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歇息过后,闻恕轻轻瞥了那叠奏梳一眼,伏案翻阅。

一直到天色暗下,他那脖颈都未曾抬一下,似是又要忙到深夜。

元禄从殿外来,手捧一碗提神茶,搁下后,忍不住提醒道:“皇上,今夜还不摆驾昭阳宫么?”

这一个“还”字,元禄特意咬得重了些。

一连四日宿在御书房,旁人该以为帝后生隙,略有不合了。

闻恕抬了下眉,应了声“嗯”。

他眼下翻阅的是宫外送进的密报,不过匆匆扫了一眼,复又阖上。

而此时,宋宅的大门被敲开。

依守门小厮的经验,这夜里来敲门,恐都不会是何好事,果不其然,在那人亮出宫牌时,小厮便只能低头领着人往内宅去。

宋长诀并不识得此人,略有防备。

那人却只将手中的檀木盒子呈上,又将另一块刻有“密”字的牌子给宋长诀过了眼。

宋长诀一顿,宫里的密探?

“宋大人,皇上交代的事情,我等已如数完成,此物乃证物,请宋大人过眼。”

宋长诀迟疑地摁下暗扣,“哒”一声,盒子弹开,里头工工整整叠着六块贴身宫牌。

可那花纹与样式,分明是东芜皇宫的宫牌。

宋长诀手微微一颤,瞧见了那六个名字后,神色忽变,眼里仿佛能淬出寒冰。

东芜宋家满门抄斩,与这六个人脱不了干系,宋长诀逃脱至大楚,委身魏家,煽动魏时栋,无非就是想借大楚的手报仇雪恨。

后来,为了宋宋,这仇也好恨也罢,只能暂时放下。

可现下这六个贴身宫牌在此,还能说明甚?

他有一时恍惚,嗓子似是被堵住了一般。最后,“啪”一声扣上盒子,哑着声音道:“微臣谢过皇上圣恩。”

长夜下,少年盯着眼前摇曳的烛火,瞧着瞧着,蓦然勾起唇角。

论收买人心,没有人比得过宫里那位,宋长诀有一瞬觉得,自己仿佛是签了卖身契,怕是这辈子都走不得。

——

四日的时间一晃而过,转眼便至初七前夕。

两日前,内务府的王公公领人修了桌椅,涂了新漆,殿内的桌椅器具如新的一般。

傍晚,遮月立在铜镜前,替眼前的人梳妆,试了好几个钗环,都觉得不衬她。

她道:“娘娘,您今儿生辰,合该多笑笑才是。”

姑娘抬了抬眼,并未扯出笑意。

直至大殿上,她那矜持的嘴角才不得不扬起一抹端庄得体、温婉贤淑的弧度。

同去年几乎无异,觥筹交错,溜须拍马,宫宴上来来回回总共便只有那几桩事。

她放眼瞧去,略有唏嘘,去年这时她初初入宫,未担大事,面对这样大的宫宴,心下忐忑不安,一晚上肩颈都端得笔直。

时光如梭,现下想起来,真真叫人叹然。

忽然,腰间搭上一只手,男人沾了酒意的声线有些醉人,在她耳边道:“在想甚?”

付茗颂自打进了这大殿,便没再抬头瞧他一眼。

现下,也不过用余光瞥了他一眼,“无甚。”

那使小性子的模样,真真是叫人稀罕。

闻恕弯了弯唇,松手又接了大臣的敬酒。

末了,付茗颂与官眷们至园中赏灯,虽说是今日是千秋宴,可也是乞巧节,灯笼自是少不得,挂得满树梢都是。

几位官夫人簇拥左右,恭维声不绝。

其间,姜氏乃皇后嫡母自然是挨得最近的,也没谁敢同她抢这位置。

付茗颂侧头瞧了一眼,略有好奇,轻声问:“今日怎不见四姐姐来?”

姜氏怅然一笑,道:“那丫头白日里便闹肚子,这也痛那也痛,早早歇下,说是走不动路,无法,只好放她在家中。”

说来这事,姜氏心下便有些失意。

这宫中一年的宴会,一只手都数得清,来一回少一回,这宴席上有多少青年才俊,多少未出阁的女子盼都盼不来,她倒好,何时不病,偏今日病下。

付茗颂一眼便瞧出了姜氏的心思,宽慰了两句,便又随众人一道赏灯。

夏日的风微微,拂过树梢,吹得梧桐叶与花灯一同颤起来,整座皇宫流光溢彩,美景醉人。

直至,歌舞声停,长夜归宁。

-

付茗颂坐在御花园一处长亭下,弯腰捏了捏脚腕,这哪里是过生辰,口也干,脸也僵,脚也疼,分明是折磨。

她在荷池边吹了吹冷风,仰头问:“殿内可散了?”

素心摇着团扇,应声道:“散了。”

“皇上呢?”

素心顿了一下,“往御书房去了。”

说罢,素心垂下脑袋。

说来也奇怪,再是忙,也不该在娘娘生辰这一日见不着人罢?

主仆二人默了一瞬,还是付茗颂先开口道破了沉默,她淡淡道:“回宫罢,腿酸。”

素心“欸”了声,旋即道:“那奴婢传凤舆来。”

回到昭阳宫,已是戌时三刻。

她倚在榻上,由着遮月按摩双腿,闭眼小憩。

又过半刻钟,她起身道:“宽衣,歇下罢。”

遮月与素心互望一眼,这样快便歇下了?可万一皇上来了可如何是好?

然,这话她二人是断断不敢说出口的。

付茗颂站在塌前,双臂展开,素心与遮月一左一右,才堪堪脱了一件褙子,屋门便“吱呀”一声,叫人推开。

那抹高大的明黄色身影,不是惹她们娘娘心中郁郁难明的人是谁?

她二人忙屈膝行了礼节,又瞧了瞧付茗颂,悄无声息地从侧面绕过退下。

屋门阖上,一室静谧。

付茗颂对上他的目光,对视一阵,猝然挪开,兀自坐在妆台边,抬手便要摘掉耳饰。

闻恕握住她的手腕,“跟朕去个地方。”

“我不去,我累了。”她挣了一下。

男人嘴边溢出一声笑,俯身靠近她耳边,亲了亲那软乎乎的耳垂,道:“生气了?”

“别靠我这么近,热。”姑娘皱着眉头,声音却是小小声得说。

这下,真惹得闻恕没忍住乐出了声。

付茗颂手上动作一顿,犹疑得扭过头,“你笑甚?”

男人垂眸,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道:“宋宋,跟朕去个地方。”

-

付茗颂是被半哄半骗上的轿撵,太监抬着轿撵往西边去,走了一炷香的时辰,还未到。

她终于忍不住,还是开口说了话,“皇上带我去何处?”

男人侧目瞧了她一眼,还未回话,便先传来了一阵喧闹的惊呼声。

此时,轿撵落地。

此处是落雁湖,乃宫中最大的湖水。

此时已是戌时三刻,宫中怎能如此喧闹?

付茗颂循声望去,却见湖边乌压压一圈脑袋,宫女太监围在护栏边,踮起脚尖,仿佛是在瞧甚稀罕玩意儿。

元禄疾步上前,咳了两声,喊道:“皇上皇后驾到——”

霎时,宫人静下来了忙往两边退去,空出了一条道。

付茗颂一下便愣住,从此处看过去,湖面五光十色,一朵朵莲花灯在湖面飘荡,花芯上摇曳着一簇簇微小的火光,灯纸有红色、蓝色、橙色等各色,将整个湖面投射得流光溢彩。

闻恕拉住姑娘的手,将她往石阶处带。

石阶连着湖面,花灯便是从这处放下去的。坐在这处负责放花灯的小太监见主子来,连忙起身让了地儿。

闻恕摁着石化的姑娘的肩颈,让她坐下,侧身问:“好看?”

付茗颂低头看了看花灯,又仰头看了看他,轻轻“嗯”了一声。

她呆呆地望着湖面,眸中已升起雾气,忍着鼻尖的酸意,明知故问道:“皇上这是在作甚?”

“给你过生辰。”

很早很早,很早之前,他便允诺过她,她生辰那日带她放花灯。

付茗颂倾身,小手拨弄了一下湖水,荡起的涟漪将一只花灯荡远了些,姑娘眨一下眼,泪珠子便啪嗒啪嗒,一颗颗掉下来。

忽然,胳膊被捉了回去,闻恕眉头一皱,瞧了眼她泪湿的小脸,接过宫人递上的帕子,仔细将她五根手指头擦净。

“让你赏灯,没让你玩水。”

“嗯。”姑娘哽咽一声。

此时,元禄递上一只花灯,笑道:“娘娘,这只可是皇上亲手做的呢。”

付茗颂伸手接过,手心刚触到花灯,便感知触感不同,垂眸一看,竟是藤条编织的,里头放着一颗半个拳头那么大的夜明珠。

湖水浸不坏,灯也不会灭。

只是,这藤条密密麻麻,饶是她再自诩手巧,也定要费好些日子。

且这藤条又不是细细软软的针线,尖锐又扎手……

她匆匆翻过男

人一只手心,果然见几道划痕,伤口处凝了血,结了痂。

“不疼吗?”姑娘轻轻碰了碰他的掌心。

闻恕收了手,捏了捏她的小脸,“你哭甚?这花灯,放是不放了?”

“放,放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不出意外,明天能写完,出意外的话,那就后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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