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出嫁,南诏国国都陵安城,提早一个月挂满了象征喜庆的红灯笼。

自公主府到大将军府,沿路的树上挂满了红绸。

红艳似火的红绸,使得已入了秋的陵安城,隐约多了几分春的况味。

大婚当日,穆瑶早上起来,看到满屋子的嫁妆和挂在架子上的喜服,鼻头瞬间发酸。

梳洗干净,她撇下宫女,一个人上了观云阁五楼。

这公主府是父皇赐给她的,府中有整个陵安城最高的一座楼,取名观云阁。

父皇曾说,若是她想要星星,也会想法子摘给她。

可他最终还是为了皇弟,让她出使北梁,让她去试探北梁的皇帝赵珩。

穆瑶扯了下唇角,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摸出藏在身上的短剑。

这短剑是赵稹给她的,让她留着防身。

她很快就要用到了。

就在今夜。

穆瑶拔出短剑,泛着银光的剑刃吹发可断。她比划了一阵,拔出又插回去,反复演练数次收好藏进腕上的剑套内。

观云阁下,皇弟派来的禁卫里三层外三层,牢牢把守。

四周还埋伏十来个顶尖高手,防止她逃婚自杀。

今日一早,从公主府到大将军府的路上,也铺上了红色的毯子,送来的聘礼摆满了公主府前院。

穆瑶坐下来,取出贴身的一枚乌黑玉佩,葱白的手指摩挲着玉佩温润的边沿,唇边弯起浅笑,脸颊却滚下两行清泪,打湿了手中的玉佩。

他没有来。

从北梁回到陵安已有三日,赵稹他没有来。

今日,她便要嫁给那又老又丑,家中小妾成群的大将军。便是再见,她也没法再喊他皇子哥哥,没法再问他:你可愿娶我。

她是南诏长公主,是父皇和皇弟手中的棋子,她连喜欢一个人的自由都没有。

“殿下,吉时快到了,你还没梳妆换衣。”宫女上前拿了帕子给她擦泪,“若陛下知晓你这般胡闹,又要发脾气。”

穆瑶回神,收了玉佩看向远处。

昨日还只是从公主府到大将军府这条路上的树挂了红绸,这会城中其他街道,也陆续挂上。

真是可笑……十里红妆娶她的人,不是赵稹。

穆瑶闭了闭眼,压下心底的愤恨,淡淡出声,“你下去吧,我再待一会就去梳妆换衣,来得及。”

这公主府,自她头年出使北梁回来,便成了囚禁她的牢笼。

成了婚,不过是从这座牢笼换到另外一座。

“殿下。”宫女抬头看她,“大将军已经五十有三,这些年他伤病不断,已经没几年好活,咱放宽心些,说不定一两年就好过了。”

便是守寡,她也还是南诏的长公主,是大将军明媒正娶的夫人,无人敢对她不敬。

总好过另外几个未有婚配的公主,不知会嫁给谁好些。

宫女说完等了一阵,见她没什么反应,摇摇头行礼退下。

穆瑶听着脚步声走远,又拿出玉佩,出神看向远处。

她如何不知,嫁过去对自己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

大将军手中握着南诏大半的兵力,家中除了四房小妾,还有三个已成年的儿子,各个都在军中独当一面。

此人野心勃勃,父皇驾崩之初,他便联合朝中大臣极力阻挠皇弟登基。

彼时,她被皇弟幽禁在这公主府内,便是看不到有多凶险,也知皇弟登基不易。

只是他不该……不该如此对她。

他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自小感情就比其他的兄弟姐妹要亲厚。为了能顺利登基,皇弟最终还是将她这姐姐献祭出去,送给那又老又丑的将军。

穆瑶闭上眼,想到第一次出使北梁,她入宫见赵稹的情形,胸口又酸得疼起来,痴痴看着手中的玉佩。

当日,他赠自己玉佩和短剑时曾说,等他来南诏,十里红妆迎她过门。

她等了一年,等来皇弟赐婚的圣旨,赵稹没来。

穆瑶捏紧了玉佩,告诉自己不能任性。

她今日必须出嫁,便是死也只能死在大将军府。身为公主,就得为南诏的将来出力,她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从楼上下去,穆瑶眼中沉静如海,看不出喜怒。

候在她闺房里的宫女见她从楼上下来,旋即各司其职,开始给她梳妆打扮。

光洁铜镜映出穆瑶鲜妍姣好的面容,大红嫁衣的金丝凤凰刺绣,振翅欲飞。

穆瑶垂下眼帘,将翻涌喉头的苦涩咽回去,努力挤出笑脸。

她是南诏最受宠的长公主,便是嫁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她也还是公主。

若那老头不识趣,她便找机会杀了他,保住自己的清白。

穆瑶这般想着,笼在袖袍里的手攥紧了拳头,暗暗给自己鼓劲。

她自小顽皮,算是在马背上长大的,那将军如今就是个废人,不怕。

赵稹给的短剑异常锋利,她一定可以保住自己的。

*

大将军府是陵安城最气派的一座宅邸,便是赫赫有名的定国公府,也只有大将军府一半大。

从将军府门前铺起的红毯,沿着大街,一直铺到公主府门外。

陵安城一夜之间,大街小巷都摆满了象征喜庆的红菊花,树上挂满了红绸。

迎亲的马车以鲜花装扮,华盖上镶嵌着高洁的珍珠,四周的珠帘也以珍珠和黄金为主,华美无比。

赵稹坐在轮椅上,听府中管事的汇报迎亲的各项安排,苍老的眉眼微阖,像是睡着了一般。

“只等吉时到了,将军便可上车前往公主府,将公主接回府中。”管事的合上手中的册子,偷偷看他。

将军此番给足了新帝面子,娶个续弦的夫人,却备了十里红妆,给出的聘礼足够填补南诏去年因为遭受蝗灾造成的损失。

新帝若还处处针对,那公主在府中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嗯。”赵稹像是睡醒了过来,应了声,抬起带着手套的手摆了摆,示意他下去。

管事的带着册子退下,站在一旁的婢女上前添了杯茶,安静回到角落里。

赵稹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琥珀色的眼底透出些许锋锐。

穆瑶这会怕是恨死了他这糟老头子。

想到很快就能见她,掩在易容下的俊雅面容然悄然舒展了几分。她那般骄傲,今夜洞房怕是会用自己送她的短剑行刺。

赵稹唇角勾了下,抬手摇动轮椅出去。

自十二岁失语,他便与大哥商量好,他练武大哥读书,等三弟登上帝位便一起协助他治理北梁。

他们虽不是一母所生,却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兄弟。

母妃被逼死后,他们兄弟二人被父皇幽禁到常玉宫,只给他们派了一个宫女一个太监伺候。

每月只给一次肉,日子过得连狗都不如。

是三弟帮忙教训照顾他们的宫女太监,给他们每日送肉送药,给他们送过冬的炭和御寒的衣物。

这么多年,一直是三弟在照料他与大哥,也是三弟一直在为他们遮风挡雨,避免他们被人暗杀。

他与大哥都很清楚,若是要帮三弟的忙,应该用怎样的方式。

三弟登基后,他与大哥也终于可以走出常玉宫。

而三弟,也已强大到不需要他们帮忙。相反,只要他与大哥在汴京,便会有朝臣想要拉拢,想要借着他们的手去伤害三弟。

他与大哥商量好了之后,等三弟从南境回去,便假死出宫。

大哥去北境,他则一路南下进南诏找穆瑶。

四年前,南诏如今的建成帝还是储君时,以使臣身份前往北梁汴京,穆瑶随行。

宫宴那日,他像往常那般待在自己的院子里看书,穆瑶迷了路,误打误撞闯进他的地盘。

那是他中毒失语后,除了三弟和大哥之外,第一个闯进他世界的陌生人。

少女穿着一身粉色的宫装,头上却束着男儿发鬓,俏丽鲜妍,如三月里院中盛开的桃花,毫无预兆地落进他心底。

她不请自来,将他的院子里外看了一圈,尔后开始发号施令——她饿了。

理所当然的语气,却又透着几分心虚。

在异国参加宫宴迷路,总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他从她的口音和举止上分辨出她不是北梁人士,这才吩咐身边的小太监去院里的小厨房,给她做吃的。

大概是自己没让她觉着害怕,她在树上闹了一阵,意外掉下来。

他接住她,软绵绵的一团,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清雅迷人,像是有毒一般侵入他的肺腑。

自他失语,他的小院里别说有外人进去,连飞进去的鸟儿都是常客。

她如天外来客,搅乱了他的心湖。

她说她不喜欢宫宴,也不喜欢三弟。

那个时间,三弟身边危机四伏,东宫的宫女太监死了无数,整个北梁皇宫都在传,三弟喜欢杀人。

她自然不喜。

其实那一次,南诏与北梁也有意要和亲。

然而大哥不良于行,他无法出声,三弟嗜杀。剩下的都只是几岁的皇弟,她便是要和亲,也只能选他们兄弟三人当中的一个。

四年前的南诏朝局没现如今这么乱,南诏皇帝也不是非要和亲不可。

故而她并不清楚,陪着弟弟出使北梁,实则是给自己挑选和亲的夫婿。他是通过她的话,以及使臣来使的目的,分析出来的。

一整天,她都待在他的院里,叽叽喳喳说身边的事,说将来出嫁要看到满城的花。

娶她的人,必须备上十里红妆,否则不嫁。

她走后,他等着三弟一来便跟三弟要人教他易容。

三弟什么都没问,当晚便带了人送到他住的院子里。

他每日勤学苦练,按时吃药施针,暗暗等着三弟登基,等着可以出宫的那一日。

等了三年,却听到她要嫁给三弟的消息。

他不敢去问,不敢在三弟面前提起此事。从南诏使臣入城,他便日日等在常玉宫门外,希望能看到她的身影。

想告诉她,他失语的毛病治好了,只是嗓音不好听。

想跟她说,和亲可以选他。

她像是易碎的梦,被他妥帖的藏在心底,藏了整整三年。

一直到她准备回南诏,他终于等到她。

她很开心,说和亲的事没谈好,她还是不喜欢三弟。还说,三弟看上的女子漂亮又聪明,人还特别好。

他当时好似做梦一般,将自己亲手打造的短剑赠与她,给她自己的玉佩,让她等着,他会到南诏娶她。

如今,他做到了。

只不过,用的是别人的身份。

初到南诏,他用易容术混进皇宫,得知大将军为难南诏皇帝,得知皇帝有意要将她许配给那老头。

当夜他便潜入将军府,代替将军身边的参将,暗中揣摩大将军的一举一动,摸清将军府中的各种关系。

半年时间,他学起大将军已是十足像,便是他的儿子和小妾都未能认出来。

杀大将军的机会也终于让他等到。

数月前,大将军应召入宫。建成帝跟他说婚礼已经在筹备,等长公主穆瑶出使北梁回来,便举行大婚。

大将军得意之极,回到府中便叫来小妾同他寻欢作乐。

趁着大将军醉酒,他杀了大将军自己扮做他的模样,等穆瑶出使北梁回来。

前几日,她终于从北梁回来,婚事未改。

过了今夜,她便会成为自己夫人。

赵稹微眯着眼,看向公主府的方向,吉时要到了。

“将军。”管事的从偏院过来,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几位夫人又来闹了。”

与公主的婚期公布后,将军便与几房夫人和离并将人都赶了出去。

给的银子不少了,也不知她们还想要什么。

将军娶的可是南诏的长公主,是皇帝的亲姐姐,她们不配跟公主平起平坐。

“赶走,谁敢坏事便打杀了丢出去。”赵稹开口,嗓音粗哑干涩,“小事都处理不好,将军府你也别待了。”

管事的脊背凉了下,低下头后退两步,叫来府中的护院吩咐一番,挤出笑容回到赵稹身边,“可以上车了。”

赵稹略略颔首。

大将军早年受过重伤,上年纪后腿脚不利索,军中的要务几乎都交给儿子打理。但兵权还在自己手中,性子极为暴戾,打杀人常有发生。

“大将军上车。”管事的沉声下令。

在一旁待命的几个轿夫围过来,将轮椅和赵稹都抬上马车。

在陵安城,人人都知道大将军为了保护南诏,落下一身伤病。

便是大婚迎娶年轻的长公主,也无法策马迎亲。

马车转头,将军府迎亲的队伍出发。

赵稹低头检查手套,又拿出一支小小的铜镜,检查自己的易容。

未免被人看到他的脖子和手,他杀了大将军后便假装生病,必须捂住脖子和手,否则病症会加重。

“长公主太惨了,花一般的年纪,竟然嫁给个老头子将军。”

“大将军也年轻过的,他为了保护南诏才落下伤病,长公主嫁给他没什么不妥。”

“那你为何不将自己的闺女嫁给大将军?”

“就是,一个浑身伤病的老头子,长公主太惨了。”

……

车外的交谈声传入耳内,赵稹抬了下眼皮,收起铜镜闭目养神。

等婚后他陪穆瑶入宫试探建成帝,他若连穆瑶也要杀,这天下从此尊穆瑶为帝。

若穆瑶不愿意,他便在南诏称帝,让三弟少些顾虑。

迎亲的队伍一路向前,很快到了公主府门外。

马车停下,参将和副将策马过来,恭敬禀报,“将军,到公主府了。”

“嗯。”赵稹应了声,等着管事的撩开帘子,这才抬眼看去。

穆瑶还没出门,公主府外的灯笼上,贴着大大的金色喜字。

那是他亲手写了,让人裁出来弄好了给换上的。

整个婚礼的筹备,除了建成帝给的嫁妆,剩下的都是他一手安排的。

“公主还没出府,要再等等。”管事的有些紧张,低着头不敢看他。

吉时马上就要过了,新娘子还没出门。便是长公主,也太儿戏了些,能嫁给将军总比去和亲好。

便是不去和亲,嫁给朝中重臣的子嗣,也没几个能做到将军这份上。

今日大婚的排场,可是给足了皇家颜面。

“不急。”赵稹回他一句,抬手遮住嘴轻轻咳了几声。

管事的缩了下肩膀,低着头往后退开。

将军咳嗽的毛病由来已久,每次咳嗽若有人盯着看,火气来了不管什么人都要杀。

他在将军身边多年,好几次差点被杀,都是因为他咳嗽时没及时走远。

眼前的身影远去,赵稹又咳了一阵,这才缓缓止住。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工夫,围观的百姓发出欢呼声,人人伸长脖子看向公主府大门。

赵稹撩了下眼皮,轻轻收拢拳头,漫不经心的看过去。

穆瑶穿着大红的公主嫁衣,左手搭在喜婆的手,不疾不徐踏过他铺的红毯,走出公主府。

礼乐起,鞭炮点燃。

青色烟雾升腾起来,她像是从云端下来,一点一点朝他靠近。

一如当年,她误闯常玉宫,自树上掉落。

赵稹眼底漫起温柔的笑意,只一瞬便收敛起来,徒留一双浑浊阴狠的眼眸给围观的百姓。

“公主上车。”喜婆喊了声,宫女先上马车,撩开珍珠黄金打造的帘子。

穆瑶提前裙摆,踩着黄金打造的凳子,坐上马车。

赵稹这边的轿夫将他抬下马车,百姓倏然失声,四周毫无预兆的安静下来。

只剩下喧闹的礼乐和鞭炮声。

他漠然看了眼惊呆了的百姓,摇动轮椅过去,拿起拐杖敲了敲穆瑶的马车,掉头回去。

轿夫将他抬上车,百姓像是回了魂,又开始议论起来。

“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长公主可是南诏最漂亮的女子,太可惜了。”

“别多嘴,长公主愿意嫁,这些事岂是我们小老百姓能碎嘴的。”

“我实话实说……”

马车缓缓移动,四周的议论声却越来越大。

穆瑶垂眸,将左手的袖子推上去,露出戴在手腕上的剑套,心跳越来越快。

她若是今夜就杀了大将军,将军府中必定会大乱。

皇弟没有与她商量刺杀大将军一事,但他的人,一定会在四周监视着大将军府,自己不能出一丁点的疏漏,免得小命都保不住。

被皇弟幽禁后,她身边的人都被皇弟调走,便是从小照顾她的嬷嬷也未能留下。

她杀了大将军后想逃走,都有困难。

穆瑶轻轻叹了口气,难受闭上眼。

出门前,她给苏绾写了封信,藏在嬷嬷的枕头下。

她顺利过门,皇弟便会让嬷嬷回公主府。嬷嬷看到信,又听到她不在了或者出事的消息,会帮她将信发去北梁。

无论如何,她都想跟赵稹说一声。

这辈子有缘无分,希望下辈子能早些遇到他。希望她不再是公主,他也不再是异国皇子。

胡思乱想的工夫,马车停到将军府门外。

“公主下车。”喜婆又喊了声。

坐在车外的宫女站起来,撩开马车华贵的帘子,示意她下车。

穆瑶从车上下去,迟疑将手放入喜婆的掌心。

停在前面的马车有人下来,穆瑶忍着恶心的感觉看了眼,旋即挪开眼,假装自己没有偷看。

这大将军极为好色。

头年她没出使北梁时,中元节宫中设宴,他带着三个儿子一起入宫参加。大庭广众下,他一直直勾勾地看着她,举止下流无耻。

她当众给了他一个耳光,提前离席。

他的年纪比已故的父皇还要大上几岁,真真恶心。

“新娘子要过火盆了,小心些。”喜婆提醒一句,牵着她的手往前走。

穆瑶缓了缓呼吸,提起裙摆跨过去。

赵稹摇动轮椅走在前面,身子歪在轮椅里,像是没法坐直一样,花白的头发映着身上大红的喜服,看着有些滑稽。

进入花厅,喜婆将红绸交给赵稹,安静退到一旁。

礼部派来的司礼侍郎,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两人的婚书。

念完,他收起婚书朗声道:“一拜天地。”

穆瑶弯腰下去,看到搭在轮椅上,隔着衣衫都能看出变形的两条腿,下意识攥紧了红绸。

赵稹略略倾身,眸中的阴狠在外人看不到的地方散去,笑意一闪而逝。

小姑娘当真气坏了。

“二拜高堂。”司礼侍郎再次出声。

穆瑶手上的力道加重,素白的小手手背上,露出清晰的骨节血管。

“夫妻对拜。”司礼侍郎又喊了一声,等着他二人行礼结束,旋即松了口气,“送入洞房。”

喜婆再次上前搀扶穆瑶,跟着将军府的婆子出了花厅去婚房。

赵稹摇着轮椅,不紧不慢跟在后边,苍老的面容看不出喜怒。

没人敢闹大将军的洞房,倒不是怕他惩罚,而是怕——万一闹得太过,就这么死了可不好。

将军府还没分家,府中大小事和军中的事物,都要经过大将军。

喜婆将穆瑶送进婚房,见新郎官也跟进来,讪讪笑了下,赶紧退出去。

陪嫁的宫女看到赵稹的那个模样,想留下又怕被杀头,想走又觉得对不起穆瑶,犹豫不动。

“滚。”赵稹沉声呵斥。

两个宫女不敢继续留下,红着眼福了福身,慌忙往外跑。

房门关上,脚步声渐渐远去。

赵稹摇动轮椅上前,拿起桌上的白玉如意,抬起穆瑶的红盖头,继续用大将军的声音说,“夫人。”

穆瑶一个激灵,身上爬满了鸡皮疙瘩,抬起头,面若寒霜。

赵稹歪在轮椅里没有继续上前,琥珀色的眼中浮起暖色。

她真的气坏了。

“不准靠近本宫,否则本宫杀了你!”穆瑶瞪着他,双手也不闲着,三下两下将头上的凤冠取下来,随手丢进床里。

赵稹随意一瞥,看到她袖中剑套,禁不住摇头。

他若是不来,真让那大将军娶了她,怕是她都活不过今夜。

大将军与皇帝在博弈,她是双方都想利用的一枚棋子,行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他花了半年的时间,才摸清将军府和朝中大臣的关系。

建成帝尚未及冠,行事毫无章法又胆小如鼠,觉得所有的朝臣都会夺他的帝位。

还没登基,他便安排人暗地里诛杀大臣,派人在军中作乱。大将军看出他的无能,早已虎视眈眈,一心想自己称帝。

为此,大将军私下没少笼络朝中大臣。

建成帝为了牵制他,派出不少散兵骚扰北梁南境。

三弟头年去南境就因为这事。

那些朝臣也都有各自的心思,大将军的几个儿子并无治理国家的能力,便是让他成了事,他们也会趁势杀了大将军,扶持自己中意的人。

穆瑶下嫁,若今夜她刺杀大将军,她死了建成帝会立即攻打将军府。

若是大将军死了,城里城外的官兵会立即跟宫中的禁卫联手,攻入皇城,诛杀建成帝。

穆瑶不能死,大将军也不能死。

虽然他早死了。

赵稹转动轮椅上前,在距离她两三步的位置停下,淡淡出声,“夫人还需要什么,吩咐下人便成,今夜为夫身体不适,洞房他日再补。”

他尚未培植起自己的亲信,今夜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差池,平安过了今夜,日后的事情就好办了。

“滚。”穆瑶扯下袖子盖住自己手腕上的剑套。

他怎会放过羞辱自己的机会?

堂堂长公主,便是给过他一耳光又如何,最后还不是得跪下来,嫁给他为妻。

莫非,他方才瞧见剑套了……穆瑶心中惊疑不定,乌黑发亮的眼转来转去,后背冷汗淋漓。

她跟大将军不熟,但也知晓他杀人不眨眼,将军府中一月没抬出死尸,都是罕有的。

“夫人的火气还是收一收的好。”赵稹藏起眼中的柔情,用大将军的声音警告她一句,摇动轮椅转头。

穆瑶手指动了动,想要拔出短剑杀过去,又恐自己不是他的对手。

犹豫的功夫,轮椅发出吱呀的声音,朝着门的方向速度奇快地滑动过去。

穆瑶被他震住,里衣转瞬被冷汗打湿。

好险。

臭老头子果真武功高强。

赵稹出了新房,若无其事关上门,漠然吩咐等在外边的婢女和嬷嬷,“照顾好夫人。”

“是。”等在院子里的人齐齐应声。

赵稹摇动轮椅出回廊,伸手推开书房门进去。

“将军。”管事的跟进来,嗓音低低的汇报,“陛下的人马果然来了。”

“嗯。”赵稹应声,绕到书桌后拿起本兵书翻开。

建成帝的人肯定会来,这个没用的帝王除了牺牲穆瑶,什么事也没干成。

“三位公子求见。”管事的往边上让了下,方便他看到门外的人。

赵稹抬了下眼皮略略颔首,“让他们进来。”

“父亲,那皇帝竟在将军府办喜事时派重兵包围,简直是不把我们父子放在眼里!”大将军的长子愤恨出声,“只要父亲一声令下,我这便出去杀了那些禁卫,攻入皇城取皇帝的狗命。”

“放肆!”赵稹抬头看他,“如今还不是跟他翻脸的好时机,没事都退下去。”

穆瑶是长公主,便是嫁了将军府也是天子娇女,也是南诏的公主。

建成帝派出重兵包围将军府,无非是以为穆瑶已经死在府中,或者把他杀死在府中。

诛杀公主等同谋逆。

建成帝算好了时间来的,只要不闯进来,喜欢围着便围着吧。

“是。”大将军的长子憋红了脸,咬着牙心不甘情不愿的退出去。

另外两个看出他动了火气,也跟着退出去。

赵稹丢开手中的兵书,一掌拍到桌上,“传令下去,若有人敢私自行动,格杀勿论。”

管事的眼睁睁看着那桌子留下一枚掌印,本能地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缩着脑袋后退两步,转身出了书房顺手带上门。

赵稹拿起桌上的兵书,继续看。

穆瑶嫁入大将军府第三日,夫妇俩一道入宫面圣。

赵稹坐在轮椅里,拿着本兵书看得极为认真。

穆瑶坐在他身侧,留意到他带着手套,皱了皱眉,扭脸看向一旁。

听说这臭老头子几个月得了奇怪的病,手上不能有丁点的伤口,只要有伤口便流血不止。

房间的百姓都在传,他怕是活了不多久。

早死早好。

这几日她就住在婚房里,他门都不进一下,别说碰她了。

算是好事,就是可惜自己机会杀他。

马车进入皇城,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缓缓停下。穆瑶从车上跳下去,看都不看他一眼径自迈开脚步,进入皇弟的寝宫。

赵稹轻轻摇头,等着轿夫将自己抬下去,摇动轮椅跟上去。

建成帝在院子里驯兽,不知从何处抓来的的狐狸,有着一身雪白的皮毛。

他拿着根鞭子,用力鞭打那可怜的狐狸。

赵稹眼中略有不悦,到了跟前才漠然行礼,“老臣见过陛下。”

“姐夫来了。”年轻的建成帝回过头,眼底杀意几乎要藏不住,皮笑肉不笑,“阿姐的气色看着不错。”

“公主金娇玉贵,老臣自当娇养。”赵稹将他眼中的杀意看尽,搭在轮椅扶手上手动了下,攥紧了拳头复又放开。

他是真的想要杀了穆瑶。进宫这一路的埋伏被自己清理了,他心有不甘这才拿狐狸警告自己。

穆瑶回宫,并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这南诏的天下,不如送给穆瑶。

“阿姐确实娇贵,姐夫知晓便好。”建成帝丢掉手中的鞭子,看向穆瑶,“阿姐,这狐狸不听话就得抽它,死了就换一只。”

他的人守了三日的将军府,她竟然没有杀了这老匹夫,也没死!

穆瑶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未有发作,“你若是很忙,我们便先回去。”

她这弟弟自从父皇驾崩,便像换个人,整个人阴沉得可怕。

“你们回去吧。”建成帝走到侍卫身边,拔出侍卫的佩剑对着笼子里的狐狸,阴恻恻出声,“朕还要训这畜生。”

赵稹神色自若,佯装自己未有听出他话中的警告,摇动轮椅转头出去。

穆瑶看了眼弟弟,无奈跟上。

弟弟在警告这臭老头,简直幼稚又可笑。他登基后便滥杀朝臣,胡乱调派军中将领,胡乱下令,若非如此南诏朝局根本不会动荡。

父皇在位期间给他做好了安排,他偏要自己乱来。

逼着十三去和亲,强迫她嫁给大将军,下一回,看他还能使出什么手段。

北梁越来越强,短短一年的时间,改变随处可见。

反倒是南诏,险些因为蝗灾而四分五裂。

若非驻守各处的藩王都受过父皇恩惠,他早被人从帝位上给拽下来了。

穆瑶走得飞快,看不到未来的无力感沉沉压下来,胸口闷得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上车离宫,穆瑶的眼神黯淡下去,呆呆看着窗外。

她的家没了,她的国也在分裂边沿摇摇欲坠,她却无能为力。

赵稹也不说话,一路无言。

回到将军府,赵稹确定建成帝的人撤走,径自跟着穆瑶回了新房。

穆瑶不搭理他,进门就失魂落魄地坐下。

赵稹关了门靠近过去,摘下手套握住她的手将她带到自己腿上,在她出声前捂住她的嘴,用自己的声音在她耳边说,“是我。”

赵稹?!穆瑶睁大了眼,眼泪泉涌一般滚下来,又惊又喜。

她的皇子哥哥没有说谎,他真的来了。

“听我说。”赵稹再次出声,低哑的声线轻的只能两个人能听清,“守住秘密,私下联络朝中的忠臣,兵权在我手中,等我处理那了三个小子,你登基为帝。”

他们的父皇也子嗣众多,皇后却只生了他们姐弟二人。

皇后在元成帝驾崩后便带发修行,不管朝中事物。但皇后的娘家人如今还在朝中担任要职,建成帝不成器,他们也要扶持下去。

若穆瑶出面,他们为了巩固权势,也会扶持穆瑶而不是元城皇帝的其他子嗣。

如此才能利益最大化。

“嗯。”穆瑶用力点了下头,转身抱着他,泪如雨下。

只要他一直陪着自己,她做什么都行。

“别哭。”赵稹取出帕子给她擦泪,“隔墙有耳,你该痛骂一顿才是。”

穆瑶吸吸鼻子,当真骂起来,“放开你的手,本宫也是你能染指的吗!”

“夫人莫不是忘了,你我如今是夫妻。”赵稹变换嗓音回她一句,立即在她耳边轻声说,“你先去见你外祖,稍后你我二人再一道去。”

先让皇后的娘家人,看出兵权在她这边,再慢慢展露治国的才能。等建成帝把朝中所有的大臣得罪干净,他的帝位也坐到头了。

“那你今夜要陪我。”穆瑶伏在他肩头,看到他连耳朵都做了易容,又想笑又委屈。

他那般好看,竟然扮做老头子。

大婚当日还差点被她给杀了。

“日后夜夜都陪着你。”赵稹抬手轻拍她的后背,“接着骂。”

大将军的三个儿子都有野心,日日盼着他死。

这院里光是暗桩就安排了好几个。

穆瑶身边原来应该也有能人,被建成帝幽禁了一年,她身边的人也被处理干净了。

“放开我,你这登徒子臭老头!”穆瑶骂完,抬脚将一旁凳子踢过去。

凳子倒地,发出巨大的动静。

“放肆!嫁入将军府你便是将军的人。”赵稹配合她吼了一句,继续说,“我走后,你要哭得很大声,不准任何人进来,闹到明日你便去找你外祖,透露他想杀你之事。”

穆瑶一一记下。

赵稹的手落到她头上,动作很轻地揉了下,“我夜里再来。”

“不准说谎。”穆瑶拿起他的手,跟他勾手指,“说好了的。”

赵稹应声,松开环在她腰上的手,仔细戴上手套。

穆瑶站起来,又踹了下地上的凳子,开始砸东西。

赵稹放下心,摇动轮椅一副气坏了模样开门出去。

这么一闹,将军府上下都知道穆瑶看不上大将军。到了夜里赵稹再去,所有人都跟看戏一般,守着那边的动静。

赵稹进门没多久,穆瑶就开始砸东西,持续了好一会才停下来。

两人争吵的声音很大,过了会便听到穆瑶的哭声。

院里的下人露出了然又同情的表情,各自散去。

赵稹拿着梳子,像那年在常玉宫初见她一般,细细给她梳头。

穆瑶看向铜镜,镜中的青年身姿挺拔,面若冠玉,卓尔不群。

梳好头,她脸上露出个笑容来,起身抱住赵稹,深深埋头到他胸前,低声唤他,“皇子哥哥。”

“该睡了。”赵稹抱起她,大步走向他们的婚床。

这辈子,他都是她的皇子哥哥。

盛元五年,穆瑶称帝,夫君与她一同临朝议政,膝下育有一子一女。

又过二年,南诏与北梁合并,以陵安府自治。

百姓间到处流传,昔年驸马诛杀大将军,十里红妆迎娶女帝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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