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样就算大功告成了,你去照照镜子,看看还能不能认出你自己。”

楚离转过头来,只见镜子里的脸孔竟然完全变了模样,肤色偏白,眼形狭长,就连脸部的轮廓都大不相同。他不由得觉得有些惊奇,刚想伸出手来摸一摸,却啪的一声被打了下去。

青夏皱眉说道:“别乱动,还没干呢,再等等。”

乐松瑾瑜等人都在一旁看着,惊讶的合不拢嘴,瑾瑜赞叹的说道:“这个,就是传说中的易容术吧?”

青夏回头笑道:“你们这里的易容术能不能有这么高超的手段我不知道。可是我这个,却是我曾经的老板遍请全世界的化妆高手研究几年才发明出来的,这里的材料不够,很多东西只能用铅粉等物充数,不然不但可以改变相貌,就算男扮女装,或者是复制出什么人的相貌冒充,也不会被发现。”

说到这里,突然转过头去,对楚离说道:“铅粉毕竟有害,我虽然已在里面上了两层粉底做隔离,但是时间还是尽量控制,顶多三个时辰就要洗掉。哎,我真不明白,东南大户的宴会我已经去了几十次了,这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非要跟着去干什么,惹得我们紧张兮兮,万一露出什么马脚可怎么好?”

楚离冷哼一声,别扭的转过头去,也不说话。心里却在不自在的轻哼,没什么大不了?这一次,可是那个天子管家的家宴。

一切准备停当,门外就有下人来通传,说是金少凰金家公子已经派人来迎接,正在门口候着。

青夏站起身来,一身紫金长袍蟒袍显得别样的华贵,她刚要出门,忽见楚离一拂衣袖,竟然理所应当的一马当先走在前面。

“嗯哼!”青夏突然轻咳一声,众人疑惑的转过头来,齐齐看着青夏。青夏对着楚离勾了勾手指,以男声沉声说道:“吴大公子,你到底有没有为人幕僚的概念,主子还没走你就跑到前面去了,我到底是你是上司还是你的跟班?”

楚离闻言面色一滞,就见青夏大摇大摆的走到自己的前面,姿态潇洒,得意洋洋。南楚大皇脸皮发烫,若不是有铅粉掩盖,想必已是通红一片,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乐松等人哪里敢像青夏一般在皇帝前面行走,一个个跟在楚离后面,没一个敢和他并肩而行。

然而,还没走出大门,夏大都督却突然脸色一变,掉头就要往回走。身后的众人一愣,正要开口询问,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高声叫道:“夏大人,玉儿等你好长时间啦!”

只见东方玉儿上身穿着一件淡绿绣彩蝶的对襟开领珍珠衫,下着嫩紫百褶长裙,一双流彩绣鞋,梳着别致的少女彩云髻,斜斜的垂着一只淡绿色珠钗,粉面桃腮,明眸皓齿,充满了少女的明艳与娇俏,从一辆华丽的马车上跳下来,几步跑上前来,一把拉住青夏的衣袖,笑着说道:“昨天下午我来找大人一起去看斗富大会,谁知道你已经先走了,我找了你半个晚上,可惜人太多了,一直没找见。”

青夏的脸色顿时有几分尴尬,苦笑着对东方玉儿说道:“东方小姐,下官马上就要去金公子的宅邸赴宴,你看,有事咱们还是以后再说吧。”

东方玉儿一笑,说道:“我知道啊,我就是特意在这里等着你的,少凰哥哥家的宴席,玉儿也有份参加呢。”

身后顿时传来乐松等人的偷笑,楚离眼眸精光一闪,上前说道:“既然这么巧,那东方小姐就和我们一起上路吧,大人,车马已经准备好了,走吧。”

东方玉儿顿时大喜,笑眯眯的说道:“这位大哥人可真好,不像他们,都不许我进去呢。”

青夏转过头来,狠狠的瞪了楚离一眼,随即对东方玉儿说道:“玉儿,你还是自己走吧,我习惯了骑马……”

话还没说完,东方玉儿就抢先说道:“玉儿也喜欢骑马,玉儿陪着大人一同骑马去。”

楚离一使眼色,身后的乐松顿时颠颠的跑上前来,拉过一只白马说道:“玉儿小姐请上马。”

都督出游,那是何等的大事,一路走来,海市百姓无不翘首观望。夏青都督年少英俊,手握大权,堪称年少有为之青年俊杰。东方玉儿出身名门望族,娇美俊俏。两人走在一起,真是一对璧人。

路过品轩斋,东方玉儿突然说要进去取一件东西,要青夏等人在外面等着她。青夏无奈,只得驻马在外,等着这位千金小姐出来。

楚离骑在马上,走在两人身后,嘴角笑容淡淡,一幅小人得志的得意嘴脸。青夏回过头去,白了他一眼,见对方毫无反应,只能在心中暗暗赌气。

这时,忽听街角一阵喧闹,向着品轩斋的方向而来。青夏抬头望去,只见却是一名嫩黄色裙装的少女,在街头拼命的奔跑,在她的身后,一众玄衣大汉紧追其后,一名紫袍男子高居在高头大马之上,突然扬起鞭子,对着女子的后背就是唰的一鞭,女子一个踉跄就趴在地上,衣衫碎裂,血痕蜿蜒可怖。紫袍男子邪笑一声,说道:“还想往哪里跑?”

女子蓦然扬起头来,一张俏丽的脸蛋上苍白一片,眼眶通红,却仍旧忍耐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怒声说道:“你杀了我吧!”

紫袍男子居高临下的冷哼一声,一手轻轻的甩着鞭子,一边说道:“杀了你?我可舍不得,五百两银子买来的,哪能说杀就杀。”

女子紧咬下唇,突然踉跄的站起身来,悲声说道:“我宁愿死也不会去的!”

男子邪笑一声,说道:“那就由不得你了。”说罢,对着身旁的下人说道:“把她绑起来带回去!”

“放开我!”黄衫女子激烈的挣扎着,可是哪里是这群人的对手,几下就被人制住,一名大汉拿出一条绳子,就要往女子的头上套去。撕扯间,一盘摆在杂货铺外的瓜果顿时被掀翻掉的满地,四周的百姓人人争相避走,无一人敢上前置喙一句。

青夏眉梢一挑,只见那紫衣男子正是昨晚水母节上撞了自己之后和楚离犯了口角的男人,心下暗叫一声不好。果然还没待她出手阻止,身后的男子突然驱马上前,剑眉玉面,沉声说道:“光天化日之下,阁下这般强抢民女,是不是也太张狂了点?”

那紫袍男子转头一看,自然不会再认得楚离这张易容的脸孔,冷哼一声说道:“我的事你也敢管,活的不耐烦了?”

话音刚落,一名大汉狞笑一声,说道:“小白脸也想充英雄好汉,金爷,让小的教训他。”说罢,一个箭步就冲上前来。

楚离冷冷一笑,听声变位知道对方铁拳打来,嗖的单手撑在马鞍上,整个身体旋风撑起,一脚嘭的一声重重的踢在大汉的胸膛上。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人就已哀嚎一声倒在地上,想来胸骨已经折断碎裂。

紫袍男子大惊,连忙对着旁边的下人说道:“上,往死里打!”

其他大汉听命,唰唰拔出刀剑,楚离看也不看他们一眼,驱马上前几步,走到那名倒在地上的女子身前。弯腰伸出手,说道:“起来吧。”

少女扬着苍白的脸颊,满脸凄楚之意,缓缓的摇了摇头说道:“你走吧,我不想连累你,你斗不过他们的。”

楚离一愣,他之所以出手,不过是因为厌恶那名紫衣男子,以报昨晚青夏被他们推攘之仇。不然以他的性格,顶多不过叫下人出面整治罢了,绝不会多管闲事的趟这趟浑水。眼下听了这女子的话,反而生出了一丝傲气,嘴角淡淡一撇,说道:“我倒不知道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能耐。”说罢,一把就将少女从地上拉起来,翻身下马站在她的身前。

青夏暗叹一声,看来楚大皇被这娇弱的少女激起了豪气,不管也不行了。她翻身下马,乐松等人见对方动家伙早就已经摆下了架势,暗暗将那些人围在中间。

紫袍男子见了青夏,觉得一阵眼熟,可是也没想起在什么地方见过。只是满脸傲色的说道:“我劝你们识相的赶紧给本少爷磕一个头,放了我的人,不然明年今日,就是你们的祭日。”

“好大的口气啊!海市达官显贵众多,像你这样嚣张跋扈的,本官还是第一次见到。”青夏一身紫金蟒袍,人品气度不凡,只要是稍稍有点见识的,都会知道这人的身份不简单,不敢招惹。

可是那个男子却偏偏跟瞎子一样,瞪大了眼睛怒道:“敢管金家的事,我看你们真是活的腻歪了,来人啊,都给我上,将这群杂碎剐了喂狗!”

“住手!”话音刚落,一个娇嫩的声音突然响起,众人向后看去,只见东方玉儿小脸满是怒色,几步跑上前来,对着紫衣男子说道:“金少爷,你这是干什么?”

那男子似乎和东方玉儿很熟,一见是她,顿时满脸带笑的说道:“我道是谁的声音这么好听,原来是玉儿啊。怎么这么长时间都不见你了,这是在干什么,买胭脂吗?”

玉儿秀眉皱起,脸蛋气的红扑扑的,偷偷望了青夏一眼,随即怒声说道:“你、你说话老实点,谁、谁允许你叫人家闺名的?”

“玉儿,这位公子是什么人?”青夏突然沉声说道。

东方小姐刚刚怒斥过那紫衣男子不许叫自己小名,马上就被旁边的这位夏大人叫了闺名,可是听了却并不生气,反而告状一般的转过头来说道:“他是金家的大少爷,是少凰哥哥的大哥,最是无礼,大人要替玉儿出气。”

青夏闻言缓缓点了点头,说道:“原来是金家的大少爷,难怪气焰这般嚣张了。”

金大少眉头一皱,怒声说道:“玉儿,他是什么人?”

青夏不由得暗暗摇头,昨晚见那金少凰金公子那般超然精明的风采,不想却有如此蠢笨的一个兄长。这人身为金家长子,不熟悉官场袍服的制度也就罢了,可是只看自己和东方家小姐的关系,也该知道自己是有来头的,仍旧这般语气说话,不是傻子吗。

这时,忽听远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登时响起,人群散开,只见一名身穿五品朝服的片区文官急忙跑了过来,想是来的太急了,连帽子都没有戴好,向一边歪去。远远地还没到地方,就弓着身子对青夏大声叫道:“卑职张玉岚,是南城粮食库的五品通知,掌管城南粮食买卖和治安,不知大人前来,还请赎罪。”

青夏见他的样子颇为滑稽,不由得一笑,说道:“行了,别行礼了,现在在你的管辖之地有人强抢民女,你来看看怎么办。”

张玉岚连忙擦了一把汗,走到人群中央,谁知还没开口,金大少就怒声叫道:“张玉岚,你来的正好,他们是什么人,竟敢阻拦本少爷的去路,赶快把他们给我拿下!”

这一下,就连乐松等人都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这家伙是傻子吗?只看那张通知的态度就该知道他没这个权利,还这般张牙舞爪的说话,简直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张通知气喘吁吁的站在中央,这两边一个是东南几百年来屹立不倒的世家大族,一个是新上任的东南大都督,那都是打死他也不敢招惹的人物啊。连忙满脸堆起苦笑,对着那个不知死活的金家大少说道:“金大少,这是咱们东南行省的总都督夏青夏都督,还不下来见礼啊。”

“东南总督?就他?”金大少顿时瞪大了眼睛,手指着青夏不可置信的说道。这人年纪轻轻,连胡子都还没长,竟然是东南行省的大都督?

“老张,你不是骗我呢吧?他是总督,你以为我是傻子?”

张玉岚差点一个跟头栽过去,心道你还以为你自己聪明呐,要不是有个好弟弟,你恐怕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连忙满脸苦恼的对着金大少说道:“大少,这真是夏青大都督,快点下来吧,别失了礼数。”

金大少上上下下的打量了青夏一遍,眼神极为不屑,竟然突然开口说道:“我凭什么给他行礼,就算是东方礼见了我,也得客客气气的。他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子,披上一身官袍就想让本少爷给他行礼,做梦!”

张玉岚听了险些一口气背过去,老脸通红,活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青夏淡淡一笑,不咸不淡的说道:“果然不愧是东南大族的公子,这般的有气度,张大人,你们江南一带地杰人灵,出来的人物,也是钟灵毓秀啊。”

张玉岚一听这还得了,略一咬牙,俗话说民不与官斗,被迫无奈也没办法了,想必自己实话实说,金家二少爷也不会与自己这样一个小吏为难。对着左右的库衙侍卫说道:“来人,将这强抢民女的贼人给我拿下。”

两侧侍卫呼喝一声就要上前,金大少怒道:“谁敢动我?我摘了你们的脑袋!”

“好大的口气!”楚离突然冷哼一声,愤然上前,长剑陡然出鞘,只听唰的一声,金大少座下骏马顿时哀鸣一声,轰然倒在地上,金大少被摔了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还没爬起身,就被楚离一脚踩在脚下。

“你若是不报姓名,我还以为你是南楚大皇,是天王老子呢。”楚离声音陰冷,一身墨青长袍,居高临下,斜斜的看着金家大少,沉声说道。

“你是什么东西?你等着,我二弟不会放过你们的!”

“不过是一个仰仗弟弟的窝囊废。”青夏冷哼一声,说道:“张大人,把他绑送回金公子的府上,让他好好教导,下次若是再给本官遇上他胡作非为,小心人头不保。”

张玉岚连忙点头哈腰的应是。

“走吧,”青夏对楚离说道。

楚离点了点头,刚要上马,一旁的黄衣女子突然上前抓住了楚离的衣衫,两行清泪泪如雨下,哭泣着说道:“求恩公救救我,你们若是走了,我一定会再被他们抓回去的。”

这名女子刚才以为他们斗不过金家,没想到那名看起来年纪轻轻的少年竟是东南大都督,登时如同抓到了一棵救命稻草,上前求救。

楚离眉头一皱,似乎不愿被人这般拉扯,就要去推女子的手。谁知那女子却突然跪在他的面前,悲声说道:“恩公,恩公若是走了,芊茹一定会落到更加悲惨的境地,求恩公救救我。”

青夏眉头一皱,对着一旁的张玉岚说道:“张大人,待会你把这名女子送回家去,不许别人再欺负她。”

“这……这……”

楚离见那女子哭的可怜,心里顿时有些烦闷,转头对那张大人沉声说道:“这么点事还推三阻四,朝廷养着你们这些废物有什么用?”

可怜的张大人虽然不知道楚离是什么身份,但是看他能在都督大人面前这样随意的说话,想必是深得大都督信任的红人,也不敢反驳,只是无奈的说道:“大人,您有所不知,这女子是送给琉球世子的礼物,是海礼部新进的舞姬,金少爷是海礼部的掌事,这个,这个……”

青夏眉头一皱,指着被五花大绑堵了嘴犹自愤愤不平的金大少说道:“他竟然是朝廷命官?”

“也,也不算是,”张大人一边用小白手绢擦着汗,一边哆哆嗦嗦的说道:“是捐官,捐官…..”

楚离冷笑一声,突然沉声说道:“早就听说东齐早年有向他国赠送女子以充钱帛牛马的陋习,只是没想到连弱小的琉球藩国也能享此待遇,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一身墨青长衫的男子突然转过头来,双眼直视那名张大人,双眉一扬,厉声说道:“不能保护自己女人的男人,是最没出息的男人,不能保护自己女人的民族,是最没出息的民族。你们这些人享受着朝廷的俸禄,享受着百姓的供养,不思考着怎样报效国家,为民谋福,反而要用女人去向邦国摇尾乞怜,这就是你们的为官之道吗?”

这番话说的语调铿锵,如断金石,气魄惊人,那张大人竟然脚下一软,险些摔倒。

楚离拉过那名黄衣女子,突然抱着她翻身跳上马背,寒声说道:“我今天还偏要把她带走,看你们能怎么样。张玉岚,南城粮食库的五品通知,很好,我记下了。”

说罢,看也不看众人一眼,一马当先遥遥而去。

青夏无奈的叹了口气,连忙对乐松等人使个眼色,后面的黑衣卫顿时分出一半去保护他。青夏转过头去,对着被楚离呵斥的有些发木的张大人说道:“就按刚才那位公子说的去做,这条规矩马上改掉。琉球何等弱小的一个国家,土地面积尚不及我们的一个郡县,也敢向我大楚索要女子,简直自不量力。这件事我就交给你,你若是办不好,以后也不必在海市出没了。”

说罢,招呼一声,旋即离开。周围的百姓顿时嗡嗡作响,赞叹声此起彼伏。

“玉儿,走啊!愣着干什么呢?”青夏走了两步,见东方玉儿没跟上来,不由得一愣,回过头来,疑惑的说道。

东方玉儿愣愣的坐在马背上,听到青夏叫她,登时缓过神来,几步追上前去。不再如来时那般多话,默默的想着自己的心事。眼看就要到金府所在水仙坞,突然脸庞红红的轻扯青夏的衣角,说道:“夏大人,刚才、刚才那位公子,是、是什么人啊?”

青夏眉梢一扬,看了东方玉儿一眼,心思一转,登时有些了然。

“他是我的一位好友,来自盛都,姓吴,名济舟。”

“吴济舟,吴济舟,”东方玉儿默念了几遍,等到抬起头来的时候,青夏等人已经走的远了。

金家不愧是东南的第一富豪之家,青夏等人还没到达水仙坞,就有锦绣彩缎一路铺地,身穿一色澄清服饰的金府下人们迎出了一里多路,静候东南大都督的来临。

金少凰则亲自率领金府上下八十多口人,还有东南一地的大小官员、各家富户家主在醉翁亭迎接青夏大驾,态度极其谦恭,和他那个招摇过市的兄长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娘胎出来的。

任青夏一生识人无数,见到金少凰的时候也不禁赞叹一声此人气度雍容,潇洒不俗。

只见这东南第一年轻富豪身穿一身青碧色长袍,衣衫上毫无装饰,皓靴青衫,站在湖光山色掩映下的木亭之中,淡淡斜陽将鲜红的光芒洒在他的身上,从树枝的枝桠透过稀疏的斑驳,映衬的他的青衫幻化处一道道的光斑,有若竹林深处的青石。周围人声嘈杂,人影纷乱,竟然全都不能影响他半分,青夏看着他不由得想起白居易的那首五言诗,淡淡的念道:“始知真隐者,不必在山林。”

一声冷哼登时从身后响起,青夏回过头去,就见楚离面色冰冷,看也不看她一眼,朗朗的站在后面,乐松等人不敢与他并列,更显得他卓尔不群。那名名叫芊茹的黄衣少女傍在他的身边,小鸟依人般不肯离开半步。

青夏不由得心底升起一丝怒火,也不理他,笑着就向金少凰走去,还没到跟前,就笑着拱手说道:“本官初来乍到,本该早就到府上拜会,没想到俗务缠身,直到今日才倒出空来,金公子千万见谅。”

金少凰迎上前来,淡笑说道:“是金某思虑不周才是,大人赏光前来,金府蓬荜生辉,今日就当为大人接风,金某略备薄酒,大人,请。”

青夏笑道:“金公子不必妄自菲薄,这里若是也能称之为蓬荜,那本官的都督府,就是牛棚马厩了。”

一路人浩浩荡荡的走近金府大宅,一路穿花扶柳,就进了庄园。

到了那庄园之处,青夏仰首看去,只见那门塬竟然是两株天然长成的巨大的榕树,高耸参天,枝繁叶茂,在上头枝丫处彼此牵连在一处,在相连处挂上了一处匾额,上书:金玉满堂

端的是笔力雄浑,书法大气。虽这名字稍显俗气,只是契合金家的姓氏,也算是相得益彰了。

大约半盏茶的时间,越过了三个园子,终于来到了庄园的正厅,只见两棵东海楠木为柱的门塬上,两排苍劲的大字龙飞凤舞的书在其上,上联曰:“孤灯皓月,煮酒烹茶,碧血对丹心,论天下大势”,下联为:“立马长槍,只手翻云,剑走由偏锋,品世间英雄”,横批为:“齐英聚贤”。

看到这样的对联青夏不由得暗暗挑眉,这对联的文采虽是一般,可是口气却是豪迈,让人不能小视。这仪表堂堂的金少凰,究竟是只想偏安一偶做一个富家翁,还是积攒实力觊觎神器?

不过不管他打的是什么主意,恐怕都很难如愿了。青夏淡淡一笑,面上不动声色,手指着那两排对联,笑着说道:“金公子好大的气魄啊!”

金少凰淡淡一笑,说道:“先祖偏喜以文会友,这是当年朱子先贤留下的宝墨。”

青夏一笑,也不作答,淡而不语。

一路走来,只见数不清的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像是一幅浓墨泼成的山水画一般令人目眩神迷,相比于西川的古朴,北秦的大气,南楚的精致,东齐的建筑则更偏向于多元化。而金府却一反常态,满满都是江南风格,假山盆景,长廊壁画,无处不透出一股浓浓的中国古典气息,青夏仿佛是坐上了时光机器一般,缓缓的漫步在古老的江南宫殿之中。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葱郁林木,溪水彩蝶,更时时有娇媚的少女轻摇裙摆,眼泼飘溢的迎面走来,见了众人也不惊慌,只是含笑行礼,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却不时的飘向来客,嘴边却是满满的笑意。

正厅之中,整个建筑全部以藤蔓结成,盘根错节,枝繁叶茂,内部更是幽香处处,繁花团绕,更难能可贵的是正厅中央却是一股清澈的喷泉,那喷泉从泉眼不断涌出,顺着地上被开凿出的细小甬道,缓缓的流过厅上的各个座位的前边,而每条水流之前,都有两个姿容秀美的少女穿着单薄的纱衣跪在水里,不断的将手中的浆果炼乳倒入水中,轻轻搅拌。

青夏刚一进门,就闻到一股迷人心扉的悠悠酒香,其间更夹杂着女子清新的体香。金少凰站在一旁,淡淡的解释道:“这是从沧浪山引来的白泉,经过被改道的地下河道流到这里,吸收了地下埋藏的地焰玉笋的热力,又被特意贮存下的寒冰降温,就成了最适合酿酒的三寒水。这些这些浆果炼乳都是调酒的极品,采集不易。所以这白泉佳酿更是芳香四溢,入口醇美,夏大人既然来了,可要好好的品尝一下。”

青夏心下一凌,这金家果然财大气粗,喝个酒竟然还要修改地下河道,简直匪夷所思。不过表面上却不露出惊讶的表情,泰然坐于上首,楚离和乐松等人都算是她的随从,坐在她后面的陪几上。

东方礼带着于贤等人也在席上,傍着青夏一溜坐在下面,对面是金少凰和一众东南的大户。

金家不愧是东南首富,请来助兴跳舞的都是东南的有名乐姬,就连旁边一个弹琵琶弹古筝的乐师,也是东南著名的乐理大家。宴上诸多达官贵人,都是些见识广博的人物,只略略扫一眼,就见到平日见都难见一面的名妓乐师,更是心下暗叹。那些豪门大户还好些,有些吃皇粮的官员,不由得有些呆了手脚。

流水盛宴纷纷上席,娇媚的少女们在一旁伺候着,只见宴席上满满的都是各种难得一见的珍馐佳肴,麋吭、野驼蹄,鹿唇、豹胎、酥酪蝉应有尽有,每上一道菜,就有下人大声报出烹调的名家厨师的名字,滋味之美,让人含舌欲化。

赴宴的大官们,就算是贪墨的官员也不曾见过这样大的排场,不由得在心里暗叹这些东南氏族的阔绰。

青夏见楚离竟把那名黄衣少女也带进了宴席,就坐在自己的后面,不由得心中有些添堵。也没注意这些美味奇珍,更不像其他百官一般吃一口就要感叹一声,心不在焉的杯来既干,菜来便吃,才不去理会这东西要经过多少道工序。

一杯白泉佳酿,要经过地壳河道从沧浪山引来,以地火加热,以寒冰降温,经二八年华的少女温润小手捧出,加十八种海鲜浸泡,六十七种草药熏香,再辅以七种野果山珍的果汁润色,七种水酒附加,现场蒸煮,过滤温润,足足四十多道工序才能完成。别人都是小口小口的抿着,恨不得喝一口作一首诗来感叹,她却一口干了还嫌口干舌燥不够解渴。

一旁的官员们见了不由得敬畏不已,暗暗道不愧是大都督,这架势,这眼界,这气魄……

“爷爷,我去夏大人那席去坐。”

青夏正烦心着,忽听一旁的东方玉儿娇声说道,不由得头大了两圈。东方礼见孙女对青夏有意,眼睛一转,就点了点头,说道:“你们年轻人有话可说,去吧去吧。”

青夏顿时头大如斗,正想怎么开口拒绝,东方玉儿已经跑到了她的身边,脸蛋红红的说道:“夏大人,你、你先和爷爷他们谈正事吧,玉儿、玉儿坐你后面就好。”

说罢,也不理会青夏的表情,轻巧的在人群中穿过,坐到了青夏身后的一席,和那黄衣少女左右傍着楚离,美滋滋的喜翻了心。

这一下,不止青夏目瞪口呆,就连东方礼和楚离都有些挂不住脸子了。东方礼诧异的看向楚离,虽然觉得气质比较雍容,可是还是看不出这究竟是何方神圣。不过任凭他有什么身份,一个都督府的小小幕僚,怎么配得上自己的孙女,心道回去必须好好跟玉儿说说,终身大事可不能由得她胡来。

青夏回过头去,眼神淡淡的在黄衣少女和东方玉儿身上一瞄,然后凝眉看了楚离一眼,见东方玉儿笑眯眯的为他又斟满了一杯水酒,青夏微微点了点头,也不露声色,只是轻声说道:“少喝点酒。”就转过头来。

“自从大人接管东南,东南一代气象更新,开海禁,平倭寇,与海外结盟,魄力惊人,手腕高超,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青夏扭头看去,只见金少凰淡笑的举杯,对着自己温和说道。

青夏看着他清淡的眼神和温软的嘴角,就算心里知道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这一切不过是表面上的功夫,私底下未必是怎样精明的心思,仍旧觉得有一种熟悉的气息萦绕在鼻息之间。哪怕对他的再多防备,此刻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好感来,举杯淡笑道:“多谢金公子夸赞,金公子弱冠之年,独力支撑起这么大的一份家业,才是难得。”

“江山代有人才出,青出于蓝胜于蓝。夏都督和金公子一个从商一个从政,都是我们东南的栋梁支柱,”东方礼声音慈和,笑呵呵的大声说道。

此言一出,满座官员商户人人举杯相庆,奉承的套话流水一般的涌出。

青夏打起精神,将那些不该存在的情绪通通抛却,发展远洋船队,拉拢东南士族,蛊惑富家豪门,从而以共同利益形成一个庞大的利益体,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财物和人脉关系,巩固远洋通商在东南乃至整个华夏的成果,并且利用他们的庞大财力和关系网,减轻朝廷的经济负担,使造船、商贸、航运、水师借助民间助力,以免因为国库负担过重导致计划失败一直都是她努力的方向。如今时间不等人,她必须拿出全部的心思去面对这里的事情,而和东南富商们保持良好的关系,并且让他们心甘情愿的拿出钱来,跳进这远航通商的大船上,重要的就是看她能不能恩威并施。既不能官府当摆设,又要全力的支持与信任,靠的就是慢功夫了。

今日只是一个试探之局,对她而言是,对金少凰而言更是如此。他们都在想办法要去找一个适当的合作伙伴,共同开启远洋贸易这条大船,问题只是他们现在还不确定对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罢了。

“昨晚本官听说金公子曾进献了大批的南洋种子,说是亩产两千斤的高产品种,此事可当真?”

金少凰还没说话,东方礼连忙在一旁说道:“正是,金公子还承诺说,百姓若是不相信,可以由金家预先支付百姓一年的收成。这样旱涝保收,就算今天天公不作美,百姓也必会丰衣足食了。”

“哦?”青夏略略一扬眉,说道:“金公子这般慷慨大放,本官作为东南的父母官,真要替东南的百姓谢谢公子了,只是不知那亩产真的有两千斤吗?若是真如公子所说,金家今年仅靠粮食获利,就足够另天下侧目了。”

此言一出,满座商人顿时睁大了眼睛。这里面的各种情况,他们也想了很久,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那种黄色的种子是不是真的高产品种。若是真的,那金家的财富就要更上一步了。

金少凰波澜不惊,闻言淡淡一笑,回道:“这种种子是我的家丁从南洋带回来的异种,南洋的商人们曾经信誓旦旦的说一定会亩产两千。可是大家都知道,南洋商人的话大多不尽不实,所以金某也不敢肯定。”

众人顿时连声应和,有些人还说金公子太过于大意,显然南洋商人在东南一代的名声不怎么好。青夏闻言一笑,说道:“既然如此,金公子为什么不自己试种一年,再拿出来广泛推广呢?”

金少凰显然胸有成竹,淡笑说道:“国人向来排外,就算少凰试种一年,证实真的会亩产两千,没有高额的利润保障,百姓们也不会大胆尝试的。况且,东南今年来连年战乱,好不容易太平下来,正是休养生息的大好时节。少凰大胆尝试此法,虽然有可能会颗粒无收,损失惨重,但是一旦成功,整个东南的百姓就会一同看到这里面隐藏的丰收和利益。明年此时,粮食高产,百姓自然丰衣足食,不必再等一年了。”

于贤大人感叹一声,说道:“金公子为人宽厚,忧国忧民,真是令人敬佩。”

其他人顿时齐声赞叹金少凰高义,心怀百姓,为人高义。

青夏心下冷笑一声,暗暗道这么大的一笔买卖,你一个人就像独吞吗?有我在这里,哪能让你的如意算盘打响。当下感叹一声,摇头晃脑的说道:“金公子大仁大义,若是真有五谷丰登粮仓堆满的那一天,整个天下的百姓真应该为你树碑立牌,早晚三炷香供奉公子的长生牌位,以感激你的饱食之恩。”

金少凰连忙推辞道:“大人过奖了,金某受大皇陛下庇佑,方能安享荣华,身为南楚臣子,怎能不为国分忧尽力。”

青夏点头道:“可是就算是这样,也不能让公子一家独自承担这么大的风险,若是一旦那南洋商人欺骗与你,金府损失太重了。”

金少凰眼眸精芒一闪,连忙说道:“大人不必为金某担心,这是金某的一点报国心意,无论结果怎样,金某都甘愿一力承担。”

青夏对着众人感慨道:“金公子大仁大义,真是感天动地,不过越是这样,本官越不能让金公子独自承担这么大的风险。这样吧,东方大人,你安排下去,所有肯种植新种的百姓,都可享受两条政策,一是到金府领取一年的粮食银子,二是官府减免他们的五年赋税。领取银子的,年末将收成交给金府,减免赋税的,收成就归朝廷。无论是丰收还是颗粒无收,官府决不食言,可签下契约保证。金公子风光霁月,忧国忧民,这样的高义栋梁,本官怎能不加以援手,本官要昭告天下,誓要和公子共进退!”

金少凰面色顿时一僵,连忙说道:“大人……”

“好!”东方礼突然大喝一声,说道:“大人的这番话果真温暖人心,老夫代表东南氏族感谢大人的高义。直到现在,老夫才真正感觉到南楚朝廷视我们东南为一体,视我们东南百姓为子民啊!”

青夏面色凝重,看着东方礼感慨的说道:“东方大人言重了,陛下在西川浴血奋战,为的就是我大楚子民不再沦入战火之中。东南南楚本是为一体,本官也愿意与各位祸福与共。”

宴会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众多东南旧都的官员和氏族家主感动万分,纷纷对青夏歌功颂德,并不断的感念楚离大皇的恩德。

“大人,”金少凰强自稳定住情绪,孜孜不倦的说道:“多谢大人的好意,但是金某实在不敢承受。这新种下去收成不知如何,金某怎能让朝廷为我背负这样大的负担?朝廷全靠赋税维持帝国运作,陛下如今北伐战事在即,更是需要银钱,若是一旦……”

青夏截口说道:“金公子不必再说了,本官心意已决。啊,对了,那种种子还没取名字吧,本官就来亲自取一个名字。叫什么好呢?本官见那谷粒金黄剔透,如珠似玉,又是米粮,不如就叫做玉米吧?”

“好名字啊!玉米玉米,大人果然才高八斗,令人敬佩。”

众多叫好奉承声此起彼伏,金少凰却顿时住了口,一双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眼角幽光闪烁的看向笑容满面的青夏。

对于这种种子的产量,他金公子自然是心知肚明,对于这种种子的名称,他也是了然于胸。此刻听得青夏亲口吐出,这位精明的金公子顿时知道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青夏亲口说出这个名字,意思就是在说:我已经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了,产量如何你我二人心知肚明,什么万一颗粒无收如何如何的话也不必再说,这个买卖是一本万利,稳赚不赔,你想一家独吞,那是门都没有。

金少凰双眼锐利的在青夏的身上扫了一遍,任是他涵养再好,也不由得有些羞恼。

朝廷一举减免五年赋税,除了没有积蓄,只能现挣现吃的贫苦百姓,大多有点家资的富农和地主都会买朝廷的帐,十成的人里面一下子会丢掉八九成,抛去自己购买种子无偿赠出去的钱,自己简直就是白玩一趟,这还不算自己远赴重洋的船费人力。原本一本万利的买卖顿时真成了颗粒无收,这位夏都督果然不是简单的人物。

青夏的目光撞上了金少凰复杂的眼神,眼珠一转,嘿嘿一笑,说道:“金公子,你认为我的提议怎么样啊?”

金少凰收敛了面上的神色,拱起手来,淡淡一笑,说道:“都督大人学富五车见识广博,举手之间乾坤倒转,少凰心服口服。”

青夏闻言哈哈一笑,说道:“公子谬赞了,本官也只是运气比常人好上那么一点点。”

觥筹交错间,青夏回过头去,对着坐在自己身后的楚离得意一笑,那笑容竟是那般的令人目眩神迷。

那是青夏第一次和金少凰打交道,从那以后,金家生意场上的黑名单里,就加了一个人的名字,那人姓夏名青,赫然正是东南行省的一品大都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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