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的时候,两人还是各坐老位置。裴右安一语不发,神色严肃。

嘉芙起先以为他还在生刚才那场闹剧的气,因为自己还有些讪讪的,不敢像平常那样卖乖讨好,只老老实实地低头扒饭,连菜都不多夹一筷,边上站着等着服侍的不明就里大眼瞪小眼的仆侍,气氛有点诡异。

但很快,嘉芙就发觉,裴右安显然是有他自己另外的心事。他很快就放下碗筷,什么也没说,转身去了书房。

嘉芙没精打采地吃完了自己的饭,回了屋,洗了澡,上床后,脑子里塞满了今天发生的事,一会儿是章凤桐的笑容,一会儿是萧胤棠盯着自己的目光,一会儿是裴右安的怒气,心里乱糟糟的,根本就睡不着觉。

裴右安的书房斜对着嘉芙住的这座圆楼,从她屋的窗口看下去,正好能看到。

嘉芙从窗口偷偷往下看。书房里的灯一直亮着,直至深夜。

这个晚上,她不知道爬起来躲在窗后偷看了多少次,终于困了,看完最后一次,倒下去闭目睡了过去,睡到第二天早上起身,裴右安已经走了,银环说,大人临走前留话,让她晚上不必等他回来用饭。

当天晚上他果然回的很迟,接连几天都是如此,忙忙碌碌的样子。

那个晚上发生的事,仿佛就这么过去了。终于这天,他回来的早些,对嘉芙说,过两天他要去趟孟木府,大约半个月的时间,这些天会留人保护她,让她待在家里,在他回来之前,哪里也不要去。

孟木土司和孟定土司是西南势力最大的两个土司,早年因为地盘划分交恶,双方冲突不断,两年前的一次冲突中,孟木土司的独子受伤,濒危之际,被裴右安以医术救下,土司对他十分感激,接受了裴右安的劝告,愿意和孟定土司谈判,在裴右安的转圜之下,双方终于结束多年冲突,握手言和。没想到前次宣慰使马大人来时,借着皇命,故意厚此薄彼,从中挑拨离间,马大人一走,两府便又起冲突,双方纠集人马,战事一触即发,消息送到了萧列之前。

孟木和孟定这两个大土司一旦再起纠纷,西南其余各府必会受到波及,这种时候,云南若乱,对萧列极为不利,裴右安自然又要出面调停,前些天送了信过去,两边都卖他面子,愿意暂时停兵,这两天,他还要亲自再去走一趟。

嘉芙一听他要去别地,心里就慌了,第一个念头便是也要跟过去,只是听到他把离去后自己的事都给排好了,知道他轻易不会带自己过去的。

要是没前次的作死,她还可以寻个机会在他面前耍赖撒娇,或是哭哭啼啼,弄的他心软了,说不定也就点头了。但现在却不敢造次,无精打采地低下了头,一语不发。

裴右安瞥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第二天裴右安出去了,银环给他收拾行装,嘉芙心里空落落的,发着呆时,下人引了一个打扮体面的妇人进来,说云中王妃有请,马车已经停在门口了。

嘉芙认得这妇人,姓林,是云中王妃的一个亲信,吓了一跳,第一反应就是不去。

先是章凤桐,现在又是云中王妃,嘉芙知必定和萧胤棠有关。

要是她人在屋里,没被这林嬷嬷看到,还可以装病推脱,等裴右安回来就是了,现在人都面对面了,实在没法推脱,只能答应,借着回屋梳头换衣,让银环叫人去告诉裴右安一声,这才出来,硬着头皮跟着妇人出门,上了马车,往云中王府而去。

云中王妃姓周,年近四旬,但保养的好,打扮极其精致,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一身华服,富贵逼人。

萧胤棠的容貌,其实更多还是来自他的父亲萧列。

以萧列这样的身份地位,多年以来,王府里却只有周氏一个嫡妻,无侧妃,也无侍妾,并非周氏不容,而是萧列自己不纳,故早年间,还在京城里时,人皆言三王爷专一,周氏于一干皇室贵妇中颇得脸面。

嘉芙自然认得周氏,对周氏性情,也略知一二。

按理说,萧列不好色,几十年独对她一人,夫妇感情应当很是深厚,但在嘉芙的印象中,云中王夫妇似乎也没外人所传的那么亲密,周氏更多的,是把关注放在了儿子萧胤棠的身上。她对萧胤棠极其宠爱,几乎无所不应。年前萧胤棠掳她到了云南,路上负责看管自己的那个朱嬷嬷就是她跟前的人。可见她应当知道自己儿子做过什么的。大约在她看来,一个泉州商户家的女儿,儿子看上了,弄来也就弄来了,并不是什么大事。

令嘉芙不安的,是她现在又召自己过去,到底是想干什么?

难道和章凤桐一样,让自己从了她的儿子?

嘉芙怀着忐忑的心情,被带到了云中王妃的面前,叩头行礼过后,王妃笑容满面,招手示意嘉芙到她近前,先是夸了一番,接着道:“我儿子对你做的那点事儿,我都知道了,我极是生气,不但惩戒了那婆子,也将他狠狠训斥了一顿,他也悔不当初。还有你表哥那里,我也打过招呼了,叫他放心,往后绝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王妃一开口,竟是在责备自己的儿子,嘉芙起先有些不解,再一想,隐隐便有所了悟。

裴右安这么护着自己,王妃必定也知道了,叫自己过来说这么一番话,应是做给裴右安看的。

王妃和颜悦色,又和嘉芙拉了几句家常,诸如平日读过什么书,女红如何,家中几口人,和国公府的关系,诸如此类,嘉芙小心应答,人是站在磨镜地上,却如芒刺在背,只想快些离开才好,终于近尾,王妃唤了一声,那个林嬷嬷出来,手里端了个描金彩绘托盘,揭开上头盖着的红色丝绒,露出一只如意,一双玉镯,一盒插戴的宫花,宫花无不镶珠嵌宝,熠熠生辉。

王妃笑道:“叫你来,也无别事,就是怕你吓到了,见你都好,我也就放心了。你是右安表妹,我儿子先得罪了你,你又头回来我跟前,怎好叫你空拜我?这几样赏了你,你且拿回去玩吧。”

终于听到辞客了,嘉芙松了口气,哪里想要这些,婉言谢绝,王妃又岂肯收回,嘉芙再谢,也只好接了过来,再次叩头道谢。

王妃面含微笑,叫林嬷嬷再送嘉芙出去,刚跨出门槛,嘉芙脚步微微一定。

她最不想见的那个人,果然还是没躲过碰面。

萧胤棠就在远处另条道旁,立在那里,虽距离不算近,但嘉芙依然能感觉到,他的两道目光阴沉沉地投向了自己,眯了眯眼,并没走来。

阳光照在他头顶的束发金冠之上,金冠发出一道刺目的光芒。

嘉芙浑身汗毛直竖,却极力稳住心神,双目望着前方,面无表情地继续前行,走了过去。

走出去很远了,她仿佛还能清晰地感觉到萧胤棠的两道目光,始终就落在自己的背上。

出了王府,重新登上马车,坐定之后,嘉芙手心已捏出了一层冷汗。

越是受挫,萧胤棠就越不会放过她,她知道,他现在隐忍不发,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而已。

……

萧胤棠盯着前方那抹身影转过拐角,彻底被花木掩盖,一侧唇角若有似无地微微拧了一下,转过头,进了王妃的屋,笑道:“母妃何等身份,何必忌惮裴右安?裴家一弃子而已。再能干,也是受父王驱策。”

王妃道:“你当我怕裴右安?你做了这样的事,我是怕你父王知道!我总觉得,你父王对他,非同一般,比你这个亲儿子还要器重,难道你就没瞧出来?他哪天若存心和你过不去,拿这事在你父王面前说句你的不好,有你的好果子吃!我这是在替你消事!”

萧胤棠慢慢地收了笑:“母妃,这次我确实失算了,只是你也知道,从前我何曾为一个女子做过这样的事?当日在泉州,这女子助我出过城,我对她是一见倾心,一时忍不住,才将她弄了过来,却没想到节外生枝,还劳烦母妃你出面,实在是儿子的不孝。”

王妃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对这甄家女孩儿是上了心,只是如今时机不对,你再如何上心,也要忍住了。裴右安现在还不能得罪,你父王信任他不说,用他的地方也多。他为你父王驱策,就是为你驱策,就算看在这一点上,你现在也要忍住。”

萧胤棠挑了挑眉,不语。

王妃道:“你一向是不用我多操心的,这事先就这样了,现在你不好再动那女子了。若实在是喜欢,等有机会了,母妃再替你想个办法。”

萧胤棠露出笑容,凑过去替母亲捏肩:“还是母妃最疼儿子了。”

王妃笑道:“我就你一个儿子,我不对你好,对谁好?”

……

嘉芙回来,没多久,裴右安也就匆匆回了。嘉芙人在自己屋里,他将她叫了出来,询问方才之事。

嘉芙简单说了经过,裴右安点了点头:“和我所料相差无几。昨日王妃便寻过我,和我说了这事了。放心吧,有所顾忌,世子必会收敛。”

嘉芙不语。裴右安看了她一眼,见她一张小脸儿白白的,眼圈下淡淡发青,神色有些憔悴,顿了一下:“你怎的了?人不舒服?”

嘉芙低声道:“表哥,最近我天天晚上发噩梦,总梦见后头有只恶虎在追赶我,要吃了我,我怕极了,睡不着觉……你又要走了,我心里很是害怕,你带我一起过去好不好?我可以打扮成你的小厮,保证别人看不出来。”

裴右安想也没想,立刻拒绝:“我去有正事,带你不合适。你且回房去,我等下就去给你诊个脉,开一副安气定神的药,你照着吃,会好起来的。”

嘉芙脑袋晃的像拨浪鼓:“你的药太苦,我吃了要吐。表哥,求求你了,带我一起去吧,我保证不会给你惹事。”

裴右安迟疑了下,柔声道:“听我的话,在家等我回来,最多半个月……”

嘉芙咬唇,哀怨地盯了他一眼,没等他说完,撇下他,扭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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