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着毯子, 纪初桃仍是不住打颤。

祁炎掌下微微用力,便将木桶从纪初桃手中拿了过来,冷水哐当倾倒在地上。

纪初桃已无力再问祁炎为何会深夜出现在公主府的汤殿外,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若非听到房中异动,他约莫也不会这般不管不顾地跑进来。

“究竟是什么梦魇, 值得殿下用这等方式驱邪?”祁炎垂首看着站在自己阴影中瑟瑟的少女,眉头皱得很紧, 嗓音也比平日沉些。

伸手去抚她下颌上沾染的冰冷水珠, 他问:“殿下究竟有何事瞒着我?”

上等的羊绒地毯湿了,沁着地砖的寒,纪初桃蜷了蜷白皙微红的脚趾, 垂眸轻声道:“那你呢,又瞒了本宫什么?”

“殿下。”祁炎沉沉唤她, 也不知是否听见了她方才那些反常的话。

意识到自己失言,纪初桃咬住的嘴唇。

祁炎兴许不在乎挡在他面前的阻碍是谁, 他的目的只有一个, 便是名正言顺地娶她。如果真的是和梦中预示的那般, 祁炎是不可能将计划告诉她的……

因为他知道,纪初桃绝不会同意用纪妧的安危做饵。

而且梦里他顺遂娶了自己,应该没有理由再对失去实权的大姐下手, 那么祁炎带血的剑与倒在血泊中的大姐, 究竟是怎么回事?

情感与理智的拉扯令纪初桃惴惴难安。她需要时间来理清思绪, 继续将梦里缺失的重要一环补上, 可好不容易浇冷水冷静下来的心神,又因祁炎的突然出现而有所动摇。

窗外火把明亮,霍谦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殿下, 方才属下见有人趁夜潜入,故而斗胆打扰殿下斋沐雅兴,恳请允许属下确认殿下安危。”

现在显然不是互诉衷肠的好时机,纪初桃湿淋淋打着颤,放低声音道:“趁事情还未闹大,你赶快离开。”

祁炎对外面的动静置若罔闻,凝望她道:“我担心你。”

“放心,本宫没事。”纪初桃深吸一口气,朝他展开一抹白得几乎透明的温柔笑意来。

她满腹心事,强颜欢笑,祁炎如何放心?

他站着没动,伸手去握纪初桃冰冷的指尖,却握了个空。

“不管发生了何事,让我陪着你。”祁炎望着她缩回去的指尖,皱眉强势道。

唉,这人怎的这般固执?

纪初桃心中酸酸胀胀,既怕这桶冷水白浇了,又怕真的想起什么不利于祁炎的记忆来。

她道:“这里有霍谦守着,不用你陪。”

门外,火光靠近,霍谦的声音再一次传来:“给我搜,务必确保殿下安危!”

长发湿淋淋滴着冰冷的水,纪初桃脸色冷白,抖着唇吩咐两个不敢做声的宫婢:“挽竹,拂铃,让他们都下去罢。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们都心中清楚。”

两个宫婢皆是心有余悸,又知祁炎在主子心中的地位不凡,道了声“是”,便提着空桶躬身退下。

谁料拂铃刚开门,与准备进屋查验主子安危的霍谦等人撞了个正着。

霍谦见到湿淋淋裹着毯子的纪初桃,又看了眼面容晦暗的祁炎,下意识反手摸到肩负的箭矢,弯弓搭箭道:“殿下,这是……”

纪初桃忙挡在祁炎身前:“是本宫有急事唤祁将军,并非刺客。”

说罢,她望着祁炎幽深如墨的眼睛,眼神示意他勿要将动静闹大,“现在事情谈完,祁将军可以走了。”

祁炎一动不动,两人间微妙的气氛,明眼人都能看出不对来。

霍谦沉默片刻,手指绞紧弓弦:“祁将军乃殿下上宾,自是信得过!只是殿下沐浴之所,外臣不得靠近,为防万一,还请殿下允许属下值守门外。”

许是祁炎不说话的样子太过凌厉,霍谦怕纪初桃受制,故而坚持要近身保护。

纪初桃冻得哆嗦,只想快些解围,下意识道:“那便有劳霍侍卫……”

“外臣?殿下宁可让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的男人陪着,也要赶我走?”

未等纪初桃回答,祁炎眯了眯隼目,嗓音冷冽:“我知道了。”

纪初桃还未问他“知道了”什么,便见祁炎负手朝霍谦行去。

接着,众人还未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只听见嘎嘣一声,霍谦手中的箭矢应声而断,崩裂的弓弦抽打在他端正的脸上,划开一道血痕。

继而拳风呼啸,霍谦迅速交叉双臂格挡,只听见骨肉相撞的闷响,霍谦被击得连连后退数步方勉强站稳,剧痛之下,手臂犹自颤抖不已。

霍谦在京都侍卫中的身手也算是个中翘楚,但在久经沙场的少将军面前,却成了完全被碾压的存在!他难以想象,若是祁炎方才那一拳直接击打在他脸上,会有怎样的后果!

这么一岔神间,祁炎第二击又至,依旧快准狠!霍谦颤抖的手臂禁不住祁炎全力一击,整个人后仰飞了出去,滚下殿前石阶!

霍谦咬牙站起,反手摸到箭囊中的羽箭,却听见纪初桃喝道:“够了,都住手!”

霍谦不敢违逆,缓缓松开握箭的手。

纪初桃没想到祁炎醋劲大到这等地步!

她看向脸上有血的霍谦,皱眉道:“你先退下,这是本宫与祁将军的私事。”

霍谦和侍卫们退出汤殿院外,祁炎满身凌寒的气势未散,蕴着深沉的占有欲,极慢地擦干净方才揍人的那只手,放低语气问纪初桃:“碍事的人走了,现在可以轮到臣作陪了么?”

他真是……真是个笨蛋!

“你随我进来!”纪初桃一把将他拽进来,关上殿门。

汤池的水汽氤氲,花瓣荡碎在一片粼粼的水光间。

纪初桃呼吸哆嗦,一半是冷的,一半是气的,“还嫌别人对你的关注不够么?”

霍谦是大姐派来的人,祁炎的计划又对大姐不利,这种时候实在不该太多张扬。

祁炎久久不语,光是站在那儿,便能察觉到他逼人的气势。

沉思间,听见衣物落地的窸窣声。

纪初桃抬眼,讶然地发现祁炎已经利落地解了外袍和护腕,踢了靴子,眸色幽深凌厉,沉得像是窗外的夜色。

继而身子一轻,他连人带毯子打横抱起纪初桃,带着她迈下浴池的玉阶。

祁炎高大沉稳的身形破开氤氲飘散的水雾,迈入水池中央,纪初桃的身子也跟着一寸一寸没入水中,被温暖柔和的水波轻轻包裹。

她淋了冷水,皮肤湿凉,刚浸入热水中时又一阵不适的刺痛,没忍住轻哼一声,搂紧祁炎的脖子呼吸。

祁炎将她放在池中站稳。待缓过最初的那一阵不适,冷气自肺腑中逼出,便觉凝滞的热血充斥四肢百骸,舒服得似要化开在这温暖中。

身上裹着的毯子吸足了水分,变得沉甸甸的十分黏腻,纪初桃顿了顿,抬手解去薄毯,任由它沉浮在水波中,飘飘荡荡离去。

她的亵服抹胸也因浸透了水,变得清透无比。

纪初桃寻到池中供人歇息的圆石凳子,矮身坐下,让飘满了花瓣的水面没过胸脯,遮住那片惹人遐思的柔软起伏。

祁炎一直站在原地,神色晦暗莫辨,任由水没过他强劲的腰肢。

水汽朦胧,从这个角度望去,他墨发漆黑,脸色隐忍而又锋利,眸中情愫几番变化,终于湮于平静。

“殿下在生我的气。”祁炎喑沉道,像是水中兀立的一柄剑。

现在怎么看,都更像是他在生气罢!纪初桃小声腹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她眸中映着盈盈的水光,几番启唇,轻声斟酌道:“记得父皇刚驾鹤仙去时,二姐去了北燕和亲,皇弟年幼,大姐因以女子的身份受命辅政而掀起轩然大波。大姐便是再聪慧机敏,也不过是个初掌政权的十八岁少女,偶有失言,便招来一片骂声……大姐时常被气得浑身发抖,却不敢让眼泪落下,渐渐的,她便不爱笑了。”

回忆起当时那段口诛笔伐的记忆,纪初桃面上多了几分黯淡。

他们群情激愤,仿佛纪妧连呼吸都是错的。直至陆家一案后,朝中再无人敢轻视她。

八年多,纪妧一扫朝堂涣散靡靡之气,内诛异己,外战北燕,将大殷的国土扩展了近三成。

这样的女人一旦跌下神坛,必如梦中预示那般,粉身碎骨。

纪初桃闭目,喃喃道:“大姐虽为人严苛,却也给了本宫十几年风雨无忧的生活。本宫很怕失去她……”

就像害怕失去祁炎一样。

水波划动的声响,是祁炎破开雾气朝她走来。

“殿下的梦魇,便是在胡思乱想这些?”祁炎问道,眼波深不可测。

霎时间,纪初桃有种望穿灵魂的感觉,不由垂下染了清冷水光的眼睫。

祁炎吻了她,一开始只是浅尝辄止,而后愈演愈烈,仿佛要用这种欺负她的方式宣泄心中不满。

很快纪初桃无力承受,被祁炎哗啦一声从水中捞起,将她抵在汤池岸边,肆意攫取她的呼吸与不安。

白玉堆砌成的池岸冰冷,冻得人一哆嗦,纪初桃从鼻腔深处挤出些许细碎的声音,不得不更紧地贴住祁炎,以汲取他身上过于滚烫的体温。

一吻毕,两人一个笔挺站在水雾中,一个瑟瑟坐在白玉池边,鼻尖抵着鼻尖,都是从内到外湿了个透。

祁炎的眼神那么幽邃强大,肉眼可见的占有欲。

他伸手轻轻碾过她嫣红唇瓣上的水痕,哑声问她:“朋友,亲人,甚至是一个谁都不算的晏行……殿下心里装了那么多人,留给臣的是几分位置?”

纪初桃呼吸零乱,咬着酥麻微痛的下唇,将额头抵在祁炎肩上。

直到此刻她还未反应过来:明明是要赶祁炎走的,怎么稀里糊涂的,又吻到一块儿去了?

祁炎说得对,她就是个瞻前顾后的胆小鬼,做不到孤注一掷。

可她有什么办法呢?

牵涉的是她至亲的命,若让现实偏离了梦境的轨迹,她便失去了“预知”的先机,万一朝着失控的方向发展,无论对大姐或是对祁炎,都是灭顶之灾。

“可那么多人,也就你让本宫头疼。”纪初桃吸了吸鼻子,认命般叹道,“祁炎,我冷,你抱抱本宫。”

水波划动,揉碎一池烛火的暖光。

两刻钟后,纪初桃倒是不冷了,热到连耳朵根都是红的,裹着干爽的衣物坐在软榻上,看着祁炎浴水而出,将池边散落的衣物一件件拾起披上,遮住了那令人血脉偾张的结实上身。

她总算明白了,那日在行宫温泉中,抵在她腹上的东西根本就不是什么淋水的玉勺!

虽然没做什么,但也不算什么都没做,够她脸红上半晌了,暗自唾弃自己的意志不坚定,祁炎一哄,她便忘了自己该做什么。

不知是汤池泡得太过还是祁炎的原因,纪初桃那一盆冷水算是白浇了,一夜无眠,并未续上之前的梦境。

醒来时怅惘失落许久。

……

转眼纪初桃十七岁生辰将至,纪妧召纪初桃入宫商议生辰宴事宜。

按照往年旧例,生辰这日纪初桃可向纪妧提一个心愿。

听到纪初桃所言,纪妧眸中划过一抹意外,悠然道:“你想清楚了?一年也就一次生辰,你真要将机会浪费在那些罪臣家眷身上?”

纪初桃也是想了许久才做的决定,颔首坚定道:“那些女眷都是被丈夫、父亲牵连才被充入军营和教坊司,本身并未做过坏事。请大皇姐能恩赦她们,既能为永宁积福,亦能表明皇姐你泽被众生!”

纪妧尚在考虑,便见秋女史于殿外进来,朝二人轻轻一福道:“殿下,三公主。”

纪妧问:“什么事?”

纪初桃抿茶,从茶盏后抬眼,见秋女史从袖中摸出一封密折,递给纪妧。

纪妧展开密折扫视一眼,神情变得莫测起来。

“永宁,本宫再给你一次机会,更改你生辰宴的愿望。”说着,纪妧将密折递给纪初桃。

即便早有了准备,纪初桃亦是难免紧张,双手接过密折,深吸一口气打开……

果然是姚信的生平资料,牵涉颇多,甚至比纪初桃查到的更为详备。

作者有话要说:  甩不掉的,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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