,性格也算不上快活直爽,凡事喜欢深思熟虑,可是思来想去,最后却不付诸行动。他是个性情中人,但喜怒不形于色,常将恨意埋藏在心底。他肩负一藩命运,是因为动荡的长州藩里除了高杉没有其他人能出其右。若是在太平时期,肯定有更加适合他的职业。

“何时出发?”

“就定在十二月末。”

桂终于下定了决心。

实际上,促使他下定决心的并非龙马一人。萨摩的密使已经进入长州藩,在山口逗留。此人便是黑田了介。他是西乡与龙马商量之后派遣的密使,一直在游说长州藩中反萨情绪最为激烈的奇兵队等,并向他们表明萨摩藩的诚意。龙马命令手下的两名土佐人跟随黑田了介左右。此二人便是池内藏太和田中显助。三人的游说奏效了,对萨州的敌对情绪逐渐缓和。桂能够坚定地向龙马表示进京之意,这也是原因之一。

龙马随后飞奔至长崎。

在长崎,他第一次看到了长次郎历尽千辛万苦才争取到经营权的联合号。船停泊在大浦码头上。船名已经更改。根据长州藩海军局的意思,新的名字叫乙丑号。

“是艘不错的船啊!”龙马顺着绳梯爬上船,从甲板到船舱走了个遍,在驾驶室里,他还骨碌骨碌地转了转舵。

“长次郎啊,今后我们龟山商社将驾驶这艘船在贸易方面大展身手,但现在看来,它的第一笔大活儿却不是贸易。”

“那会是什么?”

“是打仗。”龙马道,“幕府军不久便会向长州发起进攻。东面将会由陆路从山阴、山阳攻入;西面是大海,将会从小仓渡海而来。所以,幕府海军会大为活跃。我们正是要消灭他们。”

“用这艘船?”

“正是。船上不是装有威力强大的大炮吗?到时可要痛痛快快地较量一番。”

“我也要参战吗?”

“当然会派你去。”

龙马拍了拍他的肩膀。长次郎对于外交、商务和学问很是喜欢,作战就不在行了。

“在下生在商人之家,骨子里是买卖人,不喜欢打仗,所以……”

“你可真是糊涂。就是因为你总说这种话,空有一身才能却被人瞧不起。大丈夫如果没有断然出手的大勇猛精神,无论嘴上挂着怎样的高论卓见,旁人也只会把你当做一介书生。”

“不擅长的事终归不擅长。”

“那就硬着头皮上。日后只要说起近藤长次郎坐着军舰打了一仗,你的那些高论卓见就会带上千钧分量。人们会认为你不是只会耍嘴皮子的书生。有了这样的口碑,做起事来也会容易许多。可能会成就意想不到的伟业。”

“可是,如果吃了败仗,军舰被击沉了,又该如何是好?”

“大不了一死。”龙马有些不解地看了看长次郎,说,“这还用问吗?”

“可我还舍不得死。”

“自己这条命是否值得惋惜,馒头君,仔细据量据量吧。”

“请不要叫我馒头君。”

“好。长次郎,所谓大丈夫,无论是为了多么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能够慷慨赴死。只有具备这种自信,才能够成就一番大业啊!”

龙马苦口婆心,想要教导这个遭到商社所有同志厌恶的才子。

“但幕府海军真的会出动吗?”

“一定会。”说着,龙马的脸色忽然变了。如果幕府海军总督是胜海舟先生,我该怎么办?

龙马仅在长崎停留了几天。这期间他马不停蹄地奔走忙碌,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他将龟山商社的同志们召集在一起,主持商讨商社业务。“我想在长州的马关设立分社。”他首先说。

龙马在四处奔走时注意到,东边和西边的物价以马关为界悬殊较大。所以,他有意在马关设立分社,设法取得长州藩的支持,全面调查从马关经过的船只上装载的货物,问出价格后,计算出与大坂之间的差价。如此一来,“时下何种商品以何种价格卖出为好”便会一清二楚了。只要龟山商社立足于这种科学的商情调查从事国内贸易,必定会赚钱。

“为此,我已经在马关拜托阿弥陀寺的伊藤助大夫,此人乃是长州官用船行老板,已经与他谈妥将他的府宅用作分社。将来,大坂也会设立分社。我打算借用萨摩屋的一部分店面,萨摩屋老板是萨摩的官商,在土佐堀二丁目有店。伊藤和萨摩屋都说,这可是他们从前没有注意到的市场,会全力支持。为了经营这些分社,需要从商社中派人常驻马关和大坂。”

所有人都惊呆了。龙马接着又说:“总之,不久的将来,龟山商社必须具备与百万石大藩相当的实力。我们要凭借雄厚的实力逐渐主导萨摩和长州,推翻幕府,建立新国家。幕府倒台后,会成立新政府。到那时,诸位也不要去做什么政府官员。你们应当抱定这样一种想法,那就是一面振兴海军,一面将龟山商社发展为世间第一的商社。不过,也许在从事倒幕活动和倒幕战争的过程中,诸位中的大多数人会受伤,甚至牺牲。哪怕是大业未成,中途倒下也无妨。死时要以奋勇之姿,面朝大海。”龙马一席话毕,众人振奋不已。

随后,龙马来到大浦海岸,依次拜访了古拉巴等人的洋行。然后,又拜访了萨摩藩府。在府中,龙马道:“鄙人平时无法长住长崎。不得不暂时奔波于京都、大坂和马关等地。我不在期间,还请诸位对龟山商社多加关照。”

长崎的萨摩人都知道龙马时下正在为萨长联盟这个天方夜谭般的梦想而四方奔走。

“请交给我们吧。眼下贵商社屈居龟山,想必多有不便,我们正在城内寻找合适的房屋。”

“冒昧问一句,坂本先生可曾去长崎的烟花巷丸山游玩过?”萨摩的长崎留守官问。

龙马答不曾去过。

“那可务必要带您去一趟了。”萨摩人说。当天晚上,到了掌灯时分,他们便出发了。晚上龙马在丸山玩得很是尽兴。

丸山与江户的吉原、京都的岛原并称天下三大风流之地。

思案桥畔红灯摇曳,几株柳树在灯光映照中垂下一瀑鲜亮的翠绿。过了桥,满目皆是把酒言欢的男男女女,弦歌笑语不绝于耳,好一派纸醉金迷、莺歌燕舞的香艳繁华景!脚下是长崎风格的石板路。龙马走在石板路上,一面暗自感叹,一面四下张望。从鳞次栉比的华屋中透出的耀眼灯光将四周照得如同白昼。许多店里都在使用一种叫“无尽灯”的油灯,到处散发着和吉原、岛原不尽相同的异国情调,这也是长崎的烟花巷才有的风情吧。

这时,遥遥传来三弦小曲《春雨》的旋律。

爱听小曲的龙马心道:这首曲子没怎么听过啊。他将两手揣在怀里,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

萨摩官员带他去的地方,正是赖山阳等人曾经游玩过的妓馆引田屋。此处乃是丸山首屈一指的花楼。

几人被引领至厅上,酒宴开始了。

席间,几名艺伎与他们斟酒谈笑,不一会儿,其中一个艺伎拿起了三弦。“小女子来唱首小曲儿吧。”她说。这女子面颊丰润,神色清澈,唯有一双明眸闪烁着倔强的光芒。那双烟炯有神的眼睛从开始便一直盯着龙马看。

“请教小姐芳名。”龙马道。

“姜身阿元。”

龙马不禁吃了一惊。他曾听人说过有一个叫阿元的艺伎擅长弹奏月琴,想不到竟然在这里见到。只不过如今这位阿元怀里抱着的不是月琴,而是三弦。

“敢问先生怎么称呼?”

“鄙人坂本。”

“请教大名。”

“龙马。”

“坂本龙马先生?好。小女子就为您唱上一曲。”说完,阿元便开始调弦。龙马哼了几句刚才听到的曲子,拜托阿元给他唱这一曲。

“您说的是《春雨》。”

阿元笑了。《春雨》是长崎十分流行的小曲,据说此曲是由在引田屋游玩的肥前小城藩士柴田花守作词,由某艺伎谱曲而成。未几阿元的三弦响了起来,其他艺伎开始吟唱。

丝丝春雨润鸯邻,

阵阵梅香送春风。

花鸟嬉戏尚专情,

盼君只向妾家还。

龙马有些醉了。这些年来四处奔走的疲惫仿佛一股脑儿释放出来。他从酒席上醉眼朦胧地向屋外望去,庭院里,红红的荷兰式檐灯在房前摇曳,甚是妖娆。

“如果长崎没有丸山,京都的金银便平安到家了。”

置身于此情此景,任是再无情的铁汉子,也要融化在这万种风情里。

“三弦借我一用。”龙马从阿元的膝上抓过三弦,也不调音,不假思索便弹了起来。

妾为莺来君为梅,

莺啼婉转落玉梅。

来年若得自由身,

夫妻双双

莺宿梅。

这是《春雨》的第二段。龙马这么快就记住了曲调,让阿元惊讶不已。“我再教您几首吧。您可听说过《晃悠小调》?”

“不曾听说。”龙马咕咚一口喝干了杯中酒,估计他已经喝下一升酒了。

阿元向他说明了《晃悠小调》的来历。长崎人生性敦厚,好结交朋友,好玩乐。每到庙会和节日,他们便会到街上东游西逛,到处晃悠。

“所以有了《晃悠小调》。”阿元弹奏着三弦琴,低低地唱了起来。

长崎有名产,

盂兰与纸鸢。

秋天庙会上,

鼓与笛齐鸣。

悠悠那氏子,

相对意阑珊。

“有趣啊!”龙马睁大了双眼。或许是这首歌恰好与他的秉性相合。

“再唱一首。”龙马竖起了耳朵,仔细听着。

大井手町桥,

童子赛竹马。

行人都来看,

惊动仲裁官。

悠悠那氏子,

相对意阑珊。

“好啊好啊!”龙马高兴得连连拍手,哄着阿元说:“再来一首!”

今年十三月,

大人要换班。

城岛炮台上,

夷人意阑珊。

几曲毕,龙马来到庭院如厕。出来时,一片青葱翠竹映入眼帘。竹林下的树荫里,阿元正捧着布巾站在那里。

“啊,你在这里。”

龙马接过阿元递来的布巾,胡乱抹了把脸。阿元忍不住咯咯笑起来。笑完,她忽然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问道:“下次什么时候来?”

龙马一两天后就要离开长崎,赶赴京都。

雨水敲打着细竹的叶子。湿亮的竹叶辉映着红色的檐灯,龙马的醉意愈发深了。

“下次,您何时过来?”阿元站在斑驳的树影下又问了一遍,抬头痴痴望着高大的龙马。她目光灼灼,仿佛一头小野兽,眼神中充满了热切与渴望。不久前她还是丸山出了名的讨厌男人的女子。

“不知道。”龙马道。他必须去京都完成萨长联盟这件堪称难于上青天的大业,为此他已经赌上了性命。幕府的捕吏们恐怕早已摩拳擦掌,严阵以待,就等他进京了。

“我不舍得离开你。”龙马本想这么说,可终归没能说出口,只是呆呆地站在雨中。

“到底什么时候?”

“说不准啊。如果上天让我保住这条命,我会返回长崎。”

“亲我……”

阿元跑起了脚尖。可是,龙马不明白阿元在说什么。

“阿元,会淋湿的。”说着,龙马想推开阿元凑上来的身子,可是阿元却很不情愿地一个劲儿摇头。虽然同是日本人,土佐男人和长崎女人却像异国人一样沟通困难。

“我……”阿元满面羞色莞尔一笑,说:“我不想您走。”龙马仍旧一头雾水,只好随口应着。

“阿元再也不会放手了。您已经是我的青饼。”

青饼?龙马有些茫然。其实青饼就是恋人。青饼是长崎特有的一种草味年糕,这种年糕总是会黏黏糊糊地粘在手指上,因此被比作恋人。

“您在京都有女人吧?”

“当然有。”龙马厚颜道。

“讨厌。”

“我也没办法。不知怎的,我有一大堆相好呢。”

“讨厌讨厌!”阿元双脚跺地,使劲捶着龙马的胸膛。龙马嘟囔着,钻进了细竹林。竹叶上的露珠落在他身上。不知何时,他已经紧紧地抱住了阿元。阿元将香唇凑了上来。龙马听说过,在长崎,相恋的男女会亲吻。

“亲我。”阿元用命令的语气说。

龙马将唇压上,拼命吸吮着那如露水般温软的玉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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