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龙马离开马关回到根据地长崎,然而等待他的却是困境:没有船,也没有钱,手里只有粮食,就是长州送给萨摩、被萨摩拒收后落到他手里的五百石大米。不过,这唯一的财产也被商社土众人在马关停留时或拿去卖了换钱,或用来填了肚子,所剩无几。

龙马等商社的同志虽然在马关海峡大干了一场,但由于不是“生意”,因而一分钱也没有赚到。不仅没有赚到钱,战争中武器弹药不用说是长州藩提供,可是燃料和士兵的口粮却全都是龙马自己负担。他们故而只能说是自费的援军。他们虽然胜利了,并没有从长州得到报酬。

这可真是一穷二白。龙马自从回到长崎,一直在为这件事头疼。

每天,他都往来于富商小曾根的店铺、萨摩藩府、大浦海岸的古拉巴事务所等处5留心诸事,寻思如何赚钱。

长崎百姓每天都会在街头看见龙马来去匆匆的身影,他一张冷冰冰的脸,被风吹来刮去。他脸上满布黑痣,身体在海风烈日之下变成了铁青色。他板着脸,一丝笑意不见,目光异常敏锐,炯炯放光,高大健壮的身子裹在松垮垮的衣服里,顶着一头乱发。

市里的人议论纷纷:“一阵子没见着这位龟山的大将,好可怕的一张脸啊。”恐怕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龙马被邀去做了长州的舰队司令官,在马关海峡与幕府军大战了一场。

只有幕府在长崎的奉行所官员觉得十分可疑,遂盯上了龙马等人。但是,正因为长崎一向开放,这里的奉行也就不太喜欢像江户和大坂的奉行那样严厉监视。

既然龟山商社处境艰难,连水夫和火夫的薪水都付不出来了,不如趁这个机会毁了它吧。奉行所想出了这样一个“经济”对策。他们通过幕府的船行,开始着手收买龙马雇用的水夫和火夫。

龙马回到长崎以后可谓已经绞尽脑汁,可依然没有想出好的办法。

在第十日的早上,陆奥阳之助前来拜访。趁着这个机会,龙马甚至说:“索性把商社解散了吧。”

陆奥心中一惊。“您不是在开玩笑吧?”一旦解散龟山商社,龙马的新日本构想也就化为泡影了,也就相当于这个世上坂本龙马可有可无了。

“水夫和火夫的薪水开不出来了,今后能否筹到钱也不好说。”

“看起来就连坂本先生也已经无计可施了。我原以为普天之下,万事难不倒的男人只有长州的高杉晋作和龟山的坂本龙马,看来我想错了。”

“你所谓难不倒的男人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在长州听说的。”陆奥想给龙马打气,便解说了一番。高杉是长州的天才,他有着天马行空般的奇思妙想,而且每次总能正中下怀。他就像是腾云驾雾的孙悟空,即便有时候会从云端栽下来,陷于穷途末路,也能够重新唤来筋斗云,驰骋于三千世界。此人可算是两千年一现的英雄。陆奥的话巧妙地刺激着龙马。

“用长州人的话来说,高杉的秘诀只有一个,那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说‘不好办’。据说这是他自律自戒的话。”

“我经常说这话呢。”

“高杉从不说。”

高杉晋作对同藩的同志们说过:“家父曾经教导我,男人决不能说出‘不好办’这种话。”做任何事情都要考虑细致周全以后再付诸行动,事先就要保证事情能够顺利办妥。即便如此,仍然陷入了困境时,也决不说“不好办”。因为从说出“不好办”的那一刻起,人就失去了智慧,没有了分辨能力,困境继而就会成为死地,找不出活路了。

高杉曾对陆奥说过这样一番话:“人就算陷入困境也无妨,因为会从意外的角度找出活路。可是一旦陷入死地,就万事休矣。所以我从来不说‘不好办’这话。”

龙马心中不禁一阵激荡:高杉出身名门,深得藩公父子宠爱,随时都可以调动整个藩国为他所用。

“高杉是上士,可我只是个浪迹天下、一无所有的浪人。就算高杉再有鬼才,如果有朝一日他必须一个人养活整个长州藩,他也会说不好办。”

龙马想要解散商社的说法不知怎的传到了水夫和火夫耳朵里。社里的士官有的住在小曾根府中,有的住在市里租来的房子里,但水夫和火夫全都住在龟山的宿舍。领头的叫甚吉,是赞岐盐饱岛渔夫出身。“我可是海盗的子孙!”这位风趣的老人常常这样炫耀。

水夫和火夫则大都来自伊予和赞岐,他们多数曾经在幕府海军干过,所以对于西式帆船和蒸汽船的操作比士官更加熟悉。而且还有人违反幕府禁令在上海到长崎的外国船上当过水夫,由于他们见多识广,所以比士官经验丰富。

他们在长崎时,若是闲下来,而又有萨摩藩招募水夫或火夫之类的消息,甚吉就会接下活,向萨摩派人。他们便是靠这样一种方式生存。

不过龙马的商社就不一样了。因为致力建立公司,所以有必要长期雇用水夫和火夫,经常会有二十人在龟山寄宿。

“混账!我反对解散!”说这话的是甚吉老人和年轻的火夫松次郎。他们的意见得到了大家的赞同,结果一群人涌到龙马的住处小曾根府。

“哦?全员出动了啊。”

龙马坐在上座。甚吉老人走上前去。

“听说您要解散商社?”他颇为不满地说。

“大家反对解散?”

“当然反对!大家伙儿虽说只是些水夫、火夫,但也都是在坂本先生的带领下从马关的炮火中死里逃生出来的。请不要说这种无情的话。”

“我没钱给你们发薪水。”龙马甩了甩衣袖。“跟着我,没饭吃。”他简短地说。说完,他觉得十分窝囊,扑簌簌地掉起泪来。“大家去找个好地方干活吧。”现在西边各藩都在抢着买进蒸汽轮船,这一群人只要在大本营长崎,养活自己不成问题。可是,甚吉仍旧怒气冲冲地拍着榻榻米说:“大家早已下定了决心。不管坂本先生您说什么,我们都不会离开您。我们会一直等到您有船为止,在那之前,我们会去市里赚些伙食费养活自己。请不要担心。”

龙马感动不已。

高知城中有沟渊广之丞这样一个人。只要说起“沟渊的葫芦脸”,高知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些毒舌的年轻武士更是取笑他说:“要是广之丞站到葫芦架子下,其他的葫芦都将咧开嘴大笑。”人们甚至拿他的事情当做下酒的谈资。

沟渊比龙马年长七岁,年轻时对剑术颇为执著,曾经奔赴江户在锻冶桥藩府起居,往来于附近的桃井武馆。当时正好是龙马第二次去江户游学的时候,二人在藩府朝夕相处,关系十分亲密。

“龙马这样傻笑。”沟渊每次在众人面前模仿龙马那颇有个性的笑,都会逗得大家前仰后合。

后来,两个人命运殊途。龙马脱藩,而沟渊留下了。

沟渊留下倒也顺理成章,他性格温厚,不适合从事勤王这类骚然的事业,也干不了这种事。而且,他的年龄也不适合参加这种血气方刚的活动。他曾在龙马脱藩前几天,于城里的水道町十字路口偶然遇到龙马。

“樱花开了。”龙马说道。

“你要去赏樱花吗?”

龙马回答说:“不了,今年不去。”

他当时已经下决心脱藩。寒暄几句后,龙马问:“沟渊啊,你还在练剑吗?”

“正是。”

“你的记忆力好,不去学学洋文吗?去学吧。”

龙马提了这么一个突兀的建议。

“你说的是兰学吗?”

“兰学已经过时了。我听河田小龙先生讲过,现在英国是世界第一强国。你学了英文,去读一些关于大炮和机械的书。如果不快些读懂那些书,快些制造出机器,土佐就会灭亡,日本也会灭亡。我们就会重蹈大清国的覆辙。”

“你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和不擅长的。我不善于记东西啊。”

因为有了龙马的这一番建议,沟渊便跟随河田小龙多少学习了些英语,接着去了江户,每逢拜访懂英语的人,他就会做做笔记,还去了横滨,买了些英文书。后来,土佐藩开始着眼于发展洋务,沟渊从一介乡士被破格提拔为持筒役,于庆应元年被派遣到长崎学习洋务。此后他往返于长崎和高知之间,而这次是奉了藩命来到长崎,目的是打探幕长战争后诸藩的动向。

长崎已经是秋天了。中岛川从城内深深流过,两岸人家的庭院里,枫树、黄栌等火红的树叶交相辉映,美丽如画。河上有一座眼镜桥。这座具异国风情的石桥西侧是西古川町,町内有一户黑墙的豪宅。过去这里住着西滨大街商家的美妾,奏乐之声有时会令路人驻足流连。不过现在“柴田洋学堂”这块匾额威严地悬挂在门前,告诉人们租下这所房子的是何许人也。

这世道真是变了。町内的人们暗地里想。他们指的不仅仅是小妾的别院变成了洋学堂。长崎自江户中期以来,便成为了有志于兰学的郎中的向往之地,他们从各个藩国争相来到这座城市,学习荷兰语和西洋医术。然而近年来,自从幕府依通商条约向列强开放长崎,众多洋人开始在此开设商行,设立教会,其中英国人势力最盛。

于是在洞察力强的日本人中间,迅速兴起了一股英国热。

顺应这种需要,英文私塾纷纷涌现。这个西古川町的柴田洋学堂便是其中之一。

沟渊广之丞至少每两天来一次这间学堂,学习英语。学生中人数最多的要数有名的进步大藩肥前佐贺藩藩士,此外还有萨摩、筑前福冈等的藩士。土佐藩只有沟渊一人。

一天,学堂里来了一个皮肤黝黑、长着一张圆脸庞的年轻武士。这个年轻人操一口浓重的土佐方言腔,向学生们问好。

“啊呀,这不是冢地村的中岛作太郎吗?”沟渊同他打招呼。

“啊!是沟渊先生。糟了。”中岛作太郎甚是狼狈。

中岛是龙马商社的同志,总是被龙马呼来唤去,疼爱有加。因为他是土佐脱藩浪人,骤然见到沟渊不免有些慌张。

“别怕。我又不是捕吏。”沟渊笑着说。下学后,他邀上中岛,来到了西滨一家饭馆,上了二楼。店里都是矮脚食案,饭菜都被盛在大盘里,端上桌来。邻桌之间用屏风隔开。

“龙马还好吗?”沟渊直接问道。

沟渊在藩内时尚不知道,刚一出藩,便得知龙马早已名震天下,他对此惊讶不已。

“坂本先生很好。”中岛作太郎十分谨慎地回答道。毕竟他是脱藩之人,而沟渊广之丞乃藩吏,究竟能说多少,他也不知道。

“中岛君,你警惕性很高啊。”沟渊广之丞敏感地察觉到了,“也难怪,看看藩国迄今为止都干了些什么。”

“土佐可是杀害了武市半平太。”作太郎一双眼紧盯着沟渊说道。

“没错。还有发生在夫人身上那件事。”沟渊说道。他是龙马的旧友,又是乡士出身的藩吏,对于上士的佐幕倾向颇为气愤。

这里所说发生在夫人身上的事,指的是幕府发布征讨长州的军令以后,土佐藩厅决定迎合。而藩主丰范的夫人俊子恰巧出身毛利家,为了避嫌,家老们将她转移到了高知城外,迫使她和年轻的藩主分居了。

“这种做法太卑劣了。”沟渊不爱行动,更像个学究。对于土佐藩厅的这一做法,他悲愤地批评道:“其卑劣无可救药。”

中岛作太郎吃惊不小,看来这位葫芦君还有几分血性,他一边嚼鱼肉一边想。

关于夫人出城这件事,家老们还十分周到地以藩主丰范的名义向幕府递交了一份“请示书”:“拙荆娘家是毛利。虽说只不过女流之辈,按理没有罪过,但是恰逢此次征长,如若放任不管,着实诚惶诚恐。因此臣迅速下令,命其退居城外思过。此后还应采取何种措施,敬请示下。”

土佐藩便是如此向幕府兜售自己的忠心。不仅如此,它还凑过去娇滴滴地询问幕府:“今后我该怎么办呢?”对幕府搔首弄姿百般献媚到如此地步,即便是亲藩和谱代也未有过。

“德川三百年间这些外藩整日战战兢棘,唯恐被幕府没收了领地,一心只想着怎样讨好。这种奴颜婢膝的根性如今暴露无遗。”沟渊愤怨道。

“然后呢?”中岛作太郎问,“后来夫人怎样了?”

“说到这个,可谓十分有趣。第二次被征讨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长州竟然连战连胜,势不可挡。幕府以将军归天为由与长州讲和,这也赤裸裸地告诉世人,幕府不过是虚张声势的纸老虎。如此一来,土佐藩厅着慌了。”

“这次他们又开始拍长州的马屁了?”

“他们不可能如此明目张胆,所以上士们就跑到夫人那里,悄悄地请求她回城。”

沟渊似乎在暗示,土佐藩的局势正在发生变化。

“总之,我想见龙马一面。

”沟渊广之丞说。

“可是,”中岛作太郎略微歪了歪脑袋,“沟渊先生您可是藩吏啊,以您的立场,如果和脱藩之人的大头目会面,事后在藩厅少不了挨一顿斥责吧?”

“我是个胆小的。惭愧,我虽然和龙马抱有同样的志向,却不敢脱藩。我这么胆小的人现在却说想要见一见龙马。即便从这一点,你也应该看出土佐正在发生变化吧。”

听沟渊话里的意思,似乎他想和龙马谈点什么。

“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有事要对他说。所以中岛君,拜托你引荐引荐。”

“沟渊先生的态度让我很是在意。您说想见坂本先生,是以藩吏的身份,还是以老朋友的身份?”

“两者都有。”

“请允许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坂本先生可是两次脱藩之人,在藩厅看来更是罪大恶极,即便杀了他也难解心头之恨。而且他还是被藩厅杀害的武市半平太的挚友。我之所以这样叮嘱再三,是因为此事太危险了。我并不认为沟渊先生会出卖坂本先生。但是我们必须慎之又慎。不管怎样,坂本先生不仅仅是我们的首领,现在还是能够拯救日本于水火的希望。”

中岛作太郎到底年轻,说话丝毫不加掩饰,深深伤害了沟渊。

“你说我会出卖坂本?”

“不,我没有这样说。只不过如果要我引荐,我必须了解沟渊先生为了何事要见坂本先生,否则我无法替您转达。我不是被随便打发出去买酱油的孩子。”

“你说话太过直接,太年轻了,我无法将如此重大的事向你这个不知深浅的小子和盘托出。”

“老东西!”中岛怒不可遏。

“请息怒。”沟渊不知如何是好了。“那么,我就稍稍透露一点,土佐藩的局势正如我刚才所说。现在,土佐想要暗中依傍的人,只有坂本龙马。想必中岛君聪明,应该猜到我要说的是什么事了吧。”

“我脑子笨得很。”中岛拍了拍自己的头,“只有这些我还是不明白。”

“只要把这些话转告给龙马,他一定会明白的。我想将他引荐给藩中的某位要人,这就是我要谈的事。我只能说到这里了。”

中岛作太郎回到商社后便将事情详细汇报给了龙马。

“沟渊这样说藩里的局势?”龙马沉思起来。在马关见到中冈慎太郎时,他也曾对龙马说过,自从长州大胜,藩人动摇得甚是厉害。当然,顽固的守旧派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过,容堂身边的年轻藩吏这次虽说不至于和幕府一刀两断,但也开始转变想法,思量着今后还是同萨摩、长州搞好关系为妙。乾退助、后藤象二郎等人也是如此。谷守部就更不用说了,也已经在这样打算。中冈的话和这次沟渊透露出的藩中局势不谋而合。

“已故武市先生曾经说藩中高层无不是墙头草,看来确实如此。”中岛作太郎在长州待过一阵,不仅接受了长州人的激进思想,还学会了长州方言。

“说土佐话!”

龙马的神情颇为可怕。他想说的是人要有主见,不过没找到恰当的说法。

“可是,骑墙……”

“那有什么关系!土佐能走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年轻的中岛作太郎仍旧不肯作罢。“见风使舵无论对于平民还是武士,难道不都是最可耻的行为吗?土佐藩政把持在那些卑鄙无耻的上士们手里,竟然已经堕落到如此地步了,简直令人无法容忍。”

“这番话你拿到四书五经的轮讲会上去说吧。时代的潮流正是由骑墙派的最终行动来决定的。时势也好历史也罢,都是一个道理。新势力和旧势力激烈斗争,最终会有一方获胜。那时,会有大批的骑墙派蜂拥向胜者,世道潮流才能够滔滔奔涌向前。所以不可小看那些人。”

“坂本先生和武市先生不一样。”中岛有些不服气地说,“武市先生绝对不能容忍这种不端不洁之事,坂本先生却允许它们存在。您何止是允许,甚至想利用这种势力来做事。”

“武市是善人,我是恶人。”龙马板着脸说道,“武市半平太与释迦、孔子、苏格拉底是一类。我和他不是一种人。我属于秦始皇、汉高祖、织田信长、华盛顿一伙,我会利用人的邪恶、不洁、不纯来干一番事业。”

龙马言罢,心中升起了希望,说不定能沿着这个方向打开龟山商社的困局,他心涌如潮。

“我要见沟渊。”龙马要见土佐藩吏沟渊这件事,遭到了包括中岛作太郎在内的大部分人的反对,甚至连纪州藩出身的陆奥阳之助,都严厉地指责道:“您曾经两次脱藩,而且平素对土佐藩更是冷眼相向。难道如今,您真的要去同这个藩的一介俗吏见面?”

“土佐人的脖子硬过头了。”龙马说,“脖子硬固然好,可是一旦局势变得错综复杂,脖子就会转不动了,不灵了。商社里的土佐人都有这种倾向,没想到你这个纪州人也说这种话。”

次日早晨,龙马腰间插着那把刀鞘退了色的陆奥守吉行,一如既往穿着皱皱巴巴的衣服,走出本博多町的小曾根府。他已经派了中岛去告诉沟渊,在西滨的岛原屋碰头。

岛原屋是一家家常饭庄,招牌菜是装在大海碗里的蒸蛋羹。

龙马进门后,招呼一声,把鞋脱在楼下。负责看鞋的老头看到龙马那双脏得面目全非的木屐,震惊不已,忍不住嘟囔起来:“老夫看鞋快四十年了,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脏的木屐。”

老头的牢骚被正上楼梯的龙马听了去,他不由得大笑起来。“老爷子,下次我把皮靴穿来!”他派头十足地说。

不知为何,龙马对高统靴和香水这两样东西情有独钟,只要一有钱就会拼命买。可是,皮靴有一两双已经足够,所以往往就送给了社里的同志。至于香水,他有时会试着喷在自己脏兮兮的领子上,不过大抵送给了阿龙、引田屋的艺伎和女仆,要不然就是寄回家乡给春猪等人。

龙马上了二楼。楼上将两间房打通,至少有二十叠大。两叠大小的空间里摆上一张矮脚食案,与邻座用屏风隔开。

还没到吃饭的时候,没什么客人,只有沟渊在房间一角,早已等候多时。龙马向沟渊走了过去。

“啊呀。”他双眼望着沟渊,取下长刀,急步上去。“咱们有多少年没见了?”说着,坐了下来。这是文久二年三月以来二人首次会面。

沟渊抬头看着龙马,满眼噙泪。二人想到在江户锻冶桥的藩府里一起度过的悠闲时光,不禁慨叹人世境遇变化无常,恍若一梦。

沟渊广之丞说话声音非常小,可是能言善辩。

“权平先生、乙女小姐和春猪小姐都挺好的。”

“才谷屋的姑娘们都有着落了吗?”

龙马的本家才谷屋是商家,宅子就在坂本家的后面,是高知城里首屈一指的富商。这家的女子代代都是美女,惹得人们啧啧称奇。

“啊,都有着落了。”沟渊将她们的去处挨个儿说了一遍,然后正了正坐姿,说:“藩内已经发生改变了。”他把对中岛作太郎说的那番话重新讲了一遍。

龙马边听边点头。

“您听说开成馆的事了吗?”

“嗯。”龙马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不过,对沟渊来说这并不重要。

“那可了不得。在城里镜河河畔,建起了一座城堡。”

开成馆是老藩公容堂和参政后藤象二郎为倡新政而建。这是土佐藩谋求近代产业化的中枢。藩里认为要富强首先需要钱,因此一切由藩国经营的事业都由这里统辖指挥。土佐的重要出产,比如纸和樟脑的制造和销售等,全部交由开成馆统一管理。开成馆还细分成各种部门,包括寻找并开发金、银、铜等矿藏资源的部门,负责捕鲸的部门,还有负责采购外国书籍、机械的部门,研究西洋医学的部门,甚至还在城外的五台山上建起了西洋医院,甚至还建起了海军局。

“龙马,土佐正在逐渐发生改变。”

“是啊。”龙马点点头,岔开了话题。“旧派恐怕牢骚满腹吧。”

不管是在哪个藩,不论身份贵贱,都有一批顽固、保守、狂热的攘夷论者。这些人认为,日本堂堂天朝,竟然去向那些洋夷学习,成何体统!就连勤王志士武市半平太都没能摆脱这种顽固守旧的思想。

“是啊,何止是发牢骚。”沟渊说,“看样子要有一场腥风血雨了。一直力推开成馆的后藤象二郎大人已经被那帮佐幕攘夷的顽固家伙盯上,随时都有性命之忧,现在他已经秘密逃往上海避祸去了。”

“哦?”

“老藩公仁慈,后藤方得以在上海避难,并在那里釆购炮舰。”

“真是个有趣的人。”龙马对这个如今背负着整个土佐藩命运的年轻参政产生了兴趣。

“后藤大人近期将从上海出发,回到长崎。他对您仰慕已久,可谓如饥似渴。”

后藤象二郎生于天保九年,小龙马三岁,年不满二十九。他考虑问题粗枝大叶,做事欠缺细密的计划,因此算不上是治世的能吏。但是若在乱世,则生逢其时,因为他能够抓住事物的要领,胆量过人,又具备果断的行动力,而且他对人身上各种好坏的秉性都能够欣然接受。可谓乱世英雄。像他这样的人,如果生在战国,或许会更加有趣。

幕末也是乱世。然而,此时有着顽固的积习传统,与战国又不尽相同。不过这种体制已经随着时势发展的潮流走到了尽头。

土佐的老藩公容堂想要仿效西洋,让上士们学习使用步枪,这招致了上士的反对。“难道老藩公和主公想要把我们变成足轻吗?”

自战国以来,火枪确是足轻使用,上士从来都是在马背上挥舞长枪。这已经成为旧例。也就是说,根据使用的武器来判定身份,这一点上与西洋的军队大大不同。容堂伤害了上士们的自尊,给他们以难以置信的严重打击,藩内自然涌起一片反对声。持反对言论的基本上都是保守的攘夷论者。

在这种情况下,要想打破旧规,推出新政,需要战车般的实践能力和坚强心志。容堂之所以将年轻的后藤象二郎提拔为参政,正是出于此种考虑。后藤的任务是,巧妙地改变旧秩序,与此同时逐渐建立新体制。后藤豪放、开朗、果断,是从事这项工作最合适的人选。

“爱说大话”,则是人们对后藤的评价。他能言善辩,从不论细节,又总是大吹大擂,让听的人不知所措。有人说,这情形仿佛中国古代的辩士复活。但他能够洞穿时局,敏锐地把握潮流,在解决纷争时,也能够十分高明地抓住对方的心理,引导着事情朝着自己希望的方向发展。

虽说众议纷纭,可是后藤借老藩公容堂的权威大展身手时,人们尚未注意到这一点。乱世结束,维新开始,后藤作为维新运动幸存下来的功臣,当上了参议,封了伯爵。这时人们才注意到“后藤伯爵”,世人看他的眼光也才开始发生变化。后藤总是制定一些庞大的计划,可是无论他做什么都以失败告终。他挥金如土,毫无理财观念,而且用钱公私不分。

“后藤过于挥霍了。他应该出生在大清国的帝王之家。”胜海舟等人经常这样说。

在维新最为忙乱的时期,后藤身为家老,擅自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对自己宠爱的藩吏岩崎弥太郎说:“大坂藩府、江户藩府,以及蒸汽轮船我全都交给你了,你用这些去做买卖。”

后藤胡乱给岩崎的财物当中,有许多都是龙马商社的。岩崎拿着这些财产,继承了龙马的事业,为后来的三菱公司奠定了基础。此虽多是后话,但也由此可以看出后藤处理事情的有趣之处。“我把这些给你,却有个条件——土佐藩的债务一并由你来偿还。”藩国的债务问题随之解决了。岩崎用公司的利润很快就偿还了旧债。

维新后,后藤意欲进军新的政界,便把岩崎当做了资金的后盾。后藤的竞选费用就像个无底洞,怎么填也填不满,到最后就连岩崎也禁不住叫苦连天,发出了哀号,声称再也管不了这摊子事。于是后藤开始自己筹措资金。他仍旧以龙马的商社为摹本,来到大坂,创立了一家叫“蓬莱社”的对外贸易商社。创立之初,他从岩崎等富商处借了巨款,可是很快他的事业就失败了,于是成了史上最大的负债之王。他负的债是两百万日元,这比当时大坂府的预算还要多。

债主们气势汹汹地杀到了后藤在大坂的住处,发现他竟然在若无其事地睡午觉。此外,他的旧友板垣退助(乾退助)前来探望,见到正在睡午觉的他,不禁目瞪口呆。

后藤说道:“所谓英雄,在起事之时,决不会考虑失败了怎么办。所以我才陷入这种困境。”

后藤身上发生的这种事不胜枚举。总之,此人过于豪迈,在俗世很难派上用场。

后藤为何能够登上土佐政界的顶峰呢?首先他出身好。家中的俸禄是一百五十石,世代担任藩中骑马武士。若

是论家产,乡士坂本家要富裕得多。坂本家的领地有一百六十一石,比上士后藤家还要多。但是坂本家是乡士,无法参与藩政。而上士后藤只要有才能,甚至可以成为参政。

后藤二郎的姑父吉田东洋也出身于上士之家,后来脱颖而出,被提拔为参政,进而成为藩内权贵。

后藤自小便被吉田东洋看中。东洋失势时,在城外的长滨村开了一家私塾。那时,后藤便和乾退助等人一同入学,接受了东洋的熏陶。东洋十分喜爱后藤的豪气与聪敏,想将他培养成才,继承自己的衣钵。

一次,东洋给学生们留了一道题,以贸易为题写一篇论文。

后藤虽然有将才,却没有撰写缜密论文的头脑,他灵机一动,拜托在鸭田村开私塾的安艺郡井口村的浪人写了份答卷。

东洋看了后藤提交的答卷,大惊,因为连他自己也写不出如此优秀的文章。于是他把后藤叫了来,逼问之下,后藤坦承是找人代写。

“代写者是什么人?什么身份?”

“是个地下浪人。”

所谓地下浪人,就是卖掉了乡士的身份,沦落成浪人,在当地定居下来的人。这种人虽然仍旧佩戴着长短双刀,可是和农夫没有什么两样。

“本地浪人中竟然有此等人物?”有着强烈门第观念的东洋吃了一惊,便让人将那个叫岩崎弥太郎的卑贱之人带了来。弥太郎便是以此事为契机,同东洋和后藤有了联系。不过他因此谋得的也不过是个藩中的下级警吏而已。

随着东洋重掌藩政,后藤也连连晋升,成为少壮官僚。东洋被暗杀以后,后藤得到了老藩公容堂的喜爱。容堂着意要将他培养成东洋的继任,对后藤信任有加。不久,后藤被擢为藩中的警视总监,可以说是土佐藩的大监察官。他奉容堂之命,开始对下士们组成的勤王党进行接二连三的镇压。无论是杀害武市半平太等人,还是围剿聚集在野根山的清冈独眼龙等二十三壮士,后藤象二郎都参与了。勤王党不敢恨容堂,但对后藤则恨之入骨。

没过多久,后藤又被提拔为参政。不用说这仍是容堂的意思。

容堂这位后藤独一无二的保护神曾说:“象二郎的散漫在我看来是豪气豁达。”他就是如此袒护这位年轻的参政。生性豪迈、以英雄自诩的山内容堂,或许在年轻的后藤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

此年年初,后藤向容堂呈上新政。“如今天下混沌,局势不明。在下以为最关键之事在于培养我藩实力,等到他日天下太平,用作藩国发展之基。为此,需要购入外国船只,占南洋诸岛,扩张领地。”

“好!”听了后藤这个气宇宏大的建议,容堂高兴地拍膝道,“如此需要船吧?”

军舰和运送陆军的船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土佐二十四万石的财力几近破产,根本拿不出购买西洋船只的钱。容堂对这些却毫不关心。“买船需要钱,你速去找老臣商议,把藩里所有的钱都拿出来去长崎买船。”

容堂所说的“所有的钱”,只有三千两。后藤带着部下奔赴长崎,日夜游玩,挥金如土,向外人炫耀土佐藩是如何富裕,从外国商人那里接连买入枪炮船舶,背上了巨额债务。

为此,“后藤挥霍官费”的言论一时间充斥藩内,藩主甚至紧急派监察官赶往长崎,可谓一片哗然。然而,后藤平安地度过了这次危机。但藩内的强硬派不肯就此罢休,甚至叫嚣着:“为了主公,除掉后藤!”

容堂担心后藤的安全,便以出公差为名将他派往上海。到了上海,后藤仍旧不接受教训,买入了三艘炮舰。不过由于只付了定金没有付货款,所以这些也都成了债务。

外国商社逼着后藤支付全额货款。无奈之下,后藤想到暂时请萨摩藩帮忙塾付这笔救急的款项,于是提出在长崎与五代才助会谈。五代是萨摩藩负责购买西式机械的釆购官。

在申请借款的谈判席上,后藤反倒吹嘘起土佐如何如何有钱。“毕竟我们的樟脑、纸和鲸油天下第一!”如此大肆宣扬,大概后藤想暗示把钱借给土佐是安全的,但是,他的这番大话却被五代误解了。

“我藩大意,买了一艘预算外的轮船,现在正在为还不了债而发愁,不知能否请土佐藩替我们买下来。”

在五代的步步紧逼之下,后藤只好被迫承诺给五代买一艘四万两的船。

如此种种,于是沟渊广之杀便要极力促成龙马与后藤象二郎会面。

“拜托了,龙马!这全都是为了土佐。”

“为了土佐?”龙马歪了歪头。为了区区土佐藩,这当然令他很不爽。“广之丞,我对土佐已断念。我是脱藩之人,土佐对我也无善意,如今还在虎视眈眈。”

“这本在情理之中。你脱藩时,东洋正好被暗杀,你遭受怀疑也是正常的。”

“这正是令我愤怒之处。”

“为什么?”

“难道他们认为我坂本龙马会偷袭暗算吗?一想到故乡的人是这样看待我,我就感到无比遗憾。广之丞,我对于土佐的怨恨,只源于这一件事。”

“只是这一件事?”

“男子汉大丈夫,为了捍卫德行,可以不惜一死。坂本龙马自认为是一个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大丈夫,岂是暗算偷袭之辈?仔细想来,唯有故乡是最不了解我的。”

沟渊广之丞被龙马的感伤和愤慨感染,不由得含泪道:“龙马啊,故乡就是这样。反过来说,你对待故乡的感情也一样,既有怀念,又有怨恨,情感如此之深,以至于令你爱恨交加。你对于土佐藩的感情,是爱之深,恨之切。”

“沟渊,你不愧年长几岁,你的话句句进到我心里。”

“那是当然。像你这般豁达无比的男人,一遇到和土佐藩相关的事情,就会说一些不痛快的话。这正说明你有这种心情。”

“葫芦果然厉害!”

“请不要辱我。”沟渊沉下脸来。

“好了。不知不觉说了些牢骚话。我决定与后藤象二郎见上一面。”

“啊!你肯见面了?若是后藤大人和你联起手来,那将是天下的幸事啊。天下的风云变幻将由你们二人掀起了。”

“我也有自己的想法。这次会面,并非为了土佐一藩,而是为了天下的利益。请把这一点告诉后藤,让他作好思想准备。希望他能明白,我已经不仅是土佐人了。”

“这我明白。”

“还有,”龙马说,“后藤害了武市半平太,我的同志有可能会杀他。请提醒他在长崎最好不要走夜路。”

龙马和沟渊会面后,又过了一天。这一天,中岛作太郎去大浦海岸办事,注意到有一艘从上海来的轮船停靠在港口。

这艘船好像在哪里见过,船的桅杆上挂着英国国旗。中岛仔细一看,原来是驻在长崎的英国商人理查德逊的阿米斯蒂号,这艘船不定期往来于上海与长崎之间。

不一会儿,从码头上的商行里划出来两艘小艇,看样子是去迎接船上的乘客。

中岛躲在了码头上堆积的货物后面。在他观察的时候,乘客转移到了小艇上。乘客有五名,其中四个是英国人,有一人撑着阳伞,做贵妇人打扮。此外那一人是个日本武士。武士傲慢地将剑作为手杖支撑,矗立在小艇的船头。一旁的英国人频频向武士说话,但武士根本不屑回答,他看起来十分文雅大方,又威仪十足。

那人不是后藤象二郎?中岛真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不一会儿,武士上岸了。他上穿黑色纺绸礼服,下着仙台平袴,大小双刀则是白色刀柄、银色柄头,涂得黑亮的刀鞘,用朱绳系在腰上。足蹬白色短布袜和白系带草鞋。如此一身豪奢的装束,简直就像是大名家的少爷。虽说不是个大胖子,但是肩膀上的肉很厚,腰粗壮。中等个头,浓眉大眼,一脸刚愎之色,却又不知为何透着一股顽劲。

正是后藤。中岛心叹道,真是个了不起的人。身为土佐家老,竟然轻而易举地远涉重洋,到上海去了,这在他藩是不可想象的。

后藤在理查德逊职员的欢迎下,走进了码头的商行。

中岛怕继续盯下去会被人盘问,便匆匆离开了码头,返回商社。他想去通知社里的同志,如果是非杀不可的家伙就杀掉他。为武市报仇雪恨的想法令年轻的中岛热血沸腾。

而后藤进了商行,刚在客厅里落座,便傲慢地对英国人说:“把土佐的家伙都叫来。”

“立刻派人去请。”英国人通过大清国的翻译说道,“诸位大人是在财津屋吧?”

后藤的下属们此时在财津屋暂住。后藤一旦回到日本,就又是大藩的家老,独自一人行走是不成体统的。

“我在这里等着。”他喝了一口端上来的咖啡,立刻放下了,大概是觉得太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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