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府的宴客大堂里,今夜灯火辉煌,几乎聚齐了当朝所有的高官显贵。

满堂的青紫被身,最显眼的一位,自是今夜主客谢长庚。

他明早要出京回河西,向有声望的齐王为他专门设了这场夜宴。觥筹交错间,笙歌鼎沸,众人向谢长庚敬酒,欢声笑语,奉承不绝。

酒过三巡,谢长庚起身离席,回来经过通往宴堂的一道曲廊之时,方才空荡荡的阶下多了一人,金冠华服,月色照着雪白的脸,双目幽幽地盯着自己,正是齐王世子赵羲泰。

谢长庚走了过去。

“谢长庚,里头那么多人,他们向你敬酒,替你践行,满口奉承。可是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一巨寇,他们的眼里,你就是太后跟前的一条走狗。等哪天太后用不着你了,我瞧你是如何下场。”

赵羲泰在他的身后说道。

王孙公子多情人。

素昧平生的齐王世子,为何对自己怨恨至此,谢长庚心知肚明。

这样的言语挑衅,对于十四岁后的谢长庚来说,原本根本就不入眼,又何须计较。

但今夜,或许是酒水作祟,他想起那妇人从前对自己说定亲时便已有意中人,想起那夜她梦中呼出的人名,忽觉面酣耳热。少年意气,一时强横,竟再难以抑制。

他慢慢地停步,转过头,和赵羲泰对望了片刻,走了回去,停在他的面前。

“那又怎样?你的父王还不是将我这个巨寇,这条走狗奉为座上贵宾?”他说道。

“赵世子,我日后的下场,你未必看得到。但现在的你,却仿佛不是很好。”

“你想得到的妇人,是个少有的美人吧?可惜,她是我的了。你能做的,只是躲在见不得人的角落里想她。连给她送封信,都要假托你母亲的名义。”

他看着月光下面容发僵的赵羲泰,脸上露出一丝带着刻意恶意的微笑。

“我会对她很好很好。你放心便是。”

他拍了拍赵羲泰的肩,转身扬长而去。

……

谢长庚当夜回得很晚,带着一身践行宴的酒气,应是喝了不少酒。他入浴房,换了身中衣出来,和往日一样,径直上榻,闭目便睡。

忙了大半个晚上,行装早已收拾好了,慕扶兰一直在等他回,见他醉酒,也就罢了。

夜极是深沉,耳畔隐隐传来深巷里的三更鼓点之声。慕扶兰醒着,隔着帐,望着窗里弥漫进来的一片浅淡月光,出神之际,忽然听到对面那张榻上传来一下轻微的悉率之声,望去,见是谢长庚盖在身上的那张被子滑落在了地上。

两人貌合神离,分床而睡,这于慕扶兰身边伺候的人而言,早不是什么秘密。慕妈妈知道那张榻于谢长庚而言偏短,早就在榻尾拼了另张榻。长是够了,但仍见窄。此刻他翻了个身,盖被便滑了下来。

冬夜空气寒冷,榻上的那个身影沉沉而眠,丝毫没有觉察,一动不动。

慕扶兰看了许久,终于从从床上爬了下去,走到近前,捡起掉在地上的盖被。

男子仰卧着,闭着眼,脸微微向里,大半被隐没在了黑暗里。朦胧的夜色,勾勒出他一道年轻而清隽的面容轮廓侧影。

慕扶兰靠到榻前,将被子放了回去,才碰到他的身体,他倏然睁开眼睛,醒了。

快如闪电,慕扶兰还没反应过来,感到手腕一紧,竟被他一把给攥住。

他的手劲极大,叫她痛彻入骨。

她吃惊,忍着痛说:“是我。你被子掉了,我给你盖回去。”

攥着她手腕的那只手慢慢地松了力道,放开了她。

慕扶兰立刻往后退了一步。

他很快便彻底醒了,慢慢地坐了起来,说:“有水吗。”声音低沉而干涩。

慕扶兰点亮烛火,倒了水,端过去递给他。

他喝了,又躺了回去,片刻后,闭着眼睛,问还站在近旁的她:“你还有何事?”

慕扶兰说:“多谢你帮了我,我很是感激。”

他没有反应,依然闭着眼睛,仿佛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慕扶兰站了片刻,回到桌边,吹熄了烛火。

屋里光线再次暗了下去,只剩窗边照入的一片月光。

她转过身,正要回到床上去,听到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慕氏,给你的王兄传个信,叫他老实些,别动什么不该有的念头,免得真正惹祸上身。他若自寻死路,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他。”

慕扶兰的心微微一跳,慢慢地转回去,朝向榻上那个朦朦胧胧的身影。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问道。

“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这样的人,通常死得很快。倘若再身居高位,则祸害愈烈。非我贬你王兄,无论是能力抑或王术,远不及你的父王。他老老实实守成,你们慕氏还能把这个王做下去,他若没有自知之明,想着靠他自己去反刘后,国灭只在朝夕。”

他推开被,人坐了起来。

“从前他第一次见我,表露了他的不满。如今四年过去了,他除了对我愈发的不满和怨恨,别的,我看是没有丝毫的长进。”

慕扶兰明白了,他只在泛泛而论,并不是知道了长沙国现在暗中正在做的事。

她说:“那么长沙国往后,该何去何从?”

谢长庚没有作声。

“你也知道,刘后视我慕氏如眼中钉。即便我王兄没有反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难道到时坐以待毙?”

“上回是走了张班的门路,才侥幸得以避过兵灾。一直要靠他去游说刘后?我怕张班没那么大的能力。”

她又说道。

谢长庚哼了一声:“一个张班便能替你们挡去一场兵灾,难道我谢长庚还不及张班?”

“你是说,还愿意护我长沙国?”她问道。

“护你区区一个长沙国,于我又有何难?”他回答她。

或许是余醉使然,这个寂静的深夜,他对着她说话的语气中,流露出平日罕见的傲然。

慕扶兰沉默了片刻,问他:“那么,我慕氏需要为你做什么?”

交换,都是交换。

就仿佛从前,父王用保举他入仕的条件换来长沙国四境的几年平安,那桩婚约,便是用以让交换得以体面实现的工具。

他沉默着,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

她是从床上爬下来的,衫子整齐,只是单薄,罗衣松松披在肩上。月光从身畔的窗子里照入,她隐在衫下的一段身子曲线朦朦胧胧,若隐若现。

夜色仿佛渐渐凝固,寒气变得愈发深重。慕扶兰在桌边的昏暗里站了良久,渐渐感到发冷,毛孔悚然。

“有需要了再说。”

他收回目光,再次躺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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