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再说一遍
夜色沉寂, 沈家灯火通明,一片混乱。
沈稚子迷迷糊糊,觉得自己靠在一个温暖的胸膛里。
好像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声音急切清越,一声声落在耳边。
可她头疼欲裂, 混混沌沌, 睁不开眼。
仿佛坠入深海,流入耳中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从遥远的方向传来。
她一会儿听见沈爸爸在咆哮,一会儿听见陌生的声音,说要再测一测体温。
下一刻, 头碰到枕头,轻飘飘地撞入一团柔软的棉絮, 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醒过来,已经是下午。
前一晚大雪袭城, 今天天光格外明朗。灰色的空中挂着一轮蛋黄似的太阳, 光线薄薄的, 好像笼着一层白霜。
沈稚子动动手指,手背传来一阵微妙的刺痛感。
单人病房很安静,阳光在白色的窗帘下游移。
她皱皱眉,睁开眼, 视线顺着手背向上。一片光晕里, 目光渐渐明晰,薄而透的光柱从输液瓶中穿过, 从刻度来看,药物还剩一半。
她看着,发了会儿呆。
理智缓慢回流, 她迟缓地舔舔唇。
……为什么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
为什么没有人坐在她的床前,握着她的手,痛苦地阐述自己的罪孽,跟她道歉,求她原谅。
这不符合基本法,她要提出控诉。
下一秒,病房门锁一声轻响。
沈湛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轻轻关上门。转过身,正对上她一眨不眨,亮晶晶的眼。
他微怔,嘴角一勾:“醒了?”
说着,放下外卖盒子和外涂的药膏。
沈稚子视线扫了扫,确认他身后没有别人。忍了忍,没忍住:“靳余生呢?”
他去哪了。
她还没有原谅他呢,怎么还不过来磕头认错。
“急什么,楼上做手术呢。”沈湛走过来,帮她调点滴,“你一直不醒,再等下去他胳膊就要残废了,医生看不下去,才让他先去处理的。”
“受伤的不是我吗?他做什么手术?”沈稚子一愣,不可思议地瞪大眼,“我,我爸把他的胳膊打折了?”
“……你失忆了?”沈湛手一顿,感到莫名其妙,“他自己摔的啊。”
不可否认的是,重击撞到头,确实会造成短时间的失忆。
沈稚子有些茫然。
纠结地抱住被子,她努力地回忆。
昨晚发生了什么?
靳余生说了不得了的话,她意识混沌,下意识便想跑,身体朝后一倾就失去了平衡。可他反应很快,当即便伸出手来想要拽她,却被她带着一同滚下了楼梯。
沈稚子沉默一阵,若有所思地从被窝里伸出手,摸摸后脑勺。
——后脑完好无损,因为她摔下去的时候,靳余生用胳膊死死护住了她的头。
她受伤的地方在额前,因为她猝不及防被一个声称想上自己的人抱住,惊慌失措地想推开他,脑袋滚一圈便撞上了茶几。
“……”
她痛苦地缩进被窝,这还不如失忆……
靳余生会不会以为她讨厌他啊啊啊!
可是,昨天晚上事发也太突然了。
在那种情况下,谁还能保持冷静啊!
“你饿不饿?”见她脸上的表情从茫然到崩溃,沈湛好笑,“吃东西吗?”
沈稚子缩成团,鹌鹑似的摇头。
她好心塞,吃不下。
“我其实很好奇,特别很想采访一下你们两个。”沈湛在她身旁坐下,笑意飞扬,“怎么才能把彼此搞得这么惨,宛如在演苦情剧?”
昨天他睡到后半夜,听见动静爬起来时,一推门,就看见沈稚子被靳余生抱在怀里,已经陷入了昏迷。他的小堂妹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头发凌乱,衣服半湿半干,血从额角流下来,跟满脸泪痕交织在一起。
要多惨有多惨。
最可怕的是靳余生。
他就像是被召唤了第二人格,以一种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架势,愣是用他移位骨折的胳膊,一路把她抱进了医院。
他在旁边围观了全程,目瞪口呆,感天动地。
沈稚子呵呵:“天知道,我一开始只是想跟他谈谈人生。”
结果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他的表情,委屈像潮水一样涌出来。
怎么都憋不住。
但是……“怎么没看见我爸妈?”
“婶婶回家帮你拿换洗衣物,叔叔去齐家骂人了。”
“……”
所以那不是她的幻觉,齐爸爸昨晚确实勃然大怒,响亮地骂了很久的脏话。
说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放过齐越。
思绪转一圈,沈稚子舔舔唇:“我这输液,输的是什么?”
“消炎药。”沈湛答,“你昨晚有点发烧。”
“不输了,我现在好得很。”说着,她爬起来,按铃打算叫护士来拔针,“帮我叫个车,我也去齐家。我去跟齐越的爸爸分享一下,他的宝贝儿子,交了群什么朋友。”
齐越性子绵软,家里其实是从政的。齐爸爸有铁腕,为人磊落正直,她必须让他体会一下,问题的严重性。
按照他爸爸的性格……
应该能打得他一个月下不了地。
“更重要的是……”她掏出镜子,扒拉一下刘海,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憔悴一些。
“我得趁着这一次,去向齐叔叔要一个人情。”
“万一以后靳余生情难自禁,做出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她想到昨晚他说的话,绝望地沉默了一阵,认真道,“让他法外开恩,尽量少判两年。”
***
欢愉背后,必有惩罚。
——这是靳余生十八年来悟出的,唯一的人生道理。
手术不是全麻,他从始至终都很清醒。骨科宛如施工队,护工推着他出手术室,走廊上飘满电钻声。
他特地绕路,到走廊末端的病房看了一眼。
单人病房小而安静,输液架上的液体还剩三分之一,床上没有人,被子团成空荡荡的窝,小几上还放着没有拆开的粥和点心。
……她走了。
他垂下眼,按亮手机屏幕。
消息栏有一条未读。
他微怔,立刻点开。
——[我回去给你们拿换洗的衣物,顺路煲个汤。你做完手术之后别乱跑,乖一点呀,我晚饭前回来看你。^^]
发件人的备注,是白阿姨。
……不是她。
靳余生胸口发闷,放下手机。
她一定不想理他了,在他说了那种话之后。
也许是他得意了太久……所以老天要收回去一点儿。
护工离开之后,靳余生在窗前坐下,愣了一会儿,心里又不受控制地浮起茫然。
直到昨晚他都以为,只要跟她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只要不要让她了解那个连他也不喜欢的自己,他就能很好地把他们的关系控制在安全范围内。他依然每天都能看到她,默不作声地留在她身边,把自己的想法藏得好好的。
可她抛来一个难题。
他在说与不说之间摇摆不定,心里却又隐隐觉得,无论他告不告诉她,她都会离他而去。
他在潜意识里,为自己的结局下了一个并不乐观的预告。
而这个预告,在他手里逐渐化形,最终成为事实。
靳余生垂下眼,一动不动地,看着手机屏幕。
下一秒,它竟然还真的震起来。
看也不看立刻按绿键,他平复一下呼吸,才低声问:“您好?”
他嗓音发哑,声音里藏着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迫不及待。
可电话那头的人几句话,便让他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夕阳西下,倦鸟归林。阳光在地板上拖出长长的残影,麻药药效还没有过,靳余生的手臂放在身侧,半边肩膀都没有感觉。
迟迟挂断电话,脑海里还在回悬警官刚刚说的话。
——嫌犯落网了,但案子没完。
——你有空的时候,再来趟警局。
靳余生陷入长久的沉默。
他好像,失去了最后一个留在沈家的理由。
今后……不,也许是一直以来,她并不需要被他保护,或者照顾。
何况——
他的指骨疲惫地抵住眉心。
对于她来说,最危险的,应该就是他本人才对。
他一直对她有不可描述的想法。
他应该自觉一点,主动远离她。
不过,昨晚之后……
靳余生舌根发苦。
她一定对他也……
“天呐靳余生,你是猫头鹰吗,为什么总是不开灯?”
下一秒,病房门被人从外推开,门口传来一声少女的惊呼。
“我开灯了哦?没有灯我看不见你在哪……”沈稚子试探着问,“你会不会被亮瞎?”
靳余生愣了愣,这次竟然反应出奇快:“你开。”
下一刻,白色灯光倾落,一室亮堂。
他忍不住眯了眯眼,去适应流泻的光。
“你什么时候做完了手术?都不给我们发条消息。”沈稚子大步走进来,放下保温盒,“你一定也饿了吧,妈妈煲了汤,我替她带过来了。”
靳余生不说话,一言不发地打量她。
她换了衣服,也重新梳理了长发,乌黑的鱼骨辫垂在肩头,柔软服帖,全然不见前夜的狼狈。额头上还缠着未拆的绷带,下巴像是瘦了一点点,肤色被纱布衬得更白,又平添了几分病弱气。
……让人很想放在怀里把玩。
靳余生喉结滚动,惊喜之余,又有些惊讶。
他不太明白,为什么他把她弄成这副样子,她依然没有离开他。
这和他十八年的认知都不相符。
也或许……她和其他人不一样。
沈稚子毫无所觉,低着头拆保温盒:“外面冷死啦,昨天下了好大的雪啊,不知道今天是不是化雪。我记得课本上说,化雪比下雪冷……”
她没有戴围巾,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
她也许有一点冷……
“你要不要躺下?我们可以床上聊。”
他突然发声,一本正经地打断她。
声音低而沉,带着一些哑。
沈稚子如遭雷劈,整个人僵在原地。
其实他想法很简单。
如果她坐过来,离得近一点,坐到他身边。
他就可以把他的被子分给她……把她裹成一个温暖的寿司卷,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
稍微想象一下那个画面,他都要窒息了。
可空气陷入了死寂。
“靳余生。”沈稚子愣了半天,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我才今天才刚看过刑法,三年起步,最高死刑。”
“……”
靳余生默了默,耳根染上一抹可疑的红。
“我不是那个意思。”可是提到这件事,他又觉得很抱歉,仿佛自己已经成了个下流的败类,“昨天晚上的事情……对不起。”
她眨眨眼:“你说哪一件?”
他哑声:“每一件。”
沈稚子愣了愣,仿佛受了委屈,睁圆眼警告他:“我给你个机会,你可以再说一遍。”
“……我很抱歉。”他顿了顿,依言照做,舌根发苦,“对你有,脖子以下的想法。”
“为什么!”沈稚子炸了,“你疯了吗!这件事你为什么要道歉!”
“我以为你道歉,是因为你瞒了我很多事,还撒谎骗我,说什么你家有那种谈恋爱就必须结婚的破家规!”
“结果你跟我说这个!”她吼,“这是你所有需要道歉的事情里,最不重要的一条了,好吗!”
他一脸茫然,她气得想要跳起来掐死他。
就差没把最后一句话吼出来——
我也想睡你,想很久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靳余生同学今天没有写日记,但他在尾页又添了一笔:
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
===
简单解释一下,靳余生小公主这种纠结又迂回的走位模式。
我当初写这个人,就是想试着用他的行为来演绎一种“深层的自毁倾向”,这类人会因为“根本不相信事物会变好”而“自动自发地把它推向灭亡”,具体成因很复杂,展开阐述很有趣(但也很长),所以详细的我会放到后记里去写。
演绎推理使人兴奋,让我们一起熬夜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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