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冉阿让

第九卷 最后的黑暗,崇高的黎明

一 同情不幸者,宽宥幸福人

幸福的人们不免心狠!自己是多么满足!此外就一无所需了!当他们得到了幸福这个人生的假目的之后,竟把天职这个真目的忘掉了!

然而,说到这事,如果去责怪马吕斯那是不公正的。

马吕斯,我们已经解释过,在结婚前没有盘问过割风先生,此后,他又怕去盘问冉阿让。他对他被动地答应下的诺言感到后悔。他多次感到对失望者的让步是错误的。他只能慢慢地使冉阿让离开他的家,并尽力使珂赛特忘记他。他设法常使自己处于珂赛特和冉阿让之间,这样她肯定不会再看到冉阿让,也不会再去想他。这比忘却更进一步,这等于是消失了。

马吕斯做他认为必须要做的和公正的事,他觉得他有充分理由采取不生硬和坚决的措施摆脱冉阿让,有些理由很重要,这我们已经知道,还有其他的以后我们还将知道。他偶然在他辩护的一件讼事中遇到一个拉菲特银行过去的职员,他没有去寻找就得到了一些保密的材料,这些材料确实是他无法深究的,因为他要遵守他不泄密的诺言,又要顾到冉阿让的危险处境。他认为,此刻他有一件重要的任务要完成,这就是把这六十万法郎归还他在尽量审慎地寻找的原主。目前他不动用此款。

至于珂赛特,她对这些秘密一无所知;要责备她,也未免太苛刻了。

在马吕斯和她之间有一种最强的磁力,能使她出自本能或几乎机械地照马吕斯的愿望行事。她感到对“让先生”,马吕斯有一定的主意;她就顺从。她的丈夫不用向她说什么,她感到了他那虽没说出但很明显的意图的压力而盲从他。她的服从主要在于不去回忆马吕斯已忘却的事。她毫不费力地做到了。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对此也无可谴责,她的心已变得和丈夫的毫无区别,因此马吕斯思想里被-阴-影遮蔽的东西,在她思想里也变得暗淡了。

然而我们也不必过多地去追究、对冉阿让,这种忘怀和删除只是表面的。她主要是由于疏忽而不是忘记。其实,她很爱这个很久以来就被她称作父亲的人。但她更爱她的丈夫。因此在她内心的天平上有点向一边倾斜的现象。

有时珂赛特谈起了冉阿让而感到诧异,于是马吕斯安慰她说:“我想他不在家,他不是说要去旅行吗?”“不错,”珂赛特暗想,“他是经常这样离开的。但不会这么久。”她曾打发妮珂莱特到武人街去过两三次,问问让先生旅行回来了没有。冉阿让关照回答说没有。

珂赛特不再多问,她在世上唯一所需的人是马吕斯。

我们还要谈到,马吕斯和珂赛特他们也曾离开过家,他们到过维尔农。马吕斯带珂赛特去上他父亲的坟。

马吕斯慢慢地使珂赛特摆脱了冉阿让,珂赛特听从他的摆布。

此外,人们在某些情况下说孩子们忘恩负义,也是过于严厉的,其实这并不象人所想的那样有罪。这种忘怀是属于自然现象。自然,我们在别处提到过,这就是“向前观望”。自然把众生分为到达的和离去的两种。离去的面向-阴-暗,到达的则向着光明。从这里产生的距离对老人是不利的,而在青年方面则是属于无意识。这种距离,在初期还感觉不到,慢慢地扩展下去就好比树的分枝,细枝虽不脱离树干,但已逐渐远离。这不是他们的过错。青年趋向欢乐、节日、炫目的光彩和爱情,而老人则趋向尽头。虽然互相见面,但已失去紧密的联系。生活使年轻人的感情淡漠,而坟墓则冲淡老年人的感情。不要错怪这些无辜的孩子们。

二 油干了的灯回光返照

有一天冉阿让下楼,在街上走了两三步后,在一块界石上坐了下来。六月五日至六日的那天晚上,伽弗洛什就是看到他坐在这块石块上沉思的;他在这儿待了几分钟,又上楼去了。这是钟摆最后的摇晃。第二天他没出房门。第三天,他没下床。

他的门房,替他做简单的饭菜,一点蔬菜或几个土豆加点猪油,她看看棕色*的陶土盘叫道:

“怎么您昨天没有吃东西,可怜的好人!”

“吃了。”冉阿让回答。

“碟子是满的。”

“您看那水罐,它空了。”

“这说明您只喝了水,这并不等于吃了饭。”

冉阿让说:“我要是只想喝水呢?”

“这叫做口渴,如果不同时进餐,这就叫发烧。”

“我明天吃。”

“或者在圣三节吃。为什么今天不吃呢?难道有这种说法:‘我明天吃!’把我做的菜整盘都剩下!我烧的白菜味道好着呢!”

冉阿让握着老妇人的手:

“我答应您吃掉它。”他用和善的语气对她说。

“我对您很不满意。”看门的回答。

冉阿让除了这个妇人之外,很少见到其他人。巴黎有些无人走过的街道和无人进去的房屋。他住的就是这样的街道和这样的房屋。

当他还能上街时,他从锅匠那儿用几个苏买到一个小的铜十字架,挂在床前钉子上。望着这个绞刑架总是有益的。

一个星期过去了,冉阿让没有在房里走动一步。他老是躺着。看门的对她丈夫说:“上面的老人不起床了,也不吃东西,他活不多久了。他很难过。我非常相信他的女儿一定嫁得不好。”

看门的男人用丈夫的权威口气回答说:

“要是他有钱,就该请医生来看看。如果没钱,他就没有医生。如果没有医生,他就得死去。”

“如果他有一个呢?”

“他也会死的。”看门的男人说。

看门的女人用一把旧刀,把门前被她称作是她的铺路石石缝里长出的青草除去,一边除一边嘟囔着:

“可怜,一个这样正直的老人!他清白得象子鸡一样。”

她看见街末一个本区的医生走过,就自作主张请他上楼。

“在三楼,”她向他说,“您进去好了。那老人睡在床上不能动了,钥匙一直插在门上锁眼里。”

医生看了冉阿让,并和他说了话。

当他下楼后,看门的女人问他:

“怎么样,医生?”

“您的病人病得厉害。”

“是什么病?”

“什么病都有,但又没有病。看来这人失去了一个亲人,这会送命的。”

“他对您说些什么?”

“他说他身体很好。”

“您还来吗,医生?”

“来,”医生回答,“但需要另一个人回来。”

三 他能抬起割风的马车,但现在连一支钢笔也嫌重

有一天傍晚、冉阿让很困难地用手臂把自己撑起来;他自己把脉,但已摸不到脉搏;他的呼吸已很短促,而且还不时停顿;他承认自己从来没有这样衰弱过。于是,大概某种特别重的心事使他拚命使劲,坐了起来,穿上衣服。他穿他的工人服,既不再出门,他就又恢复穿这种服装,这是他比较喜欢的。他在穿衣时不得不停了几次,仅仅为了穿短上衣的袖子,他额头的汗珠就不停地往下流。

自从他一个人生活以来,他已把床放在前厅里了,为的是尽量少占这一套空荡荡的房间。

他把手提箱打开,又把珂赛特的服装拿出来。

他把这些衣服摊开在床上。

主教的蜡烛台仍放在壁炉架上。他在一个抽屉里取出两支蜡烛插在烛台上,于是,虽然天还亮着,当时是夏天,他把蜡烛点起来,在有死人的房里有时大白天就这样点着蜡烛的。

每走一步,从一件家具走到另一件,都使他极度衰竭,他必须坐下来。这完全不是普通的疲乏,消耗了的体力可以再恢复,但这只是剩下的一丁点能动的余力了;这是耗尽了的生命,正在一滴一滴地消失在最后的难以支持的努力中。

他倒在镜子前面的一把椅子上,这镜子对他是种不幸,但对马吕斯却是一种天赐,在镜中他见到了珂赛特吸墨纸上的反面字迹。他对着镜子已不再认识自己。他已八十岁了;在马吕斯婚前,人们觉得他还不到五十岁,这一年抵得上三十年。他的额头上,已经不是年龄的皱纹,而是死亡神秘的痕迹。已经可以感到那无情指甲的掐印。他两腮下垂,面如土色*,嘴角朝下。好象从前刻在墓上的人脸装饰;他带着抱怨的神情望着空中;好象悲剧里的一个主角正在埋怨某一个人。

他停留在这种状态,沮丧的最后阶段,这时痛苦已不再发生变化,可以说它已经凝固了;就象灵魂上凝聚着失望一样。

夜已来临,他很吃力地把一张桌子和一把旧扶手椅拖到壁炉边,在桌上放下笔、墨水和纸张。

做完这些,他昏过去了。神志恢复后,他感到口渴。他提不起水罐,他很困难地把它侧过来靠近嘴,喝了一口水。

后来他转向床铺,仍旧坐着,因为他已站不住,他望着这套黑色*的小孝服和所有这些心爱的东西。

这种沉思静观可以延续数小时,但好象只过了几分钟,忽然他一阵寒颤,感到寒冷已向他袭来,他撑在主教的烛台光照耀着的桌上,拿起了笔。

但笔和墨水因很久不用,笔尖弯了,墨水也干了,他不得不站起来放几滴水在墨水中,这样做又不得不停下坐下两三次,他只能用笔尖背面来写字,而且还不时拭着额头。

他的手哆嗦着,慢慢写下了以下几行字:

珂赛特!我祝福你,我要向你解释。你的丈夫有理由向我表示我该离去;不过在他的猜想里也有些误会,不过他这样猜测是有道理的。他是个好人。我死后你要永远爱他。彭眉胥先生,您也要永远爱我亲爱的孩子。珂赛特,你会找到这张纸的,下面就是我要向你说的话,你将看到这些数字,如果我还能记得清的话,听我说,这笔钱完全是属于你的。一切情节如下:白玉是挪威的产品,黑玉是英国的产品,黑玻璃是德国的产品。玉石较轻,较珍贵,价值较高。在法国我们可以象德国那样仿造这些饰物。只需一个两英寸见方的铁砧和一盏酒精灯来熔化蜂蜡。过去蜂蜡是用树脂和黑烟灰制成的,要四法郎一市斤。我发明用树上的虫胶和松节油来制造,这就只需一个半法郎了,并且质量还高得多。扣子是用这种胶把紫色*玻璃粘在黑铁的底托上。铁托的饰物用紫玻璃,金底的饰物用黑玻璃,西班牙买进很多这类饰物,那是个玉的国家……

写到这里他停下了,笔从手中跌落,他又一次和过去有时发生过的那样,从心底里发出失望的嚎啕大哭,这可怜的人两手捧着头沉思着。

“唉!”他内心在叫喊(可怜的哀嚎,只有上帝听见),“这一下完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她是一个在我身旁经过的微笑。在我进入黑暗之前,不能再见她一面了。唉!一分钟也罢,一刹那也罢!能听到她的声音,摸摸她的裙边,看她一眼,她,就是天使!然后再死去!死是无所谓的,可怕的是,死而见不到她。她会对我微笑,她会向我说几句话。难道这样会有损于人吗?不,完了,永远完了。我形单影只,我的上帝呀!我的上帝!

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了。

四 墨水倒反而使人变得清白了

就在这一天,或者说得更清楚一些,就在这一晚,马吕斯吃完晚饭到回到办公室,因为有一份案卷要研究,这时巴斯克递给他一封信并且说:“写这信的人在候客室里。”

珂赛特挽着外祖父的手臂在花园里散步。

一封信,跟一个人一样,也可以有一种不端正的外表。粗糙的纸张,笨拙的折叠法,有些信只要一看就使人不高兴。巴斯克拿来的信就是属于这一类的。

马吕斯接过来,信上有一股烟叶味。没有再比一种气味更能使人回忆起往事了。马吕斯想起了这种烟味。他看信封上的地名:送给先生,彭眉胥男爵先生,他的公馆。熟悉的烟味使他认出笔迹。我们可以说惊愕是会发出闪光的,马吕斯好象被这样的一闪照得清醒了。

烟味,这神秘的备忘录,使他想起了许多事。正就是这种纸张,这种折叠方式,淡淡的墨水,熟悉的笔迹,尤其是烟味,容德雷特的破屋在他的眼前出现了。

如此奇特的巧遇!他曾再三寻找的两种踪迹之一,这是不久前他还全力以赴去寻找、后来认为永远消失了的,不料竟自己送上门来了。

他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念着:

男爵先生:

如果上帝赐给我天才的话,我本可成为德纳男爵、院士(可学完),但是我不是。我仅和他同名,如果这件事能使我获得您的关照,我将感到荣幸。如蒙您恩赐,我将报答。我拈有一个关鱼某人的秘密。这人又与您有关。我可以把这秘密告诉您,希望能荣幸地为您福务。我奉上一个最简单的办法,把这无权留在您尊贵的家庭里的人区逐出去,男爵夫人出身是高贵的,道德的圣地不能再与罪恶童居而不有损于自身。

我在候客实等呆男爵先生的命令。

敬颂

大安

这封信的签名是“德纳”。

签的名不假,只是缩减了一点。

此外文字不知所云和别字连篇充分暴露了真情。这个身分证已经完备,不容再怀疑了。

马吕斯的情绪十分激动,惊愕之后,他感到了幸运。但愿现在再能找到他寻找的另一个人,那个救了他马吕斯的人,那么他就别无他求了。

他把写字台的抽屉打开拿出几张钞票,放入口袋,关上抽屉就按铃。巴斯克半开着门。

“带他进来。”马吕斯说。

巴斯克通报:

“德纳先生。”

一个人走了进来。

马吕斯又感到惊讶。进来的人他完全不认识。

这人年老,长着一个大鼻子,下巴隐藏在领结里,戴着绿色*眼镜,加上双层绿绸遮光帽檐。头发光滑直齐眉梢,好象英国上流社会①马车夫的假发。他的头发花白。全身黑服,是一种磨损了的黑色*,但还干净;一串装饰品在背心口袋上吊着,使人猜想是表链。他手里拿着一顶旧帽子,驼着背走路,鞠躬的深度使得背更驼了。

①上流社会,原文为英文high life。

一见面就使人注意到这人的衣服太肥大,虽然仔细扣上纽子,仍不象是为他缝制的。

这里有必要加一点题外的话。

当时在巴黎博特莱伊街,靠近兵工厂的地方,在一所不三不四的老房子里住着一个精明的犹太人,他的职业是把一个坏蛋化装成正派人。时间不要太久,不然,坏蛋会感到拘束。这种化装立即奏效,可以维持一两天,代价是三十个苏一天,办法是穿一套与一般正派人的穿着非常相似的服装。这个服装出租者的名字叫“更换商”,这是巴黎的扒手们送给他的绰号,不知道他的真姓名叫什么。他的服装室相当齐全。他用来打扮人的那些旧衣烂衫基本上还过得去。他划分专业和类型;在他铺子的每个钉子上都挂有社会上某种地位的人的磨损和起皱的服装,这里是行政官员的服装,那里是教士的服装,那里又是银行家的服装,在一个角落里又有着退伍军人的服装,而在另一处则是文人的服装,远一点的地方还有着政界人士的服装。这个人是诈骗犯在巴黎演出大型戏剧时的化装人。他的陋室是盗贼和骗子进出的后台。一个褴褛的坏蛋走进这个服装室,放下三十个苏,挑选适合他今天要演出的角色*的服装,当他走下阶梯时,这个坏蛋就已变成一个人物了。第二天,衣服又很诚实地被送回来。这个“更换商”,他把一切都信托给小偷,也从未被盗窃过。这些服装有一个缺点,“不合身”,因为不是为穿衣的人定做的,对有些人太瘦,对有些人则太肥,没有一个人穿了合身。任何一个比普通身材高大或矮小的坏蛋,穿了“更换商”的服装都感到不自在。不能太胖或太瘦,“更换商”只考虑到一般的身材。他随便找一个乞丐来量体裁衣,那个人不胖,不瘦,不高也不矮。因此要求都合身有时是困难的,只得由 “更换商”的主顾自己迁就了事。特殊的身材活该倒霉!譬如政界人士的服装,上下一身黑,因此是恰当的,但皮特①穿了嫌太肥,加斯特尔西加拉②又嫌太瘦。和政界人士相称的服装在“更换商”的服装目录里标明如下,我们照抄在此:“黑呢上衣一件,黑色*紧面薄呢裤一条,绸背心一件,长统靴和衬衣。”边上还写着“过去的大使”。还有注解,我们界人士,过去的大使相称。这套衣服,我们可以这样说,已经相当旧了;缝线发白,胳膊肘的某一处有一个隐约可见的扣子大小的洞,此外,前胸缺少一颗扣子;这只是一点细节;政客的手应该随时都插在衣服里靠胸的地方,它的作用就是要遮住缺少的扣子。

①皮特(Pitt,1708—1778),英国政治家。

②加斯特尔西加拉(Castelcicala),那不勒斯王国驻巴黎的大使。

如果马吕斯熟悉巴黎这种隐秘的机构的话,他立刻就会认出,巴斯克引进来的客人身上所穿的政客服装就是从“更换商”那儿的钩子上租来的。

马吕斯看见进来的人并非是他所等待的人,于是感到失望,他对新来的人表示不欢迎,他从头到脚打量着他,当时这人正在深深地鞠躬,他不客气地问他:

“您有什么事?”

这人用一个亲善的露齿笑容作了回答,这笑容有点象鳄鱼的温存微笑:

“我觉得在社交界里我不可能没有荣幸见到过男爵先生。我想几年前我在巴格拉西翁公主夫人家中见到过您,还在法国贵族院议员唐勃莱子爵大人的沙龙里和您见过面。”

这些是无赖常用的策略,装出认识一个不相识的人。

马吕斯密切注意着这人的说话,琢磨着他的口音和动作,但他的失望增加了,这种带鼻音的声调,和他期待的尖锐生硬的声音完全不同,他象坠入五里雾中。

“我既不认识巴格拉西翁夫人,也不认识唐勃莱先生,”他说,“我从没去过这两家。”

他带着易怒的声调回答着。这人仍亲切地坚持说:

“那我就是在夏多勃里昂家里见到过先生!我和夏多勃里昂很熟悉,他很和气。有时他对我说:‘德纳我的朋友……你不来和我干一杯吗?’”

马吕斯的神气越来越严厉:

“我从来没有荣幸被夏多勃里昂接待过。简单地直说吧,您来干什么?”

这人听了这严酷的语气,更深深地鞠躬:

“男爵先生,请听我说,在美洲巴拿马那边一个地区,有一个村子叫若耶,这村子只有一所房子。一栋四层楼的由太陽晒干的砖所砌成的四方的大房子,四方房子的每一边有五百尺长,每层比下层退进十二尺,这样在房屋四周的前面就有一个绕屋的平台,当中是一个内院,那里堆积着粮食和武器,没有窗子,但有槍眼,没有门,但有梯子,梯子从地上架到二层平台,再从第二层架到第三层,从三层架到四层,再用梯子下到内院,房间没有门,只有吊门,房间也没有楼梯,只有梯子;夜间关上吊门拿走梯子,大口槍和马槍都在槍眼里瞄准着,无法走进去,这里白天是一所房子,晚上是一座堡垒,有八百住户,这村子就是这样的。为什么要如此小心呢?因为这是一个危险地区,有很多吃人的人,为什么人们要去呢?因为这是个绝妙的地方;那里找得到黄金。”

“您究竟要干什么?”马吕斯因失望而变得不耐烦,打断了他的话。

“我要说的是,男爵先生,我是一个疲惫的老外交家。旧文化使我厌倦,我想过过未开化的生活。”

“还有呢?”

“男爵先生,自私是世间的法律。无产的雇农看见公共马车走过就回过头去,有产的农民在自己的田里劳动就不回头。穷人的狗对着富人叫,富人的狗对着穷人叫。人人都为自己,钱财是人们追求的目的。金子是磁石。”

“还有什么话?快说完。”

“我想到若耶去安家。我们一家三口,妻子和女儿,一个很漂亮的姑娘。旅途长而旅费贵,我需要一点钱。”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马吕斯问。

这不相识的人把下巴伸出领结外,好象秃鹫的动作,并用双重意味的微笑来回答。

“难道男爵先生没有读过我的信吗?”

这话有点说对了。事实上是马吕斯没有十分注意信的内容。他看到笔迹,忽略了内容。他几乎想不起来了。目前他又得到了一条新的线索。他注意到这个细节:我的妻子和女儿,他用深刻的目光盯住这个陌生人。一个审判官也不如他看得更仔细,他等于在窥伺,他只是回答:

“说清楚点。”

陌生人把两手插在背心的口袋中,抬起头但并不撑直脊背,他那通过眼镜的绿目光也在细察着马吕斯。

“好吧,男爵先生,我说清楚点。我有一个秘密向您出售。”

“一个秘密!”

“一个秘密。”

“和我有关?”

“多少有点。”

“什么秘密?”

马吕斯一边听着,同时越来越仔细观察这个人。

“我开始时不提报酬,”陌生人说,“对我所讲的您会感到很有意思。”

“说下去!”

“男爵先生,您家里有一个盗贼和一个杀人犯。”

马吕斯一阵震颤。

“在我家里?不会。”他说。

陌生人镇定地、用衣袖肘刷刷帽子,继续说:

“杀人犯和盗贼。男爵先生请注意,我这里说的并不是往事,不是过期的,失效的,不是法律的具体规定和神前忏悔可以取消的,我讲的是最近的事,眼前的事,此刻尚未被法律发现的事。我说下去。这个人骗取了您的信任,几乎钻进了您的家庭,他用了一个假名。我告诉您他的真名,我不要分文来向您说。”

“我听着。”

“他叫冉阿让。”

“我知道。”

“我告诉您他是谁,但仍不要报酬。”

“说吧!”

“他是一个老苦役犯。”

“我知道。”

“您知道是因为我荣幸地向您说了。”

“不是。我早已知道了。”

马吕斯冷冷的语气,两次“我知道”的回答,说话简短,表示不愿交谈,引起了陌生人的一点暗火。他那发怒的目光偷偷瞥了马吕斯一眼,但又立刻熄灭了。这目光虽然如此迅速,但人们只要见过一次,以后就会认出来的,而且也没逃过马吕斯的眼睛。某种火焰只能出自某些灵魂,它会烧着眼睛,这个思想的通风洞;眼镜不能遮蔽任何东西,就象在地狱前面放上一块玻璃一样。

陌生人微笑着又说:

“我不敢反驳男爵先生。总而言之,您知道我是了解实情的。现在我要告诉您的事情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与男爵夫人的财产有关。这是一个特殊的秘密,它可以出售,我先献给您,价钱便宜,两万法郎。”

“这秘密和其他的一样,我也知道。”

那人感到需要杀点价:

“男爵先生,给一万法郎吧,我就说。”

“我再重复一遍,您没有什么可告诉我的。我已知道您要说些什么了。”

这人的眼中又闪出一道光,他大声叫喊起来:

“今天我总得要吃饭呀。我对您说,这是一个特殊的秘密。

男爵先生,我要说了,我就说。给我二十法郎好了。”

马吕斯的眼睛盯住他:

“我知道您的特殊秘密,就象我知道冉阿让的名字,也象我知道您的名字一样。”

“我的名字?”

“是的。”

“这不难,男爵先生,我荣幸地写给您了,并向您说了:德纳。”

“第。”

“什么?”

“德纳第。”

“这是谁?”

在危急之中,箭猪会竖起刺来,金龟子会装死,老看守人员会摆出架势,这人就大笑起来。

于是他用手指掸去衣袖上的一点灰尘。

马吕斯继续说:

“您也是工人容德雷特,演员法邦杜,诗人尚弗洛,西班牙贵人堂·阿尔瓦内茨,又是妇人巴利查儿。”

“什么妇人?”

“您在孟费郿开过小酒店。”

“小酒店!从没有过的事。”

“我对您说,您是德纳第。”

“我否认。”

“还有,您是一个坏蛋,拿着。”

这时马吕斯从口袋里抽出一张钞票,摔在他脸上。

“谢谢!对不起!五百法郎!男爵先生!”

这人惊惶失措,鞠躬,抓住钞票,仔细瞧。

“五百法郎!”他惊讶地又说一遍。他含含糊糊地轻声说道:“值钱的钞票!”

于是突然又说:

“好吧,”他大声说,“让我们舒服一下吧。”

说后他用猴子般灵敏的速度,把头发朝后一甩,抓下眼镜,从鼻孔里取出那两根鸡毛管并把它们藏起来,这是刚才已提到的东西,并且在这本书的另一页上也已经见到过。他象脱帽那样改变了他的脸谱。

他的眼睛发亮了;一个凹凸不平、有的地方有着疙瘩的、皱得出奇的丑的额头露出来了,鼻子又恢复鹰钩形;这个诡谲凶狠的掠夺者的外形现在又出现了。

“男爵先生完全正确,”他用清晰的失去鼻音的声音说,“我是德纳第。”

他把驼背伸直了。

德纳第,确实是他,他非常吃惊,如果他能慌乱的话,他也会慌乱的。他是打算来使人大吃一惊的,结果是他自己吃了一惊。这种屈辱的代价是五百法郎,总之,他还是收下;但不免仍感到惊愕。

尽管他化了装,第一次来见这位彭眉胥男爵,这位彭眉胥男爵就认出了他,并且还彻底了解他。这男爵非但知道德纳第的事,同时似乎也知道冉阿让的事。这个基本上还没长胡子的青年是个什么人?他如此冷酷然而又如此慷慨,他知道别人的名字,知道别人所有的名字,慷慨解囊,但叱责骗子又象法官,赏他们钱时又象个受骗的傻瓜。

我们记得,德纳第虽曾是马吕斯的邻居,但却从没见过他,这在巴黎是常有的事;他曾隐隐约约听到他的女儿们提到过有个穷青年叫马吕斯,住在那幢房子里。他给他写过我们知道的那封信,但并不认识他。在他思想里还不可能把这个马吕斯和彭眉胥男爵先生联系起来。

至于彭眉胥的名字,我们记得在滑铁卢战场上,德纳第只听到最后两个音,他对这两个音①一直是蔑视的,人们看不起简单的一声道谢,这是合情合理的。

①“彭眉胥”(Pontmercy)后面两个音是“眉胥”,与法文中的“谢谢”(merci)发音相同。

此外,他让女儿阿兹玛跟踪二月十六日的新婚夫妇,依靠女儿,再靠自己的搜索,结果他得知很多情节,从他黑暗的深处,他抓住了不止一根秘密线索。他施展了不少伎俩后发现了,或至少在尽量归纳推理后,猜到他那天在大-阴-沟里遇到的是什么人。从这个人,很容易就得到了他的名字。他知道彭眉胥男爵夫人就是珂赛特。但关于这一点,他打算谨慎从事。珂赛特是谁?他自己也不很清楚。他模糊地预感到是个私生子,芳汀的历史他一直觉得是有点不明不白的,谈这些有什么用呢?为保守秘密而得些报酬吗?他有,或认为自己有比这更值钱的东西要出卖。还有,按照表面的情况看,没有证据就来向彭眉胥男爵泄露“您的夫人是个私生儿”,这样的结果会使告密者的腰部挨到丈夫的脚踢。

在德纳第看来,和马吕斯的谈话还没有开始。他不得不先退却,改变战略,放弃阵地,上另一道前线,主要之事尚未达成协议,他已有五百法郎在口袋里了。此外他还有一些有决定意义的东西要说,他觉得来对抗这个既无所不知又武装得那么好的彭眉胥男爵他仍是个强者。象德纳第这种性*格的人,所有的对话都是在搏斗。在即将进行的这场搏斗中,自己的情况究竟如何?他不知道他说话的对象是谁,但他知道要说的内容是什么。他很快暗暗地检阅了一下自己的力量,在说过了“我是德纳第”之后,他等待着。

马吕斯在深思。他终于抓到了德纳第。这个人,他多么希望能找到他,现在就在身边了。他可以实践彭眉胥上校的叮嘱了。这位英雄欠了这个贼的情,他父亲从墓底开给他马吕斯的汇票至今没有兑现,他感到是种羞辱。面对德纳第时他思想里也有着复杂的想法,他感到应为上校不幸被这类坏蛋所救而复仇。但不管怎样,他是满意的。他终于要把上校的幽灵从这下流的债权人那里救出来,他感到他将把父亲身后的名誉从债务的牢狱中解救出来。

除了这一责任外,还有另外一点他也要搞清楚,如果他能办到的话,那就是珂赛特财产的来源问题。机会好象已在眼前,德纳第可能知道一些情况。深探这个人的底细可能有用处。他就从这里开始。

德纳第已把这“值钱的钞票”藏进了背心的口袋里,温和到接近柔情的程度望着马吕斯。

马吕斯打破了沉默:

“德纳第,我对您说出了您的名字。现在,您想告诉我的秘密,要不要我来向您说?我也有我的情报,我,您会觉察到我知道得比您更多。冉阿让,您说他是杀人犯和盗贼。他是盗贼,因为他抢劫了一个富有的手工业厂主马德兰先生,并使他破了产。他是个杀人犯,因为他杀死了警察沙威。”

“我不懂,男爵先生。”德纳第说。

“我把话说清楚,听着,大约在一八二二年时,在加来海峡省的一个区,有一个过去和司法机关有过纠葛的人,名叫马德兰先生,他后来改过自新,恢复了名誉。这人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正直的人。他创建一种行业制造黑玻璃珠子,使得全城发了财。至于他自己也发了财,那是次要的,可以说是偶然的。他是穷人的救济者,他设立医院,开办学校,探望病人,给姑娘们钱作嫁妆,援助寡妇,抚育孤儿,他好象是地方上的一个保护人。他拒绝接受勋章,他被提名为市长。一个释放了的苦役犯知道这人过去被判过刑的隐情,揭发了这人并使他被捕,这个苦役犯又利用这人被捕来到巴黎,从拉菲特银行——我这个情报是出纳员供给的——,用一个假签名,领走了马德兰存款上五十万以上的法郎。这个抢劫了马德兰先生的苦役犯就是冉阿让,至于另一桩事,您也没有什么可告诉我的。冉阿让杀死了沙威,他用手|槍打死的,我当时正在场。”

德纳第神气地向马吕斯看了一眼,就象一个吃败仗的人又抓住了胜利,并在一分钟内收回了所有失地,但他立刻又恢复了微笑,下级在上级前的得胜应该显得温和,德纳第只向马吕斯说:

“男爵先生,我们走岔道了。”

他为了要强调这句话,故意把一串饰物抡了一转。

“怎么!”马吕斯说,“您能驳倒这些吗?这是事实。”

“这是幻想。我荣幸地得到男爵先生的信任,使我有义务向他这样说,首先要注意事实和正义。我不愿见到有人不公正地控告别人。男爵先生,冉阿让并没有抢劫马德兰,还有冉阿让也没有杀死沙威。”

“这真叫人很难相信!为什么?”

“为了两个原因。”

“哪两个?说。”

“第一,他没有抢劫马德兰先生,因为冉阿让本人就是马德兰先生。”

“您说什么?”

“而第二,他没有杀死沙威,因为杀死沙威的人,就是沙威自己。”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沙威是自杀的。”

“拿出证据来!拿出证明来!”马吕斯怒不可遏地叫着。

德纳第一字一句地重新说了一遍,好象在念十二音节的古诗。

“警察——沙威——被发现——溺死在——交易所桥的——一条船下。”

“拿出证据来。”

德纳第在旁边的口袋里取出一个灰色*大信封,好象装有一些折成大小不等的纸。

“我有我的案卷。”他镇静地说。

他又补充道:

“男爵先生,为了您的利益,我曾深入了解我的冉阿让。我说冉阿让和马德兰就是一个人,我又说沙威除了沙威自己以外,没有别人杀死他,我这样说,我是有证据的。不是手写的证据,手写是可疑的,可以为献殷勤而随便乱写,我的证据是印刷品。”

德纳第一边说,一边从信封里取出两张发黄、陈旧、有一大股烟味的报纸。其中一张,折叠的边缘部分已破碎,成块地掉下来,看来比另一张更陈旧。

“两件事情,两种证据。”德纳第说。于是他把两张打开的报纸递给马吕斯。

这两张报纸读者都知道,最旧的那张是一八二三年七月二十五日的《白旗报》,我们可以在本书的第三卷第一四八页看到原文。证实了马德兰先生和冉阿让确是一个人;另一张是一八三二年六月十五日的《通报》,证明沙威的自杀,附加说明这是引自沙威向警署署长的口头汇报:当他被囚在麻厂街街垒时,一个宽宏大量的暴动者饶了他一命,那人持槍可以打死他,但却没有打他的脑袋而只向空中放了槍。

马吕斯读了,这是明显的事,日期确切,证据无可怀疑,这两张报纸不是为了证明德纳第的话而故意印刷出来的,在《通报》上刊登的消息又是警署官方提供的。马吕斯不能怀疑。那个出纳员提供的情况是假的,自己也搞错了。冉阿让,忽然变伟大了,从云雾中出来,马吕斯禁不住欢快地叫道:

“那么,这不幸的人是一个可敬可佩的人!这笔财产真是他的!他就是马德兰,整整一个地区的护卫者!冉阿让是沙威的救命人!这是个英雄!一个圣人!”

“他不是一个圣人,也不是一个英雄,”德纳第说,“他是个杀人犯和盗贼。”

他加上了一句,用一种开始感到自己有了点权威的语气说话:“我们得静下心来。”

盗贼,杀人犯,马吕斯认为这些字眼已经消失了,可是它们又再次出现,他好象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怎么还是这些事!”他说。

“总是这些事,”德纳第说。“冉阿让没有抢劫马德兰,但他是个盗贼。他没有杀死沙威,但他确是杀人犯。”

马吕斯问:“您是否指四十年前那桩可怜的偷窃案?根据您手边的报纸,说明他已终身忏悔,克己利人,道义兼备,赎罪自新了。”

“我说杀人和盗窃,男爵先生。我再重复一遍,我说的是最近的事。我要向您泄露的事别人是一无所知的,是没人听说过的,您可能在其中能找到冉阿让手段高明地送给男爵夫人的财产的来源。我说手段高明,因为,通过这样的赠款,钻进一个高贵的家庭来分享清福,同时隐藏了自己的罪恶,享受着抢来的钱,隐瞒自己的名字,建立起一个家庭,这不是一个笨人所能做到的。”

“我可以在这里打断您的话,”马吕斯提醒他注意,“但您还是继续说下去!”

“男爵先生,我一切都向您直说,酬劳由您慷慨赏赐好了。这个秘密真值大量黄金呢。您会问我:‘为什么我不去找冉阿让?’原因很简单,我知道他放弃了这些钱,让给了您,我觉得他谋划得很巧妙;但他现在却是一文不名了,要是去找他,他会让我看他两手空空。既然我到若耶去需要旅费,我乐意来找无所不有的您,而不愿去找一无所有的他。我感到有些疲乏了,请允许我坐下吧!”

马吕斯坐下,也示意让他坐下。

德纳第坐到一张有软垫的椅子上,再拿起那两张报纸塞进信封里,小声嘟囔,一边用指甲敲着《白旗报》说:“这一张是我费尽心血才弄到的。”然后,他翘起二郎腿,靠着椅背,这种姿势正是说话有把握的人所特有的,于是进入正题,严肃地说着下面这些有分量的话:

“男爵先生,一八三二年六月六日,大概一年前,在暴动的那天,有一个人在巴黎大-阴-沟里,在-阴-沟和塞纳河的接头处,残废军人院桥和耶拿桥之间。”

马吕斯忽然把他的椅子靠近了德纳第的椅子。德纳第注意到了这个动作,慢慢地继续他的叙述,就象一个演说家吸引住了和他对话的人,并感到对方听了自己的叙述在激动起来,心惊胆战。

“这个人,不得不藏起来,其原因和政治无关,他把-阴-沟当作住家,并且还有一把钥匙。我再说一遍,这天是六月六日,大概在晚上八时左右,这人听见-阴-沟里有声音。他大为惊奇,就躲了起来,窥伺着。这是走路的脚步声,在黑暗中有人在向他这边走来。这真是怪事,除他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也在-阴-沟里。-阴-沟的铁栅栏出口离此不远,从那儿射来的一点光使他能看见新来的人,并看见这人背上背着东西。他弯着腰前进。那弯着腰走路的人是一个过去的苦役犯,背的是一具死尸。如果有现行的杀人犯的话这就是一个。至于说到抢劫,那当然不成问题;没有人会无故行凶的。这人正要把尸体丢进河去。有一点请注意,在到达铁栅栏出口之前,这个苦役犯来自-阴-沟远处,他一定会遇到一个可怕的洼地,他好象也可以把尸体丢进去,但第二天,通-阴-沟的工人在洼地工作时会发现被杀害的人,杀人犯不愿这样做。他宁愿背着重负越过洼地,他一定花了惊人的力气,他冒了最大的生命危险,我不懂他怎么能够活着出来。”

马吕斯的椅子又挨近了一点。这时德纳第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继续说下去:

“男爵先生,一条-阴-沟不是‘马尔斯广场’,那里什么都缺,也缺地方。两人在里面总得见面。这事也发生了。住户和过路的人不得不打招呼,虽然双方都不原意。过路的向住户说:‘您看,我背着这东西,我得走出去,你有钥匙,给我吧。’这个苦役犯力大如牛,当然不能拒绝他。但有钥匙的人和他谈判,为了故意拖延时间。他察看了这个死人,但看不清什么,只知他是个年轻人,穿着讲究,象一个富家子弟,面部血迹模糊。他一边谈话,一边设法撕下死者背后的一块衣襟,而并没有被杀人犯发觉。一种物证,您明白了吧,这是可以重新抓到线索的办法,并可以向罪人证明他所犯的罪。他把物证放在口袋里。这之后,他把铁栅栏打开,放出这人和他背上的负担,再关上门就逃跑了,他不愿再牵连进去,尤其不愿在凶手丢尸入河时自己还在旁边。现在您明白了,背死尸的是冉阿让,有钥匙的人此刻正在和您说话,还有那块衣襟……”

德纳第在说完这话的同时,从口袋里抽出一块撕碎了的沾满深色*斑点的黑呢碎片,他用两个大拇指和两个食指夹着,举得和他的眼睛一般高。

马吕斯站起来,面色*惨白,呼吸困难,眼睛盯着这块黑呢一言不发,他目光不离这块破布地退到墙边,用右手向后伸去,在墙上摸索着寻找一把在壁炉旁边的壁橱锁眼上的钥匙。他找到这把钥匙后,打开壁橱门,伸进手臂,不用眼看,他惊愕的眼光不离开德纳第展开的破布。

这时德纳第继续说:

“男爵先生,我有充分理由认为这个被杀的年轻人是一个被冉阿让诱骗来的、身上有着大量钱财的外国阔佬。”

“这青年就是我,衣服在这里!”马吕斯大声叫着,把一件沾满血迹的旧衣服丢在地板上。

然后,他把德纳第手上那块碎片夺过来,蹲在衣服前,把撕下的这块凑在缺去一块的衣摆上,撕口完全吻合,破布正好补全了那件衣服。

德纳第目瞪口呆,他心想:“我完蛋了。”

马吕斯颤抖着站起来,既失望又喜不自禁。

他搜索着衣袋,气愤地走向德纳第,把抓满了五百和一千法郎的拳头举到他面前,几乎碰着他的脸:

“你这卑鄙的东西!你撒谎,诽谤,-阴-险恶毒。你来诬告这个人,你却反而证明他无罪;你要陷害他,结果你反而使他变得更加荣耀。而盗贼就是你!你是杀人犯!我见过你,你这个容德雷特的德纳第,住在医院路的贫民窟里。我知道的和你有关的情况足以送你去服苦役,甚至要去比服苦役更远的地方,如果我愿意的话。拿着,这里是一千法郎,恶贯满盈的无赖!”

于是他扔了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给德纳第。

“啊!容德雷特的德纳第,下流骗子!这一下你该受到教训了,贩卖机密的旧货商,出售秘密的掮客,在黑暗中搜索的家伙,下贱的东西!拿去这五百法郎,滚出去,滑铁卢保护了你。”

“滑铁卢!”德纳第嘟囔着,把五百和一千法郎装进了口袋。

“不错,杀人犯!你在那里救了一位上校的命……”

“一位将军。”德纳第昂起了头说。

“一位上校!”马吕斯气愤地回答,“为一位将军我是不会给你一分钱的。而你来这里是破坏别人的名誉的!我告诉你,你犯过一切罪行。滚!不要再露面了!只盼你能幸福,我只希望这一点。啊!魔鬼!这里又是三千法郎,拿去。明天你就离开这里,带着女儿到美洲去。你的老婆早已死了,可恶的骗子!我要监视你动身,强盗,那时我再给你两万法郎,滚到别处去找死吧!”

“男爵先生,”德纳第深深鞠躬回答说,“感恩不尽。”

于是,德纳第出去了,他莫名其妙,在这种甜蜜的上千法郎的轰击下,钞票象雷击那样劈头盖脸而来,他感到惊喜交集。

他确实是被雷击了,但他也乐意,如果有一个避雷针的话,他反而感到遗憾了。

我们立刻把这个人的事交代完。在我们此刻所叙述的事两天之后,他在马吕斯的安排下,用了一个假名,揣着汇到纽约去的两万法郎的汇票,带着女儿阿兹玛到美洲去了。德纳第这个失败的资产者的歹毒心肠是无可救药的,他到美洲后依然和在欧洲时一样。和一个坏人接触有时常常就把好事变成了坏事。有了马吕斯这笔款,德纳第做了一个贩卖黑奴的商人。

德纳第一出门,马吕斯就跑到花园里,珂赛特还在散步。

“珂赛特,珂赛特!”他叫着,“来!快来,一起出去。巴斯克,一辆街车!珂赛特,来,啊!我的上帝!是他救了我的命!不要耽误时间了!快围上围巾。”

珂赛特以为他疯了,但还是听从了他的话。

他喘不过气来,用手压住心跳,他大步地来回走着,他吻着珂赛特:“啊!珂赛特!我是一个可耻的人!”他说。

马吕斯心情狂乱,他开始模糊地看到冉阿让那不知多么崇高而惨淡的形象。一种绝无仅有的美德显示在他眼前,至高无上而又温和,伟大而又谦虚。这个苦役犯已经圣化,成为基督了。这奇迹使马吕斯眼花缭乱,他不知道究竟见到了什么,只知道伟大无比。

一会儿,街车来到了门前。

马吕斯让珂赛特上车,自己也跳了上去。

“车夫,”他说,“武人街七号。”

马车出发了。

“啊!多么幸福呀!”珂赛特说,“武人街,我都不敢向你提了,我们去看望让先生!”

“是你的父亲,珂赛特,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是你的父亲。珂赛特,我猜着了。你说你从没有收到我叫伽弗洛什送给你的信,这信肯定是落在他的手里了。珂赛特,他到街垒去是为了把我救出来。他既发愿要成为天使,他顺便又救了别人,他救了沙威。他把我从这深渊里拖出来带给你。他背着我通过那可怕的-阴-沟,啊!我是一个骇人听闻的忘恩负义的人。珂赛特,他做了你的保护人,又成了我的保护人。你想想,那里有一个可怕的洼地可以使人没顶千百次,人会埋在污泥里,珂赛特,他却使我渡过去了。我当时处在昏迷状态,我看不见,听不见,对自己的遭遇一无所知。我们去把他接回来,和我们一起回来,不论他愿意不愿意,不让他再离开我们了。但愿他在家里!但愿我们能找到他!今后我将终生崇敬他。对了,一定是这样,你明白吗,珂赛特?伽弗洛什的信是送给他了,一切都弄清楚了,你懂了吧!”

珂赛特一点也不懂。

“你说得对。”她向他说。

这时车轮正向前滚动。

五 黑夜后面有天明

冉阿让听见敲门声,就转过身去。

“进来。”他用微弱的声音说。

门一开,珂赛特和马吕斯出现了。

珂赛特跑进房间。

马吕斯在门口站着,靠在门框上。

“珂赛特!”冉阿让说,他在椅子上竖起身来,张开颤抖的两臂,神情惊恐,面色*惨白,看起来很骇人,目光里显出无限欢快。

珂赛特因激动而感到窒息,倒在冉阿让的怀中。

“父亲!”她喊着。

冉阿让精神错乱,结结巴巴地说:

“珂赛特!她!是您!夫人!啊!我的上帝!”

于是,在珂赛特的紧抱之中,他叫道:

“是你呀!你在这儿!你原谅我了!”

马吕斯垂着眼帘不让眼泪淌下,走近一步,嘴唇痉挛地紧缩着,忍住痛哭,轻轻地喊了一声:

“我的父亲!”

“您也是呀,您也原谅我了!”冉阿让说。

马吕斯一句话也说不出,冉阿让又说:“谢谢。”

珂赛特把围巾拉下来,把帽子扔在床上。

“戴着不方便。”她说。

她于是坐在老人的膝上,一边用可爱的动作把他的白发撂开,吻他的额头。

冉阿让随她摆布,神情恍惚。

珂赛特模糊地懂得了一点,她加倍亲热,好象要替马吕斯赎罪。

冉阿让含糊地说:

“我真傻!我以为见不到她了。您想想,彭眉胥先生,你们进来的时候,我正在想:‘完了,她的小裙衫在这儿,我是一个悲惨的人,我见不到珂赛特了。”我这样想时,你们正在上楼梯。我多愚蠢呀!蠢到如此地步!我们考虑问题没有想到上帝。慈悲的上帝说:‘你以为他们就这样把你遗弃了,傻瓜!不会的,不会,决不会这样的。来吧,这里有个可怜人需要一个天使。’天使就来了,我又见到了我的珂赛特,我又见到了我的小珂赛特!啊!我曾经万分痛苦呀!”

他有一阵子几乎说不出话来,后来又继续说下去:

“我实在十分需要偶尔来看看珂赛特。一颗心,需要一点寄托。但我又感到我是个多余的人。我自己说服自己:‘他们不需要你了,待在你自己的角落里吧,你无权永远赖着不走。’啊!感谢上帝,我又见到她了!你知道吗,珂赛特,你的丈夫很漂亮?啊!你有一个美丽的绣花领子,这样好得很。我爱这种花样。是你丈夫选择的,对吗?还有,你应当有几条开司米围巾,彭眉胥先生,让我称她‘你’吧。这不会很久了。”

珂赛特接着说:

“您这样把我们丢下多不近人情!您上哪儿去啦?为什么离开这么久?以前您多次的旅行最多三四天。我差妮珂莱特来,老回答说:‘他没有回来。’您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您变化很大,您知道吗?啊!坏父亲!他生了病,我们竟不知道!你瞧,马吕斯,摸摸他的手,竟然冷成这个样!”

“这么说您来了!彭眉胥先生,您原谅我了。”冉阿让又说了一遍。

听了冉阿让重复这句话,一切拥塞在马吕斯心头的东西找到了发泄的机会,爆发出来了:

“珂赛特,你听见吗?他还这样说!要我原谅他。你知道他怎样对待我吗,珂赛特?他救了我的命。他做的还不止这些,他把你给了我。在救了我之后,在把你给了我之后,珂赛特,他自己又怎么样呢?他牺牲了自己。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而对我这忘恩负义的人,对我这个健忘的人,对我这个残酷的人,对我这个罪人,他却说:‘谢谢!’珂赛特,我一辈子为他鞠躬尽瘁也不能报答他。这个街垒,这条-阴-沟,这个火坑,这些污水沟,他都经历过了,为了我,为了你,珂赛特!他背着我,使我避开一切死难,而他自己却承受一切。一切勇敢,一切道义,一切英雄精神,一切神圣的品德,他都具备了!珂赛特,这个人真是一位天使!”

“嘘!嘘!”冉阿让轻声说,“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但是您!”马吕斯生气然而又尊敬地说,“为什么您不说这些事?这也是您的过错,您救了别人的命,还要瞒着别人!尤其是,借口说您要暴露自己,您其实是在诽谤自己,这真可怕。”

“我说的是真话。”冉阿让回答。

“没有,”马吕斯又说,“讲真话,要讲全部的真话,而您并没有讲。您是马德兰先生,为什么没有讲?您救了沙威,为什么不讲?您救了我的命,为什么不讲?”

“因为我想的和您一样,我觉得您有道理。我应该走开。如果您知道了-阴-沟的事,您就要留我在你们身边。因此我不应该说。如果我说出来,大家都会感到拘束了。”

“拘束什么!谁拘束呢!”马吕斯回答。“难道您还想待在这儿吗?我们要带您走。啊!天哪!我想到我完全是偶然获悉这些情况的!我们要把您接去,您和我们是分不开的。您是她的父亲,也是我的。您不会再多留一天在这可怕的屋子里了。您不要以为您明天还在这儿。”

“明天,”冉阿让说,“我不会在这儿,但也不会在您的家里。”

“您这是什么意思?”马吕斯问,“啊,现在我们不允许您再去旅行。您不要再离开我们,您是我们的人,我们不放您走了。”

“这一次,说了是要算数的。”珂赛特加上一句。“我们有车子在下面,我们要把您带走,如果有必要的话,我还要用武力呢!”

于是她笑着做出用手臂抱起老人的姿势。

“家里一直保留着您住的房间,”她继续说,“您可知道现在花园可真美呀!杜鹃花开得很茂盛。小路都用河沙铺过了,沙里还有小的紫色*贝壳。您将要吃到我的草莓,是我自己浇水种的。没有什么夫人,也没有什么让先生了,我们都生活在共和国里,大家都以‘你’相称。对吗?马吕斯?生活的法则也变了。您不知道,父亲,我有一件伤心事,有一只知更鸟在墙头洞里做了窝,一只可恶的猫把它吃掉了。我那可怜的美丽的小知更鸟把头伸在它的窗口望着我!我曾为它哭泣,我真想杀了那只猫!但现在没有人哭了。大家都欢笑,大家都幸福。您和我们一起回去。外祖父会多么高兴呀!在花园里您将要有您的一小块地,您自己耕种,我们看看您的草莓是不是和我的长得一样好。还有,我样样依顺您,还有,您得好好地听我的话。”

冉阿让在听着,但又没听见,他听着她那象音乐一样的说话声,而不是听懂她话的意思;一大颗眼泪,灵魂里幽暗的珍珠,慢慢地在眼里出现,于是他轻声说:

“足以证明上帝是慈悲的,她在这儿了。”

“父亲!”珂赛特呼唤着。

冉阿让继续说:

“不错,能在一起生活,这多好。树上有很多鸟。我和珂赛特去散步,和活着的人一样,互相问好,在花园里相互呼唤,这多甜蜜。从清早就能相见。我们每人各种一块地。她种的草莓给我吃,我让她摘我的玫瑰花,这该多么好呀。但是……”

他停下来温和地说:

“可惜。”

眼泪没落下来,又收回去了,冉阿让用一个微笑代替了它。

珂赛特把老人的双手握在她手中。

“我的上帝!”她说,“您的手更冷了。您有病吗?您不舒服吗?”

“我吗,没有病,”冉阿让回答说,“我很舒服,可是……”

他又停下不说了。

“可是怎么样呢?”

“我马上就要死了。”

珂赛特和马吕斯听了以后就打颤。

“要死了!”马吕斯叫道。

“是呀,但这不算什么。”冉阿让说。

他呼吸了一下,微笑着,又说了下去:

“珂赛特,你刚才在和我说话,继续下去,再说点,那么说你的小知更鸟是死了,讲吧,让我听听你的声音!”

马吕斯吓呆了,他望着老人。

珂赛特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

“父亲!我的父亲!您要活下去,您会活的,我要您活下去,听见了吧!”

冉阿让抬起头来向着她,带着一种热爱的神色*:“噢,是的,禁止我死吧。谁知道?我可能会听从的。你们来时我正要死去,就这样我就停了下来,我觉得我好象又活过来了。”

“您是充满了活力和生命的,”马吕斯大声说,“难道您认为一个人会这样死去吗?您曾痛苦过,以后再不会有了。是我在请求您的原谅,我还要跪着请求您的原谅!您会活着的,和我们一起活着,并且还会长寿。我们接您回去。我们两人从今以后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您的幸福!”

“您看,”珂赛特满面泪痕地说,“马吕斯说您不会死的。”

冉阿让微笑着继续说:

“彭眉胥先生,您带我回去,难道我就不会是现在的我了吗?不行,上帝的想法和您我一样,并且他不会改变主张,我最好还是离开。死是一种妥善的安排。上帝比我们更知道我们需要的是什么。祝你们快乐,祝彭眉胥先生有着珂赛特,青春要和清晨作伴,我的孩子们,你们四周有丁香,又有黄莺,你们的生命象朝陽下美丽的草坪,天上的喜悦充满你们的心灵,现在我已一无用处,让我死吧,肯定这一切都会好的。你们看,要懂道理,现在一切都已经不能挽救了,我觉得自己是绝对完了。一个钟头以前,我昏厥了一次。还有昨天晚上,我喝完了这一罐水。你的丈夫真好,珂赛特!你跟着他比跟着我好多了。”

门上发出声音。是医生进来了。

“早安和再见,医生,”冉阿让说,“这是我可怜的孩子们。”马吕斯走近医生,他只向他说了两个字:“先生?……”但说时的神情等于完整地提了一个问题。

医生向他丢了一个有表情的眼色*作回答。

“因为这种事使人感到不愉快,”冉阿让说,“这不能成为自己对上帝不公正的一种借口。”

大家静默无言,所有人的心都感到沉重。

冉阿让转向珂赛特,向她凝视着,好象要把她的形象带到永生里去那样。他虽已沉入黑暗深处,但望着珂赛特他还会出神。这个温柔的容貌使他苍白的脸发出光芒,墓窟因而也有着它的光彩。

医生为他诊脉。

“啊!原来他缺少的是你们。”他望着珂赛特和马吕斯轻声说。

于是他凑近马吕斯的耳边轻声加了一句:

“太迟了。”

冉阿让几乎不停地望着珂赛特,安静地看看马吕斯和医生。我们听见从他嘴里含糊地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死不算一回事,可怕的是不能活了。”

忽然他站起身来,这种体力的恢复有时就是临终的挣扎。他稳稳地走向墙壁,把要扶他的马吕斯和医生推开,取下挂在墙上的铜十字架,回来坐下的动作好象完全健康时那样自由自在,他把十字架放在桌上并且高声说:

“这就是伟大的殉道者。”

然后他的胸部下陷,头摇晃了一下,好象墓中的沉醉侵占了他,放在膝上的两只手开始用手指甲抠裤子的布。

珂赛特扶着他的双肩呜咽着,想要和他说话又说不出来。我们听见她含着凄惶的口水伴着眼泪这样说:“父亲,不要离开我们,怎么能刚找到您就失去您呢?”

我们可以说垂死的挣扎有如蛇行,它去了又来,走近坟墓而又回头走向生命,在死亡的动作里有着摸索的过程。

冉阿让在半昏迷状态之后,又恢复了一点气力,他摇晃了一下脑袋,象要甩掉黑暗,接着几乎变得完全清醒了。他拿起珂赛特的一角袖子吻了一下。

“他缓过来了!医生,他缓过来了!”马吕斯喊着。

“你们两个人都好,”冉阿让说,“我告诉你们什么事在使我痛苦。使我痛苦的是,彭眉胥先生,您不肯动用那笔款。那笔款确是您夫人的。我要向你们解释,我的孩子们,也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我很高兴见到你们。黑玉是英国的产品,白玉是挪威的产品。这一切都写在这张纸上,你们以后看吧。关于手镯,我发明了不用焊药焊住金属扣环,而是把金属扣环搭紧,这样比较美观,而且价廉物美。你们明白这样可以赚很多钱。因此珂赛特的财产确是属于她的。我讲这些详情为了使你们安心。”

看门的上楼来了,通过半开的门向里面探望着,医生叫她走开,但没能制止这个热心的妇人在走开之前向垂死的人大声说:

“您需要一个神父吗?”

“我已有了一个。”冉阿让回答。

这时他用手指好象指着他头上方的某一处,他好象看见有个人。

大概主教真的在这临终的时刻来到了。

珂赛特轻手轻脚地把一个枕头塞在他的腰部。

冉阿让又说:

“彭眉胥先生,不用担心,我恳求您。那六十万法郎是属于珂赛特的。如果你们不愿享受它,那我就白活了!我们很成功地做出了这些玻璃饰物。我们和被称作柏林的首饰竞争,可是比不上德国的黑玻璃。一罗有一千二百粒打磨得整齐的珠子只要三个法郎。”

当我们所爱的一个人要临终时,我们的眼睛就盯住他,想把他留住。他们两人痛苦得说不出话来,不知要向垂死的人说些什么,他们失望地颤抖着站在他眼前,马吕斯握着珂赛特的手。

冉阿让一点一点地衰竭下去,他不断地在变弱,他已接近黑暗的天边。他的呼吸已断断续续;喉中有种嘎嘎的响声在间歇地截断气息,他的上臂已很难移动,足部也已经不能动,当四肢失灵,身体越来越衰竭时,庄严的灵魂在上升,并且已经显示在他的额头上。他的眼珠里已经出现了未知世界的光明。

他的脸逐渐失色*,但仍带着笑容,生命已经结束,有的是其他的东西。他的呼吸中断,眼睛睁大,人们觉得这是一具长着翅膀的尸体。

他做了一个手势要珂赛特走近,又要马吕斯走近;这肯定是最后一小时的最后一分钟,他用微弱得好象来自远方的声音和他们说话,现在好象已有一堵墙把他和他们隔开了。

“过来,你俩过来,我很爱你们,啊!这样死去有多好!你也一样,你爱我,我的珂赛特。我知道你对你这个老人一直是有感情的,你把这靠垫放在我腰部是多么体贴我!你将会稍稍为我哭一下,对不对?可不要太过分。我不愿你真的难过。你们应当多多享乐,我的孩子。我还忘了告诉你们,没有扣针的扣环比所有的一切更赚钱。十二打的成本只合十个法郎,卖出去是六十法郎。这真是一个好买卖。所以您不要再为会有六十万法郎而感到诧异了,彭眉胥先生。这是清白的钱,你们可以安享富贵。应该有一辆车,不时定一个包厢到戏院去看看戏,做些漂亮的舞会服装,我的珂赛特,用盛宴招待你们的朋友,要生活得非常幸福。刚才我写了封信给珂赛特。她会找到我的信的。我把壁炉上这对烛台留给她。烛台是银的,但对我来说它是金的,是钻石的,它能把插在上面的蜡烛变成神烛。我不知道把它赠给我的那一位在天上是否对我感到满意,我已尽我所能了。孩子们,你们不要忘了我是一个穷苦人,你们把我埋在随便哪一块地上,用一块石板盖着做记号。这是我的遗愿。石上不要刻名字。如果珂赛特有时能来看望我一下,我会感到愉快。还有您也来,彭眉胥先生。我要向您承认,我并非一直都对您有好感的,我为此向您道歉。现在您和她,对我来说是一个人了。我十分感激您,我感到您使珂赛特幸福。您可知道,彭眉胥先生,她那红润而美丽的双颊就是我的愉快,当我看见她有点憔悴时,我便心里发愁。在橱柜里有一张五百法郎的票子。我还没有动用。这是施舍给穷人的。珂赛特,你看见你的小裙衫在这张床上吗?你还认得吗?其实这还只是十年前的事。时间过得多么快呀!我们曾经多么幸福呀。现在完了。孩子们不要哭,我去不了多远。我从那儿看得见你们。当天黑下来的时候,你们只要注意瞧,会望见我在微笑。珂赛特,你还记得在孟费郿,在树林里,你多么害怕,你还记得当时我提起水桶把吗?那是第一次我接触到你这可怜的小手,它是冰凉的!啊!当时你的手冻得通红,小姐,现在你的手是雪白的了。还有你的大娃娃!你记得吗?你叫她卡特琳。你后悔没有把她带进修女院!有时你真令我发笑,我可爱的天使!下雨的时候,你把草茎放在水沟里看着它们漂去。有一天,我买了一个柳条拍子和一个黄蓝绿三色*的羽毛球给你。你忘了这些事了。你小时候多调皮!你玩着。你把樱桃放在耳朵里。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和我的孩子经过的森林,我们一起在下面散步的树木,我们一起藏身的修女院,种种游戏,童年时代欢畅的嬉笑,都已经消失了。我一直认为这一切是属于我的,我愚蠢之处就在于此。德纳第家的人都很凶狠,原谅他们吧。珂赛特,现在我该把你母亲的名字告诉你了。她叫芳汀。记住这个名字:芳汀。当你提到她的名字时,你应当跪下。她吃过很多苦。她非常爱你,她的痛苦正和你的幸福成对比。这是上帝的安排。他在天上,他看见我们大家,他在他的星宿中知道他做的一切。我就要去了,孩子们,你们永远相爱吧。世上除了相爱之外几乎没有别的了。你们有时想想死在这儿的可怜的老人。啊!我的珂赛特,这些时候我没有见到你,这可不怪我,那时我心都碎了;我一直走到你住的那条街的拐角上,见到我走过的人一定觉得我古怪,我好象疯了一样,有一次我没有戴帽子就出去了。孩子们,我现在已看不大清楚了,我还有话要说,算了吧。你们稍稍地想一想我。你们是上帝保佑的人。我不知道我怎么啦,我看见光亮。你们俩再挨近我些,我愉快地死去。把你们亲爱的头挨近我,我好把手放上去。”

珂赛特和马吕斯跪下,心慌意乱,悲泪哽咽,每人靠着冉阿让的一只手,这只庄严的手已不再动弹了。

他倒向后面,两支烛光照着他;他那白色*的脸望着上天,他让珂赛特和马吕斯拼命吻他的手,他死了。

夜没有星光,一片漆黑,在黑暗中,可能有一个站着的大天使展开着双翅,在等待着这个灵魂。

六 荒草隐蔽,雨露冲洗

在拉雪兹神甫公墓里,靠近普通墓穴的旁边,远离这墓园中幽雅的地区,远离那些希奇古怪的在永恒面前还要展示死后时兴式样的丑墓,就在一个荒僻的角落里,靠着一堵旧墙,在一棵爬着牵牛花的大水杉下面,在茅草和青苔之中,有一块石板,这块石板和别的石板一样,日子一久也剥落得斑斑点点,发了霉,长着苔藓,堆着鸟粪。雨水使它发绿,空气使它变黑。它不在任何路旁,人们不爱到这边来,因为野草太高,使脚立刻浸湿。当少许太陽露面时,壁虎会出现,四周还有野燕麦围着沙沙作响,春天红雀在树上欢唱。

这块石板是光秃秃的,凿石的人只想到这是筑墓石所需,除了使它够长够宽能盖住一个人之外,就没有考虑过其他方面。

上面没有名字。

但是多年前,有只手用铅笔在上面写了四句诗,在雨露和尘土的洗刷下已慢慢地看不清楚了,而今天大概已经消失了:

他安息了。尽管命运多舛,

他仍偷生。失去了他的天使他就丧生;

事情是自然而然地发生,

就如同夜幕降临,白日西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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