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如善要去看的这位说书先生在邺京极负盛名。是个约莫四十岁的中年人, 生得儒雅面孔, 着藏蓝长衫, 一把折扇一摇,倒是有几分文人雅士的味道。据说他原本是个举人, 为官无望又屡试不中,为了养家糊口干脆开始说书。他腹中有些墨水,口技又好, 说起书来跌宕起伏, 渐渐便积攒起了名声,从市井百姓到文人书生,甚至有不少达官贵人,都喜欢听他说书, 人称一声王先生。

王先生这日的场子设在望仙楼后园, 园子前头设了雅座, 专供富贵人家。再后面一些以围栏隔开,摆了桌椅板凳, 为通座,坐的多是普通百姓。淮如善早就定好了雅座,三人到了望仙楼之后, 便被跑堂小二引着到前方雅座落座。

此时还未开场,通座已经坐了不少人,淮如善环顾一圈道:“这位王先生果然极负盛名,竟然有如此多看客。听闻他今日说得故事乃是他一位友人所著的故事后传,讲得是天上仙人与人间帝王的故事。”

“这个我知道。”余绡脆生生接话道:“前传说的是是仙人下凡报恩, 又与恩人将军相恋的故事。仙人因身具仙力,为将军孕育了孩子,却被人间的昏庸帝王当做妖怪处以火刑。后来将军劫狱救人,自己却死了。将军死后仙人回了天庭生下一双儿女独自养育,只年年带孩子去人间祭拜将军。这后传说的就是仙人后来寻到了将军的转世之人,与他相认的故事。”

听到一半时安长卿眼皮就跳了跳,等余绡说完,果然就是当初萧止戈为了给他生子造势铺路特意叫人写的话本故事。他目光隐晦地打量着淮如善,揣摩着他邀请他来听这故事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淮如善却没有露出半点端倪,扬了扬眉饶有兴趣道:“没想到前传竟是这般惨淡结局?”

余绡点点头道:“我当初看完,还躲在被子里哭过呢。听说后传有了团圆结局,所以大家才赶着来看。”

“那倒是不错。”淮如善摇了摇扇子,目光看向安长卿,意味深长道:“我听闻这故事是那作者照着陛下与王爷所写,不知道王爷可有看过?”

“看过一些。只不过我不爱看这些坊间话本,便没看完。”安长卿抿了口茶水淡淡道。

“邺京果然比载虢民风开放。若是在载虢,这些文人画匠就不敢拿我王兄来写故事。”淮如善道:“更可况是这男人生子的奇异之事。”

安长卿心里暗道一声果然有所图,面上更加打起了十分警惕来应对:“天地广博,我们一生所见也未必能全。这些编撰出来的故事,也未必都是假。他们写他们的故事,只要不作奸犯科违背律法,至于写的谁写的什么,我们又何必去干涉?”

淮如善若有所思道:“王爷真知灼见,真该叫我那王兄也学一学。”

他们正说着话间,就见王先生已经出场,喝了口茶水清了清嗓子,惊堂木一拍便要开讲。于是三人便都不再说话,专心听起书来。

王先生果然名不虚传,一折认亲的故事被他说的缠.绵婉转,更兼伤心感动。待他惊堂木落了最后一下,一声惊响才将众人从故事之中唤出来。

余绡听得眼泪汪汪,淮如善好笑地递给他一块手帕,又状似随意地问道:“余小公子这脸上是胎记还是刺青?花纹瞧着倒是十分独特。”

余绡下意识看了安长卿一眼,见他不阻止方才回道:“是胎记,出生时便有。”

“是吗?这胎记状似鱼鳞,我还以为是刺青一类,有什么独特的寓意。”淮如善笑着道。

安长卿含笑道:“巧合罢,不过这红纹确实有些深意,却不便多说。”

淮如善见状不便再问,只好邀他们一同用晚饭。望仙楼原本便是酒楼,一楼往上都是雅间,三人便又换到雅间去用了晚饭,饭后安长卿便借口回宫告辞离开。

他们二人离开之后,淮如善却没走,他临窗而坐,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就见一个灰衣人推门进来,关好门窗后跪地行礼道:“王上。”

“出门在外,不必讲究虚礼,如今我既顶着二弟的身份,你称我王爷便是。”扇子在手心敲了敲,临窗而坐的斯文男子换了一副神情,背手起身道:“可有查到什么?”

“雁王府之内防守十分严密,我们不敢太过接近,只能旁敲侧击地打探,并未查到鲛人族的消息。”灰衣人道。

淮如峪转过身,看着下头熙攘人群,沉思片刻道:“据记载,邺太.祖当年销毁了所有有关鲛人族之记录,他们不知道实属正常。但偏偏我却总觉得,雁王应当知晓一些鲛人族之事。”

“王上今日一番试探,可有发现?”灰衣人道。

“雁王身边跟着的那个小孩子,亦是鲛人族,我不觉得这是巧合。”淮如峪道。

灰衣人迟疑道:“既如此,为何不对雁王说明,请他随我们回雨泽?”

“鲛人墓是当年先王所建,先王祖训有命,但凡雨泽王族延续一日,便不许将鲛人族之消息传扬出去,亦不许大邺皇室血脉踏足鲛人墓。据我这些时日观察,雁王与邺帝感情深厚,若如实相告,邺帝必会知晓。”

“可您身上的毒……”

淮如峪摆摆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不急,还有些时日。”

灰衣人闻言只好不再劝说,只道:“那雁王那边可还要继续盯着?”

“先将人手撤回来吧。”淮如峪道。

“是。”灰衣人又行了一礼,便悄声退了出去。

灰衣人离开之后,淮如峪枯坐窗边,想起身上的毒,扯开衣襟看了看,就见胸膛处灰色鱼鳞又蔓延了一些。

他叹了一口气,重新整理好衣襟,坐在窗边,又回忆起父王死前对他所说的话。

那时父王浑身上下都长满了鱼鳞,周身弥散着难闻腥臭,却死死攥着他的手腕,用力将一副画卷塞给他,叫他务必找到画中之人。唯有画中人能打开鲛人墓,解开他们身上的毒。否则,雨泽王室世世代代,都活不过三十。

淮如峪还记得自己那时问他:“如果找不到呢?”

父王那时候人已经糊涂了,只瞪着一双凸起的眼珠咒骂道:“找不到便只有等死!若不是你爷爷违背了祖训,亵渎圣使!我们何至于此?!”

淮如峪当时还想追问更多,父王却已经陷入迷障之中。一会儿咒骂违背祖训的父亲,一会儿又咒骂先王与鲛人族……而当时不过十岁的淮如峪,便亲眼见着他周身布满鱼鳞,狼狈又不堪地死去。

后来淮如峪继承王位,一边暗中命人寻找画中人,一边遍查典籍,方才将当年之事拼凑出一角。

事情大约要追寻到雨泽建国之时,当初先王淮述安判出大邺,在载虢称王。但外人只知淮述安称王,雨泽一代代传下来。却不知淮述安其实一生未娶,称王之后便派船队出海,傾雨泽之力在海上建了一座鲛人墓。鲛人墓在南海中心,据记载里面不仅堆满了金银珠宝,还有世所罕见的鲛人族隐居其中。淮述安倾其一生建造了鲛人墓,年迈之时,又从自己的忠仆后代中挑选了继承人承袭王位,同时又命对方服下奇毒,立下十六条祖训,世世代代守护鲛人墓。

奇毒每十年间便发作一次,唯有自鲛人墓来的圣使能解。如此传承许多年,皆相安无事。直到他爷爷打破了祖训,与鲛人族的圣使相恋,却又违背了誓言另娶。

据说鲛人族极少与外族通婚,一生只认一个伴侣,不同生,却同死。他爷爷另娶之后,神使便不知所踪,而他爷爷亦没能活过下一个十年毒发。

而自圣使失踪之后,鲛人墓再无人出海。他的祖父与父亲,都曾派过船队出海去寻,然而鲛人墓外迷雾重重,根本无人能入。

据说鲛人墓乃是先王为心爱之人所建,唯有那画中人才能进入鲛人墓。

淮如峪十岁丧父继承王位,便是第一次毒发之时。而今他二十有五,距离下一个毒发之日,只剩下短短五年。第一次毒发时,他胸膛之上便生了细密的灰色鱼鳞,第二次毒发,双腿亦生出鱼鳞。这十数年间,鱼鳞缓慢生长。到他满了三十岁,鱼鳞长满全身,他便会如他父王一般丑陋难堪地死去。

原先或许还有惶恐,然后十几年徒劳无功的找寻,反而叫他渐渐绝了希望。却没想到在他近乎放弃之时,竟然意外发现了与画中人长的几乎一模一样的安长卿。

只可惜他得知消息时,安长卿已经是北战王妃,后来又被封为雁王。想要将人悄无声息地带回雨泽已然不可能,他只能借着打通两国商路的借口,伪装成淮如善亲赴邺京。

从黄昏时分坐到暮色低垂,淮如峪喝了一盏凉透茶水,方才起身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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