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番外·不归人(下)
沈湛被问住了。
他站在原地, 愣了一会儿,似乎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竟然被问住了!
盛苒的血液往脑子里冲,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件事?
那天他们在宿舍楼下僵持了很久, 久到宿管要关门,跑过来叫她。
她的脑子乱成一团, 先入为主地为他定了罪, 而后不管他怎么低声强调“我从没想过我们会分开”,她都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他规划的未来里没有她。
盛苒想不管不顾地大哭一场,高高在上的自尊心却不肯放行。
她不是被娇宠着长大的小姑娘,不会下意识地用眼泪撒娇,逼对方退步, 只能以“对不起,让我想一想”为结尾, 故作优雅、实则狼狈地暂时退场。
而沈湛的前女友,在几天之后, 为她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五、
即使冷战, 盛苒依然维持着基本的社交礼仪, 与沈湛一起出席朋友的生日宴会。
沈湛从临市来到明里市,怎么也想不到,会遇到自己前女友们中的某一任。
预想中的修罗场没有出现,盛苒很平静, 烈焰红唇的前女友更平静, 席间全程甚至没有出现言语交流。
直到盛苒不小心弄洒了果汁。
她低声道抱歉,中途离席清理。在洗手间洗完手, 一抬头,就从巨大的镜子里看到那个尾随而至的,身形高挑的女生。
四目相对, 后者微笑。
盛苒心情有些微妙,对方很漂亮,是极具攻击性的那种美,让人想起漫山遍野的虞美人。
但看她的眼神没有恶意。
“别盯着我,我不会打你的,也没兴趣撕逼。”
“……”
虞美人朝她笑笑,走到她身旁,双手在感应龙头下捧成碗。
盛苒挪不动脚步,等着她开口。
过了很久,等她洗好了手,才在吹风机的呜呜声里,慢条斯理地道:“我其实有一点点意外,但也只有一点点——沈湛的新女友,竟然是你这个款的女孩子。”
语气似乎颇有遗憾。
盛苒不知道该说什么,虞美人好像很了解沈湛的过去。
但她从来不是大度的人,所以也从没有了解过他的恋爱史。
“我知道我不该说这种话,可你看起来很小,很能激起人的保护欲……唔,也包括我。”虞美人笑笑,“所以我很想多一句嘴,也许你们在热恋,但亲爱的,听我一句,别跟沈湛太较真。”
“我能看出来,他现在是真的很喜欢你。”
这一点,虞美人并不否认。
但她顿了顿,又慢悠悠地道:“可你必须清楚一件事,他在过去谈每一场恋爱时,都是这么认真。”
问题陷入了死循环,盛苒变得难以分辨对错。
前女友走了很久,她还站在原地发呆。
她的话好像一个诅咒,丝丝缕缕,铭文缠绕在心头。
她很清楚,那不是在示威,或者炫耀。
而是在陈述一个……
盛苒一直清楚,却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许久。
她动一动发僵的手指,发消息给他:
[沈湛,我们现在就分手吧。]
六、
盛苒删了沈湛的联系方式。
寒假开始,她投注更多的精力在复习和高考上,生活恢复往日的平静,沈稚子偶尔不动声色地提起沈湛,被她四两拨千斤地避开。
她爱少年,可少年们总是要长大的。
新年之前,她陪母亲采购年货,半路上,接到齐越的电话。
语气很急:“沈稚子出事了,你快过来。”
她连忙问清地点,匆匆忙忙,就要打车往那边赶。
然后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联系沈湛。
可他那边太吵,竟没听见铃声响。
盛苒满怀心事,拂落肩头薄薄一层霜,快步走进KTV。包厢里牛鬼蛇神,沈稚子根本就不在。
可她看见了沈湛。
他坐在角落里,身边没有人,眼睛定定地盯着某处,像是在发呆。
光影摇晃,他若有所觉,抬眼望过来。
目光相撞,他短暂地一愣,眼中立刻燃起火焰。
可盛苒站在原地,却满心满眼都是……她掉进了陷阱?
“联合齐越骗我。”
她面色一冷,掉头就走,沈湛放下酒杯,立刻起来追。
漫漫长夜,街头行人稀疏,积起千堆雪。
沈湛像条甩不掉的尾巴,没完没了,喋喋不休,跟在她身后。
他对她说了很多很多话。
讲他的过去,他对恋爱的态度,他对她的态度。
盛苒默不作声,安静地听。
后来她自己也想不通,怎么就轻而易举地心软了,是哪一句话呢。
“你总不能因为一种’可能性‘,就对我盖棺定论吧?”
“那对我太不公平了。”
“你不可以欺负我。”
……
到底是哪一句呢。
可就是这么轻而易举。
茫茫大雪,他借着夜色,低头吻她。
不怪他言语动人,怪她太容易心软。
盛苒恍恍惚惚,想起刚刚在KTV里时,听到的那首歌。
一吻便偷一颗心,一吻便杀一个人。
原来不是杨千嬅唱着玩的。
七、
那晚之后,两个人还真和好如初。
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沈湛没有高考压力,但成绩也还算不错。更多的时候,他想方设法帮她减压,送她礼物制造惊喜,偶尔一起讨论题目,日子一天天过去。
盛苒假装看不见裂痕,鸵鸟一样地逃避现实。
高三最后几个月,沈湛办完手续离开了学校,独自回家准备雅思考试。
“高考后见。”他在校门口挑了个摄像头拍不到的角落,笑着将她拥抱进怀中,“你一定能考得很好。”
类似的话,她也曾对沈稚子说过。
可是许多年后,盛苒偶尔还感到奇怪,高考冲刺阶段,明明有那么多伙伴陪在身边,她细细回忆,竟然只觉得是孤军奋战。
好像总是缺点儿什么……
又好像没有。
最后一个月,学校开始为高三的学生准备免费的加餐,经费充足,食物精致而诱人。
沈稚子的胃口却在夏天的高温里降低到冰点,饭量越来越小,好像失去对饥饿的感知能力。
盛苒太了解她,知道那是老毛病,初中起养出的坏习惯,连她自己都没有办法。
可靳余生坐不住。
于是盛苒第无数次在中午经过教室,第无数次,看到靳余生拿着试卷,坐在沈稚子身边。
似乎每天的食物都不太一样。
教室里有人自习,他便将声音放得很低。
“书上说,没有胃口的时候,可以少食多餐。”
“你觉得,一天吃八顿怎么样……”
“你放心,每一顿的饭量,都会很少的……”
那时候靳余生多有耐心,沈稚子没有胃口,他就一点一点地看着她吃。
盛苒站在檐下,再回过神,夏天已经过去了。
八、
借沈湛吉言,她高考考得不错。
拍毕业照那天,他特地从旧金山赶回来露了个面,就为在毕业照中刷个脸。
拍完照的第二天,立刻又飞了回去。
单程两万块的机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盛苒对此向来迟钝,又或许是他体贴,没有让她真正感受到距离。她没有太多地接触过他的圈子,寥寥几次,印象却很好。
他的朋友们家境优渥,每一个都礼貌而优秀,风度被良好的教育与充足的金钱滋养起来,每个人都是各自领域内的高手,温文尔雅,博学多才,一点儿也没有偶像剧想象出来的嚣张跋扈。
几乎让她生出错觉,她跟那些人是同类,是可以共生的。
可是开学前夕,父亲问她,坐火车还是高铁,买一等座还是二等座的时候,她突然感受到这种委婉的差距。
像她和沈湛之间那道裂痕一样,哪怕她不去看不去想,也一直都是存在的。
她只能像鸵鸟一样,努力逃避现实。
九、
大学异地的那两年,沈湛一遇到假期,就跑回来找盛苒。
她带着他在北京的大小胡同里乱窜,带他吃他没有碰过的小吃,看着他的脸因为豆汁的怪味而皱成一团。
“这玩意儿怎么做出来的?绿豆怎么能做出酸味?”
盛苒捧腹大笑:“因为本来就是废渣发酵了啊!”
“……我能吐了吗。”
假期更长一些的时候,他带她往国外跑。
他热爱冒险,热爱一切新鲜刺激的事物,无论是在皇家峡谷大桥抱着她蹦极,还是千里迢迢地找到那位声名远扬的英国厨师、只为尝一尝他用岩浆烤的牛排——
他骨子里年轻,骨子里不肯服输。
二十岁那年,他为她过生日,她委婉地提起:“我从没有见过你的父母。”
旋转餐厅外群星璀璨,他的声音温柔而低沉:“现在太早了。”
此后,盛苒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
她把自己当做末日的囚徒,享受最后的狂欢。
这种连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关系,一直维持到沈湛二十二岁。
契机是,他突然想要出道。
他是在同学聚会上突然提起这件事的,知道沈湛和盛苒在恋爱的人不多,大家都以为他们高中时便已经分手,此后好聚好散。
所以大家都很积极,积极地祝福沈湛。
盛苒却没有来由地红了眼眶。
饭桌上杯盏相碰,她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喝到两颊泛起桃花,喝到班长心里犯怵,上前夺她的酒杯。
“我高兴啊,你让我多喝一点……”
直到沈湛扶着她走下楼,在大堂里,半抱着她坐下,远离了人群,她还在低声嘟囔。
“我高兴……”
沈湛垂眼,习惯性地摸摸她的头发:“苒苒,你不开心吗?”
“没有,我高兴得很。”她深吸一口气,艰难地拍拍他的肩膀,“你有了新的人生目标,我为你感到自豪。”
说完,头便低下去,长发挡住半张脸。
没有动静了。
沈湛微怔,终于察觉出不对:“到底怎么了?”
说着,他伸手去扒她的头发。
手指擦过脸颊,湿漉漉的。
沈湛一愣。
“盛苒……”
“我已经不是十七岁了,沈湛。”
她平静地开口,语气却很冷静。
眼泪流满脸,声音里听不到哽咽。
“我曾经以为……以为我不会老。”
沈湛愣了很久,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突然慌了:“盛苒,你不要那样想,不管我以后做什么,我们都能在一起的,不是吗?”
“沈湛,你醒醒。”她却笑了。
“从我们开始恋爱,到我们第一次分手,到我们……纠缠不清这么多年。”
“你从来没有变过。”
沈湛一动不动,看着她。
“我从来……不能改变你。”
墙上时钟跳动,夜深了,再美的妆也会残。
她不顾形象,眼妆被泪水晕开,脸上却始终是带笑的。
“我们分手吧。”她说得很平静,也很认真,眼睛清亮,像是没有醉过,“这一次,你要祝福我,不要心软,不要回头。”
“盛苒……”
“沈湛,你听我说完。”她最后一次握他的手,安抚性地碰一碰他干燥的掌心,“每个人,这辈子,都会遇到一个非他不可的人。”
“也许未来,你会遇到一个人,你做她的军棋,她成为你的王后。”
“可是现在很遗憾,你的‘非她不可’,不是我。”
他从没有真正地懂过她,或者深入地理解这段关系。
就像他不明白她当初那句“我们现在就分手”的语态有多绝望,她早就预知到了他们的未来,早料到会有这一步,她企图及时止损,却被他一个拥抱就拉回身边。
可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又能怎么样。
沈湛一直是沈湛,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爱所有的人,也不爱任何一个人。他对每段关系都全情投入,因为他从来不曾向任何人妥协,也不曾为谁做出改变。在他眼中,没有谁是特别的。
他可以跟任何一个看着顺眼的女生做同样的事,告白,牵手,拥抱,上/床。
他只爱他自己。
连他都不明白,盛苒却看懂了。
她大可以继续装傻,当做没有看透,陪他玩,陪他心血来潮,纵容他一切的自由,让他就做一个长不大的少年。
可她这么爱他。
她无法忍受,深爱的人不爱自己。
十、
进入2018年,沈湛因为一档综艺,突然红遍了全国。
盛苒找了家公司实习,过朝九晚五的生活,家里人安排相亲,她也学着不再推拒。
日子流水一般过去。
进入夏天,腾讯正式下线了QQ宠物。
世间好物不坚牢,一切聚散终有时。
她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有一瞬的迷茫,不懂就这样无知无觉,是怎么过去了这么多年。
一个时代在她背后轰然落幕。
她的第十三位相亲对象,是一位跟她一样的上班族。
对方姗姗来迟,比她想象中英俊很多,笑容恬淡,一边松领带一边道歉:“对不起,公司临时有事,我来迟了。”
她仰着头,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没有关系。”
例行公事,每周都要来一次。
她搬出自己的模板,开始做自我介绍。话说到快要结尾,那位先生望着咖啡馆内邻座的手机屏幕,竟然有些走神。
她忍不住提醒:“徐先生?”
“啊,对不起。”仿佛如梦初醒,他立刻致歉,“你们的名字有一点像,我最开始,差点儿以为他在叫你。”
盛苒偏头看过去,邻座是个高中女生,表情痴迷,手机屏幕正在转播一场演唱会。
屏幕中的青年帅气耀眼,对着夜空,纵情地大喊:“沈湛——!我爱你——!”
粉丝们情绪沸腾,也齐刷刷地跟着他叫。
盛苒微怔,继而笑了:“他叫的不是我。”
是啊,沈湛爱她,爱他想象中的那个,年轻而朝气蓬勃的她。
他自私而骄矜,爱也爱得这样过分。
“那我也做个自我介绍吧。”
那位英俊的先生笑笑,把话题揭过去。
灯光偏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盛苒的视线穿过他的肩膀,落到那个手机屏幕上。
透过窄窄一方屏幕,仿佛看到遥远的高中时代。
沈湛穿着蓝白校服,躲在高高的书堆后面,趁着语文课偷偷补觉。他的腿太长,在书桌下弯曲成一个不太舒服的姿势。
靳余生喊了报告推门进教室,把前一晚被他扔了的、沈稚子的物理作业仔仔细细擦干净收起来,然后走到她的桌前,帮她把抽屉里擤鼻涕的卫生纸团全都清理干净。
那时她十七八岁,是最无畏的年纪。
她一手转着笔,一手捧着下巴,盯着靳余生想,到底什么时候,她才能遇见这样的爱情。
这样纯粹的,热烈的,不肯回头的。
……独一无二的。
十一、
成年男女,各自有故事。
聊着聊着,竟然聊到恋爱史。
她没有提自己,说起别人,表情却十分怀念:“高中的时候,我目睹了一场恋爱……是我最好的朋友。”
徐先生眉梢一耸:“是什么样的?”
“也许……惊心动魄?”想起往事,她眼中笑意浮现,“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她,能拥有那样的爱情。”
十字打头的年纪,就拥有相约白首的能力。
多让人嫉妒。
“那后来呢?你遇到了吗?”
“后来……”盛苒顿了顿,“我不再期待了。”
过了二十五岁,她开始学着,更爱自己。
“没有人会因为失恋心碎而死。”她笑,“可见爱情不是生活必需品。”
“听起来,你像是有一段不太愉快的刻骨铭心。”徐先生笑意斐然,“我也有过刻骨铭心的过去,你不想知道吗?”
盛苒学聪明了,报以狡猾却礼貌的笑:“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至少我知道,未来我们会很好。”
“成长”对每个人的意义都不同,对于盛苒来说,接受自己的平庸与普通,是最最难的事。
在她十七八岁的时候,她想要强烈的感情,纯粹的爱,像靳余生,或者沈稚子。
可该她遇不到的,就是遇不到。
她命里没有那样的人。
她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英雄。
十二、
在我还那样年轻的时候,觉得一个人,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是一辈子了。
转过身才发现,一生竟还那么长。
都是说来话长。
不如两两相忘。
作者有话要说: ps,杨千嬅《处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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