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胡子好像有事情,舒乔内心狂跳着想。人家可能赶着去办什么事呢,自己这么追着喊是不是过了?不过想归想,她的心情这一刻突然变得极好。假若不是太巧的话,那简直就是缘份了。她为这两个字怦然心动。看得出,大胡子第一眼就认出了自己,这使舒乔非常兴奋。大胡子看上去也很兴奋,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眼睛里竟不可思议地透出些腼腆。

“嗨,你好!”大胡子的声音有些发闷,笑容很生动。

舒乔见他揉了揉鼻子,顺手往屁股上抹,一口白牙。这样的突遇使人一时无话可说,两人站到路边互相看着,然后同时移开了目光。

“你没事儿了吧?”舒乔问。

冯燕生好象没明白她在问什么,直到舒乔指指他的腮帮子,他才很害羞似地摸摸脸:“没事儿了,早没事儿了。你……还好吧?”

舒乔的心酸酸的,脸上却漾着笑:“啊……还好。”

大胡子看着她的脸,目光不再躲闪。舒乔于是也看着他,大胡子朝后退了一步,说:“你的面部轮廓太幼稚了些,小颧骨。”

“画家都这样么?”舒乔问。

两个人笑起来。舒乔说:“如果不是你这把大胡子,我肯定认不出你。”

大胡子说:“哈……你。我可是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人家说我如果没有这一脸大胡子,轮廓很像俄国诗人普希金。”

舒乔觉得大胡子极可爱,很透明的那种感觉。她四处看看,一指不远处:“来,咱们去那儿说话,这儿太热了。你没有事儿吧?”

“没……没有没有。”大胡子飞快地说。

二人快跑几步,站在房檐下的一条窄窄的阴影里。他们并排站着,很像雨天在避雨。两个人反复地说:世界真小。然后话题自然转移到飞机场那一幕。舒乔说她特别欣赏对方抡起挎包把小偷打翻在地的那一下子。大胡子连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感觉特恶劣是不是。

“哪儿呀!”舒乔说,“我觉得特别过瘾!可是最让我感动的,是你最后还给了他一张钱,你是不是有点儿歉意?”

“干小偷也不容易,对吧!”大胡子道。

舒乔咯咯地笑,笑得路人纷纷看她:“侠骨柔肠。”

“可能吧,我这人确实心软。”大胡子看了一下手表。

“你有事儿?”

“没事儿没事儿。”

“有事儿你就去办,我是没事人,瞎逛。”

“我没事儿,真的。”大胡子不敢看她。

舒乔估计大胡子事情是有的,但不一定很重要,他甚至觉得大胡子愿意和自己在一起。

“我也爱画画。不过我那种爱好纯粹是小儿科,跟你说这个是不是班门弄斧?我这人不会掩饰。”

“好哇,没准你能画出来呢!”

两人又胡扯了一番画画。大胡子说她思想比较前卫,悟性似乎也还行,然后他又看了一下表。舒乔终于不好意思再扯下去了,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于是两人同时伸出手去,各自报了姓名。舒乔原本想把大胡子的电话要来,最终没好意思开口。

大胡子向她招招手,朝着丁字路口方向去了。舒乔望着他那晃动在人群中的背影,心想:反正我知道你是画院的!

3点45,爽约了。

当冯燕生最终确认杜晓山真的不在了的时候,心里竟莫名其妙地松弛了一下。邂逅那女孩的好心情重新回到了他身上。他往回走,体味着和女孩在一起时的那份愉快,一直这样走回了家。上次在飞机场只是匆匆一瞥,留下的仅仅是一点儿感觉。这次完全看清楚了,她比想象中具像了一些。少了些主观添加的成分,多了些真实。冯燕生头一次被面对面的真实搞得有些心慌。他知道,自己恐怕真的为那个女孩子动心了。

听谁说过,人不能总是倒霉的,倒霉到了一定的时候,好运就该降临了。唉,要是没有那事儿就好了!

她猜想杜晓山大概是怕自己带警察,这才离去的。

他还会来电话的,不用着急。冯燕生觉得自己的心态不知为什么变得很平和,是因为她么?他想。恐怕真是呢!他在沙发里四仰八叉地躺了一会儿,然后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他想起里屋的衣柜里有一面镜子,他奔过去观察镜子里的自己。

他妈的,感觉上瘦了一些。脱去T恤把一身白肉亮出来,原来不瘦,甚至有些膘呢!他学着健美运动员的样子鼓了鼓该鼓的地方,肌肉还行。最后他把脸凑近镜子,开始观察“细部”。他知道,自己脸上的所有东西都被女孩子的眼睛滤过了,当然指的是每一个“毛病”。他摸摸鼻子边上的一个小包,又摸摸腮上那条不到一寸的伤疤。一下子,他想到了杜晓山那张脸。

感觉上有些猝不及防,杜晓山月夜行凶的那张脸猛的清晰了。是的,他的脸上也有一道疤痕,在腮上。比自己的深,颜色重得多。这张脸曾与自己近在咫尺,很凶恶的样子。警察画的那张像上也有这道疤。

冯燕生把柜门关好退出卧室,他赤膊走进狭小的厨房,拿起台子上的那把半锈的切菜刀。这个动作不同于莫名其妙抄走的那只啤酒瓶子,这是理智的行为。无论如何,他想,杜晓山是个杀过人的人,他约自己见面能有什么好事?干吗要聊一聊?所谓“把什么都告诉你”难道不会是个圈套或诱饵么?想说的话电话里完全可以说呀,何必非要见面呢!他用手试了试切菜刀的刀刃,又胡乱“砍杀”了几下子,随手把刀扔在台子上,不能用。东张西望地找,再次凝视了半天门边的那堆啤酒瓶子,统统不行。墙上有一柄青铜短剑,他过去把短剑拿在手里,比了比,最后还是放回了原处,这是件很值钱的古董,用来自卫显得忒奢侈了。女孩子的脸再次闪进脑海,使他觉得必须有自卫手段,必须。人生终究是美好的!他爬到柜子下边那堆东西里找。这时,电话响了。

“对不起,杜先生。”这回是冯燕生先说的话,“我在半路上碰见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没办法……”

杜晓山的声音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不乐意,只是感觉上有些不安而已:“算了算了,你来了我也不在,我走了。姓冯的,你真的没报告警察么!”

“没有,当然没有。报告警察对我有什么好处?”

“可是我感觉我被警察盯上了。”

“哦,不会是你的错觉吧——现在怎么样?”

“去你妈的!”杜晓山的声音一下子厉害了:“别费那么多话了。痛快点儿,你来不来,不来就算了!”

“不不,我来,马上来。”冯燕生看看外边暗下来的天色,“几点,什么地方?”

“6点半,小红楼工地怎么样?”

“什么工地?”

“小红楼工地。离你家不远——你走到你临马路的窗前往远处看。”杜晓山在电话里指挥着,“你家正西,是不是有一片脚手架?”

“嗯,有,看见了,咱们到那儿么?”冯燕生立刻不安了。

“怕我下毒手你就别来,反正由你拿主意。我能说的全说了。”

“我来,我这就出门!”

“好,我等着你!”杜晓山关了手机。

冯燕生打开灯又一次翻找了一通防身用的东西,结果找到了一把少数民族用的折叠刀。他完全不知道这把刀应该怎么握才有力。

杜晓山找到了一根两尺多长的螺纹钢筋,在手里掂了掂分量,感觉上比较顺手。天基本黑了,四周空无一人。这个地方因用料不合格被勒令停工了,他跟冯燕生的“谈话”最好在这种没人的地方。真像个死结,真的!一个无论怎样都解不开的死结,以不流血的方式解决问题变成了无法实现的奢望。但是,怎么说呢……他确确实实不希望再出人命了。杀机像夜间的萤火虫屁股似的,一明一灭。干,还是不干?事情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在这里下手干掉冯燕生,他自觉有七成把握,而且自己在暗处,占了天然的优势。

但是,他还没有完全拿定主意。

工地很空旷,有几栋楼已经起到第六层了,脚手架还在,堆放着的建材被白色的石灰水刷了些“封”字,这是停工待查的标志,杜晓山是搞建材的,这个他懂。

干,还是不干?

有蚊虫在追着他嗡嗡,汗出来了。远一些的地方有一溜给工人住的工棚,黑乎乎的没人。他无目的的走着,一个劲儿看表,还差20分钟。

刚走到工棚前头,肩膀刷地被从后边抓住了。非常突然,那手像一只鹰爪子。杜晓山完全是下意识地举起了手里的钢筋,却发现是个老瞎子,脏乎乎的一个人。

“给我!”老瞎子把手杵到他的鼻子前头。

杜晓山搡开他的脏手,呸了一口。他伸手在老瞎子面前晃了晃,确认对方真的是个盲人,他摸出1块钱给了他,低声道:“快滚!”他不希望自己和冯燕生的事情有第三者在场。

“哎哎。”老瞎子用盲人棍点着地走了,居然走得很熟练。

杜晓山突然叫住他:“喂,等等!”

他看看左右,又看看表,然后走到老瞎子背后并摸了支烟给他。他实在太想说话了。这些日子东躲西藏的像只丧家之犬,苦不堪言。这且罢了。最更难受的是,一肚子话对谁都不能说。一心想约见冯燕生,说到底是想找个倾诉的对象呢!现在眼前是个陌生的老瞎子,他发觉这是个很可以说说话的人。

“随便问问——你有仇人么?”他声音压得很低。

老瞎子用力地挤挤什么东西都没有的眼窝子,声调沉静的可怕:“我的俩眼就是被仇人弄瞎的!”

“仇人呢?”

“让我儿媳妇拐跑了。”

“哦!”杜晓山一怔。

“没跑多远。”老瞎子阴笑起来,“刚上马车就死了,翻沟里了。连人带马都死了。”

“老天报应了。”

“不是老天,是我——我给马吃了药,马就把他们带沟里去了,两个狗男女当场全压死了。”

“啊啊,原来……你是个杀人犯。”

“放你妈的屁,我杀的是自己的马。”

杜晓山望着越发暗下来的天,心尖子在哆嗦。他突然问:“如果你的仇人是个一向对你不错的人呢?比如有钱的人物。”

老瞎子嘿嘿怪笑一声:“那你就把他的钱搞成自己的!”

“不不,他给你的好处不少,他其实挺他妈够意思的。”

“那……那不是仇人呀,那是恩人。”

“是,是是……”杜晓山看看左右,“可是你假如为他背了一条人命,而且……而且他还想派人杀你,怎么办?”

老瞎子哟了一声:“这你可问错人了,我没经过这类事情。我估摸着你斗不过他,还是躲起来为妙。”

杜晓山心里哀叹,又问:“假如这事情让一个第三者看见了,第三者成了要命的心腹之患,怎么办?”

“没话说,宰了他!你要是想活,就宰了他。”

“这……我可就欠下两条人命啦!”

老瞎子又笑了:“笨蛋,让那个有钱人帮你扛着呀。你等于替他除了个心头之患!”

几句话,说的一清二白。杜晓山摇摆不定的心终于停了摆。

杀!冯燕生绝不能留着!

他又塞给老瞎子10块钱,把他推走了。看看天,看看四周,他快步离开了那片工棚。杜晓山对工地是内行的,迅速地分析出了冯燕生最可能走来的路线。他的身子灵活地在砖垛中间穿梭着,最后闪进了靠近土路的那座楼。

就这儿,只要冯燕生走过来,一下子就能把对方闷翻在地。这一指多粗的钢筋,分量肯定够。他觉得周身泛冷,后背阴阴得很是恐怖。

谈不上指点迷津,老瞎子的几句话仅仅使他弄清了一个关系,那就是冯燕生“处理”掉以后,自己的直接威胁就没有了。王鲁宁那头自然就不会再视自己为危险源,可以乖乖地回到原来的生活状态,实实在在过原有的生活。说的底,人的生活要求并不高,图个踏实。当然,自己和王鲁宁之间的关系永远回不到从前了。这使杜晓山多少有些难过。

他往楼梯上退了退,脚底下被碎屑滑了一下。当他扶住墙壁的时候,钢筋嘡地掉在地上,他吓出一头冷汗。刚要弯腰去捡,一把半尺多长的刀子顶在他的下巴上。杜晓山刷地凝固了,顷刻变成了雕塑。

“李福海。”他喉咙里挤出三个字。

刀子朝上挑了挑,他看见了李福海那张冷漠无情的脸。不知为何,杜晓山毫不惊讶。他们俩之间并无过节,走到今天显然是被逼得。

“上去!”李福海抖了抖刀子,“今天没警察了,就咱俩。”

杜晓山没有选择,只能朝毛坯房的上边退去:“你要杀我?”

“晓山,这是没办法的事。”

“非杀不

可么?”杜晓山的心在滴血。

李福海步步逼近,使得杜晓山再次险些绊倒。李福海说:“那个老瞎子不是都说清楚了么?没话说,我也是被逼无奈!”

“福海,我指的那是冯燕生!”杜晓山已经快退到三楼了,“我不会对董事长他们怎么样。”

李福海的脸依然没有什么表情:“一回事,你死了,冯燕生也就没危险了。对我们来说,你和冯燕生之间必须死一个!”

杜晓山哀求道:“福海,我负责把冯燕生干掉还不行么!”

李福海一下子把刀顶在他胸口上:“少废话,我干吗舍近求远。你必须死,你不死,我连觉都睡不踏实!”

杜晓山绝望了,泪水夺眶而出。他现在想的是妻子和妻子肚子里的孩子:“福海,难道非要我死么?你就下得去手!”

李福海咬了咬嘴唇,显出半秒钟的不安。随即道:“没办法,晓山。舒可风又有何罪,不是也死了!”

“可是福海,杀了舒可风不是同样没解决问题么?你再想想!”

李福海已经把杜晓山逼到了五楼。由于停工,这里已是顶层。他看看杂乱的施工遗留,抢上一步顶住杜晓山的咽喉:“对不起,兄弟。我想了不下100遍了,至今想不出个结果。你能告诉我一个让我服气的答案么?老实说,自第一步棋走出去,这事儿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你要恨只能恨姓池的那个老王八蛋!是他毁了咱们!”

杜晓山已被逼至绝境,心头近乎麻木。李福海说出了问题的根子,没错,这是实在话。但是,非死不可么?

“福海,求求你,我和你不一样,我有家!”

李福海叹了口气说:“家你就放心吧,董事长不会忘记你的。对不住了晓山!”

李福海刷地捅出一刀,杜晓山条件反射般地闪开。他想奋力扑过来……但是晚了。李福海朝后抽身,朝前猛踹一脚。杜晓山这才发现自己无意中踩在了一条踏板上。李福海那一脚踢得很是时候,眼看着踏板翘了起来,杜晓山的肢体舞蹈般地比划了几下,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顷刻间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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