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燕生这边出现情况的时候,王鲁宁正在青岛出差。李东娜原本想同去的,结果突然说胸口上长了个什么东西,这样便留下了。检查后证实没事儿,却意外地发现冯燕生有些不对头,她立即打电话给青岛的王鲁宁,告诉王鲁宁,冯燕生和舒乔好像是出问题了。

王鲁宁的声调马上变了:“要命,是不是捅穿了?”

李东娜根据自己的判断,说:“还没那么严重。我估计燕生知道了舒乔的身份,舒乔并没有怀疑冯燕生什么——鲁宁,你还有几天会?”

“今天下午就结束了,明天的飞机。”

“你快回来吧,这个情况挺可怕的。”李东娜挂了电话。

情况确实挺可怕的,李东娜很少怕事儿的人这回都有点儿扛不住了。她是个细心而擅长捕捉他人心理的女人,因此在事情发生的开始,她还宽慰过王鲁宁,指出只要二人深爱,那秘密就不会暴露。现在情况突然发生了强烈的逆转,她的理论顿时面临着倾覆的可能。

冯燕生在酒吧间外边烦躁不安那一幕是李福海的观察收获。当时他坐在车子里,就在马路的对面。情况传到李东娜耳朵里,李东娜的脑袋轰的一声就大了。当晚彻夜不眠,越想这事情越不妙。舒乔可能现在还没有太明显的感觉,但恋爱中的男女最为敏感,舒乔很快就会有觉察的。到那时候,女孩儿一缠着问,冯燕生一撑不住,顷刻就完了!这毕竟是一串环环相扣的连锁关系。

她随即提心吊胆地给冯燕生拨了个电话,冯燕生久久不接。李东娜估计冯燕生可能误以为那是舒乔的电话。于是她压了电话,稍等又拨了一个。这一次冯燕生迫不及待地接了。

“喂,舒乔是你吗?”

李东娜心里稍微松弛了一些:“燕生是我,李姐。”

她听到冯燕生明显地松了口气。于是她明白了,冯燕生的精神压力恐怕比自己想象的还大。那时正是午夜,正是倾心交谈的时候,李东娜险些就把话说开了。关键的一刹那,她将拱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冯燕生此时情绪正处在大波动状,直接了当地进入主题,反倒容易刺激他那块最敏感的兴奋灶,这等于强化了某种东西。于是她说:“燕生,我有一个同学搞了个画廊,愿意给画家们卖画。这人挺好的,费用收得也合理。我是刚刚想起来的,忍不住问问你。有意的话,我给你们牵牵线。”

冯燕生没有马上说话,呼吸很粗重,听得出,他在平静自己:“李姐,我已经很久没画东西了。你知道创作需要心静,可我……”

李东娜捂住狂跳的心:“你怎么啦……病啦?”

冯燕生迟疑了好一会儿,道:“不,身体还好……李姐,上次你告诉我,那个杜小山是盛达集团的,是吗?”

和李东娜预料的一样,冯燕生没有提及舒乔。毕竟,舒乔不是他心中的疙瘩,他心中的疙瘩是杀人那件事。于是李东娜说:“是呀,公安局难道没告诉你么?你糊涂了吧?我说燕生,你怎么还钻在牛角尖里出不来呀!我不是说过了么,杜晓山的事和你毫不相干。”

冯燕生嗯了一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睡吧燕生,卖画的事儿你再考虑一下。反正我觉得是个机会!”

压了电话,李东娜辗转到天明,对着镜子一看,发觉自己的皱纹明显地增多了。她感到熬心真是很可怕。中午李福海电话告诉她,仓库里的那几只尼龙包已经处理掉了。李东娜问他是否暴露了形迹,李福海说绝对不可能。她叮嘱李福海要处处警觉,现在警察已经把所有的疑点瞄向了盛达集团。

李福海说:“懂了。”

吃午饭那段时间,李东娜开车兜向郊外,她没有食欲心乱如麻,她觉而今卷进了一个很古怪很可怕的漩涡。金钱——权力——死亡……他妈的,一个块臭了街的话题!她骤然把车速加到了120迈。又绕进来了,旋涡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总是转来转去转回来。这一类问题不是已经思索过无数遍了么?她的脸上浮起个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纹。权利,真是可恨的两个字呀!它一会儿可以主人般盛气凌人,一会儿又可能奴才般匍匐着为金钱服务。他妈的,最最可恨的是,无论谁,都不得不真真假假地把媚笑抛给它!

她想起了池汉章那张可憎的猪脸!所有这一切不都坏在和此人有关的那一刻吗?不知为什么,李东娜突然间冒出一个可以称之为恶毒的念头——毁了他!不管怎样,一定想办法毁了他!

面对满目青山,李东娜暗暗发了毒誓。

王鲁宁因飞机晚点,降落的时候已近黄昏。李东娜的车在出站口接了他,直插市区。王鲁宁迫不及待地问冯燕生的事,看上去仿佛大限将至。李东娜不得不腾出一半精力安抚他。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急死又怎么样?”李东娜调了调冷气,“原本燕生和舒乔走到一起,就是命运的安排,现在你必须老老实实地承认,眼前的一切还是命运造成的!”

王鲁宁突然变得歇斯底里:“东娜,难道还要出人命吗?我真的受不了啦!”王鲁宁的声音居然有些嘶哑,双目暴鼓,“怎么会这样!”

李东娜只觉得脑袋轰轰作响,感觉上事情的可怕度突然增大了一倍,一个冯燕生就足够恐怖了,王鲁宁现在的样子顷刻间把他的心脏挤压得窒息了。

她强压着心里的火,尽量把声音放得委婉些:“鲁宁,你的情绪反应太强烈了,这会坏事的!你原本是个很沉稳的人,好像越活越回去了!……别打断我,让我把话说完。王鲁宁,咱们俩面对着同一个事情,我作为一个女人我觉得自己比你强。你怎么能下车伊始就这么气急败坏呢!你怎么了到底?”

王鲁宁久久地盯着前边飞快拉近的每一个景物,半天才道:“东娜,我做了一个梦——在飞机上。我估计我惊叫了一声,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左右的人都在看着我,空中小姐也跑过来问。你说,我是不是快不行了。手里这么大一个项目,跟外国人还有好几个谈判,屁股后头姓池又是那种样子。这边呢,杜晓山死了,冯燕生又爱上了舒可风的女儿。东娜,你说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儿!”

李东娜心里很同情他,嘴上却丝毫不软,毕竟他是个男人:“王鲁宁,发泄一下可以,面对面动真的你可不能这样!”

“我不能这样又能怎样。当初你告诉我冯燕生爱上了舒可风的女儿,我这颗心就再也没落过地。如今怎么样,顶上雷了吧!”

“王鲁宁,我看不起你!”李东娜叫道,“大男人,拿得起,放得下。你既然要吃这碗饭,你既然卷进了池汉章这个漩涡里,那你就应该预料到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包括出人命案子!请你注意,现在并没有什么铁硬的东西落在警方手里,这我比你有经验!就事论事,现在谈的是燕生和舒乔!不要扯得太远!”

王鲁宁让李东娜把车子靠边停下,攥着双拳道:“关键是他们的爱情如今变成了定时炸弹。随时都可能爆炸!”

李东娜望着窗外,渐渐密起来的灯火,沉思着。她不能说王鲁宁完全无理。但现在不是扯这些的时候,而是如何面对眼前即成的事实:“王鲁宁,你应该承认一个最简单的事实,冯燕生和舒乔的相识相爱是客观的存在,不是你我能把握的事情。关键是要自己稳住。定时炸弹——定时炸弹也不像你认为的那么可怕,取掉它的引爆装置,什么事儿也没有。”

“什么引爆装置?”

“冯燕生心里那块疙瘩就是引爆装置,解决了他的心病,问题就不存在了,咱们现在要干的就是这个。”

“也就是说,你要进一步促成他们的感情?”

“对,我还是那个观点。”李东娜目光灼灼,“只要他们能相爱下去,事情就没什么可怕的!”

“那……要不要见见冯燕生?”王鲁宁让她开车。

车子驶上快车道,李东娜想了一刻,点头道:“见见,我觉得应该见见!”

李东娜迅速地超过了前边的几辆车,心里多少有些犯怵。毕竟她还不知道如何与冯燕生摊开了说。也许是思维撞车,王鲁宁突然问出了同一个问题:“东娜,要全说开吗?”

“让我想想。”李东娜静静地沉思片刻,“暂时还是别说透,让冯燕生保持现在的可见度为好。”

二人统一了口径,王鲁宁说:“把车开回公司去,咱们打车。地方么……去海洋宫好不好?天外天的人对我太熟了。”

“行。”李东娜知道王鲁宁在提防警察。

冯燕生楼上的灯光熄灭的时候,小胡正在和唐玲交接班。发现冯燕生的灯灭了,二人对视了一眼。才8点过一点儿,不至于睡了吧。正想着,冯燕生的身影从楼洞那儿出来了,毛乎乎的脸及其好认。唐玲来了精神,两个人便缩在暗影里观察。冯燕生明显地憔悴了许多,走路拱着肩,沉闷得很。唐玲告诉小胡,冯燕生又是一整天没出门,白天有几次站在窗口发呆,整个丢了魂儿一样。

说话之间冯燕生已上了马路,扬手打车。小胡也急忙奔过去打后边的一辆。就这样,两辆车一前一后汇入了夜晚的车流。道路刚洒过水,感觉上很不错。冯燕生那辆车在前头不徐不缓地开着,方向是正北。

小胡告诉唐玲,舒乔家已经过了:“据我所知,冯燕生还没去过舒乔家呢,只在冯燕生那里折腾了一回。”

小唐打了他一下。随即她轻声道:“注意,冯燕生下车了。”

这是城北最高档的一家饭店,五星。蔚蓝色的脚光由喷水池那儿斜射而上,将那造型酷似古舰船的仿欧式建筑打成海底世界的颜色,绝对的富丽堂皇。

二人惊愕中,冯燕生的车子已开上了饭店门前的环道。身着红制服的门童为钻出车门的大胡子挡着头顶,随即一个穿着开岔儿很高的旗袍的女孩子了迎出来。冯燕生歪头听她说了几句什么,点点头,便跟那女子走了进去。

小胡和唐玲这才敢下车,他们在路边的暗影中仰视着海洋宫那高大巍峨的霓虹灯招牌,一时间竟有些无所适从。跟进去吗?不行,队长千叮咛万嘱咐,不可惊动冯燕生。那就只有等。看得出,冯燕生是赴约而来的。

“我给队长打个电话。”唐玲躲到了一棵树后。

司徒雷态度很明确:等,绝不可惊动任何人!

他特别强调,那很可能是我们始终在怀疑的人。

小姐领着冯燕生进了电梯,一言不发地往上升去。冯燕生木然、忧郁地跟着,对王鲁宁的突然邀请表现的淡漠无味。他差不多一天没吃东西了,只在中午最饿的那会儿干啃了一块干方便面。满地扔的都是他的画稿,有些只描了几笔就让他团了。他脑子里充满了许多奇怪的思想,仿佛都是和命运有关的内容。但是至今他依然说不清楚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儿。仿佛……仿佛用“命运”二字来解释自己所碰到的事情尚不能使他心服口服。在他迷迷蒙蒙的意识里,总觉得有些很奇怪的东西在暗中起着作用。

那绝对不是“命运”!有时感觉像人的力量,很现实的那种。有时又觉得来自于玄妙恐怖的超自然力,类似于“现世报”。他真的连哀叹的力气都没有了,因为事情巧得近乎于残酷。他明白,自己所以熬成了现在这副样子,恰恰说明对舒乔的爱不但真实,而且深得摸不到底。这样的感情,在如今几乎是千金难得的。随即,那个高于命运的东西从天而降,把他的心顷刻间撕裂了。

数天来,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了许多电影里常用的那句话——怎么会这样!很准,人在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的时候,剩下的只有这句嘶叫了。

舒乔恐怕来了许多次电话,多数情况下他不接。和舒乔正经的对话只有两次。第一次是那个受到了巨大刺激的雨夜,大约是舒乔刚刚到家的时候,女孩子热烈得发颤的声音从听筒的那一端传过来。她没太多解释爸爸的死,她说是冯燕生的感情使她走出了失去父亲的心理阴影;她说她感谢上帝,像西方的教徒那样虔诚而充满感恩,最后她说了一句“真是太好了!”随即挂了电话。

冯燕生完全理解,舒乔的最后一句话,指的是二人一个小时前的结合。是的,真是太好了!那令人晕眩而沉醉的生命时光,已经深深地刻在了二人的回忆里,化作了永恒。但是,接下来呢……当然,舒乔恐怕还沉迷于幸福里。电话的这一端的他却形同冰炭。冯燕生相信舒乔死也相想不出自己的心情,你说它死了都不为过。

不幸的是,它没死,它注定了要活活地经受难以言表的煎熬。

第二次接电话是因为实在克制不住了,抓起话筒的那一刻,冯燕生彻底明白了什么叫残酷——因为他分明知道自己的所有心理挣扎都告失败——要想切断与舒乔的“继续”已经不可能了。他相信一旦失去了她,自己的情感世界便可以宣布死亡了。舒乔飞快地说着,语言热烈而欣喜。她告诉冯燕生她是多么强烈地希望见到他,同时她又告诉他,自己是多

么具有克制力的一个人,她不希望自己影响了他的创作。

“燕生,你准备画的那幅画名字很怪哩!”舒乔大声道,“我知道此时此刻也不完全明白,你为什么叫它‘半个月亮’?”

冯燕生轻轻地告诉她:“舒乔,我记得我说过了,我想表现一种印象,曾经遗留在我生命中的印象,它不是用语言能够简单解释的,必须依靠光线和色彩。等我把它画出来,相信你能够感受到那种气氛的。”

“什么气氛?半个月亮也属于气氛吗?”

“属于,不信你等着看吧!”冯燕生不可能告诉舒乔,他当时正萎琐地蹲在沙发的角落里,更不会告诉她,当时已泪流满面,“我想你,舒乔!”

“那好,我在好望角等你,老时间。”

“我……”

“不许犹豫,我只想见见你,绝不影响你创作!”

“那……好吧好吧,我去!”冯燕生觉得自己彻底坍塌了,“我这就去!”

舒乔的声音突然放低了:“燕生,我真希望看看没有胡子的你!坏蛋,你一直没有满足我这个要求!”

接下来就是那个不可原谅的傍晚,他隔着一层玻璃最终没有勇气走进酒吧。说不出任何道理,他在最后一刻彻底被内心的巨大恐惧击败了。在电话中能做到的种种“掩饰”,一旦见面便会原形毕露。他怕那一刻的出现,怕自己的形象在舒乔心中倒塌。离开好望角酒吧的时候,他上吊的心差不多都有了。如果不是为了那个爱自己的女子,他真的不想活了。

回到家不久,舒乔就赶到了,在门外喊他、叫他、捶门,闹得四邻不安。女孩子被整到这个份上,冯燕生知道她有多失望、多难受。当舒乔那哀伤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的时候,他开始呼杨亚尼,可杨亚尼刚刚进门,蜷在沙发里的他便狂躁地爆发了,狠狠地摔掉两只杯子,然后把第三只朝窗户砸去。

他忘了一个可能,这一均未逃过警察眼睛。

此刻依然如此,冯燕生在警察的视野中走进了海洋宫。

这座高贵无比的建筑,冯燕生早就知道,但从没想过自己会到这种地方来。他爱大自然不爱这类东西,他是自由自在寻求宁静那种人,这一类地方总让他浑身不舒服。但是王鲁宁不,人和人的差异就在这里。当小姐把他领进一个华丽的令人目眩的套房的时候,冯燕生猛然想起了从南京回来的那个晚上。不是在这儿,但感觉十分接近。自己的命运之舟就是在那个晚上倾覆了。

迎上来的是李东娜,随即王鲁宁也从沙发里扶着膝盖站了起来。

“燕生,进来,进来呀!东娜,把门关上。”

冯燕生像瞎子似地被王鲁宁牵着进了套房。王鲁宁朝李东娜使个眼色,李东娜便去门外向侍者吩咐了几句什么,然后回来堆出满脸的笑:“燕生,你要不要洗一下,我觉得你身上都有味儿了!去那间屋子吧,有桑拿。”

“小姐吗?”冯燕生歪着脑袋问,他指的是那种女人,“我不是来搞那事儿的,我现在说不定已经阳痿了!”

不知为什么,他现在特别想说这种粗话,就像有些人在痛苦时喜欢自虐。

“你们叫我来干嘛?搞得这么神秘?听着,我不喜欢这种破饭店!”

“燕生!”李东娜朝王鲁宁做了个手势,同时喝了一声。冯燕生不嚷了,她继续道,“你抽疯吗?神经病啦!谁着你啦?鲁宁出差回来,约你来坐坐,说说话——你发哪门子邪火呀你!”

冯燕生也就是三板斧,喊过也就完了。听李东娜这么一叫唤,他清醒了一些,动了动身子,朝两个人瞟了一眼没言语。侍者进来三四个,把托盘中的各种宵夜很雅致地在矮几上摆好,然后悄没声地出去了。气氛平缓下来,李东娜夹了条温热的毛巾杵到冯燕生眼前。冯燕生看了看,接在手里。

李东娜悄悄捅了王鲁宁一下。

王鲁宁放下茶杯,开口道:“燕生,有话慢慢说。你怎么啦。是不是碰上什么事情了?来来,吃点儿东西。”

冯燕生抬头瞟了王鲁宁一眼,却扭头问李东娜:“李姐,你们找我是不是想问什么事儿?”

这话半含半露地叫人把不着脉。李东娜再怎么做沉着状,心里毕竟是虚的,于是拐了个弯儿道:“有没有事儿一看就知道了,你看看你这张脸吧,简直没法儿看了,至少三天没洗了吧,要不要洗洗?”

冯燕生表示不洗,然后指着矮几上的食物问是不是可以吃。李东娜知道对方的心态松弛下来了,便比划了一下:“你怎么吃都行,姐喜欢看你吃东西。”

冯燕生竟朝她笑了一下,开始拣东西往嘴里放。李东娜注意到,冯燕生一直没答理王鲁宁。她把遥控够到手里,对吧台一侧的电子装置叭叭按了几下,一支熟悉的小夜曲响了起来,悠悠地弥漫在整个空间里。

“《小河淌水》——我最喜欢的曲子。”冯燕生拿餐巾抹抹手指:“你肯定比不过我,我已经听烂了不知多少盘‘小河淌水’了。”

“听烂了?”

“对,听烂了。我说的是带子。”

李东娜在桌下拱了拱王鲁宁的膝盖,脸上微笑着:“等我找人帮你刻一张好盘,决不会听烂。但是得有好机子,健伍以上的!”

这时,王鲁宁故意咳嗽了一声,道:“燕生,我听说你找着女朋友了?祝贺你……别这么看着我好不好,怪吓人的。我是关心你才问的,谈恋爱的人都是神叨叨的,跟你刚进门时一样。”

李东娜热情地说:“是这样燕生,他刚知道。我一直没顾得上告诉他。”

冯燕生手中的勺子当地掉进盘子里,双目慢慢直了。王、李对视了一眼,心里不约而同地抽紧了——冯燕生这神经兮兮的样子,真是让人提心吊胆。

毕竟他俩是最知道底细的。

“怎么啦燕生?”李东娜探过身子,仔细看着冯燕生的脸,然后在他的腮上拍了两下,“嗨,怎么搞的,燕生你说话呀!”

冯燕生话未出口,眼泪先下来了。他的脖子僵直,大张着嘴开始哭,是那种听不见声音的哭。李东娜忙不迭地给他拍着背,直拍到他空空地咳嗽出来。

“知道吗李姐,我的命太不好了。没准儿是老天爷有意对我的惩罚,没准儿真是呢?你知道我爱上的那女孩儿是谁么?我爱上的居然是我扔进湖里淹死的那个评估师的女儿!居然!”

房间里变得一片死寂,只有《小河淌水》轻柔的旋律还在飘着、飘着……

突然,王鲁宁啪地一拍桌面站了起来:“见鬼!这是好事呀!也值得你神经病似地哭成这个样子。舒可风死了,她的女儿恰恰需要人啊,你们爱上了,这不是天作之合吗?”

“可她爸爸是我扔进湖里淹死的,你他妈难道忘了吗!要换成你……”

王鲁宁用力搡了一把冯燕生的脑袋,在屋里快步走动着:“要换成我,我就会好好去享受爱情,我没有理由把舒可风的死生拉硬扯地往自己身上安!我问你,当时你知道口袋里的人是舒可风吗?往水里扔尼龙包的时候是几个人同时干的,你充其量是个划船的人,而且是被迫的。何必没完没了地折磨自己。弄来弄去现在连我都开始怀疑了,你说的那些情况是真话吗?”

冯燕生已经无法绕过这些弯子了,他弄不懂,一直被自己怀疑着的王鲁宁,此刻居然反过头来怀疑自己……哪儿搞错了!

“废什么话,我说的全是真的,我有必要说谎么……”

王鲁宁又搡了他一把:“所以说你有毛病,既然情况就是这样,你又何必自我折磨!你爱舒乔尽管爱去好啦,这和舒乔她爸的死是两码事儿呀!舒乔她爸是杜晓山害的,这一点基本上清楚了。你只不过被杜晓山胁迫了一下罢了,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冯燕生大张着嘴说不出话,他这是头一次听到王鲁宁说这么多话,而且实实在在义愤填膺的样子。

这时李东娜拍拍他的肩:“燕生,你的心情我特别理解,我听了也很难过。你惊讶和难受我都没错。可是燕生,今天鲁宁确实说的是公道话。他这人别的毛病可能有,今天的话却是于情于理都说得通的。我特别赞成他那句话——舒可风死了,你更应该好好照顾他的女儿呀!假如你真心爱她的话——你觉得呢?”

几个回合下来,冯燕生就没话了。他知道自己正是这种人,不管多理直气壮的事,跟更硬的人交手几下子,有理无理都不会再出招儿了。他尤其发觉,同一件事情完全可以做出另一种截然相反的解释。而且细分析起来,王鲁宁的话听上去更接近正确。是呀,自己确确实实是无辜的!

“来,燕生!”李东娜又递了块毛巾给他,“喘口气,跟我们说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本来是件好事,看给你搞的!”

“你这人太死心眼儿了!”王鲁宁坐回原处,拿起酒瓶子给冯燕生倒了半杯红酒,“我还以为你早没事儿了呢!结果却是这样。”

冯燕生默默地看着杯子里的酒,王鲁宁朝他举起来:“尝尝,13路易。”

三个人叮地碰了碰杯沿,都喝了一口。王鲁宁放下杯子,用纸巾沾沾嘴角道:“燕生你听我说,有些事情是不可以认死理的,认死理你就别活了。比方杜晓山做的事情,我如果认死理的话,那就别活了。你也一样,明明是被胁迫做了一件事,总钻在牛角尖儿里你非死不可?来,喝酒。”

冯燕生拿起杯子又放下了,突然盯着王鲁宁:“鲁宁,我对你讲的那些情况你一点儿都没对警察说?”

王鲁宁道:“那当然,你是把我当自己弟兄才告诉我的,而且你向警察瞒了的事情我岂可胡言。这里说句实话,燕生,那晚上的情况真让警察知道,你恐怕会真正洗不清的。杜晓山毕竟死了!”

这句话的分量是显而易见的,冯燕生“隐瞒了那1天”的全部动机也就在这里,他揉了揉太阳穴,小声说了句:“多谢,鲁宁。”

王鲁宁和李东娜交换了一个眼色,王鲁宁道:“别说这个,如今咱们都面对着背运的事。聊聊的目的就是想松弛松弛——结果你小子却发了歇斯底里。”

“别说这些了!”李东娜拍拍王鲁宁的胳膊,“我能理解燕生的心情。不过,一段好姻缘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燕生,咱们为这个干一杯!”

冯燕生朝她笑笑,笑得很苦。

李东娜叹了口气道:“燕生,你心太重了!我现在想问一句可能不该问的,你到底爱不爱那个女孩子?”

“我为她不说去死,恐怕也差不多了。”

李东娜笑了:“别死死的——她对你呢?”

“更是。”

“真的,还是你吹的?”王鲁宁插了一句。

“绝对是真的,我对自己的感觉还是很自信的。”

李东娜把结束了的《小河淌水》重新播放,语重心长地说;“燕生,我作为一个女人,这里必须叮嘱你一句,为了人家舒乔的幸福永远,你一定要尽早把心里的阴影赶出去。琢磨琢磨鲁宁刚才的话,他是对的。”

冯燕生沉思片刻,然后一仰脖子把杯里的酒灌了进去!

王鲁宁叫道:“嗨嗨,路易13没有你那么喝的,你以为是灌马尿呀!”

气氛彻底缓和了。拉扯了一些画廊的事,李东娜说服冯燕生把手里的画挑一些出来,冯燕生答应了。王鲁宁又大哥似的叮嘱他不要胡思乱想,好好作画,好好恋爱。人一辈子说短也短,一晃就没了。冯燕生被说得心里放了晴。

李东娜道:“燕生,你还没回答姐姐的问题呢。舒乔怎么被你撞上的?”

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冯燕生眼里马上有了光:“不瞒你说,李姐,我直到现在还有一种做梦的感觉呢,真的。舒乔几乎是从天上飘下来的。”

他把丢失胶卷儿到舒乔来送照片,直到走进他的生活,统统讲给了那二人,包括性关系都没有隐瞒。至于再后来说了些什么,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了。直到李东娜哟了一声,冯燕生才起身告辞。侍者扶着冯燕生进了电梯。李东娜正欲跟进去送人,王鲁宁低低地叫了她一声。

两个人回到套房里,脸上强做出来的所有表情都消失不见了。王鲁宁说,为了保险起见,今晚上就住这儿了,幸亏是打车来的。

“警察会盯冯燕生。”

李东娜却摆摆手:“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鲁宁你明白了吧,舒乔跑雀翎湖去,分明是在调查她爸被害的事呀!捡到燕生的胶卷纯粹是巧合。换句话说,舒乔并没有放弃对她爸爸死因的调查。”

王鲁宁气力皆无,歪靠在沙发里:“你是不是说,悬在咱们头上那把宝剑依然悬着?”

“这还用说么?”李东娜忧心忡忡地望着落地窗。

冯燕生怎么怎么走出海洋宫的自控玻璃门,怎么上车离去,皆在唐玲和小胡的监视之中。可直到载着冯燕生的出租车开得看不见

了,他俩也没看见约见冯燕生的人是谁。二人这才明白对方是有所准备的,事情办得非常仔细。

“咱们还是嫩呀。”小胡说了句让唐玲想笑的话。

唐玲向司徒雷汇报监视情况,司徒雷口气挺气恼的:“海洋宫我知道,透过玻璃门能看见大堂里的一草一木。”

唐玲噗嗤一声笑道:“这又不是野外,什么‘一草一木’呀。告诉你队长,人家根本就没送下楼,是侍者把冯燕生送出来的。”

“这样吧,我让小杜小周去替你们俩,带上掌中宝(微型摄像机)。守到明天中午——所有出来的人一律拍下来!”

小唐道:“我也正想提议呢!”

楼上的二位自然没想到警方会在海洋宫这里蹲守那么长时间。于是,事情就变得很简单了。翌日午后,小杜他们带回了拍摄内容,司徒雷满意地看到了从饭店里走出来的那对男女。

“注意,王鲁宁在打出租!”司徒雷按了暂停。

画面右下角的时间记录是7月25日的早晨8点43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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