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扶兰先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在赶回来的路上,满脑子都在揣测过他此行的目的。想来想去,最大的担心,便是没能防住朱六虎。或许已是叫他知道了长沙国在暗中扩军练兵的事,否则,她实在想不出来,两人关系至此地步,现在到底还有别的什么事情,能令他千里迢迢亲自从河西来到这里找自己。

就在片刻之前,推开这扇门的时候,她还在紧张地考虑着,倘若他确实是为此而来,自己该如何应对,才能顺利渡过这个危机。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谢长庚开口质问的,竟是熙儿的身份问题。

他到底是怎么得出的结论,会把熙儿认定是自己和袁汉鼎的私生之子。

简直荒唐得到了可笑的地步。

但是才松完一口气,她立刻便意识到了这个新问题的严重性。

看谢长庚的这幅样子,他说的那些话,绝不是在恐吓自己。

他的的确确,真的是如此认定的。

慕扶兰的沉默,落入谢长庚的眼中,便形同心虚和默认。

“极好。”

他怒极反笑,点了点头。

“慕氏,你我先前的约定,就此不再作数!你好自为之吧。”

他大步而去。

慕扶兰的心跳蓦然加快。

袁汉鼎承诺还要一年的时间。

在初步完成扩军大计之前,谢长庚的这句话,对于长沙国而言,绝不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玩笑。

他的愤怒,她不敢掉以轻心。

她转头看着那道已是快要走到门口的背影,说道:“你难道以为,是我从前生了这个孩子,一直养于暗处,如今才将他带回身边?”

谢长庚的背影微微一顿,又继续迈步向门而去。

很显然,他就是这样认定的。

慕扶兰再不犹豫,立刻追了上去,停在门口。

他的手已伸向了门,被她挡住。

“我知道你昨晚和熙儿已见过面了。”慕扶兰说。

“你听说我,他是个孤儿,从小无父无母,是在上京护国寺里长大的。我去年底被刘后召入上京,在寺里偶然遇见了他,极喜欢他,和他更是投缘,这才将他带回了长沙国。你若不信,尽管去向寺里的慧寂长老求证。熙儿就是长老从后山抱养的,在长老跟前长大!”

“那时,我之所以没有告诉你这件事,一来,我以为这是小事,二来,当时我的处境艰难。你我虽同居一室,却形同陌路,我实在不便开口和你说这种私心之事,我料你当时也不愿听。”

谢长庚的两道目光停在她的脸上,见她说话之时,视线始终正视着自己,神色坦然无比,不禁一怔,那只要开门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

但是想起张班信中所言,面前又浮现出昨夜那孩子的容貌,怒火再起。

“慕氏,你心机之深,手段之阴,叫我也是甘拜下风。这孩子的眉眼,与你如此相像,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他不是你肚子里生出来的,会是谁的?看他年纪,分明是你在我求亲前后有了的。焉知不是你慕氏当时为了促成联姻,将他生下之后远远送走?慧寂长老只知抱养之后。你叫我去问长老,他又能证明什么?”

他冷笑。

“你慕氏上下,合同起来欺瞒我也就罢了,如今你竟还是满口谎言。你以为我还会听你的摆布?”

“让开!”

慕扶兰不动。

他的眼底掠过一抹怒色,“锵”的一声,拔出了腰间所佩的长剑。

慕扶兰的眼前掠过一道寒光,杀气扑来,她的颈间随之一寒,娇嫩的肌肤,瞬间汗毛倒竖。

“给我让开。”

他重复了一遍,见她还是不动,犹如生根于地,三尺青锋,便横在了她的颈项之上。

慕扶兰身子一僵。但很快,非但不让,反而迎向他手中这把沾染过儿子颈血的宝剑,慢慢地挺起两只柔弱的肩。

她说:“我实在不知,你何以如此固执己见,非要认定熙儿是我的私生之子。我告诉你,熙儿他确实是我的孩子。这一辈子,从我遇见他,听到他叫我第一声娘亲开始,他就是我的孩子了。我对天起誓,但他不是我和别的男人生的!他和袁将军,更没有任何的关系!”

“谢长庚,你便是今日杀我,明日灭长沙国,我也只有这一句话。”

随了她的话音落下,屋里安静了下来。

“你如何解释,他眉目与你如此相像?”

耳畔忽然传来他的声音。

慕扶兰凝视着对面那以仍执剑指着自己脖颈的男子,说:“正是因为他的眉眼像我,遇到之后,我才和他如此投缘。何况,世上人面千千万万,有面目相似之处,又有什么奇怪?”

谢长庚冷哼了一声。

“去年,你刚到上京的第一夜,就在梦里叫出你这个还没遇到的义子的名字。倘若容貌真的如你所言只是凑巧,这又如何解释?”

“那一夜,我在梦中见到了我的前生。在我的前生,曾有过一个孩子,我没能等到他长大便死去了,而那孩子,他终究也没能成人……”

她眸光垂落,落到了他手中的剑上。

夕阳余光照在这把正横于她颈项的剑上,刃末之上,泛着一道暗赤的反光,如同一片无法抹除的陈年血迹。

“我梦见的那个孩子,他的名字就叫熙儿。这个孩子在护国寺里长大,他本没有名字。是我遇到他后,给了他这个名字,他才叫熙儿的。”

耳畔再次静默了下去。

慕扶兰抬腕,两根纤指,轻轻捏住触肤寒凉的剑刃,慢慢地,将贴在自己脖颈上的剑给推开了一些。

她的一双美眸,凝视着他的眼。

“我知你来这里,应该不会只是为了这么一件事。熙儿的来历我已向你解释清楚了,你若另有别事,尽管开口。”

谢长庚盯着面前这个伸手将自己的剑推离她颈项的妇人。

他已不止一次地从手下之人那里得到过或委婉或暗示的建议,提醒他将她接回来,由她出面,说不定能助力解决河西这个长久以来悬而未决的棘手的土人问题。

谢长庚自然更是早就看到了这一点。

让她去试一试,无论是从理智还是功利的角度而言,都不失是个明智的、能以最小代价去解决大问题的法子。

他没理由不用。

那日他从休屠回来,原本发出去的那封信,就是将她叫回,命她助自己解决这个问题。

他已经帮了她不少,也答应庇护长沙国,叫她替自己做事,天经地义。

但是现在,他却不愿提及这件事了,半点也不想。

哪怕是要多费加倍,乃至十倍、百倍的功夫,甚至不得已,最后只能采用他原本不愿使用的武力解决之法,以兵镇压,血流漂杵,他也不愿对面前这个的这个妇人开口,说自己需要她的助力。

慕扶兰说完话,看到他的唇角轻轻撇了一下,脸上露出冷笑的表情。

他说:“慕氏,你巧舌如簧,我知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承认此事的。我谢长庚行走多年,这回栽在你慕姓之人的手上,我认了。”

他收剑,“锵”的一声,青锋归鞘,随即命她退开,伸手开门。

慕扶兰默默地让开了。

临行迈步出去的一刻,他转过头,盯着她说:“慕氏,记得把你的阴私给我藏牢了。倘若传出半点流言蜚语,你自己知道的。”

仿佛威胁,又犹如警告,他说完,掉头而去。

慕扶兰站在门后,目送前方离开的背影,心情有些复杂。

她知道,他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解释。但听他的语气,似乎也就到此为止。无论如何,这都算是件好事。

她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气,想起昨夜他曾见过熙儿,也不知详情如何,怕熙儿心里会有阴影,随即回往自己住的地方。

熙儿看到她终于回来了,欢喜得很。当天晚上,慕扶兰伴他入眠之时,听到熙儿问自己:“娘亲,那个人,他说娶了娘亲你,他会不会把娘亲抢走,不让娘亲和我在一起了?”

慕扶兰早就从慕妈妈那里知悉了昨夜谢长庚和熙儿见面时的情景,知他还是吓到了熙儿,心里暗恨,立刻说道:“他已经走了。往后也不会再回来了。熙儿不用怕。无论怎样,娘亲都不会和熙儿分开的。你乖乖睡觉,在这里再等娘亲几天,到月底,娘亲就能做完事,我们一道回去。”

熙儿嗯了一声,闭眼睡觉。

第二天清早,涟城令来见慕扶兰,说谢长庚一行人已经离开了。

黎阳那边病人很多,带来的医士分散到各寨洞之后,人手很是紧缺。

他人既走了,慕扶兰也就放下了心。检点了新运到的一批药材,很快便又出发,和袁汉鼎一道赶回黎阳。傍晚时分,快到的时候,一行人经过一条开在山边的山道,突然,马匹变得躁动不安,脚下仿佛微微震颤了一下,虽然这种感觉立刻就消失了,但头顶,开始有碎石沿着山壁簌簌地落下。

所有的人,起先都怔住,停在了原地。

“地动了!快过去!到空地停下!”

袁汉鼎迅速地反应了过来,吼了一声,迅速下马,一把夺过车夫手里的马鞭,取代车夫的位置,赶着慕扶兰坐的那辆小车,朝着不远处前方的一片空地飞驰而去。

众人紧紧跟随,刚奔到空地上,脚下再次传来一阵震颤,许多人站立不稳,纷纷摔倒在地。

刚才通过的那条山道之上,石块如同雨点般砸落。

这场地动,来得突然,去得也快。不过片刻,便停了下来。

“翁主!你没事吧!”

袁汉鼎紧紧地攥住马缰,以防马匹受惊乱窜,等地动平息,一把推开车门,问慕扶兰。

慕扶兰双手抓着车窗,很快便定住了心神,说道:“我没事。”

这场地动虽然并不剧烈,但怕等下还有余震,袁汉鼎叫众人都不要离开,先停在原地。

众人照他命令,在原地等了一段时间,估计不会再起余波,终于松了一口长气。

地震虽然持续短暂,感觉也不是很强烈,但慕扶兰想到熙儿,很不放心,让其余人带着药材先去黎阳,自己打算掉头回去,不料却被告知,方才经过的一座栈桥断了,下面是条深涧,一时找不到渡船,无法通过。

眼看离天黑也没多久了,慕扶兰无奈,只能听从袁汉鼎的安排,派了一个精通水性的随从游过去,回城打听消息,自己则继续前行。

她到了黎阳,首领正带着人在翘首期待。这里塌了几十间屋,数百人受伤,轻重不一。她立刻带人投入救治,忙碌到了深夜,倦极,在首领替她准备的屋里和衣胡乱眯了一眼,第二天的早上,那个随从赶了回来,带来了好消息。

熙儿平安无事。慕妈妈带话,叫她放心。涟城那边的影响也不大,百姓只有轻微震感,只坏了几间老屋,一人受伤,还是因为恐惧乱跑跌跤摔断的腿。

慕扶兰终于放下了心。

附近还有别的寨洞,也有人受了伤,知道她在这里,纷纷来寻。

慕扶兰顾不得休息,又继续投入救治。

她忙忙碌碌,因为月底便能结束这里的事回去了,怎会想到,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她和她的熙儿接下来的仿佛可期的平静生活,也要随之而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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