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时前飘了阵雨,来得急,停得快,此时天穹水青,弯着一道玫瑰色的彩虹。顾拙言拾阶而下,周身纯黑色的西装三件套,勾勒出宽肩窄腰和两条长腿,一丝一线都妥帖合适。

他没有系领带,衬衫也松着一粒扣,踩过潮湿的砖石从一片枫树下绕出来,进主楼侧门直上环梯。到三楼衣帽间,他停下,冲里面穿外套的薛曼姿吹了声口哨。

“别催了,着什么急。”薛曼姿对着穿衣镜,“雨停了吗?”

顾拙言说:“停了。”他一副百无聊赖的态度,特意在枫园溜达一圈才过来,没想到还没打扮好。

薛曼姿瞧他一眼,从头到脚地扫,面上露出那种母亲看儿子的满意:“这么帅,还特意穿一身新西装?”

顾拙言说:“庄凡心给我做的。”

“手艺不错。”薛曼姿客观评价,注意到顾拙言手里拎着的盒子,“那是什么?”

顾拙言答:“小礼物,都是熟人,不好空着手去。”

薛曼姿被“熟人”二字逗笑,从首饰柜里拣一枚戒指戴上,拎上包:“走吧。”

成衣秀是午后四点开始,顾拙言和薛曼姿到会展中心时刚两点半,原以为会门庭寥落,结果门外挤满了年轻女生。

B区一片繁忙,远远望见U型台上庄凡心的背影,走近些,听清是在开集体会议。庄凡心抓着一只耳麦:“运输组暂时完工,不要在外面乱晃,现在去休息室吃点东西。”

一拨人欢呼着散了,庄凡心继续道:“工程组和舞台组做秀前最后一次检查,调试所有设备,务必详细,一分钟为一段地过,确保没有任何问题才行。”

大家齐齐应声,很有干劲儿。庄凡心叮嘱道:“负责台前的组别不许进入后台,要去跟我申请。”他看一眼手表,“接待组做准备,各大媒体快到了。”

顾拙言一直在远处望着,偶一斜眸,发觉薛曼姿亦然。“薛女士?”他欠嗖嗖的,“我爱看就算了,怎么你也那么专注?”

薛曼姿懒得呛,反而说:“这孩子成熟了不少。”

顾拙言藏着私心,他了解薛曼姿喜欢什么样的人,认真上进,能干负责,所以提前过来让他妈瞧瞧。

开完会,所有人忙起来,庄凡心跟着摄影检查,随着镜头移动,他“啊”一声,迅速朝顾拙言跑了过去。半路看见薛曼姿,生怕忙慌的样子不好看,又改成碎步小跑。

至身前,庄凡心顿时腼腆起来:“阿姨,谢谢您来捧场。”

“谢谢你的邀请。”薛曼姿说,并以女人的敏感立刻察觉,“染头发了?”

庄凡心染了黑发,不似天生的深棕色温柔,但衬得皮肤更白,有股水墨般的沉静清冷,他颔着首,露出耳垂上熠熠闪光的方钻耳钉。

薛曼姿问:“这对耳钉……”问到一半,猜到了。

顾拙言承认:“我看他有耳洞,就送给他戴了。”

庄凡心反应片刻……这耳钉原本是薛曼姿的?老天爷!他无措地瞪大眼睛,抬手欲摘,可是戴过的又不能归还,手臂滞在半空不知何去何从。

怎料薛曼姿并未责怪他,只不悦地教训顾拙言:“你懂不懂事儿?送东西不自己挑、自己买,拿现成的,涵养都丢哪里了?”

庄凡心难言情绪,像是大吃一惊,或者受宠若惊,他管不了顾拙言了,只顾自己懂事儿:“阿姨,还有一小时才开始,我带您去休息室吧。”

人生际遇的确奇妙,当年在艺术展上薛曼姿第一次见庄凡心,识破两个小孩儿的地下情,兜转十年,如今她来参加庄凡心操办的秀展。

将薛曼姿送到休息室,顾拙言跟着庄凡心去后台,在廊上走,庄凡心矜持全无:“这对耳钉居然是阿姨的,你怎么能拿来给我?你当时怎么想的?啊?还不告诉我一声!”

顾拙言说:“我玩儿大富翁赢的,就归我了啊。”

“你少来!”庄凡心摘下来,“我刚才吓死了!尴尬死了!”

顾拙言一步挡在前面:“摘它干什么,我妈都看见了,摘下来她以为你嫌弃呢。”拈起一枚,拨开那耳际乌黑的碎发,重新戴上。

庄凡心好忧愁:“阿姨没有生气吧?”

“没有,不聊我妈了行不行?我又不是妈宝。”顾拙言捧住庄凡心的脸,顺着鬓角向上,风揉流云般抚弄细密的发丝,“漂亮是漂亮。”

这词叫人害臊,顾拙言又说:“瘦了一圈,这几天怎么过的?”

每天仅睡两三个小时,记不住吃饭,生生操劳所致。庄凡心绷着弦儿还好,此刻一缱绻便有些撑不住,环着腰往顾拙言胸前靠,脉脉的:“你穿这身真好看。”

“是你手艺好。”一周没见,四下无人,顾拙言忍不住低头偷香。

将要吻住了,廊上打开一扇门,陆文冒出来:“哇靠!”

顾拙言气得翻白眼儿,揽着庄凡心走过去,想揍一拳却没下得去手,陆文减掉了五公斤,整个人瘦高瘦高的,那股荷尔蒙味道下多了一丝清俊。

这扇门内是另一个世界,纷忙的衣香鬓影,缭乱的粉面蛮腰,一水儿的模特已完成妆发,换好衣服,只等候秀展正式开始。

庄凡心牵着顾拙言往里走,拉起的帆布形成几块区域,最里面,造型桌上堆着瓶瓶罐罐,墙边的金属架上挂着一身衣裤,他也是要打扮的。

顾拙言莫名期待:“换上我瞧瞧。”

庄凡心没有忸怩,脱掉身上的简T和仔裤,赤/裸着脊背与双腿,到架旁将衣服一件件穿上。半中式的亚麻衬衣,熨烫得不见褶皱,衣领和袖口压着一点刺绣花纹,月白色,让顾拙言联想到被他扯坏的睡衣。

扣好西裤,细直的腿包裹其中,若隐若现地露着点白净的脚踝。庄凡心刻意不管袖口的纽扣,袖管宽松,垂一截在骨感的手腕下。他拿着一块帕子,也是月白色,两手摆弄几下折成三山形。

走到顾拙言面前,庄凡心将折好的手帕塞进顾拙言的西装口袋里,露出的山尖儿上绣着浅金淡绿的月桂叶,和他衣领上的一样。

顾拙言恍然明白:“情侣装么,庄设计?”

庄凡心抚在那胸前的手向下滑,捉住顾拙言的腰,秀展快要开始了,他忙里偷闲说着最情真的话:“你把我揣起来了,谢谢你收留我。”

顾拙言刹那眼热,抱着庄凡心默了良久,待分开,他拿出一路拎着的礼物,是一瓶香水,名字叫众神的气息。

庄凡心被握着手腕喷上一点,呼吸可嗅,淡淡的乳香,锋凛

的金属,沉淀后的好木。顾拙言看着他,轻声说:“秀展结束抽一天时间给我。”

“嗯。”庄凡心自然会应,“你想做什么?”

顾拙言道:“跟我回家见见长辈。”

庄凡心发愣,不眨动的眼睛泛起潮湿,眼角漫上一抹粉色,他迟钝地点头,再点一下,而后连连点个不停。

从后台出来,秀场内已经坐满七成,会展中心外的粉丝们更是沸腾许久了。前排都是男星女星,各个英俊潇洒花枝招展,媒体记者四处拍照,一排排镜头比追光灯还闪。

顾拙言陪薛曼姿落座,最好的位置,母子俩一模子刻出来的高冷,十分惹眼。期间温麟来打招呼,怎么也是相过亲的,薛曼姿替顾拙言不好意思,谁知温麟把庄凡心夸得天花乱坠,临走还特官方地来一句,请多多期待吧!

顾拙言手机振动,顾宝言发来信息:“哥,给我要一张林哲东的签名!”

庄凡心给那丫头请柬了,可惜学校有课不能来。顾拙言哪肯纡尊降贵去找小明星要签名,直接回:“没这人。”

“少蒙我,我上网看见他在现场的照片了!”

刷刷发来好几张,顾拙言对着照片找了找,看见了,无动于衷地回复:“真人就那样,喜欢他不如喜欢陆文,陆文再等会儿就红了。”

顾拙言没再搭理顾宝言,上网瞅了瞅,关于“庄生晓梦”这场秀的讨论热烈非常,一则silhouette本身就很有名,二则,裴知和程嘉树亲自宣传,众多明星捧场,三则,提前发布的部分设计图饱受好评,大众是真的喜欢。

随着现场的明星先后发布照片,网络中的热度不停增加,而冠名方GSG也达到了目的。顾拙言装好手机,距开始仅余五分钟,忽然一阵喧哗,程嘉树姗姗来迟吸引了一众注意。

身边的空位被填补,程嘉树挨着顾拙言坐下。

秀场内逐渐暗下来,U型台的两侧出入口内排着准备就绪的模特,裴知登台,对本次秀展进行解说致词,时间一到,高级成衣秀“庄生晓梦”正式启动。

前射灯打下来,明亮得不真实。整片场地的配色浅淡端庄,无花饰点缀,几根绕柱用朱红铺色,绘了繁复的仕女图,柱外,竹枝作骨纱作面,特制圆筒状屏风罩上去,朦朦胧胧,将瑰丽变成清丽。

每一处细节都美得动人,顾拙言望着纱面,想起他和庄凡心重逢那晚,他假意撵人,庄凡心盘桓不定,躲在屏风后悄悄地看他。

音乐不经意间响起,筝萧和鸣,像初春冰下潺潺的流水。模特一步一步走上U型台,踩着中线,追光灯洒落在身上,服饰的所有细节亮相给看客。

每个人都很专注,或者说都被设计所吸引,衫或裙,紧或弛,外行看色彩图案,内行看裁剪廓形。顾拙言被碰了碰,薛曼姿问他:“全部是小庄设计的?”

他答:“是,独立设计。”

服饰的花纹点缀异常出彩,哪怕是一朵云,一片花,凡有图案的地方皆无比繁复,这种精致是独一无二的,是庄凡心在过往的岁月里画珠宝设计图磨出的耐心。

而每处图案虽夺目,却严格把控着面积大小,此外是空山似的留白。剪裁流畅,面料飘垂,既有媲美英法中世纪华服的精细,也有相较古希腊服饰的自然潇洒。

顾拙言始终记得,庄凡心不足十七岁参加ACC设计比赛,最终以中国围棋为元素,棋局走势为线条,设计出一顶冠冕“白棋皇后”,夺得冠军。

他不懂服装设计,也不懂艺术,但他懂庄凡心这个人,所以他看懂了这场秀,博采中西之长,极致的风雅,浓淡拿捏得恰到好处。

陆文出来了,他是男模中最帅气亮眼的一个,服饰在男装里也称得上压轴之作。顾拙言抿着唇在座位上笑,掏出手机想拍一张,发现顾宝言发给他四十多条未读……

是不是疯了,顾拙言没点开,拍完收起手机。

一场秀没有太长时间,两侧的媒体蠢蠢欲动,都在等待设计师亮相后拍照。后台里,麦冬已经帮庄凡心化好妆,很淡,但是气色好了许多。

后台组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在短暂的时间内为每位模特补妆换衣,将近尾声,所有模特鱼贯而出,猫步踩着中线,成功走完这场万众瞩目的成衣秀。

庄凡心等在出口处,深呼吸,最后一名模特离开U型台,场内灯光变幻,他迈开步子走了出去。

顾拙言直直望向展台顶端,庄凡心在期待中亮相,黑发盈着灯光,月白色的衬衫有股醉后不知天在水的温柔,那一张面容叫他心动过,痴迷过,无可奈何过……此刻他远远凝望,仿似观一颗启明星。

若有似无的,座下有一些哗然,顾拙言疑惑地环顾四周。

庄凡心向前行走几步,在更开阔的位置站好,接过麦克风准备致谢。

突然间!一名记者冲上了U型台,动作又快又猛,在所有人猝不及防的时候,其他媒体人员蜂拥而上,全部冲了上去。

不足十秒,庄凡心被团团包围,数不清的麦克风挤在他面前,他有些慌,采访安排在秀展结束后,为什么会这样……

第一位记者提出问题:“庄总监,二十分钟前silhouette另一位设计师发布长文揭露,你看了吗?”

庄凡心怔着:“什么……”

不知是谁问:“你曾经念过珠宝设计是不是?”

庄凡心脑中嗡的一声,空空地看着前方,而铺天盖地的问题霎时砸来。

“九年前你曾抄袭他人的设计作品,拒不承认,是不是真的?”

“你诬陷对方有没有道歉?”

“你因为此事被学校开除,还是另有其他原因?”

“所以才转去攻读服装设计吗?”

“你在美国差点因故意伤人被起诉,险些入狱,你还记不记得?”

“这些年你还抄袭过吗?”

“这次成衣秀有没有借鉴其他人的设计?”

……

镁光灯刺目地闪烁,四下是鼎沸的哗然,周围是一声声的逼问。庄凡心的面容惨白下去,钉在原地被网似的审判掐住喉咙,咚的一声,手里的麦克风落在了台上。

像末日来临前的最后一声心跳。

他快要窒息,以为重回了那个夏日,“救救我”三个字如鲠在喉,直到挂断电话也没能说得出口。

庄凡心闭上眼失去了意识,而这一次,奔来的顾拙言将他紧紧揽入了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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