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黄昏,那道路过之人残阳里的身影,如一阵风,无声无息地掠过,没有留下半点的痕迹,直到三天之后,杨云来到甄家,求见嘉芙,拜见过后,双手奉上一封书信,恭敬地道:“夫人,此为大人从前命我转交之信。”

嘉芙定定地看着杨云,这些时日以来,一直萦绕在她心底里的那种不可言述的不安,于这一刻,突然间铺天盖地地朝她涌来,将她吞没。

她盯着那封托在掌心里的信,良久,问:“大人他,是出事了,是吗?”

杨云慢慢跪了下去,低头,将信高举过顶。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如同宿命,无法退缩,纵然她万分不愿看这封信。

嘉芙闭了闭目,定住心神,终于睁开眼睛,伸手,将那封信取了过来。

……

嘉芙收到信的半月之后,这一天,裴右安、李忠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京城,停在南门之外。

此时已是深夜,城门早已关闭,开启之后,对面城楼里的暗夜之中,站了一个身影。

李元贵神色端凝,盯着城门之外的裴右安。

裴右安翻身下马,足履踏过脚下青石地面,经过那道数丈深厚的城门门洞,朝着李元贵走了过去,停在了他的面前。

“李公公,劳烦你了。”

他脱下了头上冠帽,说道。

“随咱家来吧,裴大人。”

李元贵声音冷淡,说完,转身上了停在一旁的一顶坐轿,小太监抬了起来,一行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笼罩住皇城的夜色之中。

宫门沉重,缓慢开启。裴右安走了进去,穿过吞没在漆黑夜色下的重垣殿宇,最后被带到了天子的那间书房之前,停在槛外。

李元贵并未发声,到了这里,便领着侍立在外的宫人离去,四周随之陷入一片死寂,夜风从不知何处的角落吹入,掠动着远处的一道宫幔。

裴右安拂起衣角,于门槛外端正下跪,对着门的方向叩了一礼,额头触地:“罪臣裴右安,叩见皇上。”

门合掩着,门内灯火,深沉如夜,良久没有半点回声,裴右安便一直如此跪着,一动不动。

良久,门内终于传出一道恍若发直腹喉深处的声音:“进。”

裴右安起身,推门而入。

方室尽头的长案之后,坐了一人,烛火映照,身影如钟。

裴右安行至案前,再次下跪,依旧叩首不起。

萧列双目落到他的头顶,语气沉沉:

“忘亲非孝,弃君非忠。你自称罪臣,你可知何罪?”

“朕当年将你带回武定,这些年来,自问待你不薄,将你视为子侄,对你给予厚望,你却背朕私交,不但如此,如今还做出如此之事。你何来的底气,今日竟还敢来见朕?”

“你何不弃朕于不顾,随那些人也一道走了?”

一连三声逼问,最后一声,竟似还带了点嘲意。

“事不辞难,罪不逃刑,臣之节也。”裴右安答。语气一如平常,不见丝毫波动。

气氛慢慢地凝住了。

萧列的嘴角动了一动,似淡淡地讥笑,但很快,便成了再也掩不住满腔怒气的冷笑。

他盯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裴右安,呵呵冷笑出声,眼角肌肉控制不住地跳动,突然起身,拂袖将案前之物一把扫在了地上,稀里哗啦声中,海晏河清墨、云龙长方砚、朱砂印鉴,连同批了一半的一叠奏折,全部散落在地,满目狼藉。

“好个臣之节也!你还知道你是朕的臣子?在你心里,奉的恐怕是另个君主吧?”

萧列扫落了一地物件,双手捏拳,微微发抖,随即砰的一声,左右重重按于桌沿,身体猛地前倾,俯视着裴右安,咬牙切齿,面庞微微扭曲,声近乎低吼,宛如一头被激怒了的猛虎。

近旁烛台一缕烛火,随他衣袍掠出的暗风,晃了一晃。

裴右安直起了身体。

“罪臣心中,惟万岁一君,此肺腑之言。”

裴右安缓缓地道,抬起眼睛,望向倾身逼视自己的萧列。

萧列胸膛微微起伏,喘息声渐渐平复,和他四目相对了片刻。

“那你为何还要忤逆于朕?”

裴右安沉默。

“朕要你讲!”

他的声音拖长,带了点微微的颤抖。

裴右安依旧沉默着。

萧列慢慢地直起身体。

“昔文王葬枯骨,公刘敦行苇,世人称仁。又所谓君子求名,小人狥利。你自然不是为了趋利,如此犯君,莫非是想效仿古贤,以博求仁义之名?”

“名声于罪臣,如浮尘轻羽。罪臣之所以如此,并非尽然出于师生之情,更非为报效天禧先帝。无它,为我之心。”

“他不当死。”

裴右安终于开口,声音平静。

萧列一愣,随即冷笑:“你为你心,你可曾为朕心考虑?你曾说少帝如今只是一个平凡少年。诚然,如今他确实如此。只是谁能担保,日后他就不会改变心意?为了天下这个位子,兄弟可以相杀,朕的亲儿也要取朕性命,你又拿什么担保,少帝日后不会复出再争太下?成王败寇,自古皆然!”

他顿了一顿。

“话既说到这地步了,朕再问你,倘若朕如今放过那少年,日后却真有那么一日,这少年起了夺位之心,到时你又将如何自处?”

“万岁,即便真有那么一日,罪臣亦不会辅他与万岁相争。罪臣犹记当年陛下登基之时,文武进献万民愿书,上有一言,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罪臣深以为然。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自然也非那少年之天下。万岁顺应天时,登基为帝,勤政爱民,是为明君,天下万民,既得安居乐业,罪臣怎又敢为一己之私,公然与万民为敌?”

萧列盯着他平静的面容,良久,眼底躁怒慢慢褪去,只是面上依旧如同罩了一层严霜:“你知这个道理便好。这回朕不怪你。你救他一回,也算是全了你和他的师生之情,不算对不住他了。他如今的去向,你即便真的不知,也必有联络法子。你告知朕,则你我君臣,从前如何,往后还是如何。”

裴右安恍若未闻。

气氛再次凝住,萧列死死地盯着裴右安,方才消下的怒意,渐渐又爬上眼底。

“右安,你口口声声,心中只朕一君,到了此刻,你却还在欺朕!你分明存了二心,摇摆不定!朕一再退让,你却丝毫不见悔过!朕知你,你不畏死,此次抱定必死之心,只是以你犯下之罪,罪诛九族也不为过!朕就奇了,难道你就丝毫不怕甄家因你遭受牵连?”

“罪臣追随万岁多年,知圣人明君,必不至于迁怒无辜。罪臣信万岁。”

萧列眉头微挑,冷冷地道:“你似颇善于观察人心,只是这回,朕告诉你,你怕是要犯错了!你高看了朕!”

裴右安不语,萧列也不再说话,只盯着他,眸底暗光闪烁,半晌,慢慢地吐出一口气,足底踩过方才被他扫落于地滚来的一支玉管紫毫笔,踱到了裴右安的身前,停下。

“右安,你听着,你与旁人不同。朕绝不容你二心。再给你三天考虑。三天过后,你若还不肯一心效忠于朕,朕不动你,朕先叫你知道甄家因你连累之祸!”

“你好生想清楚。想清楚了,朕再见你。”

裴右安朝前方空着的御座叩首,随即起身,走了出去。

……

这个深夜,南城门外那人的归来,并没有引起京中任何人的注意,朝臣们都以为那人此刻还在西南。

他就像是一滴水滴,落入湖海,消弭无痕。

三天后的这个晚上,李元贵来到西苑秘监,打开门锁,入内,见墙角一灯如豆,摊在纸上的笔墨,丝毫未动,上不见一个大字。裴右安闭目,盘膝坐于地上,身上衣衫整洁,不见半点折痕,除了面容略带憔色,看起来和平常并无两样。

听到李元贵的脚步声,他慢慢睁开眼睛,双目清明如昔。

他朝李元贵点了点头。

李元贵望着他,心情有些复杂,低声道:“裴大人,万岁多年以来对你信靠倚重,你也当自知的。旁人便也罢了,这回叫他知道你对他也有二心,如何能忍?这几日,万岁也是彻夜难眠,未曾合眼。你犯下了如此大罪,万岁都愿意宽宥你,你又何必和他作对到底?说出来,表个忠心,也就过去了。何况,大人你难道真的不顾甄家死活?”

裴右安微微一笑:“我之罪,我来担。我信万岁,非迁怒无辜之人。”

李元贵望了他半晌,摇了摇头,转身出了秘监。

萧列几夜没有睡好,此刻脸色隐透暗晦,双目眼底泛着血丝,听完李元贵的回报,面露怒色:“他莫非真以为朕不会对甄家下手?”

李元贵慌忙道:“万岁三思。且再容裴大人多考虑几日。奴婢也再回去劝。”

萧列咬牙道:“朕话既出口,便无儿戏!先将人投入牢中,朕看他说不说!”

李元贵待要再劝,萧列已冷下脸:“你不必多说了,这就去传朕的令,命地方执行,不得延误。”

便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阵太监行路的急促脚步之声,似有突发要事,李元贵忙转身出去,见自己的另个干儿子行来,满面喜色,见了他,噗通跪了下来,禀道:“干爹,大喜!天降祥瑞!天降祥瑞!”

就在半月之前,泉州甄家为扩修船坞,深挖淤积了多年海沙而变得越来越浅的坞口之时,在淤泥和堆沙之下,挖出了一枚四方玺印,冲刷干净之后,发现玉玺之上竟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篆文,当时引来无数民众观看,有见多识广之人说明了来历,人人朝天跪拜,随后一道,将显身祥瑞护送到了官府,泉州知府认出,此方应当便是先前失踪了的那面玉玺,顺安王一朝消失匿迹,如今却重见天日,立刻以红布包裹,收入锦盒,带了甄家之人和泉州当地推举出来的士绅宿老,一行人敲锣打鼓,献送到了福建巡抚衙门。

高怀远欣喜若狂,亲自护送玉玺,日夜兼程,方才终于赶到了京城,因没有上命,不敢擅自入城,此刻一行人,就在城门之外等候,以献祥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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