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份,周弥去了一趟北城,纯工作原因。

好几个行程,新锐电影节,某个人设计师的成衣品牌的发布会,还有某珠宝品牌的展览会。

紧凑而铁板一块的行程,周弥排了又排,还是没能确切告诉谈宴西,自己一定能抽得出时间去见他,但无论如何,她会尽力。

谈宴西微信里笑言:弥弥可是比我这个当老板的还忙了。

谈宴西倒也不清闲,不过项目施工已然步入正轨,许多事情可放权叫手下去弄,尤其尹策,一些事已然能够独当一面。

这头,卫丞父母办四十年结婚庆典,谈宴西前去送礼道贺。

筵席结束,卫丞顺便组了个局。也没什么翻新的花样,今日不玩牌,大家改玩桌球。

卫丞听说周弥也在北城,便要喊她过来玩。

谈宴西坐在吧台那儿,喝了口酒,淡金色酒液里头,浮着冰块,碰一下玻璃杯,细微的响,“她忙着呢。你别给人添乱。”

场子里都是卫丞的朋友,有时候常常一块儿打牌的。

便有人笑说:“总听卫总提起,好奇得很。三哥,什么时候也带嫂子过来认识一下。”

谈宴西差点被“嫂子”这称呼给呛住。

而卫丞也促狭心起,他单是知道谈宴西在重新追求周弥,可似乎进度堪忧,始终没个定论。

便想把人叫过来,当面“吃瓜”,亦或是当面助攻。

卫丞笑说:“再忙,过来喝杯酒的时间总有?我也好久没见她了,就当是跟她打声招呼。”

谈宴西说:“你试着约,能约出来算我输。”

卫丞听他这笃定语气,笑说:“那必然得讲求策略。我要是说你生病了,她一准过来。”

谈宴西直觉有几分不妥,但也没阻止。

卫丞便将手机拿过来,给周弥发了条微信。

片刻,他便笑说:“我就说吧。她说了,马上过来。”

大家该玩球玩球,该喝酒喝酒。

谈宴西频频看表。

约莫过来四十分钟,一服务员把周弥带上来了。

通勤的装束,作为保暖的羽绒服里头是一身浅咖色的西装外套和长裤,偏于休闲的款式,裁剪样式和材质肉眼可见的精良,叫她穿出一种利落而不失女性柔美的精致感。

她脚步急匆匆,可高跟鞋踩得稳当又似步步生风。

在场有人见过周弥,有人没有,但无论见过没见过的,都觉得“嫂子”这出场的气质和长相,是压得住阵的。

卫丞迎上去,伸手,笑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周弥也笑着同他握手,目光却是绕过了他,直往他背后去搜寻。便看见谈宴西挺懒散地坐在那儿,手臂撑在吧台上,眼里带笑地看着她。她略有些困惑地蹙了蹙眉。

一时有卫丞同她寒暄,还有好些人同她打招呼,她一应落落大方地应承了,直到手里被卫丞塞了杯酒,喝了一小口,才终于得空走到了谈宴西跟前去,跟他说上话。

她径直抬手背去碰他额头,探一探温度,下意识的动作,“卫丞说你生病了,怎么了?”

“他骗你的。想让你过来喝杯酒。”

周弥愣了一下,“所以你没事?”

“嗯。”

周弥松下一口气之外,却也有微微的懊恼之感。

这时候卫丞也坐过来了,向台球桌扬了扬下巴,笑问:“打球吗?”

“不打。我不会。”周弥笑说。

“让谈宴西教你。他对这拿手得很,保管让你一小时就能出师。”

“可不,他对什么都拿手得很。”

谈宴西做无辜貌,而卫丞则哈哈大笑。

卫丞向周弥敬酒,周弥也就跟他碰碰杯子,喝了一口,低度的鸡尾酒,甜口的,更像是饮料,她略有点喝不惯。

卫丞又笑说:“你来北城这一趟,去看过婚房了吗?”

“婚……什么?”周弥多确认一句,怕自己是听岔。

“婚房。”

“什么婚房?”

卫丞瞥谈宴西一眼,笑说,“……算了算了,就那就当我没说。”

后头就聊了些周弥工作相关的话题,因卫丞和她算有部分的领域重叠,倒挺有共同语言。

没一会儿,来了一位卫丞的朋友,他过去招呼一声,便让周弥和谈宴西稍坐。

周弥跳下高脚凳,趁机对谈宴西说:“你过来一下。”

两人走到隔壁的房间去,是个小休息室,一组沙发,一张投影幕布,那里头在放电影,不过没人过来看。

周弥说:“既然你没事的话,那我就先回去啦?”

谈宴西看着她,神色有点淡淡的,但语气里倒是带笑:“都过来了,何必着急回去?你来北城一趟,我这二十四小时待机等你电话呢。哪知道,我们弥弥真就这么忙……”

周弥正色,“我说了我会尽量安排出时间的,我本来定的回去的前一天晚饭过来找你。”

“那今天倒是能腾得出时间呢?”谈宴西似笑非笑。

“那是因为,卫丞在微信上告诉我,你发烧了,烧得很严重,送医院你不肯,所以叫我过来看看你。”周弥拧住眉,深深叹了口气,“接到微信的时候,我正要开选题会。我做主讲人。但是因为卫丞的这个谎言,我跟薇姐请假了。”

谈宴西微怔,不由地上前一步,要去搂她的肩膀,低头,温声哄人的口吻:“我错了。我应该阻止他这么做。我跟你道歉,好不好?”

周弥肩膀轻轻地挣了一下,“那我就先回去了。”

“我送你。”

“不用。”

“你总该叫我尽点儿东道之谊。”

周弥不再坚持了。

谈宴西喝了酒,自己不能开车,叫司机过来送。还是那一部奔驰,周弥坐上去,有些叫她无由警觉的熟悉感。

到了车上,谈宴西再度跟她道歉,说卫丞一时也没想那么多。

周弥说:“我毕竟是身不由己的上班族。薇姐发好大的火,我从来没在这种大事上给她掉链子。”

谈宴西说:“冒昧问一句,你老板给你开多少钱的月薪?”

周弥顿一下,“……怎么呢?”

“你的私人时间全被她捆绑,我不过替你不值。”

周弥心里那口没顺下的气,好似又更凝滞几分,“……对你而言,手指缝里漏下的都不只这些。但我靠它付了半年的两份房租,给宋满交学费和生活费,还攒得下给自己买新衣。我觉得很值。”

谈宴西垂眼看她,好似有几分的不以为意,“考没考虑过回北城。”

“也得有合适的岗位呢。”

“这不有我吗?还能叫你饿着不成?”他轻描淡写的语气。

周弥说不上此刻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大抵北城是谈宴西的主场,他总显得更游刃有余些。这是从前她所迷恋的,此刻却不得不加倍警惕。

她笑了笑,尽力使自己声音显得轻松些,“说来说去,你就是觉得我们现在这样两地奔波的很累嘛。你还是想要我随叫随到,是不是?”

“我真没这意思。我不过想叫你轻松点……”

“谁更轻松一点?”

谈宴西看她的目光深了两分,“弥弥,我觉得你有点钻牛角尖了。你怎么不问问我,方才卫丞提到的婚房是什么意思?”

“不管什么意思,终归,反正与我的意志无关,都是你单方面的决定。”

谈宴西便有三分的无奈,“弥弥,我现在真有些弄不懂你。是你说的,你要名正言顺,你要圆满结局。只要你松口,我明早就跟你去登记结婚都行。”

“我也弄不懂你。为什么就那么笃定,我一定就会答应你呢?”

“你如果真那么不想再跟我扯上关系,何必……”说到这儿,谈宴西顿了顿,伸手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钱夹,从隔层里,抽出一条细细的浅金色链子。

周弥睁大眼睛,难以置信:“……怎么会在你这儿?”

“落在503门口了。”谈宴西盯着她,“我起初不信,回去翻你给我寄回来的那一箱礼物。别的你都寄回去了,独独这个。还有一枚戒指,那时候丢给你叫你拿去玩的那纪念品。”

所有礼物中,最不值钱的两样。

那晚周弥和同事去十六区的小酒馆喝酒,回去之前去了一趟那间公寓。

清早发现作为手链套在腕上的这链子不见了,一直想不起究竟是什么时候,掉在了哪里。还惆怅了好久。

原来……

周弥喉咙发紧,“所以……你是捡到了这条链子之后,立即去巴黎找我。”

“……嗯。”

“却不告诉我,就留到现在?”

谈宴西没应声,因为听出来她声音不对劲,立即低头去看。

周弥并未避开他的视线,眼里有渐渐积蓄的水雾,“……所以,你那么理所当然地认为,只要你回头,我一定会答应。是因为――我保留你的东西,我还跑去公寓缅怀,我一定是放不下你。你是这么认为的,是吗?你留着我的‘把柄’,可你就是不说,就等着这种时候,作为杀手锏拿出来,好让我哑口闻言……谈宴西,你真就这么害怕输吗?”

她眨眼的时候,眼泪便滚落下来,可并不狼狈,反有一种疏离的决绝之感。

谈宴西顿时就有点慌了,急忙伸手去搂她,“弥弥……”

周弥不推开他,也没有任何动作,发颤的声音,依然吐词清楚:“你可以不尊重我的心情,可你为什么要高高在上地凌驾于它?就连给我过生日,你也要带着钻戒去,你是笃定我会因为感动而昏头?你就这么急于将我当做一单生意拿下来?”

谈宴西一愣。

“……我不是有意翻你东西。我会看见纯属巧合。我现在真感谢那时候我看见了,不然,确实,谈总,你这桩‘生意’多半已经谈成了。”

“弥弥……”谈宴西伸手,去抬她的下巴,他手指触到她面颊上滚落的眼泪,微凉的触感,“随你怎么说,可你不能否认我是真想跟你重新开始。”

“你的重新开始,不过是希望我们回到前年的冬天。可那是22岁的周弥,愿意为了一种单纯的迷恋飞蛾扑火。你问没问过,眼前的这个24岁――已然要迈进25岁门槛的周弥,她还想不想再要一次粉身碎骨?”

自重逢以来,周弥的思绪从来没有此刻这么清醒过。

她没有退避地注视着谈宴西,唯一无法克制的是眼泪和心底灼烧的痛感。

“……你不在意。你只是想要赢,不但要赢,还要用你最游刃有余的方式去赢,要赢得体面,赢得不狼狈。可是,凭什么呢,凭什么只有我在你眼前这么狼狈,这么不体面。一次不够,还要第二次。就因为我爱你吗?”

谈宴西有哑口无言之感。

她太聪明了,他从前就知道。她一点即通,又有分寸的慧黠,也正是他迷恋她的地方。

只不过没想到,这份聪明是一把双刃剑,用在他身上,同样的一针见血。

“我一直在心软,我明知道,你还在用你以前的方式围猎我,你偶尔的服软和克制,都是在加强我心软。我还是心软,还是想要试一试,能不能磨合得好,能不能把我们扳回到正常的轨道上去……”

周弥顿了顿,“事实证明,我还是太理想了。一开始就是错的,那么延续原来故事,又怎么可能变得正确。”

她声音沙哑,一低头,眼泪便滚落下去,落在他的手臂上。

周弥只趁着这一口气,一鼓作气地说完:“跟你分开的这一年里,我尝试过蹦极。结束时,我想,我也是死过一次的人。既然死过一次,都没办法忘记你,那我无妨就继续生活在这废墟里。可是,我喜欢凭吊,也不代表幻想破灭的东西还能复原。”

眨了一下眼,隔朦胧的水雾去看他,“……就这样吧。我已经不想要不打烊的游乐园,我想要疲惫回家时等我的一盏灯。我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不舍得,也不忍心看你继续跌到红尘中来迁就我。对你对我都是负担。我已经接受了不是所有的爱情都有结果。现在不过是再次论证了这个结论……”

她抬手,轻轻地撑了一下前座的靠背,微微抬手,一个几无意义的、虚无的手势,“麻烦停车。”

“弥弥……”

“停车。”周弥语气坚定。

司机转头来,无助地看了一眼。

而谈宴西只是搂着她,几分偏执意味的,不松开,却也没什么莽撞的、试图挽回局面的话。

周弥与他对视,柔弱、却显得毫不动摇地坚持。

终于,谈宴西抬了一下手。司机将车靠边停下。

周弥最后再看他一眼,“不要再来找我了。祝你……可以再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人。”

她顿了顿,等待着。

只有沉默。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拉开了车门,一弯腰钻出去。

寒风将她外套的下摆吹得卷起,她低着头去拉拉链,而后朝着寒风背过身去,终于抬起手背,擦眼泪。

车一直停在路边,打着双闪。

谈宴西无声坐在黑暗的车厢里,看着她当真一次也没有回头,就那么往前走去,走到前面那个路口,拦了一辆出租车。

那出租车转向灯闪了两下,起步,汇入北城千万朵的灯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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