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宓胆颤心惊的在止戈阁住下了,连同仲冬都被一并送了过来。

她坐立难安,吃不下睡不着,本就身子不济,这样担惊受怕着,反倒精气神更差了。

好在商殷并不经常上五楼,秋闱在即,官署事务繁多,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宫里。

姜宓小心翼翼渡过第一天后,发现见不到人,适才稍稍松了口气。

出奇的,北厢那边也安安静静的,商珥好似不管姜宓,也没差个人来问问,那模样像姜宓就是个无足轻重的物件,没了就没了,不甚稀罕。

仲冬偶有微词,毕竟阖府上下都晓得,是姜宓舍了精血做药引,商珥才解了毒捡回一条命。

对此,姜宓倒是半点不在意,她巴不得这辈子都见不着这商家两兄弟才好。

一晃七八天,悉心调养下,姜宓脸上有了气色,最明显的,她不会再嗜睡不醒了。

精神头才好一些,姜宓就不怎么坐的住了。

她一直提心吊胆的,这辈子商珥没死,可商殷还是让她住到了止戈阁。

这五楼上,视野虽是开阔,但她住的毛骨悚然,晚上都不敢睡死。

而且她吃不准商殷的心思,又怕他跟上辈子一样,哪天心血来潮在这五楼压着她就欺负。

姜宓思量了两天,咬牙下了个决定。

她唤来仲冬附耳吩咐,又还写了封书信一并送出去。

隔天,还在宫里的商殷就听闻,姜宓娘家有人上府门探望。

商殷当时捏着朱砂毫笔,批完一份奏请,才对方圆说:“随她想干什么。”

姜家,住在京城以南,小门小户之家。

姜宓上无双亲,下无手足,唯有一门堂亲尚在。

这上门的,自然是姜宓堂兄姜清远,如今的五品城门郎。

甫一见姜宓,姜清远吃了一惊。

“阿宓,你怎的这般消瘦?”姜清远年约二十七八,剑眉星目,身量高大。

姜宓眸子瞬间就红了,鼻尖酸涩,心头发堵,要哭不哭地望着姜清远,委屈巴巴地喊了声:“大哥。”

姜家门丁不盛,京城这一脉就只有两房,姜宓这二房余她一人,幼小失孤无依无靠。

是故,姜宓算是跟着大房的人长大,总归姜家也不差她一口饭吃。

姜清远在长,怀着对姜宓的怜惜,故而姜宓从前在家里,其实甚是受宠。

姜清远心里也不好受:“是不是商家人待你不好?”

前世今生,想起所有经历过的事,姜宓眼泪水就吧啦吧啦往下掉。

上辈子,她直到死,都不曾跟姜家人提过半句,就是因为她清楚,姜家斗不过商殷,姜清远一个五品城门郎,也是有心无力,没法给她撑腰做主。

姜清远眼睛也有点红,他抚着姜宓双肩:“你跟大哥说实话,大哥这就找辅政大人评理去。”

姜宓摇头,瞅着姜清远袖子:“大哥,不要去。”

姜清远脸上带出怒意:“当初是他自己说的,商家会好生待你,一辈子叫你衣食无忧,必定不会委屈你。”

姜宓抽了抽粉粉的小鼻尖,拿帕子揩眼尾:“大哥,我不委屈的,我就是太惦念你们了。”

姜清远目光幽深,他如何看不出来姜宓没说实话。

身为姜家长子,护持手足,撑起府门那是应该做的事。

然而,他现在却没法成为姜宓的依靠,这种无力感让姜清远挫败又焦躁。

姜宓示意仲冬去门外候着,四下无外人,她才靠近姜清远低声道:“大哥,我是有点事想让大哥帮忙。”

“何事?”姜清远问。

姜宓咬了咬唇,拧着帕子,有点不好意思:“我当初嫁进商家,并无多少嫁妆,虽说作为商家大夫人不愁吃穿,但我也不好管大公子和殷大人伸手讨要银子,可是我总要有些现银傍身心里才安心。”

说起嫁妆,这又是姜清远倍感羞愧的事。

当初商家下聘匆忙,姜家一是来不及置办嫁妆,二来家底单薄,根本没法凑出和聘礼同等的嫁妆。

他到处筹措,凑够一百两现银,没脸地塞给了姜宓。

姜清远摸了摸钱袋子,不多,估计也就五六两。

他甚是尴尬:“阿宓,我不晓得你缺银子,今日上门大哥身上没带多少,你等着,我这就回去管你嫂嫂拿。”

姜宓弯着眉眼,软绵绵地笑了。

她道:“大哥,你还要养家,我哪里能管你要银子。”

末了,她又说:“我有些头面首饰,都是大公子送我的,我留着也无大用,所以想托大哥帮我变卖折现。”

姜清远皱起眉头:“阿宓,你将大公子送的东西卖了,他会不会不高兴?”

姜宓也曾考虑过这点:“我不是全卖,只一部分,大公子他不会介意的。”

商殷和商珥,虽说各有不好,但这两兄弟在钱财上,都甚是大度。

商珥常送她头面首饰,上辈子商殷连金屋都送过的。

后来,见她实在不喜欢,商殷遂才将那金屋给熔了,重新铸了个金灿灿的鸟笼,扔给她养雀鸟来耍。

姜清远见姜宓心里有数,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兄妹两人又说了些其他,半个时辰后,仲冬送姜清远离开。

接下来,姜宓忙活开了,她将所有的头面首饰都分批量包起来,隔几天就让仲冬带一点出去给姜清远。

等东西卖了,姜清远又将银票给仲冬带回。

陆陆续续的,不过十来日功夫,姜宓将所有头面首饰变卖一空,连带的,还有一些值钱的小把件,她一并给卖了。

林林总总,她手里能挪动的现银,竟是有一万多接近两万有余。

有了钱财傍身,心里才不慌。

姜宓还找机会,溜进止戈阁一楼,商殷接见朝臣,处理庶务的地儿。

她也没干别的,只在落地大屏风前站了半个时辰。

那屏风上,绘制的不是山水,而是一副大夏以及大夏以外的地貌舆图。

当天晚上,姜宓就亲手绘制了第二幅一模一样的舆图。

她和仲冬商量了半晚上,依着舆图,定下出关路线。

一应具备,只差一封落有商殷官印的出关文书。

这日,在仲冬从姜清远处拿回最后一笔现银,她道:“大夫人,姜大人邀约您明日去天香楼用膳,他的帖子已经送去了北厢那边。”

姜宓没作多想,再得了北厢的应允,第二日她拾掇了番,就往天香楼去。

天香楼雅间。

姜宓甫一进门,见着姜清远脸上才扬起笑,冷不丁就让人从背后猛地抱起来,双脚离地地转了几个圈。

“啊!”姜宓惊呼一声,天旋地转,腰身的双手勒的她几乎喘不上气。

仲冬大怒:“放肆!”

她正要举掌劈过去,坐在席间的姜清远摆手:“杨晋莫要胡闹,快放阿宓下来。”

姜宓惊魂未定的站稳,回头才发现身边站着个人高马大的青年。

青年五官依稀熟悉,粲然明亮的眉眼,上挑微笑的时候带着微末邪气,他穿着利落的短打衣襟,低头看着姜宓的时候,眼底都是亮晶晶的。

姜宓懵了瞬,一个名字忽的从嘴里冒出来:“杨晋?”

叫杨晋的青年笑了起来,嘴角要勾不勾的,浑身都冒着市井混混才有的痞子气息。

“哈哈哈,我就知道,小阿宓你一定还记得我。”他说着,弯下腰来双手捏起姜宓小脸。

姜宓抽了口冷气,她现在受不住半点疼,杨晋那一下,虽是没用力,但落她脸上,就像皮都给捏掉了一层。

柳叶眸顷刻泛起水雾,白嫩的面颊更是通红一片。

杨晋吓了一跳,看了看自个的手,讪讪道:“我没用力。”

姜宓揉着小脸,慢吞吞道:“晋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姜家一直住在京城以南,那一片住的要么是富户要么是小官小吏,街坊邻居其实很相熟。

姜宓幼时那会,也是认识一堆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儿。

若说谷卿闵是其中最擅读书的,那么杨晋便是最调皮的娃娃头,摸鸡偷狗,打架爬树,样样都来。

关键,他还最喜欢欺负小姜宓,但也只能他一个人欺负,若是有旁的小孩动手,他还非得把人按地上揍一顿不可。

再后来,杨晋同家里人闹了别扭,一气之下离家出走,美名其曰要去拜师学艺,学一身武艺再回来。

算算时间,姜宓也有好些年没见过他了。

杨晋看着姜宓的目光很深邃,像是闪耀着不灭的星火。

他笑了下,像小时候那样揉了揉她发髻:“这里秋闱,开始考武举,我就回来了。”

姜清远招呼两人坐下,给姜宓倒了盏茶:“今个也是你晋哥哥想见见你,所以才邀你出来。”

姜宓翘起嘴角,笑意软绵绵的,像糯糯的年糕。

她道:“那我先恭喜晋哥哥高中三甲。”

上辈子,姜宓一直被商殷禁在商府,压根就没见过杨晋,故而也不晓得他日后会有何等造化。

杨晋拍着胸脯,自负又傲然:“那是自然,你晋哥哥现在一身武艺,定然会拿个武状元,往后还要做大将军。”

得见故人,姜宓很是高兴,开开心心用了顿膳。

一个时辰后,姜清远该去点卯值当,索性便让杨晋送姜宓回商府。

杨晋从善如流,一路上两人一前一后,也不曾多说其他。

眼看商府在望,杨晋看了仲冬一眼,摸了摸鼻尖道:“小阿宓,我有几句话要单独叮嘱你。”

姜宓不疑有他,遂让仲冬先行回府。

杨晋看了看周围,二话不说拽着姜宓就往街边暗巷里去。

姜宓踉跄:“晋哥哥,你要说什么?”

两人进了暗巷,姜宓还没反应过来,就让杨晋一把壁咚在了青石砖墙上。

姜宓眨了眨眼,一脸茫然。

杨晋将人拢在双臂下,弯腰低头望着她。

细碎的光影藏在他那双眼里,那张素来不太正经的面容上,难得生出了认真。

“你的事,我都知道了,”杨晋嗓音很低,酥酥的,像是细沙磨过指缝,“谷卿闵那个王八蛋,我不会放过他,但是小阿宓,我和他不一样,以前总逗你,那是我忍不住,我……”

姜宓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历经两世,很多事情她都懂。

她垂下眼睑,长卷的睫羽微颤。

然后她打断他的话:“晋哥哥,我已经嫁人了,好姑娘该从一而终以夫为天,相夫教子一辈子。”

这话杨晋听得憋屈,他不自觉捏紧了拳头,脸上头一回出现冷色。

姜宓微微一笑:“晋哥哥,我想好好过日子,你若真为我好,就别和谷卿闵一样。”

“我自然和他不一样!”杨晋脱口而出。

姜宓目光坦然纯粹:“我祝晋哥哥,日后前途无量。”

说完这话,她推开杨晋的手,转身就要离开。

“如果,”杨晋反手捉住她手腕,“我说如果,商家败了呢?商殷再不是辅政权臣,你可愿意我帮你和离?”

姜宓心弦震动,她愣愣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杨晋。

隔着袖子,杨晋拇指指腹摩挲了下她手腕:“小阿宓,我不是单单回来考武举的。”

这话透露出的意思,太惊骇世俗了,姜宓回想了下上辈子。

上辈子商珥这会已经死了,今年秋闱,谷卿闵高中状元,并无大事发生,商殷依旧是辅政权臣。

杨晋脸上露出一种势在必得表情,他放开姜宓,摊手道:“小阿宓,商家风光不了太久,你早做打算。”

他顿了顿,又凑近姜宓,认认真真盯着她,一字一句的说:“小阿宓给我机会,一个帮你的机会,嗯?”

姜宓诧异地后退半步,杨晋的眼神太热烫,仿佛熊熊地火,狂热的要把她一并融化。

两辈子了,从未有谁用这种目光看过她。

杨晋自发后退一步,扬着下颌说:“回去吧,有事尽管差人来找我。”

姜宓慌乱点点头,揪着袖子,脚步匆匆的小跑着回府。

一直到进了府门,她不自觉回头,仍旧看到杨晋还站在那巷子里,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姜宓心肝轻颤,像被沸水烫了一般,下意识躲到朱红大门后,隔绝了杨晋的目光。

自打见了杨晋,姜宓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她不晓得杨晋要干什么,但隐隐觉得会有大事发生。

果不其然,没过三日,京中就传出秋闱舞弊的流言。

姜宓心有惶惶,不晓得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分明上辈子没秋闱舞弊的事,怎的现在就发生了?

她不晓得是不是自己改变了太多事的缘故,还是从前有些事是她所不知道的?

隔日,商殷从宫里回来,彼时,姜宓站在五楼窗牖边。

她看着玄色披风从凤凰木林飞扬猎猎地出来,尔后止戈阁就响起了脚步声。

姜宓提着心,有些怕商殷会上来,但又想知道秋闱舞弊的事。

她正踟蹰不定间,方圆提了个小篮子上五楼。

“大夫人,这是西域那边进贡的甜瓜,”方圆放下篮子,“味道新鲜清甜,小的给你放这里。”

说完这话,他似乎生怕姜宓拒绝,一溜烟就跑了。

姜宓看着小篮子里的瓜沉默了。

从前,她倒是很喜欢吃这种瓜,但是这瓜只有西域那边才有,每年进贡的并不多,可她却从来都不缺这一口吃的。

想也知道,那都是商殷从宫里带出来的。

如今再看这瓜,姜宓只觉讽刺。

又两日,秋闱舞弊的事已经被坐实了,此事牵连甚大,刑部连夜立案彻查。

跟着,青天白日里,刑部尚书就带着一群衙役上了商家门。

刑部尚书并不是空手前来,他还带着圣旨和一本奏请。

站在止戈阁阼阶下的姜宓听那刑部尚书说:“辅政大人,皇命难违,有人上奏参大人秋闱舞弊,收人钱财,泄露考题,下官也是奉命搜查。”

姜宓难以置信,她转头看着商殷。

一身常服的商殷背负双手,面无表情:“既是奉旨,搜便是。”

他这样无动于衷,气定神闲的模样,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刑部尚书反应过来,拱手道:“得罪了。”

身佩腰刀的衙役顿时四散开来,分批蹿进各处房间搜查。

那刑部尚书又说:“辅政大人,还有一证物,需要大人解释一二。”

听闻这话,商殷皱起眉头:“呈上来。”

刑部尚书让商殷的反客为主闹的浑身不自在,他挥手,当即有俩衙役抬了口箱子过来。

“这里头的东西,有人亲眼所见,是从大人府上出去的。”刑部尚书说着,亲自弯腰打开箱子。

箱子盖一掀,顿时一阵刺眼的金光涌出来。

箱子里头,赫然是一堆的金银首饰,以及各种金制把件等物。

姜宓黑瞳骤然紧缩,她震惊地后退两步,根本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

便是仲冬都吃了一惊,她扶住姜宓,欲言又止。

商殷扫了眼,狭长的凤眸里锐利流光滟潋,他漫不经心瞥了眼姜宓。

随后,干脆认下道:“确实曾是本官府上之物。”

刑部尚书拿起其中一个金制的小巧酒盏:“辅政大人,你可看好了,这些东西可全是落有徽记的,其中还有御赐的宫中之物。”

听闻这话,姜宓面无血色,她死死抓着仲冬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有人利用她的变卖之物,落上印记,转眼就成了构陷商殷的铁证。

姜宓怎么都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是她害了商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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