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保银造在一柳家替他安排的房间躺下后,忽然感到非常疲惫。

这也难怪,这桩婚事的确花了他太多的心力,同时他也非常清楚农村的封建思想和习惯。说实话,起初他也不同意这门婚事,他更担心佃农之女的克子,嫁到一柳家会幸福吗?

但是克子对这门婚事很积极,同时,银造的妻子也说:

“如果大哥还活着,看到克子成为一柳家当代家主的妻子,一定会很高兴的,毕竟,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能结成这门亲事,也该算是很有成就的了。”

银造比谁都清楚,克子的父亲生前就对日本的古老思想和门第观念充满强烈的憧憬,因此一听到“如果大哥还活着,一定会很高兴”这样的说法,就只好答应这门婚事了。

银造是个一旦下定决心,就会毫不犹豫实践到底的人。

他心中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不能叫克子受到丝毫委屈,更不许有任何话柄让人捏住,让克子被一柳家的亲戚在背后指指点点。幸好,以他在美国的历练,学会了踏实并有效率地进行大小事情,这场婚礼总算风光体面地办完了。

“哇!叔叔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我该怎么办哪?”

看到克子既惊讶又感激的样子,让银造觉得没有白疼她。

当克子穿着新娘礼服从媒人的村长家出发,进入一柳家时,她的美丽吸引了所有人。那些罕见的奢华嫁妆,始终是村人们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

银造一想起连高傲的一柳家人看到这样的排场,也忍不住目瞪口呆的样子,就深深感到心满意足起来。

“哥哥泉下有知,应该也会感到满意欣慰吧!”

银造边想边喃喃自语,不觉眼眶发热,眼泪夺眶而出。

厨房那边仍有人在继续畅饮,一阵阵猥亵的歌声,吵得银造无法人睡,在几番辗转反侧之后,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似睡似醒中,银造仿佛听到不寻常的惨叫声而吓醒过来。一个翻身坐了起来,他确知这不是梦!

分不清是男人或是女人的恐怖悲鸣声持续了一、两下,划破了深夜的沉寂。在这同时,他听到用力踩地板的脚步声。

——声音是从偏院传来的。

惊觉到情况不妙的那一刹那,银造已经迅速穿好衬衫,又匆匆披上睡袍,顺手扭亮灯,看看表,指针正好指在凌晨四点十五分上。

那阵琴声就在这时传来。

叮叮咚咚——杂乱嘈切就好像十三条弦同时被拨动一般,紧接着是纸门倒下的声响,之后,一片死寂。

银造不安地打开遮雨窗外外面看了看,大雪已经停了,月亮在天空中放出冷冷的寒光;庭院被积雪覆盖,看起来像棉花般轻柔、蓬松。四周静悄悄的,看样子,厨房那边的宴会也结束了。

这时,他见到有个人影踏着积雪朝这边走来,他立刻大声问道:

“是谁?”

“老爷,您也听到刚才的声音了吗?”

源七立刻回声,并反问了一句。

银造不认识这个佣人,仍唤住他:

“喂,到底是怎么回事?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他在睡袍外再加件大衣,踩着庭院用的木展走到雪地上。同时,有好几扇遮雨窗纷纷打开,系子刀自也探出头来。

“是源七吗?还有谁在那边?刚刚是什么声音?”

系子刀目连珠炮似地问着。

“妈,是琴声。”

铃子从母亲的衣袖底下探头出来向窗外偷窥。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恍惚中好像听见有人喊救命。”

源七边回答身体边不住地颤抖着。

银造慢慢往柴门走去。良介一面系衣带,一面从南端二房的方向跑过来。

“伯母,刚刚是什么声音?”

“良介,你去偏院看看。”

银造摇了摇柴门,但门锁从里面拴上了,怎么推都推不开;良介也用身体狠狠地撞了两、三下,看似脆弱的柴门,牢固得根本撞不开。

“源七,你去拿斧头来。”

银造对源七八命令道。

“好。”

正当源七转身之际,偏院那边又传出几声拨动琴弦的声音,接着像是琴弦断了般传来一阵刺耳的声音。

“那是……”

在雪光反射下,每个人的脸色都变得苍白起来。

“源七,你还拖拖拉拉地干什么?快去拿斧头来。”

银造又大喝了一句。

源七找来斧头时,系子刀自、铃子、女佣和男佣们都聚拢了过来,秋子也提着灯笼来了。

一下、两下……源七挥动斧头,不久,门和柱子的搭链扣钮扮开了,柴门向侧边倾斜。银造一把抓住正想率先冲入的良介的肩膀,将他往后拉回原地,然后,自己站在柴门前环视着偏院的庭院。

“没看见脚印。”

银造回头大声告诉在场的其他人。

“请各位留在这里,你和这个人跟我来。”

他指着良介和佣人源七。

“小心,尽量别将积雪踩乱;太太,麻烦你把灯笼借给我。”

在这样紧急时刻,大家都被银造那股不可摇撼的气势震慑住了,谁都不会在意身分和地位,只有良介觉得十分不是滋味。如果他当时知道银造已不是过去的那个佃农,并且还拥有美国的学士文凭,也许心里的不平衡会稍微减轻些也说不定呢。

三人进了柴门。左侧是一道往前延伸的矮墙,隔着墙可见到偏院庭院里也积了一层厚厚的雪;地上没有任何足迹,只有幽微的灯光从偏院的遮雨窗上的栏间流泻出来。

偏院的玄关门朝东,三人向玄关跑了过去,发现玄关的红黄格子门和木板门都关得牢牢的,格子门自内上锁,不管推或拉都文风不动。良介和源七一面敲打格子门,一面大声叫唤贤藏。但是里面一片死寂。

银造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他离开玄关,翻过矮墙,进入南侧庭院,良介和源七也跟在他后面,这边的红黄色通雨富也紧闭着,良介和源七轮流敲窗叫唤贤藏,依然无人回应。

三人一面走一面敲遮雨窗,终于绕至偏院西侧,突然,良介的喉咙发出奇怪的声音,愕然呆立在原处。

“怎么回事?”

“你们看那个……”

良介吞吞吐吐地说着。

随着良介手指的方向望去,银造和源七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从偏院向西距离约六尺左右,有座大型石灯笼,在石灯笼底下,插着一把亮晃晃的日本刀。

源七急忙走过去,被银造立刻拉了回来。

“不能触碰!”

银造厉声斥道。

他高举着灯笼,在黑暗的树丛下仔细检视,企图找出任何蛛丝马迹,但是依旧是没有任何线索。

“老爷,从栏间看看里面的样子吧!”

源七说。

“好,你看吧。”

偏院西侧凸出来的地方是厕所,在厕所和藏放窗板的仓库之间的空地上有个大型的石制洗手台,源七站在洗手台上,从遮雨窗上的栏间往屋里看。

这个栏间后来成为破案的关键。所谓的栏间就是在门槛上的横木上再加根粗梁,这根粗梁剥去树皮,保留了木材的自然形状,只在必要部份予以刨平,由于不是方形的,因而造成某些部份和横梁之间有相当宽的缝隙,又有些部份则和横梁完全密接,最宽处也只有五寸,一般人绝对不可能由此进出,因此,该部份并未嵌装遮雨窗或纸门。

源七一边从栏间往里看一边说道:

“靠这边有一扇纸门是敞开着的,铺盖套书院窗的一扇纸门和屏风斜倒向这个方向……我看不见屏风后面。”

三人站在栏间外继续叫唤藏贤和克子的名字,但还是没有回应。

“看来只好破坏遮雨窗了。”

银造焦急地说。

遮雨窗的窗板是一块叠一块钉起来的,必须一块块的敲下来。

源七又跑去拿斧头,银造和良介留在原地等候。这时。由低崖上靠厕所方向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两人急忙冲了过去。

“是谁?”

良介急急问道。

厕所前面有一棵大樟树,声音从树荫后传来。

“是二房的老爷吗?”

“哦,原来是周吉,你在那里干什么?”

“刚才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我就慌忙赶了过来,走近了才听出是老爷的声音,所以……”

“周吉是谁?”

银造问道。

“是到水车小屋春米的佣人。”

先前说过,一柳家的西边有条小河,河边有一间已废弃的水车小屋,当时水车小屋尚未毁坏,周吉每天一大早就到这里春米。案发后周吉的证供让整个事件更离奇。

“周吉,你刚才说听到声音,马上冲出小屋,当时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影?”

“没有,没见到任何人。我一听到声音,马上冲出小屋,在土桥上站了一会,这时又听到第二次叮咯叮鸣的琴声,就匆忙爬到低崖上,结果还是没看到什么人影。”

这时,源七已经把斧头拿来了,银造便吩咐周吉在四周警戒,三人转身回到遮雨窗前。

在良介的命令下,源七用斧头猛砍最靠近藏放窗板仓库的遮雨窗,登时出现了一道大裂痕,良介伸手进去,拉开里面的栓锁,总算打开一扇遮雨窗。

三人好不容易进了屋内,触目所及,那种无法形容的凄惨、恐怖的景象,登时让大家呆若木鸡!

贤藏和克子都被砍了好几刀,浑身是血倒卧在房内,崭新的鸳鸯枕和被褥,以及刚换的新榻榻米与倒在枕畔的金屏风上,都溅满了鲜血。那原本该是快乐、欢愉的初夜,竟成了令人毛骨惊然的地狱!

源七吓得双腿发软,银造立即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出房间。

“你快去找医师和警察来,记住不要让任何人从柴门进来……”

源七离去后,银造紧闭双唇望着两具尸体,随即转身检视整个房间。

他最先看到那张黑底绘金色图案的琴,仿佛在凭吊死者似的放在克子的枕畔,琴上像是有人以沾了血的手指弹遇一般,十三根琴弦里有十二根的弹奏部份都沾有血丝,最后的那根弦索断了被卷到最边边,奇怪的是这根琴弦的弦柱却不见了。

琴弦断了,弦柱也不见了!

银进又仔细检查了门窗,发现玄关和遮雨窗没有任何人进入的迹象,他甚至慎重到连六个榻榻米大的房间里的壁橱,及厕所前的小储藏室都—一打开查看。屋外两侧走廊的转角处有一扇小窗,窗锁也没有丝毫异状。

他再回到八个榻榻米大的房间,望着愕然呆立在原处的良介,喃喃自语:

“真不可思议,到处都找不到可疑的人影,也没有任何可以逃脱的通路,说不定……”

银造欲言又止。

说不定……良介一定知道这句话的含意,他用力摇摇头。

“不可能!你看那屏风!”

金屏风上面留着拇指、食指和中指三根手指印,那指印着不出指纹,而且血迹还没干呢!在崭新的金屏风上,这样的血指印既突兀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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