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再见,是大一漫长的暑假过后。

叶阳一眼就认出了他,他似乎也没忘记她,但似乎也没特别放在心上,只在她低头找钱时,清淡的问候了一句:“你还在这儿啊。”声音很低,低到叶阳以为自己听错了,自然也没有回答他,仍旧在递钱给他的时候,冲他礼貌的笑。

等店里的客流量稍微小点了,她可以歇一会儿了,就瞧见他一个人在窗边坐着。秋日的阳光给他镀上一层淡金色,他整个人都熠熠生辉,她这才有空回味他方才的问候,还挺心动的。

最初的心动并不需要感情,技巧就能达到,如同吊桥反应。她的经验也不多,再一次被撩到了,所以等张虔过来点餐台,借她手机打电话时,她虽犹豫,但还是把手机从围裙中掏出来给他了。

张虔离开没一会儿,叶阳收到了一条短信,是他的自我介绍,包括姓名,学校和专业。叶阳这才知道,他是X京电影学院的学生,学得是电影管理。她恍然大悟,怪不得觉得不一样,原来是电影学院的人。不过,她纳闷,电影学院非表演系的学生也都长得这么帅吗?

当天晚上,张虔打电话过来,但叶阳没接着。按礼她该回过去,但又觉得他们也不认识,他若有别的事,还会再打,就没回。但他也没再接着打。后来某个她不去店里的中午,吃过午饭,正准备午休时,忽然收到了张虔的短信。说他来她们学校了,在明德湖。但他没说是来找她的,也没说让她出来见面,只是简单的告诉她,他在她们学校。叶阳有些不太确定,心突突了很久,也犹豫了很久。犹豫不只因为他没明说见面的事,还因为她从张虔的穿着和教养上看出了他家境不错。不一定是富二代,但肯定是家境殷实的当地人。在咖啡馆时,她穿着员工整齐化一的工作服和绿围裙,又有店里的小资氛围烘托着,她不觉得自己跟他有差距,可离开了那地方,她不晓得那种差异会不会显示出来。尽管那时她在这个城市一年多了,成绩不比任何人差,甚至还算有姿色。可面对来自五湖四海的时髦同学,面对宿舍中家境殷实光鲜亮丽的室友,她觉得自己是乡巴佬。她一边犹豫,一边洗头换衣服,临了还带了顶帽子,可走到半路,终究害怕从他脸上看到失望的情绪,她又回去了。回去后,想给他回条短信,说自己不在学校,可人家也没说等她,她这么回似乎显得自作多情,最终还是不了了之了。

他那边也石沉大海了。

大概隔了一周之后吧,叶阳差不多都要把这个小艳遇给忘了,又收到了他的短信。说他又来她们学校了,这次明确说了,约她出来见面。叶阳的心又突突起来。她想,她若不去,还能不能收到第三条。倘若他的耐心耗尽了,就此作罢,她会不会后悔今天没去?她觉得一定会后悔,所以就咬着牙去了,反正见一见又没什么大不了,万一话不投机,一拍两散,她就不用后悔,也不用胡思乱想了。

虽然九月底了,可天还热着,太阳大剌剌的挂着,晃得人无法直视。

一点多,正值午休,校园里乱逛的人不多,一切都懒洋洋的。

叶阳带着一顶黑帽子,走在太阳底下。

明德湖四周种着垂柳,清早时候,常有学生在这里读书,晚间时候,常有人在湖边谈恋爱。一个湖,囊括了大学最美好的两个主题,恋爱与读书。

叶阳绕着湖走了半圈,在垂柳下看到了他。

他也带了一顶帽子,抄着手靠在湖边的围栏上,似乎等得已经有点意兴阑珊,好像下一刻就会拔脚离开似的。

叶阳站在不远处瞧他。

他的目光从前方扫过来,发现她后,换了方向,但没迎上来,而是跟着打量起她来。

叶阳想了想,走了过去。

她向张虔走过去时,已经什么都不想了,只是抱着见世面的心态去的。因为她生活中,还没有一个类似的人出现,她想认识这人。

张虔的黑眼睛在帽檐下一闪一闪的:“你是故意的吧,非要一而再再而三?”

叶阳抿嘴笑了一下,声音温柔:“干什么?”

他的声音跟着温和下来,问:“吃饭了吗?”

叶阳点了点头。

他道:“我还没吃。”

叶阳下意识的往四处望了望,见四周没熟人,这才问:“你不是电影学院的么,怎么老来我们学校?”

他有点漫不经心:“有个朋友在你们学校,我过来找他,但他见色忘友,把我扔下了。”又看她,“怎么,我在这等了半个小时,你不请我吃饭?”

叶阳又下意识的看四周,这才道:“食堂?”

张虔见她如此,有点不悦:“怎么,我不能见人吗,你这么怕被看见?”

叶阳怔了一下,忽然笑了,说不是。奇怪的是,她竟然不紧张了。

俩人一路不咸不淡的扯到食堂,食堂这点了,饭菜不多,她就要了两碗炸酱面。

叶阳很讨厌请人吃饭,也讨厌别人请她吃饭,除非双方非常熟络。因为餐桌上最能暴露人的教养。大家常说谁谁吃相太难看,其实就是教养不行的意思。她乐意在饭桌上观察别人的吃相,却不想叫人观察她。所以通常情况下,无论她请人,还是人请她,她都是吃两口意思一下就行了。但张虔不拘谨,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后来,大约觉得她看得时间太长,他再忽视人家的目光,就有点不礼貌,这才停下来下问她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他。

叶阳有点不大明白:“什么眼神?”

他道:“这人真怪的眼神。”

叶阳点点头:“是觉得你有点稀奇。”

他问:“哪里稀奇?”

叶阳看着他面前的炸酱面,认真道:“咱们可不熟,你怎么一点不认生,竟然可以把面吃完?”

他诧异道:“别人请吃饭,吃完难道不是礼貌?”

叶阳摇摇头:“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怎么不认生,我看着你吃,你竟然吃得下去。莫说陌生人看着我,就是室友看着我,我都未必吃得下去。”

他听懂了她话的意思,道:“那不是我的问题,是你的问题,你顾虑太多,多累啊。”

叶阳一怔,随即笑了,看着他道:“我喜欢你的自信与松弛。”

这下换他意外了:“你这夸得未免太快太直接了吧。”

叶阳补充道:“我是说真的。”

张虔没想到还有一句,这次是真的意外了,他直直的看着她。

叶阳别开了目光。

他又点点头,轻声道:“那是我的荣幸。”

这句话被他那样说出来后,叶阳心中一动,又回来看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视了几秒钟,忽然又都扭头去看其他地方。

过了一会儿,他又道:“你是南方人吧?”

叶阳点了点头。

他问:“南方哪里?”

叶阳道:“江苏。”

他道:“怪不得,南方女孩说话都好听。”

叶阳道:“你说话更好听,字正腔圆,像学过似的。”

他笑:“我父亲是话剧演员,话剧嘛,声台形表,声音和台词最重要,怎么也在他腔调下活了二十年,多少受了点影响。”

叶阳对戏剧没研究,不太懂他说得声台形表是什么意思,只是听说他父亲是话剧演员,便想到了《雷雨》、《茶馆》、《哈姆雷特》那一类的东西,他父亲一定是那种温文儒雅的老艺术家,她也点点头:“怪不得。”

一时之间又无话,过了一会儿,他道:“香山红叶节又快到了,之前去看过么?”

叶阳摇摇头,垂眸道:“头一年来的时候,想去来着,不过听说山下全是车,山上全是人,比红叶还多,乌压压的,没什么看头。”

他点点头:“香山的红叶,现在应该已经开始红了,半红半青,也挺有看头,周六日人多,平时人少。”

叶阳点了点头,但没说要去看。

他也没再接着问。

吃过饭后,两人没多待,很快就从食堂出来了。叶阳说下午还有课,要回去了,他说去找朋友。回去的路上,叶阳在太阳下慢腾腾的走着,只觉得时间似乎被拉长了,一切都慢了下来,她觉得像走在一场白日梦里似的。

叶阳后来常想,倘若她当时没有勇气,没有去明德湖,她和张虔是否会就此打住,她的人生是否会因此产生巨变。就如同陶杰在《杀死鹌鹑的少女》中写得那样:“当你老了,回顾一生,就会发觉,什么时候出国读书,什么时候决定做第一份职业,何时选定了对象而恋爱,什么时候结婚,其实都是命运的巨变。只是当时站在三岔路口,眼见风云千樯,你做出选择的那一日,在日记上,相当沉闷和平凡,当时还以为是普通的一天。”

任家安很快就点完了,他将菜单还给服务员,服务员重复了一遍,确认无误之后便走了。任家安见叶阳还在发愣,敲了敲桌子:“你怎么又发起呆来了,至于吗,别跟我说,是他甩你啊?”

叶阳从回忆中回过神来,茫然的看着他:“你说什么?”

任家安很无奈:“我问,是不是他甩你?”

叶阳没吭声。

任家安当她默认了,啊了一声:“那是挺尴尬,怎么样,要不要我冒充你男朋友,向他耀武扬威一番,表示你没他过得更好?”

叶阳笑得不甚在意:“我没男朋友过得也挺好,干嘛要你冒充?”

任家安道:“那你干吗让嘉鱼把我叫过来?”

叶阳长叹口气:“没男朋友不代表过得不好,但一个人吃饭怎么说都有些寒碜,我可不想叫他觉得我可怜,换你呢,你行吗?”

任家安摸着下巴琢磨:“分手男女再见,比得不就是谁离开谁之后过得更好了么,要是我,我得找人激吻......”

叶阳:“……”

张虔和女友离开前也没忘了过来打招呼,等张虔和程柠一出门,任家安一脸不可置信:“姐姐,富二代?”

叶阳摇摇头:“就普通的X京人。”

任家安诧异了:“X京普通人的标准是除了比我们有房有户口外,其余没差别的人吧?他手上带一块几十万的腕表,这不是普通人标准吧。”

叶阳顿了一下,道:“那估计是他自己的能力。”

任家安听她情绪低落,就没接着说了,安慰道:“真的,叶阳,这没什么大不了,谁还没个把前任啊,嘉鱼跟她前任分手后,见面互骂爹娘,你们见面打招呼,体面多了。”

叶阳看着面前那碗芝麻酱,几乎没怎么动,她道:“我知道。”

张虔和程柠离开后没多久,任家安和叶阳也离开了。

叶阳住在街对面的小区里,她同任家安分手后,过了天桥,就到了。

小区坐落在一大圈商务楼后面。

与前面灯红酒绿的繁华不同,小区是幽静的,里头种满四季花木,虽是六月,可还不觉得燥热。晚上九点多,有人在跑步,有人在遛狗,有人在遛孩子。

叶阳进了电梯,按了楼层,靠在扶手上。这狭小的一方天地,连空气都不流通,安静的如同末日来临,她忽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像被抽干了似的,疲累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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