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海驱车驶往海天大厦工地,脑子里闪动着方舟那惊恐万状的脸,不觉浮出个笑。他觉得这样的书呆子真他妈没用,对社会上的种种把戏一无所知。这也罢了,尤其可怜的是,他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看不住,最终变成了别人被窝里的人,这样的男人不如一头撞死算了。他车子开得中速,一路欣赏看街景。路边有游动的女孩在东张西望,看见男人就搔首弄姿,摆弄那点风情。你如果给她点意思,看吧,更有意思的情景马上就来了。你要是不搭理她,她就会呸呸给你两下子,骂你是蜡枪头。李福海最爱和这类女子逗着玩儿,偶尔也泡一泡。

不过今晚不行,今晚海天大厦工地开座谈会,是工会组织的一个座谈,董事长和表姐都去参加了。表姐嘱咐他“差不多的时候”去一下。

他把车窗摇下来,将红红的烟蒂弹出窗外,喊了一个女孩的名字。那女孩发现是他,便追着车跑,追出一截,他敲着车笛加速远去。被甩下的女孩儿跺着脚骂,李福海于是觉得活着的确是很有意思的事。

赶到大厦工地的时候,王鲁宁正在作最后的讲话,一二三四地承诺着一些工人权益方面的事情。李东娜从简易的台子上下来,钻进了李福海的切诺基。露天会场人不少,两个人朝外望,又朝远处的天上望。李福海看着李东娜很疲惫的脸,小心地叫了声姐。李东娜摆摆手指,想静一静,嘴上却咕哝着问他有什么动静。李福海说一切正常,又哧哧笑着把方舟撞人的事说了说。

李东娜道:“他没认出你是谁吧?”

“他原本就不认识我。”

李东娜思索了一会儿,坐直了身子。会散了,工人们正在散去。她说,“董事长的车子上路,你跟上他,我就不下去了。”

“怎么啦,你们吵架了?”

“别胡猜了,什么事儿也没有,走吧。”

几辆车子发动了,依次碾过坑洼的路面,上了公路。李福海认得那是公司几位老总的车,于是知道了要去的地方,“姐,是不是还要去公司开会?”

李东娜点点头,没再说话。

这些细节均未逃过刘晓天的眼睛,那辆切诺基的照片就在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他摸出手机向司徒雷汇报“二李”的动作:“头儿,李东娜的确是个人物,您老眼水深!”

“盯死!”那头的司徒雷呱唧呱唧好象在吃东西,“根据我们的了解,李东娜其人恐怕比你想象的还厉害。你的主要任务还是盯死李福海,合适的时候给他一下子!”

“冯燕生那边没有新动静吗?”

“暂时平静。”司徒雷道。

“要不要再刺激他一下?”

“不要不要,不可胡来啊!”司徒雷断然道。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在方舟给夜校上完课后,李福海很巧妙地在一家面馆和他坐在了一张餐桌上。两个人一见如故,喝了两瓶啤酒。方舟那一肚子苦水很快就倒给了李福海,李福海让他想开点儿,并问他是否还有可能与舒乔和好如初。

方舟借酒撒疯地捶着桌子:“这我怎么说得清楚,总之他们现在如胶似漆的。至于最终怎么样,我还在等待。我最大的优点就是不怕等。”

“等到手恐怕也不是新鲜货了。”

“嗨,你这人怎么这么下流呀!”方舟急了。

李福海赶忙赔不是,才把他按住:“兄弟,听老哥说,什么东西都讲究个事在人为,你不能光站着傻看呀!得竞争!非洲的公羊还知道掐架呢!你们……我指的是那个女孩子,最不济你们还可以做朋友对不对。不能就这么掰了!”

方舟很畏难的样子,告诉他自己不是那种死皮赖脸的人。李福海说柳暗花明有时候就在于坚持。方舟答应试试。

结果当他们再次见面的时候,方舟挺高兴地告诉李福海:“喂,真被你说中了,搞不好我还有希望!”

李福海心里一沉:“哦,说说看!”

这一刻他实在佩服表姐的脑子。果然是,用方舟测量冯、舒之间的温度,确实省事又管用——方舟告诉他,冯燕生这些天好像为画画的事和舒乔闹别扭了,似乎是因为到凤凰岭写生的事情。方舟大骂冯燕生混帐,而后很有信心地告辞走了,似乎舒乔很快就会重回他的怀抱。李福海当即打电话给远在厦门的李东娜和王鲁宁,把获得的新情况说了。对方由于有了心理准备,没有太惊慌。他们让李福海和方舟保持热线,关注每一个细小的变化,并答应很快就回来。

结果虚惊一场,方舟再出现时又变得失魂落魄,觉得活着实在太没意思。无疑,冯、舒二人一定是言归于好了,恐怕比过去更热烈也说不定。

就这样忽冷忽热地发展着,李福海的心伴随着方舟带来的每一个变化起伏跌宕,再发展下去心脏出毛病的可能都不排除。二人不同的地方在于,凡方舟看见“曙光”的时候,李福海就如同濒临了地狱。

就这样,他们迎来了这一年最热的那一周。

后来据气象部门统计,那一周是本市近70多年以来最热的几天,白天最高气温预报有41度。事实上当然比这要高,地表温度据说将近60摄氏度。有一些体弱多病的老人,这几天没挺过去。

冯燕生家没安空调,这使有空调的舒乔倍感开心。她建议他“回娘家去住”,冯燕生果然没有理由再赖着不去了。近一段时间,两人基本上形影不离,进进出出面对的都是羡慕乃至嫉妒的眼光。画院一个老而无德的家伙甚至用淫邪的目光打量着舒乔说:“燕生呀,时代果然不一样啊,当年我们……嘿嘿,没打报告之前谁敢这样呀!”

冯燕生告诉舒乔,这老家伙画了一辈子东西,如果说能够留下的恐怕只有几幅人体。舒乔突然凑近他耳朵问,要不要我给你做人体模特儿?冯燕生说:“决不!我不保守,但你的身体我决不会拿去给别人欣赏!”

这样的话往往使舒乔幸福得要命。冯燕生终于第二次进了“娘家门”。他心里虽然怦怦,脸上却也适应了一些。上次“一败涂地”,恐怕是因为“情况”来得太突然了。这次有些不同。二人在家里说话,弄吃的,画草稿,余下的时间自然是男女间的那个永恒的游戏。一败涂地的情况没再出现,冯燕生估计恐惧心理可能就此消退了,这使他的性欲被刺激得越发亢奋,最后弄得舒乔只有讨饶。

时不时会有电话来,舒乔不许冯燕生接,知道那是方舟。冯燕生说:“总这样也没什么必要,你索性让我们见个面,接触一下——男人总归是男人嘛!”

舒乔说:“不,我不愿意!燕生,我希望世界上只有我们俩。”

“多么自私的人呀!”

两个人在凉爽的屋子里一呆就是一周,像冬天的野人似的,窝在洞穴里自得其乐。经常是聊着聊着就睡着了,相拥相偎,什么都不讲究。有一个晚上,舒乔听见厨房的水在滴答,过去把龙头拧紧,回来的时候发现,墙上的一个镜框不知怎么翻得背面朝外。她奇怪得要命,觉得不可思议,翻过来,正了正——那是爸爸妈妈年轻时的合影。她拍拍冯燕生,想让他帮着分析一下,冯燕生睡得昏过去一样,舒乔于是没弄醒他。

第二天问冯燕生,冯燕生说那不是他弄得。舒乔自然没往心里去。

冯燕生到底还是在舒乔的坚持下给她画了一幅“人体”,二人合作得天衣无缝。作品完成后,连舒乔都觉得自己真是太美了。他们把画放在蹭不到的地方“阴干”,舒乔去厨房给冯燕生弄吃的,说要好好犒劳犒劳他。

“哇,燕生,咱们已经弹尽粮绝啦!”舒乔叫道,“马上就要挨饿啦。不过不要紧,我这就出去采购!”

“太热,我跟你一起去!”

舒乔不让他去:“算啦,别假惺惺了。女人的耐热能力比男人强多了!”

舒乔找了把阳伞,飞快地奔下了楼。房间里突然空了,在几乎来不及思考的情况下,冯燕生突然成了这套大房子里唯一的活人。刹那间,一股潜藏或曰冬眠多日的内心恐惧,突然间无法控制的冲决了他紧紧关闭着的心房。他站在原地,缓缓地移动着目光,重新打量着眼前本已很熟悉的一切。怪了,人突然变得令人焦灼起来,冷气似乎在四周弥漫着。他感觉呼吸有些困难,竟然生出些逃走的欲望。当然,那只是想想而已,他的理智还是清醒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厨房走,他知道,只有那个空间能躲避“舒可风的眼睛”。冯燕生惊愕地发现,自己一直像鸵鸟将头拱进沙土里那样活着。在有意无意间地回避着根本不可能回避的东西,是内心在奋力躲藏。这种感觉在冬眠状态下尚可忍耐,而今苏醒了……他冲回起居室,飞快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他想欺骗自己,可最终发现,最欺骗不了的恰恰是自己!

刚要逃走,门铃响了。冯燕生下意识地把装东西的包往背后藏,随即他发现了自己的可笑、可悲。他镇静了一下,走过去开了门。他后来发觉自己当时的脑子已完全混乱了、失灵了。要知道,舒乔回来时要大喊大叫的,或者悄悄地用钥匙突然把门打开,最不可能的就是摁门铃。

门外站着的是方舟!

尴尬、惊讶,抑或说——敌意。二人竟然同时感到了慌乱,说到底,最强烈的还是意外。尽管方舟是有备而来,但想象中应该是面对舒乔和冯燕生两个人。此刻面对的却只有冯燕生,他略微有些失措。不过,迎面站着的冯燕生似乎一点也不比他强,甚至更慌,这使他稳住了自己。

“舒乔呢?”他往冯燕生背后看,冯燕生下意识地用身子去挡住他的视线,其实主观上他并不想这样。方舟被这个小动作激了一下,想用手去搡他。不过还好,他控制住了自己。

“嗨,舒乔到底在不在?”

“她不在。”冯燕生开口了,“她可能很快就回来了。”

方舟没言语,略作沉思扭头就走。冯燕生莫名其妙地喂了一声:“方先生,咱们聊聊?你等一下行么,咱们一起走。”

方舟收住步,回头时心里的火气开始燃烧了:“干嘛走,你不是已经变成这里的主角儿了吗?你应该让我……不,你应该请我这个客人进去坐坐才是呀!”

冯燕生怔了一下,随即闪开身子:“那也行,请进来吧。”

方舟走到门前,迟疑了片刻,然后自我壮胆般地狠狠剜了冯燕生一眼,抬腿进了门。一种难以言表的特殊敏感,马上使他感受到房间里有一种让他愤恨并充满想象的气息,他胸口那儿腾起一股火苗子。猛回头盯住了冯燕生的脸。

冯燕生的脸很僵、很木。他靠门站着:“你要谈什么?”

这是个笨得要死的问题,话一出口他就发觉了。能谈什么呢,当然是舒乔。然而,此时此刻最用不着谈的就是舒乔了。

“你的胡子呢?”方舟突然问出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

冯燕生看着他,然后摸摸脸腮和下巴:“刮了!”

“活像一只退了毛的鸡!”方舟尖酸地笑了。

冯燕生还那样靠着门,也轻笑了一声:“我发觉你很低级,方律师!和我一向尊敬的那类人毫不一样。”

“你不配和我对话,”方舟很夸张地撇撇嘴,显然在故意拱对方的火。

冯燕生有些受刺激,他迎着方舟逼了过去。不会打架的方舟朝后退了退,突然飞出一脚踢在同样不会打架的冯燕生的小肚子上。一切都是无准备并且始料不及的,冯燕生眼看着弓成了大虾,痛苦地一头栽倒在地板上。

他撑着爬起来,朝脸色如纸的方舟嘿嘿笑了:“我不还手,你打好了!打一打我的心里会舒服些。不过方舟,我希望你这是最后一次站在我面前,我很讨厌你,懂吗?你的确一点儿都不可爱。”

这话的杀伤力显然比自己方才那一脚厉害多了,因为他话中有话。

方舟怪叫一声又给了冯燕生一脚,由于用力过猛失去了平衡,两个人同时摔倒了。一种很可以理解的条件反射,使他们迅速地扑向了对方,随即扭打在一起。他们打得很笨拙,经常打在并非要打的地方,但是方舟有一着得手了,他的膝盖顶在了冯燕生的生殖器上,他恨不得马上就把这东西弄碎弄烂。冯燕生顷刻间明白了这一点,明白了方舟的“险恶”。一种尊严,一种本能的拯救心理,使他原本已气力不足的身体突然爆发了不可思议的力气,他一脚登出去。方舟竟被他踢飞了,浪跄着撞在不远处的衣帽架上。衣帽架倒了下来,正正地砸在方舟的腿上。

二人像受伤的狼,剩下的只有喘气的份儿了。房间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随即冯燕生说:“太像演戏了,而且演得一点儿也不好看。姓方的,你是不是可以走了!”

方舟努力站起身子,把衣帽架放回原处。他很多余地拍着衣裳,踢开脚边的东西,然后捡起自己的钥匙揣回口袋:“你以为我是来找你的么?发号施令也轮不到你头上!”

他走动着,挑衅似地

从这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告诉你,我熟悉这里就像熟悉我自己的家一样,舒伯伯活着的时候我们很聊得来,我想知道那时候你在哪里?”

突然提到了舒可风,冯燕生的矜持马上就不见了。

方舟牵动着嘴角朝他笑笑:“怎么啦,是不是觉得自己是混进来的?告诉你,你本来就是混进来的。在你出现之前,我们生活得非常平静,什么事儿也没有!可如今你看看,居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方舟居然说动情了,声音有些发颤,冯燕生只觉得浑身的力气被眨眼间抽干了。他抓住自己方才收拾好的包,慢慢地站了起来,方舟的斥责停住了,看着他。冯燕生摇摇晃晃地推开他,向房门走去。

这时,大门叭地开了,舒乔抱着一大堆东西出现在门口。她惊愕的看着眼前的情景,看着眼前的人,还有一地的狼藉。冯燕生默默地垂着头,小声叫了声“舒乔”,而后侧着身子走了出去。舒乔哗地把怀里的东西扔了一地,嘶叫着追下去。不久,她失魂落魄地走了回来,扶着门框不肯进屋。方舟铁青着脸坐在沙发里,怒视着舒乔。在他脚边,是那幅尚未阴干的“人体”。

他们就那样默默地对视了足有10分钟,方舟突然很悲切地哭起来。他像老太太哭诉似地说了好多话,舒乔一句也没听。她过去拿起那幅画框,很珍爱地吹了吹,然后站起身机械地寻找着可以悬挂的地方。突然,她吃惊地呻吟了一声,正面墙上,父母那个合影的镜框,居然又一次背面朝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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