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初桃伸出十指, 对着窗边的暖光照了照。

指头根根纤白,圆润的指甲上一层丹蔻嫣红,与她不点而红的唇色交相映衬。

回想起祁炎方才拉着她的手, 一笔笔认真染指甲的模样,纪初桃打心底里觉得今日染的指甲格外好看。

她悄悄瞥了身侧的祁炎一眼,压住眼底的笑意,装作平静审视的模样道:“会不会颜色太艳了些?”

也不知是否故意拖延,每片指甲, 祁炎都染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纪初桃轻声提醒才肯换新的指头。如此,一双手的指甲染了小半个时辰, 等到全部弄好,她的指尖已被祁炎握得滚烫滚烫。

“不艳,很好看。”祁炎曲肘撑着太阳穴笑道, 视线却久久落在纪初桃精致的侧颜上。

仿佛赞美的不是指甲, 而是她这个人。

祁炎生得俊美狷傲,视线也深沉灼热,独处时越发不加收敛。纪初桃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便收起如玉般的十指, 挺胸故作肃然道:“不许这样盯着本宫看!”

祁炎并未移开视线,只是换了个姿势,“殿下好看,臣心向往之。”

他说这话时神情自然, 语气低沉醇厚, 没有半点轻佻之意。纪初桃听过不少奉承之言,没有一句如他这般来得认真坦率。

他就是吃准了她脾气好。

纪初桃无奈,又见祁炎的视线下移, 落在纪初桃裙裾下露出来的一点鞋尖上。

他半垂着眼睛,有了新主意般,转动着涂抹指甲的细笔道:“殿下的玉足尚未染过。”

尽管花厅中四下无人,侍从都候在廊下,纪初桃还是没由来窜上一股热流。

知道祁炎打得什么主意,她收拢脚尖正襟危坐,将那穿着藕丝绣鞋的双足藏在裙裾下,赧然拒绝道:“脚不可以。”

祁炎只是看着她,并不冒犯,也不放弃,满眼执拗道:“臣想。”

也不知是什么奇怪的癖好。

“想也不行!”纪初桃软绵绵瞪他。

纪初桃没敢说,她的脚比指尖更为敏-感,一摸就忍不住发颤,偶尔涂抹丹蔻,宫婢都依着她的性子小心翼翼服侍,绝不碰到她的足底。而像抹玉肤霜这等事,每日都是她自己亲自动手,连亲近的宫婢都碰不得,遑论一个指节带茧的男子?

就算男子是祁炎也不行,若没忍住在他面前脸红打颤,未免也太丢脸了!

思及此,纪初桃少见的强硬,将祁炎指间转动的丹蔻细笔抢过来藏在身后,轻声哼道:“想都别想!若再得寸进尺,本宫便收了你的腰牌!”

当初上元节戏弄的一吻过后,祁炎主动请缨服侍纪初桃两个月,说是赔罪,实则步步为营,一点点侵入了纪初桃的心房。如今两月期限已到,但谁也没提及归还令牌之事……

见纪初桃态度坚决,祁炎只得按捺住躁动的心绪,屈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案几边沿。

日头已经落山,窗外的鸟雀也收敛了鸣叫。这黄昏的静谧中,呼吸声便显得格外清晰。

两道沉沉的视线落在身上,叫人难以忽视。待纪初桃回望过去时,祁炎又生硬地移开视线,侧首佯装在看窗外的风景。

但过不了片刻,他那恣意含笑的视线又调转回来,轻轻落在她明丽的侧颜上。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在纪初桃面前展露的笑容越来越多,全然不复初见时的冷硬凶悍。纪初桃装作没有察觉他的窥探,只是也跟着,一同翘起了嘴角。

……

接下来几日,纪妧以雷厉风行的手段彻查了科举舞弊案。只是抓捕的禁军去晚了一步,行贿考生已于家中自裁,而受贿的考官从事发起便下落不明,不知生死。

天色阴沉,京都城北三十里地的冷僻客栈之中,一个瘦弱的中年男人从破败的门外飞了进来,摔在厢房中滚了两圈,儒服散乱,狼狈不堪,挣扎爬起来时,望着门洞中走进的黑衣杀手,满眼都是惊惧。

男子正是畏罪潜逃的受贿考官程必达,吓得满脸土色,不住后缩道:“下官一直守口如瓶,真的没有供出任何不利于你们的线索!还请诸位大人在主子面前美言,饶下官一命!”

杀手并不多言,朝他围拢,举起了手中明晃晃的大刀。

程必达自知大限将至,背抵着墙角退无可退,绝望地抬手抱住脑袋,颤巍巍缩成一团。

“谁?!”领头的杀手一声低喝。

继而砰砰几声拳肉相撞的声响,刀剑铮鸣,狭小的厢房内一阵叮叮哐当,而后陷入了平静。

刀刃并未落下,程必达战战兢兢地睁开一条缝,看见一个颀长高大的武将逆着清冷的光,气定神闲地负手抬腿,一个膝击,只听见骨骼断裂的脆响,刺客头目喷出一口鲜血,摔在地上半晌没了声息。

干脆,狠辣,一击制敌。

其他几名刺客也被随从制服,男人利落上前,卸了几名刺客的下巴,使其不能咬舌服毒,这才淡然道:“都带下去,严加看管。”

程必达在琼林宴上听过这个冷冽的声音,也认出了这个如剑刃般锋利挺直的背影,说不出是劫后余生还是更害怕,颤声喃喃:“祁……祁将军……”

祁炎掸去肩头的灰尘,方回过身来,审视墙角瑟缩的狼狈文官,漠然道:“跟着我,保你和家人平安。”

程必达有什么理由拒绝呢?如果可以,他宁愿拒绝那笔横财,也不愿沦落到今日这般丧家之犬的境地。

处理完这等杂碎,祁炎整了整一丝不苟的牛皮护腕,问道:“什么时辰了?”

“快酉时了。”宋元白一脚踩在一个不老实的刺客身上,回答道。

祁炎皱眉。琅琊王养出的死士甚是谨慎,追踪他们耽搁了不少时间。

估摸着纪初桃那边的宴会快要结束了,祁炎翻身上马,吩咐下属:“保护人证,清场干净。”

说话间一扬鞭,疾驰而去。

“近来祁将军总是来去匆匆的,在忙什么大事呢?”一个下属凑过来,纳闷道。

哪里有什么大事?他怕是连当初和琅琊王合作的初衷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宋元白摸着下巴,只笑吟吟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呐,你们难道没闻见,祁炎身上那股子浓烈的酸臭味么?”

“臭?”下属嗅了嗅自己的胳膊,愣愣道,“祁将军甚爱干净,怎么会有臭味呢?”

宋元白将白眼翻到天花顶,拍了下属一巴掌,挥手道:“干活干活!”

……

今日是纪姝的生辰,纪初桃早就备好了寿礼,登门祝贺。

纪姝是嫁过外族的帝姬,虽功成身退,但寿宴之事并未大肆操办,连酒席都未摆,访客也一律拒之不见。

纪初桃进了暖阁,一眼就发现不太对劲。

平时一直陪伴在旁的敌国质子李烈,今日却并不在纪姝身边。

纪姝从来不提她在北燕经历过什么,纪初桃只是从些许零碎的细节中推测出来:大殷与北燕交战的这些年,二姐在北燕夹缝求生,几经生死,大概是李烈救过她的性命,所以二姐能容忍他时刻黏在自己身边,即便北燕行刺那么大的事,也未曾危及李烈性命。

但今日,却不见李烈。

“他不听话,做了些不该做的事,冷他几日才好。”听纪初桃问起李烈,纪姝慢悠悠道,原本冷白的肤色越发苍白,几乎没有生气。

二姐一生只信奉两条底线:一是不动大殷朝臣,二是护短。

她未曾挑明内情,不过纪初桃能猜到,李烈兴许是做了什么触及到了皇弟或是大姐的利益,所以二姐才生了他的气。

今日是纪姝生辰,纪初桃便绕开了令她不快的话题,转而关切她的咳疾。

正聊着,一名内侍立于殿外,禀告道:“二殿下,有人送了份寿礼来府上。”

纪姝不甚在意地一瞥,道:“送去阁楼堆着便是。”

“这……”内侍有些为难,低声道,“殿下,阁楼堆不了,对方送来的……是个人。”

人?

纪初桃心道:莫非是哪位客卿知道纪姝好美男,送来了面首么?

她还真猜对了,当内侍领着那个一袭青衣的年轻男子上来时,纪初桃微微坐直了身子,打量着这个送上门来的“礼物”。

她有些诧异,论外貌,这个男子并不算太俊美,顶多只能算五官周正,但一双眼睛格外好看……不知为何,纪初桃觉得十分眼熟,可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再看纪姝,少见的微微愣神。

半晌,纪姝眯起妩媚的眼睛,起身下榻,吩咐跪在殿中的青衣男子:“抬起头来。”

男子依言抬首,目光卑怯躲闪,似乎有些紧张。

难以言喻的熟悉之感更甚了,飘飘渺渺的,像是一抹久远的朦胧记忆。

纪姝勾着笑,伸出微冷的指尖抬起男人的下颌,轻声问道:“你是谁家送来的?”

“回殿下,是奴仰慕二殿下风华,斗胆自荐而来。”男人垂着眼睫,顺从回答。

“不错,有胆量。”纪姝道。

纪初桃静静旁观,心里的那点疑惑更甚。

这个男人不够俊秀,也不够纤细美丽,为何二皇姐会对他如此在意?

然而下一刻,纪姝弯着勾了墨线似的眼眸,轻飘飘道:“只是这张脸实在不讨喜,让本宫想起了一个讨厌的人。”

话刚落音,那自荐而来的男子已变了脸色,忙伏地求饶。

但是已经晚了,纪姝命人将他拖走,打出府去。

见纪姝脸色有些冷,纪初桃沏了杯热茶,关切道:“二皇姐,那人有何不对么?”

纪姝接过茶盏,却并不饮,只眯着眼若有所思道: “小废物,你觉不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纪初桃点点头:“可是,我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纪姝不语,良久歪在榻中,悠悠道:“你记不记得,我未出嫁和亲时,身边总跟着个不苟言笑的小太监?”

她这么一提醒,纪初桃想起些许来了。只是过了八年多,她已想不起八岁时见到的那个太监,是不是生了副和方才那男子一样的面孔。

而且那太监随着二姐北上和亲,然后,再也不曾归来。

“还记得上次在府上赏梨花,我和你们说过,和亲路上我曾打算逃婚么?”纪姝问。

纪初桃颔首。

这样惊世骇俗的往事,她当然印象深刻。

纪姝半阖着眼,慵懒道:“那是真的。”

纪姝说了一个故事。

那内侍不苟言笑,年少时便奉帝命分到皇次女身边做司礼太监,专司帝姬礼仪。

纪姝生性跳脱,素来不喜欢这个一脸老成、又总爱说教的司礼小太监,尽管小太监生得周正好看,也不喜欢他。有时她故意捣乱,做一些有违礼教的事,看到司礼太监黑着脸伏地规劝,她便出了一口恶气似的,笑得开怀。

一朝突变,外敌压境,她被当做议和的筹码送去北上和亲。而司礼小太监竟放弃了大好前程,主动请缨陪伴帝姬北上。

说是“陪伴”,但纪姝知道,他其实是奉病榻上父皇的命令来监视自己的。

所有人都知道自己会一去不归,送亲的队伍,哭得像是在送葬。

纪姝不甘心,恨意化作泪水淌下,眼泪流干了,便化作掌心掐烂的鲜血。她才十七岁,大好韶华,却要嫁给敌国君主做侧妃、做人质。

与北燕迎亲队交接的那晚,趁着众人喝醉,纪姝策划了一次出逃,可惜由于替身宫婢的失误,她的出逃很快被发现。

她慌不择路,踏着如霜的月华,在沙丘上奔跑,直到被那小太监追上来,拦住了去路。

“他是来抓你的么?”纪初桃听得入了神,不由紧张道。

纪姝似笑非笑,摇首道:“北境的夜很黑,我始终记不起他那时的神情,只知道他看着我,很认真地看着,说了短促的几句话。”

他说:“奴拦住他们,殿下快跑。一直跑,不要停!”

说到这,纪姝低嗤了一声:“很奇怪罢?他明明是奉父皇的命令来监视我的,却在最后关头护在我面前,还让我快跑。”

纪初桃听得揪心,总算知道为何二姐见到方才那个“赝品”时,会那般生气了。

人人都道她凉薄滥情,但其实,她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死心眼。所有给过她温暖的人都不容被玷污——纪初桃如此,李烈如此,那个小太监亦是如此。

她会恨铁不成钢,而骂纪初桃“小废物”;会为了保下李烈的命,而不惜亲手将他打伤,堵住大姐的杀意;她说那小太监是“讨厌至极的人”,却在那人死去八年后,接受不了“替代品”的存在……

她总是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她在意的人。

纪初桃眼眶酸涩,轻轻拢住了纪姝的手。

她的手如玉般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纪姝笑了,看着眼眶红红的妹妹,没心没肺道:“听个故事而已,做什么这副如丧考妣的神情?我生来不安分,小太监死后便想清楚了,与其丧家之犬一般活着,何不搅他个天翻地覆?”

所以,她擦干身上溅着的血,依旧选择披上嫁衣去往北燕,直至君臣反目,兄弟相残。

“不过,我要提醒你。当年逃婚之事,我只对三个人说过:你,阿妧,皇帝……根据我一句话便能推测出我的弱点,送一个赝品来我这儿试探,可不简单呐!”

纪姝沉了目光,凉凉笑道:“小废物,当心身边人。”

纪初桃从纪姝府上离开时,眼眶还有些泛红,沉浸在纪姝的那番话中不能自拔。

出了门,便见祁炎负手站在马车旁,似是等候已久,正仰首望着墙头横生出来的梨树枝出神。

这个月份,梨花花期已过,只有零星的几片残白点缀其中。

祁炎靴子上尚有泥点,也不知是从哪里赶过来接她回府的。

纪初桃吸了吸鼻子,心中莫名安心,走过去问道:“祁炎,你在看什么?”

祁炎收回视线,遐想道:“看到这梨树,便想在殿下府中也种些花。”

“梨花么?太素雅了。”纪初桃带着鼻音道。

她喜欢鲜艳热闹的颜色。

祁炎当然知道她这点小癖好,轻笑一声道:“想为殿下种桃花,‘初桃’的桃。”

春末的暖风拂来,男人的嗓音尤显撩人,纪初桃不由微怔。

祁炎却是看到了她微红的眼圈,眉头一皱,沉下嘴角,问:“谁惹哭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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